東坡素肉

東坡素肉

小宴/文

謝小盈的古裝劇沒白看,在後宮這個只認“恩寵”與“權力”的地方,謝小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才人”,確實不太登得上枱面。

蓮月拿着沉甸甸的玉料找上宮內匠人時,對方嗤之以鼻地說:“我們忙得很,年底要獻給皇后與淑妃的用具還造不完,哪有時間給才人磨棋子?走開走開!”

那人動作相當粗魯,推得蓮月腳下一個踉蹌。眾人見一個漂亮女宮娥被如此對待,有些匠人看不過眼,湊過來跟着問:“小娘子,你服侍哪位貴人?”

不等蓮月答話,領頭那匠人率然道:“侍奉謝才人的,不值得你們巴結。這才人進宮多久了,連個面都沒露過,陛下恐怕都忘了她了!”

幾個匠人聞言果真面面相覷,都不打算來湊熱鬧了。

有個匠人大約是見蓮月穿着體面,頭戴的首飾也非尋常物,還是伸手扶了她一把,趁勢八卦,“聽說謝才人久病,怕是不行了吧?我奉勸小娘子也早尋出路,切莫耽誤了自己前程。”

這人語氣誠懇,話雖不中聽,但歸根是個好心人。蓮月勉強穩住心情,從袖袋裏摸出了金圓餅,小小一塊,舉在手中。

她尚未開口,諸匠人目光就已經被這金圓餅狠狠吸引住。

蓮月這才說:“才人知道,各位貴人各有各的活計,想必擠不出時間為她做事。因此特命我以一個金圓餅做賞,哪位匠人願為她做事,這枚金圓餅便是誰的了。”

蓮月話音方落,剛剛推他的匠人猛地伸手,作勢就要搶那枚金圓餅。好在蓮月反應極快,側身避過,將金圓餅牢牢攥進掌心,硬聲道:“您不是忙得很?奴不敢勞煩!”

那匠人知曉自己應是沒機會了,臉色立刻變得窮凶極惡,眼中有着灼然不甘,脫口咒罵了一句,“你個賤奴!”

蓮月既有金圓餅傍身,諸匠人也並非個個捧高踩低,這時都不禁開始替她說話,將那兇惡匠人推到後排去,團團護住了蓮月,殷勤巴結起來。蓮月環顧一周,目光卻落在了剛剛扶她的匠人身上,主動問:“你可願為才人效力?”

那人看起來已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面貌中年,微微佝僂。但聽得蓮月這樣問,眼神里還是迸發出驚喜的神采,連連拱手作揖,“自然願意!奴出身匠戶,學了幾十年手藝,活計精巧得很,保管讓才人滿意。才人看了奴做的棋子,一定喜歡,有什麼病痛都沒了,來年又美又健康,寵冠六宮!”

他這討好的話說得有些過頭,言辭也很狼狽,匠人們禁不住鬨笑起來。

可蓮月偏偏真把金圓餅遞給了他,問清對方姓劉,因虎年出生,名叫劉寅,然後又摸出一塊,沖那匠人晃了晃,“你只管做,做得好,才人還有賞。”

這下所有人的息聲屏氣,不敢高言了。

一塊金圓餅,那就抵過他們一家老小一輩子的吃用了。

兩塊金圓餅什麼概念!?

那就是死在宮裏也值了!!

這事蓮月回了清雲館,就同謝小盈說了原委。謝小盈早有心理準備,聽完哈哈一笑,並不在意宮人私下如何態度。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內宮奴僕如一張千絲萬縷的網,蓮月雖只去了造辦司尋求匠人,可謝才人的闊綽之名,卻迅速在底下宮人間暗中傳開了。

沒過幾日,清雲館侍奉的內宦趙思明循例去提膳。他從蓮月手裏領了腰牌剛出去沒多久,便迅速折返。蓮月正立在廊下指揮另一個內宦敲房檐滴出來的冰稜子,見趙思明去而復返,揚眉問:“怎麼了?”

