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一束白光刺得葉蔓蔓睜不開眼,那光灼痛了眼皮,溫度高到不像自然的光線。
實在太疼了,葉蔓蔓的手在眼皮捂了好半天,那些斑斑點點的雪花被手掌蓋住,隔絕了高溫,總算不再那麼難受。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眼皮,很奇妙,她睜開的是眼,與水洗的天光同時出現的還有昆蟲的鳴啼,本寂靜無聲的世界也喧囂熱鬧起來。
她怎麼又在院子裏睡著了呢?
自己躺在一張木製躺椅上,這把椅子長年擺在庭院一角,受了風吹雨打,人往上一坐就會發出“吱呀”一聲,非得等人整個貼合地躺靠進去,椅子承受到切實的重量,才停止了吱呀吱呀鬧脾氣。
儘管這把椅子有點吵,葉蔓蔓還是很喜歡,因為睡起來很舒服。
受躺椅自身弧度的限制,她坐起身時有些費力,必須將手撐在扶手上。椅子又發出了那種不滿的抗議聲,她的心頭有些抱怨。
這天這麼熱,覺都睡不好,還要被把椅子欺負。
這時,她注意到了扶手上自己的手,她愣住了。
這雙手上怎麼會有皺紋?她將手在眼前翻來覆去,為確定這雙手受自己思維控制,是她的一部分無疑。
可看上去那麼老,手背上的皮膚雖還稱不上乾枯,那道道歲月遺留下的褶皺也早宣告了青春的離去。
她兀然想起剛才這雙手在自己臉上的觸感,忙忙地又去摸臉。
臉上皮肉也有些松垮垮的,眼角處摺痕明顯,是一把非常尖利的小刀經年累月不懈雕刻的成果。
她驚嚇地合不攏嘴,僵在椅子上不能動彈。
“睡醒了就過來幫幫忙吧!”
葉蔓蔓驚地抬頭,院中那棵月桂樹下站着個人。花期將至,桂樹獨有的淡香隨着風隱隱撲來,那個香氣讓她覺得有些懷念。
樹下的人見她依然在發獃,語氣中透出不耐煩,哀哀一嘆,“是妳說要一起澆花,自己又睡得挺美,我這都等了半天了。”
他手裏舉着個花灑,穿着條軍綠色長褲,上面白色襯衫,看上去體格高大,卷至手肘的袖子露出麥色小臂,那小臂線條看上去仍充滿着力量,只隱約布幾塊不明顯的斑點。
葉蔓蔓意識到那是老人斑,她急得站了起來,“你怎麼也老了?!”
那人卻嫌棄地嘖了聲,嘟囔句“這是又要吵架啊”,邊從桂樹的陰影下走了出來。
他的臉出了陰影,又進了強光之中。葉蔓蔓眯起眼,始終看不清他,“你是誰?”
“我是妳老伴!妳這一覺還睡出阿茲海默了?”
“我才十八歲,怎麼會有老伴?”
那人笑了出來,笑聲低啞,“妳都離十八過半個世紀了。”
她皺眉,瞪着那張看不清的臉,肯定道,“你騙人,我不認識你。”
“哎呀,哎呀,這日子真是白過了,妳嫁給我,孩子都生了兩個,孫子都上了小學,現在才要反悔,我可不認帳。”
他又走過來,他的頭髮白了一半,打理得整潔利落,想必即使那張臉上了年紀,也一定神采奕奕。
她非常努力地想要將他看清,內心的急躁讓她想要狂奔過去,扳過他的臉仔細地瞧。
可偏又一步也動不得。
“快過來吧,”他故意氣她似的,“老愛在那躺着,又忘了自己腰疼的時候了。”
葉蔓蔓恍恍惚惚,被他臉上那團白光催眠了一樣,不可置信,“我們真的已經過了一輩子?”
“那妳還想跟誰過一輩子啊?”他突然放軟了語調,聲音聽上去竟也年輕了些,“妳想跟誰過一輩子呢?”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有一個名字就堵在胸腔,頂得她胃又疼了起來,“不對,你到底是誰?!”
“妳不會真的忘了吧,沒辦法啊。”一聲嘆息,那人從光里走了出來。
你是誰?
你是誰?!
葉蔓蔓驚出一身冷汗,漆黑無聲的卧室里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的眼皮還是像被烈日灼傷般痛着,這讓她有些小心地輕輕碰了碰,才發現那是因為她哭了,哭得還很厲害,連枕頭都濕了一塊。
她竟然真在夢裏哭了出來?
