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凌雨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點撥,悟性極強地放着公司周邊那麼多餐飲不選,選了家離公司七站地的日料。
兩人吃了頓算是宵夜的晚餐,葉蔓蔓就着學妹的彩虹屁對面前美味無法下咽,凌雨提起錦城簡直滔滔不絕,連哪裏的公園被改成停車場都如數家珍。
葉蔓蔓聽着凌雨口中那個自己曾無比熟悉的地方,現在應該已經變成她完全認不得的樣子,心下唏噓,卻也釋懷。
回程時地鐵通過搖晃的路段,她的手機掉在了地上,於是低身去撿,這時廣播裏正報了站名,是她認識的地方,聽上去卻莫名地陌生起來。
葉蔓蔓恍惚了下,抬起頭又是一車的人。T市是工業城市,外來人員很多,地鐵上嘈雜地四方各地什麼口音都有,和錦城那麼不同。
地鐵慢慢停了下來,那些人來來去去,而她冷漠地看着。她有些矯情地想,T市也不會是她的家。
就在地鐵門將關時,一對母女從電梯上狂奔過來,那女孩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動若脫兔,一心奔着地鐵門,後面的媽媽差了兩步也沒注意。
女孩剛蹦進車裏,門響兩聲關了起來。
那個媽媽隔着地鐵門狂叫,讓她在下站下車等自己。
事情發生太突然,車裏車外的人都沒反應過來,車子已經啟動了。
那女孩衣着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明顯是跟着媽媽逛街回家,她對着外面已經沒有媽媽的地鐵門愣了好久,倒是沒哭,像已經嚇傻了。
葉蔓蔓有點緊張,好在車箱裏聽到媽媽呼喊的人不少,兩個上歲數的阿姨安慰起小女孩,叫她不要怕,在下站下車哪也別去,媽媽一會就到。
這一說,小女孩倒放聲大哭,車箱裏人又是埋怨那個大意的媽媽,又是出主意找乘務人員,可地鐵里哪來的乘務人員?
還是那兩個阿姨不放心,說下站陪着小女孩一塊下車等媽媽。
葉蔓蔓聽着,並沒放下心來。理性告訴她這兩個阿姨是好人好心,可自己那點陰暗的心理又在提醒着她人心叵測,她們又問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又問她家住哪裏,媽媽叫什麼,小女孩已經嚇傻了,把年長的女性當成親人,問什麼答什麼。
如果下了地鐵這兩個人直接把小女孩帶走怎麼辦?那些社會新聞讓她心中七上八下。
下站停車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一起下了車。
她不動聲色地跟在那兩個阿姨身後,看她們帶着小女孩找到了站警,說明原因后一起等下趟車,她這才算踏實下來,笑自己小人之心。
她也在遠遠的地方跟着等,這樣就不會跟阿姨們上同個車箱,避免可能的尷尬。
車來了,車箱裏的人多到可怕。葉蔓蔓嘆了口氣,硬着頭皮往裏擠,車門將將貼着她關閉。
她艱難地轉身面朝外,消極地隔絕背後那一車沙丁魚一樣的人。
對面的地鐵同時進站,葉蔓蔓有些小氣悶,對面的人就很少,很多車箱裏都是空的,真讓人羨慕。
其實這只是很短的一個瞬間,車門關閉后很快就會啟動,對面下車的人對她來說只是驚鴻一瞥,是她那點抱怨的心理讓這個瞬間產生了被拉長的錯覺。
可就是在這一瞬被拉長的扭曲時空中,她看到了對面直對着自己車門下來的那個人。
就只是一瞬而已,她的本乾澀的手在車玻璃上留下了一個霧騰騰的清晰印記。
他幾乎要將夢裏的那個名字脫口而出。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剪材合身的衣服,看上去舒適為先,又帶着點悶騷的小時尚。
他的品味沒怎麼變。
是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夢?是因為遇到了凌雨,聽了太多錦城的事?