趙思明抱手一揖,“回稟姐姐,內膳司的人來了。”

蓮月眺眼望去,穿着墨綠宮服的三個內宦正遠遠行來,各自都提着紅木食盒,看樣子像來親自送膳。可提的分量,卻又不像是往日謝小盈份例。她微微蹙眉,對趙思明道:“你去告訴荷光,讓荷光侍奉才人先躺下,別露了馬腳,我先去與他們周旋一會。”

內膳司的人少時便到,蓮月笑着迎上,對方畢恭畢敬地行禮,極和善道:“叨擾貴人,奴來拜見謝才人。”

“才人病卧,怕不宜見客。貴人可有什麼要事?”

來人擠出些討好的笑容,恭謹回答:“奴正是聽聞謝才人身體良久不豫,才特地命人備下幾道上好葯膳,既有能開胃適口的,亦有補氣益血的,請才人品嘗。”

蓮月猶豫一晌,生怕這是皇後知曉情況,着人來試探,因此不敢擅專。她柔聲道:“貴人稍後,奴去與才人通傳一聲。”

謝小盈先前已聽荷光說了原委,正拆散頭髮,靠在床上裝病,聽蓮月回來如此這般一說,先皺皺眉,隨即道:“那就讓他們進來,我看看再說。”

蓮月領着內膳司的人一俱進來,內膳司的人十分恪守禮節,沒等踏入寢閣,就先在門口跪拜一番,等真進來,又說了無數“打擾”云云,這才開了膳盒,呈出琳琅滿目的美食。菜肴香氣立刻飄散而出,饒是謝小盈在現代見多識廣,乍然聞到這樣的香氣,一時也被饞住了。她趕緊使眼色給荷光,“都拿來,我依次嘗嘗。”

謝小盈平日的飯都是從內膳司提,但從未達到這樣的水準。其中有一道東坡素肉,竟是用豆腐做的,甜而不膩,嫩滑爽口,比真肉還有吃頭!要不是惦記着裝病,她只怕能一個人吃完一整道。蓮月荷光往日從不與她一起用膳,已經習慣了守着她吃東西。可這次,荷光還是很明顯地使勁吞咽了口水,大約也是禁不住香氣縈繞。

見謝小盈這樣滿意,內膳司的人個個都笑開了花,愈加討好地躬下身子,連連道:“才人喜歡就好,能讓才人開胃,那真是奴們莫大的榮耀!”

對方這樣姿態,實在不像是替人來試探。謝小盈福至心靈,突然想到——他們該不會是來討賞的吧?

她與蓮月對視一眼,片刻開口:“多謝諸位惦記我,真是辛苦了,蓮月,去拿幾貫銅錢出來,替我好好感謝。”

果不其然,內膳司來送膳的三個人當即喜上眉梢,又跪在地上連連拜謝,領頭那人壯着膽子望向謝小盈,“奴賤名宋福,在內膳司專事諸美人、才人飲食。往後才人若再有需要,儘管使宮裏貴人去吩咐奴,奴定為才人竭力伺候,定助才人早日恢復康健!”

謝小盈徹底明白了。

合著這些人是聽說她有錢,專門來拜山頭了!

她心情放鬆下來,笑着寒暄幾句,最後命內宦趙思明將人禮貌送了出去。蓮月虛驚一場,這時候也是禁不住帶笑,“天啊,宮裏的人怎麼都像老鼠聞了糖?這麼快就來獻殷勤?”

