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約了!
2020年11月的一天,蓉城已入深秋,天氣開始微微的發寒,屬於這個城市特有的潮濕水氣在窗戶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霧,就像頑皮的小孩對着上面哈了氣一般。陳子安揉了揉眼睛,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猛的坐了起來,右手機械性的從床邊的椅背上將毛衣和外套拿了過來,套在了身上。
時間剛剛好八點整。
這時,枕頭邊上的蘋果手機發出了“叮”的一聲,陳子安滑動屏幕,眉頭微皺,這是一條來自蓉城銀行的信息,“尊敬的客戶,您尾號6688的信用卡11月帳單應還128,350元,最後還款日為11月26日。”
默默的嘆了一口氣,陳子安俊朗的面容又恢復了平靜。將手機丟在床上之後,他走進了衛生間,一番按部就班的洗漱之後,他坐在了電腦桌前。在等待開機的過程中,可能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一向冷靜的他,左手在鍵盤旁不自覺的上下敲擊着,顯示着他的內心並非如表面一般波瀾不驚。
這是他從H.W公司失業的第三個月,第九十天。
曾經在H.W公司就職的他是無數同齡人羨慕的對象和憧憬的目標。那遠遠高於市場平均水平的薪酬讓人忽略了其同樣成倍於同行的勞動強度和工作時間。陳子安還記得三個月前的一天,部門的領導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委婉而不失風度的告訴他,他被優化了。陳子安默默點了點頭,右手努力的拽着衣角,儘力壓制着自己情緒的爆發,和領導一番例行公事的“告別”之後,在一張單子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離開了辦公室。他一向是一個不懂得和領導爭辯的人,但他很擅於觀察,從前幾個月部門的一些人事動向以及旁邊的小助理、小學弟對自己的態度的轉變,結合流言蜚語中大概能推斷出公司會有這麼一個動作。
回到座位上,他打開了一個電子表格,上面已經提前計算好了他被優化之後能夠拿到的補償,大概有20萬元。想了想,他又打開了手機銀行,在之前已經申請好的蓉城消費貸款中點擊了30萬元的提取申請。
餘下的半個多月的時間,大致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交接,陳子安儘力讓自己在接替工作的新人面前顯得很淡然,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他還是會感嘆命運的不公,他今年37歲了,在財務領域這個本應該依靠經驗的行業,卻成為了公司追求年輕化和降低運營成本的犧牲品。
37歲的他,一直單身,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便離開了人世,留下他和妹妹兩個人相依為命,在廣大街坊鄰居以及福利院熱心人士的拉拉扯扯之下,兩個人好不容易長大了,也都考上了大學。陳子安考上了蓉城交通大學,而他妹妹陳玉考上了燕京大學,這本來是一件喜事,然而好運似乎從來就不會眷念這樣的一個家庭,就在這個即將踏入大學校園的暑假,陳玉卻遭受了一次重大的車禍,一番搶救之後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成為了植物人。所以,在陳子安18歲那年開始,餘下的19年便承擔起了要照顧妹妹的重任,昂貴的醫藥費讓他身邊唯一的幾個知情人都勸說他放棄,但陳子安一直覺得,在生命中的某一天,陳玉一定會醒過來,帶着這樣的信念,他熬過了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時光,忍受着很多不明事理的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甚至很多人都覺得他是Gay,最開始陳子安還會和對方爭辯一番,到後來也就漸漸變得習慣進而麻木起來。
他在29歲那年到了H.W公司,說起來能進到H.W公司也是幸運,按道理,H.W公司是看不上像陳子安這樣的中庸之人,機緣巧合的是,陳子安之前所在的公司被H.W公司收購了,整個公司的框架也隨之發生了調整。在陳子安的申請之下,他被調配到了H.W蓉城事業部,這個事業部在公司中屬於邊緣化的部門,但陳子安看中的是在這個事業部不用四處奔波,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伴陳玉。
他就這樣帶着人生中唯一的一個目標,繼續負重前行。
回到2020年8月20日,這是陳子安在H.W公司的最後一天,將桌上的水杯放到了自己的一個破舊的背包中,這是他唯一的一項屬於自己的資產。再將工牌遞給了部門的秘書,到下午6點的時候,陳子安一個人走出了公司的大門。沒有人送別,也沒有人惋惜,一切如常,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出現一般。這也正常,像H.W這樣的大廠,每天不知道會有多少新舊更替,人員變換,然而,如螺絲釘一樣存在的工具人的離開並不會影響這頭巨獸的前行,反而能讓它時刻保持着生氣與活力。