她是否因此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是乘上了時光列車,要一口氣將她拉回那段過去的時光。
這種感覺非常可怕。
可她不會看錯。
她可能會看錯一位善良阿姨的內心,以惡意去曲解人家,可她不會看錯那個人的臉。就算在夢裏都已經模糊,當真正見到時,她就不會認錯。
真的可怕,她竟然還能認出來。
竟然還能如此地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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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12點剛過,葉蔓蔓站在一道門前,先是輕敲了兩下,又是重敲了兩下。
門的另一邊傳來幾聲很不好聽的咒罵,然後是拖鞋趿地的拖沓聲,隨着門被開啟,那咒罵的內容也越發清晰入耳。
“妳又忘帶什麼了?!”
開門的人愣在當場。
葉蔓蔓冷哼了聲。
那人裸露着上身,招搖地展示着他一身腱子肉和八塊腹肌,睡褲松垮垮地掛在腰上露出內褲的邊,頭髮被自己揉成了鳥窩,臉色漆黑無比。仔細看,眼裏還有點紅血絲。
像一隻被攪醒了的冬眠的猛獸。
只是那猛獸在將她看清的瞬間就完全地清醒了過來,罵了一聲扭頭就進了屋。
門還開着,葉蔓蔓很不見外地邁了進去,為他關好門。
她脫了外套,自覺往那窄小的雙人沙發里一坐,對着一茶几的速食和溢出煙灰缸的煙頭,無語。
朱英傑再出來時已經套上了同款睡衣,一身的斑點讓他看上去攻擊性銳減。
他注意到葉蔓蔓視線所在,咬了咬后槽牙急奔廚房,拿了只巨大的黑垃圾袋,手臂橫掃江山地將那一茶几亂七八糟東西通通歸進去,嘴也不閑着,“不是告訴妳來前先給我打電話嗎,我要是出任務沒在家怎麼辦?”
“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
“那說明我在出任務啊!”
“行了,下回記着,”葉蔓蔓往沙發里一靠,“你不在家事小,要是打擾到了什麼才真的尷尬。”
朱英傑的手僵了下,掩飾般地一咳。
“朱英傑,你這樣不行。”
朱英傑把那垃圾袋隨便扔廚房,轉頭看他,“妳大半夜跑我這來,說我不行?”
“你還刑警呢,你們那個體系不是很在乎什麼個人作風問題嗎,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朱英傑料到她會說這個,臉色黑紅黑紅,“我有什麼作風問題,刑警不許找對象是嗎?我是考了公務員還是進了少林寺?”
葉蔓蔓慢悠悠從沙發上擇出根頭髮,在客廳那盞白熾燈的佐證下,那根頭髮熠熠生輝。
“紅色長發,”葉蔓蔓像個找到關鍵證據的神探,“上周我來時還是金色短髮。”
朱英傑被噎得死死的,“接發妳不懂啊!妳還女人呢!”
葉蔓蔓看他半天,冷笑,“現在是沒你懂得多了。”
朱英傑被宣告社會性死亡。
他把加熱到合適溫度的水拿給葉蔓蔓,“這麼能說,怎麼不渴死妳呢。”
葉蔓蔓喝了口水,感覺到冰冷的胃裏又有了溫度,她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
朱英傑已經全沒了睡意,他下意識地點了根煙,後知後覺地又看了葉蔓蔓一眼,過去開了窗。
葉蔓蔓剛從外面進來自然不覺得冷,朱英傑靠着窗邊抽煙,也感覺不到冷似的。
“妳怎麼回事?”朱英傑煙抽到一半時問,“妳部門那幾個不聽話的,不是已經被妳治得服服貼貼了,又哪個傻逼往咱們葉總的意大利炮上撞。”
葉蔓蔓有些失神地看着手裏的透明玻璃杯,半天才抬眼,一雙琥珀色的瞳孔盯得朱英傑有點發毛,他甚至不自覺地矯正了下站姿。
葉蔓蔓輕聲道,“我見到他了。”
“誰啊?去年被妳辭退的那個姓王的?他罵妳了?”