謝小盈眉梢輕挑,目露得意,“怎麼樣?我早說了吧?就算是裝病,也不礙着咱們的好日子。”

有了內膳司孝敬,謝小盈這裏便立刻顯得風生水起。一日三餐都是不重樣的美味佳肴,午晌趙思明還能去提一籃子點心回來。莫說謝小盈滋潤,就連底下人都跟着舒坦起來。蓮月再去造辦司取棋子,便更加通暢,還有匠人主動與她攀談,問她才人是否還要其他珍巧玩樂,以供病中消遣。

既然有人主動來問,謝小盈也不客氣,又命蓮月去請人木雕棋盤,還做了一副薄木板的撲克牌。

到了約定取牌那日,正逢室外放晴。謝小盈久居清雲館,從未出去過,一時也動了心思,便找了一身荷光的宮娥襦裙換上,假裝宮人,與蓮月攜手一同去了造辦司。

這還是謝小盈入宮以來第一次離開清雲館,看着雪後宮闈的景緻,謝小盈禁不住四處張望,看哪裏都覺得新鮮。大晉內廷與她穿越前參觀過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它並非一個密閉性極高的宮廷,反而面積恢弘,景緻豐盛。非要類比的話,謝小盈覺得這裏更像頤和園、圓明園這樣的皇家園林。

謝小盈穿着宮娥裝束,又綰了雙環,髮根處束着兩條桃紅絲帶,走路一飄一飄,透着少女的輕盈。

蓮月隨她一同走在宮內小徑上,見她出來轉轉,心情竟這樣好,不由得說:“娘子,去造辦司的路上,有一片結冰的湖,興許是天冷,那邊我也不怎麼見到有人去,但風景極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謝小盈聞言,果然眼底一亮,“去,怎麼不去?”

因接連幾天的晴日,湖際冰雪消融。草木雖枯,但天水一色,明亮刺眼,讓人不由得心情暢快。謝小盈習慣了做宅女,每天在清雲館雖不覺得無聊,但猛然換了視覺風景,一下子還是激動澎湃,“這裏太漂亮了!可惜北方的冬天枯零零的,等春天一定更好看!”

蓮月嘴角跟着揚起,她比謝小盈年長近十歲,看她就像是個小妹妹,情不自禁伸手幫謝小盈別了別微亂的碎發,柔聲低語:“娘子喜歡,咱們春天自然還能再來。奴就怕娘子偏安一隅,不願看看這宮裏的風景。”

謝小盈聽出蓮月的弦外之音,跟着一笑,豁達朗聲道:“非我不願看,是有的值得看,有的不值得看而已。山水無情,那才是最值得的。”

她顧自與蓮月眺望湖盡山色,卻沒留意,不遠處的松林間,一直坐着兩個面容相仿的青年男子。一人黑袍金冠,更偏沉穩矜貴,一人青袍玉冠,則更倜儻風流。

金冠男人聽得風裏卷挾來的狂言,搖搖頭,不禁輕笑:“這小宮娥說話真有意思,她這個年紀,不是正該喜歡多情郎君?怎麼喜歡無情山水。”

玉冠男人隨口道:“小宮娥?陛下不如再仔細瞧瞧。”

宗朔莫名其妙地瞥了眼身邊兄弟,站起身,眯眼又看了看,扭回頭說:“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豫王眼底閃過片刻訝異,下意識想說出真相,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緘默片刻,試探地問:“阿兄,那位謝才人進宮后如何了?”

“你突然問起她做什麼?”宗朔臉色閃過短暫的尷尬,“區區商賈女,朕封她才人,已是很給謝家面子了。謝家總不會還痴心妄想,讓自家女兒誕育皇嗣吧?”

豫王聞言,扼腕頓足道:“那你好歹也要探望人家一次,走走過場啊!人家花季女兒,送進宮來,也不能年紀輕輕就要枯守。轉年南下,臣再找謝家借錢糧,人家問起女兒如何,要臣怎麼說?”

宗朔登基五年,已有些帝王氣勢。他眉目一斂,故作威懾,硬着頭皮道:“你怎知朕沒探望過她?”

焉知,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居然嗤笑一聲,根本不吃這套,甚至還敢拂袖而去:“反正臣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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