厚重的雙層窗帘隔絕了所有光,她點開枕邊手機,刺目的強光讓她畏懼地眯了下眼,隨又深嘆口氣。
凌晨4點。
屏幕滅掉,卧室重回黑暗,她在黑暗中睜着眼,一時分不清自己是醒了還是仍在睡着,現下心口的疼痛是因為昨天多喝的那兩杯,還是那個夢的延續。
昨天公司聚餐,幾個新來的實習生找她敬酒。
葉蔓蔓光着腳下地拉開了落地窗帘,外面已經天光乍露,對面的高層公寓一片漆黑,大多數的人還沉浸在睡夢中,好像只有她一個人是不受歡迎地,被早早踢醒到現實的世界。
她對着只有一絲青的天光發了會呆,心想哪有半個世紀那麼久,將將十年而已。
十年以後,她做了個懷舊的夢,夢裏的人卻已經老了,實在很讓人摸不到頭腦。
葉蔓蔓梳洗一番,拿了車鑰匙出門。
賣早點的小攤位還沒出來,她的車在空無一人的公路盡情馳騁,一路出了市區。
她現在工作生活的地方是地圖靠北一座靠海的二線工業城市,從她租住的地方開車到海邊只需要一個小時,在行至高架橋時,已經可以看到遠處海港碼放整齊面積可觀的集裝箱。
葉蔓蔓的車裏只開着自然風,她能感覺到靠近海時吹進車裏的風溫度的變化。風越來越冷,她的心靜了下來。
當將車停在路邊,天也完全亮了,她披了件薄外套下了車。
海浪一波一波拍打着礁石,她倚在路邊圍欄靜靜地往遠處眺望。
因為不是旅遊城市,這邊的海岸規劃並不美,她所在的區域雖然遠離港口,卻也沒什麼黃金的沙灘湛藍的海面,那海面甚至看上去過於陰沉,在特定的季節還會席捲着一波波慘綠的水藻,只在盛夏時有很多家長帶着小孩來這石縫裏挖生蚝,算是一項娛樂。
葉蔓蔓的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她細細地一遍遍將其捋順,將那些貼在臉上的髮絲挽去耳後。
就算是這樣的一片海,當她看着時,心也是平靜的。
她確信自己會最終選擇留在這座城市,跟這片海是分不開的。很多年前,她發現自己似乎出了些問題,她的心總像間空落落的破屋子,唯一的一扇門搖搖欲墜,被海風日夜地拍打着,吹開又合上,吱呀吱呀,灌得那空無一物的舊屋一室腥冷。每當那種感覺湧上來,她就什麼都不想做,耳朵里都是那並不存在的海浪聲,鼻息里都是自己想像出的海腥味,當下只急迫地要把自己像個蠶蛹一樣裹起來然後埋進地底,但也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
每個人都知道葉蔓蔓有着超凡的自制力,這次她又做到了,她用了一點時間最終擺脫掉了那種莫名的無中生有的孤獨感,沒有人發現她的不對。
兩年前因為工作調動她來到這座城市,就站在現在這個地方,這片她從未到過的海域卻讓她那麼熟悉,聽着海浪聲,她想起了那間空房子,就在她的心裏,已經成為了她的一部分,現在反而是能帶給她平靜的存在。
她想,這大概就是一種由時間撮合而成的,與自我的和解,何必要為難自己?