葉蔓蔓只是定定地看他,白熾燈刺眼的光要將她的瞳孔打透一般。
時間靜謐無聲。
朱英傑愣了下,突然意識到什麼動了動嘴,他有些慌亂地夾往煙。
“操。”
葉蔓蔓抿住嘴角,不滿。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朱英傑徒手掐滅了煙,“妳是不是看錯了?”
葉蔓蔓瞪着他。
“行行行,我瞎了妳都不會看錯。”朱英傑把他那頭鳥窩搗得更亂,“這也太扯了,這麼大的版圖,960萬平方公里說著玩的?他怎麼可能偏偏也在T市。”
“有什麼不可能,你不是也在。”
“我這是正常的工作調動!”
葉蔓蔓沒搭話。
怎麼那麼巧就在她調來T市之後,他就也跟着調過來了。
“沿海城市地況複雜犯罪猖獗,我一個新人當然是往危險的地方調,像我們搞刑偵的只有這樣才能更快地積累經驗……”
“別說這個。”葉蔓蔓聲音不嚴厲,朱英傑迅速閉了嘴。
她和朱英傑曾有兩年多的失聯期,當她再得知他的消息,是他考了警校,畢業后還主動地往危險的部門調,不要命地想要出成績。
大約是去年,已經六七年沒跟她聯繫過的裴紅給她打來了電話,說T市只有她跟朱英傑,要他們好好互相照顧。
上一代人的事情,跟他們沒有關係。
葉蔓蔓將她那頭半長不長的發往腦後一爬,心嘆你們上一代人也太會搞事了。
朱英傑看她滿腹心事的樣子,面部表情扭曲起來,很是煩躁,悶聲道,“其實他在哪,妳在哪,又有什麼關係。這麼多年了,不就和陌生人一樣嗎。”
葉蔓蔓怔了下,反問他,“一樣嗎?”
“甚至還不如陌生人,”朱英傑在她身旁坐下,“妳的愧疚感會讓你們比從前好嗎?”
“不會。”她答得斬釘截鐵。
“對,不會,所以就這樣吧,”朱英傑喟嘆,“他在哪,沒有區別。”
葉蔓蔓深以為然,朱英傑真是長進了,她越來越容易被他說服。
也可能他所說的話,正是自己曾無數次思考過後的結論。開始是發了瘋地想見,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去逃避那分思念,後來是懼怕相見,覺得反正什麼都不會再好起來。
黑暗過後仍是黑暗,既然他們無法抱團取暖,何必要拉着他一同沉淪。
那幾年朱漣欣惶惶不可終日,沒日沒夜在網上搜索陸匡明的審判結果,可都沒有一點消息,這個人好像在那次報道后就憑空消失了。
她知道朱漣欣和自己不同,除了內心的愧疚更多的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恐懼,她怕陸匡明如果沒事,會回來找她。
那個時候葉蔓蔓有些理解了朱漣欣曾跟她說過的,她跟陸開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的意思,就好像她自己和陸匡明,曾經的談婚論嫁就像一場笑話,實際上只需要一點契機,她連對方的蛛絲馬跡都捕捉不到,她觸碰不到那個世界的邊緣。
還是在朱英傑工作后輾轉得知,陸匡明並沒有被判刑,但也離開了體制,他成了一頁老黃曆,沒人追蹤他的去向,在乎他的人最終只有親人和仇人,以及怕被他報復的人。
那麼自己算哪類呢?
她實在想得太多,最後究竟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葉蔓蔓已經忘了,可能也就是朱英傑的這一句,那就這樣吧。
葉蔓蔓在那杯水變涼前將其全部喝了下去,趁着胃中暖意尚存離開了朱英傑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