離開了H.W公司之後,陳子安用手機APP打開了一輛摩拜單車,往蓉城第一醫院騎行。他始終保持着每小時15公里這樣的一個速度,這是他在多次騎行之後總結下來的最為經濟的速度。從H.W公司到蓉城第一醫院距離為7公里,他必須在半個小時之類到達目的地,這樣才能享受前半小時的騎行優惠折扣並且對體力上不會消耗太大。來到了第一醫院,住院部A區三樓305號房是陳玉的病房,同病房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唯獨陳玉這張床位,在這兒已經整整19年了。對陳子安的到來,病房的護士早已經習以為常,很是熱絡的打着招呼,曾經有新來的護士對這位恬淡的帥哥有着深入的想法,也被年紀大一點的護士耐心勸退,在這些年輕妹妹們的心中,這恍如影視劇一般的戲劇場景依然讓他們印象深刻,對陳子安更多了幾分敬佩。
然而,今天的陳子安卻給人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雖然依然文靜有禮,依然準點到達,但渾身上下卻瀰漫著一種淡淡的“喪”,從H.W公司失業雖然是早已確定的事情,但真正到了這一天的時候,對陳子安而言,依然還是會有一種不一樣的疼痛感瀰漫起來,一個人的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
病床上的女孩緊閉着雙目,安靜而美麗,精緻的五官讓人心生憐惜,長年的靜卧讓她的臉發白的厲害,陳子安一邊輕輕的在女孩的腿上按摩着,幫她舒筋活血,一邊溫柔的看着女孩,喃喃說道,“哥今天失業了,但沒關係,哥會找到新的工作的。你這個懶蟲,這一覺睡了這麼久,肯定是在夢中夢見了什麼好吃的,捨不得走吧。也是,你從小就貪吃,喜歡吃這樣吃那樣,但偏生你又怎麼吃都吃不胖,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倆餓的不行了......”也許只有在這麼一個時刻,陳子安才是最放鬆的時候,他可以將心裏所有想說的話對着病床上的陳玉傾訴,他有時大笑不已,有時又哭的像個孩子。每當這個時候,病房裏的其他人都會很自覺的出去“溜達”一圈,把空間和時間都留給這一對可憐的兄妹。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隨着一個穿着護工服的大嬸進來,陳子安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對大嬸說道,“劉嬸,今晚又要麻煩你了。”
劉嬸慈祥的笑了笑,從口袋中遞給陳子安一個洗凈削好的蘋果,“小陳,來吃個蘋果吧,嬸知道你肯定又沒吃東西,小玉這邊,這麼多年了,嬸早就把她當自己女兒一般了,倒是你,可要注意身體。”
寒暄幾句之後,劉嬸把陳子安拉到了角落,面帶為難的低聲說道,“今天醫院那邊又在催上個季度的醫藥費了,一共是8萬8,我幫你又推了幾天。”
陳子安點了點頭,“麻煩劉嬸了,錢我會很快交上的。”
劉嬸嘆了一口氣,眼中泛起了淚珠,“你說你們倆,咋就這麼命苦啊!多好的孩子啊,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陳子安那深邃的眼睛中透露出了一絲堅定,“劉嬸,我相信小玉,我相信她一定會醒來!”
離開了醫院,天色已晚,陳子安的家在蓉城西區一棟很老的居民樓中,這是在他很小的時候,福利院的院長特意向蓉城政府申請下來的特困戶住房,面積不大,大概30個平方,但對於陳子安來說,在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裏,有這麼一個棲息之地,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陳子安步行回到了家中,因為晚上膜拜騎行就沒有優惠了。他在竭盡所能的壓縮着自己的一切開支,只為著那個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到的光明。
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他開始為未來的日子做起了盤算。陳玉的治療費用大概是每個季度9萬元,現在是8月20日,陳子安欠了第二季度的治療費用,這部分的缺口可以用自己20萬元的補償金進行覆蓋。覆蓋之後,除掉必要的生活開銷以及妹妹的營養液,大概能剩下9萬元,可以預留起來支付第三季度的治療費用。那麼自己就需要在兩個月之內找到新的工作為未來的持續性做好準備,而且,新工作的年薪不能低於40萬。
對此,陳子安對自己還是有一定的信心,在H.W的時候,雖然他只是一個小小的TeamLeader,但每年的工資獎金算下來能拿到50萬左右。出來之後,降低10萬的薪資要求,以自己的經歷,應該還是能找到一份工作的。
另外,以消費貸貸出來的30萬,陳子安有另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