留在T市后每當工作壓力太大時,她都習慣性地會在這裏呆上一會,看一看海,像在看那個又在試圖要為難自己的葉蔓蔓,然後告訴自己,海面這麼廣闊,要從那間空房子裏走出來。
這個辦法很有效,但因為做了個夢就凌晨跑來做自我心理疏導,多少還是有些可笑。
況且那其實並不算個惡夢。
葉蔓蔓望着海與天的交界出神。
那天她到公司的時間比平時晚了點,平時上班都是坐地鐵,少有地從地庫出來,葉蔓蔓一時還有點轉向,就在她站在電梯口怔愣的一秒,一道視線對上了她。
一道求救的視線對上了她。
接待大廳里圍簇着幾個老外,葉蔓蔓人在財務部,消息倒也靈通,知道今天有個俄羅斯考察團要來,就是沒想到來得這麼早。
在一群高大威猛的戰鬥民族友人中,唯一的身着本公司制服的小姑娘就顯得如入狼群的羊,那小姑娘被幾個毛子圍着聽他們東一言西一語,插不上話,抖着嘴角生動地演繹了什麼叫無助。
然後她的淚汪汪的視線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葉蔓蔓不認識那小姑娘,別的部門的事也輪不到她管,更別提她就快遲到了。
那小姑娘淚汪汪的眼就隨着她離開的背影轉了30度,那個背影停了下來。
葉蔓蔓轉了方向,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小姑娘看見天神下凡一樣,那架勢恨不得將外賓掀翻在地衝出來擁抱她。外賓們同樣地跟着小姑娘的視線看到了葉蔓蔓。
出於一種久經沙場的直覺,他們馬上意識到這個人應該是這小姑娘的上級,幾張嘴轉了個對象,又對着葉蔓蔓嘰哩呱啦起來。
小姑娘這才覺出尷尬,對那幾個外賓壓下手連說一串please,上前迎着葉蔓蔓小聲道,“蔓蔓姐,這幾位是俄羅斯考察團的成員,本來定的下午來,不知怎麼一大早就跑來了……”
葉蔓蔓挑了下眉,掃過小姑娘胸牌,是公關部新來的實習生,叫凌雨。
財務和公關甚至都不在一層樓,葉蔓蔓壓下心中好奇,以詢問的目光看凌雨,後者馬上反應過來,接著說,“我們領導讓我先把貴賓帶去接待室,但是他們不走啊,說英文也聽不懂,他們翻譯也不知去哪了。”
葉蔓蔓瞭然,這種情況對於一個職場新人確實過於可怕了。
“他們的翻譯失蹤了。”她說。
“失蹤了就報警啊,跟我說也沒用啊……”小姑娘話到一半停下,驚訝萬分揚頭看葉蔓蔓,“妳怎麼知道?”
“他們剛才一直在說的就是這件事,”葉蔓蔓告訴她,“他們的翻譯一早失聯了,放在酒店的行李也不見了,電話打不通,希望我們能幫忙找下人。”
“蔓蔓姐妳懂俄文哦!”
葉蔓蔓沒理她話中的驚異,只微點了下頭,快速交代,“妳現在聯繫你們領導大概說下情況,趕快找個俄語翻譯過來,我把他們帶去接待室。”
“好好好!”小姑娘連聲應着,終於找到主心骨。
那個考察團的翻譯是他們自己從國內帶來的,如果真的遲遲聯繫不到人,警方介入事情會很麻煩,但那些就不是她一個財務要操心的事了。
將人帶到接待室的一路葉蔓蔓被迫聽了外國友人一路抱怨,等她回到本部門迎接自己的則是熱烈的掌聲。
她也是真的佩服如今的信息網了。
“就說咱們蔓蔓姐深藏不露了,我都好奇還有什麼是妳不會的!”周天航叫得最大聲。
葉蔓蔓往他那一指,“增值稅申報表,說好今天交給我的。”
“啊!”見葉蔓蔓臉色一變,周天航求生欲滿滿,雙手投降狀,“有的有的有的!”
葉蔓蔓這才放過他,穿過那一張張凌亂的桌子,最後走到靠窗邊自己的位置坐下。
電腦還沒開機,一份份表格已經排着隊往她這送了。
“蔓蔓姐,這個月的內審報表。”戴着大耳環的短髮女生吳憂將報表放下,順便也放下了杯咖啡,葉蔓蔓看了眼,聽對方笑了聲,“妳昨天沒睡好哦,有黑眼圈了。”
葉蔓蔓嘆了聲“謝謝”,沒動那咖啡,只翻開報表看了起來。
“蔓蔓姐,採購部的報銷申請送來了。”新來的小實習生怯怯地,一雙大眼帶着幾許社會新人的天真。
葉蔓蔓可沒忘了她昨天喝酒有多豪邁,她翻了下,“入庫單呢?”
“啊,說是今天送來。”
葉蔓蔓合上文件夾又遞還回去,“都齊了再給我。”
“哦,好的。”
新人還眨着大眼好奇地看她,好像在看一件活文物,葉蔓蔓有點受不了那視線,咖啡拿起又放下,問新人,“妳沒有別的事做了嗎?”
那新人咧嘴笑開,軟綿綿地,“蔓蔓姐,妳真好看,妳有男朋友嗎?”
……
全體靜音半秒,負責帶這名新人的田青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閃現,一把拉走了憨憨新人。
葉蔓蔓緩了緩神,就覺得這一屆的新人似乎都很不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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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