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紀府宅邸是官家所賜,住了幾年,雖沒有修到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的程度,但寬敞氣派是不用說的,從方盈住的小院,到李氏所居院落,慢慢走過去,差不多要一盞茶時光。
深秋的清晨,涼意浸骨,方盈已穿上夾棉小襖,一路走過去,仍是被冷風吹得清醒無比,連一直忐忑的心都彷佛給凍住了,不再七上八下。
進到李氏院門內,房裏亮着燈,顯然也睡不着、早起來了,方盈沿迴廊走過去,還沒到門口,李氏貼身侍女芳桂就掀簾出來等她,並笑着問好:“六娘今日起這麼早。”
“嗯,睡不着。”方盈回了一句,又問,“夫人起身了?”
“是,夫人也沒睡好。”
兩人對答間,方盈進了屋,果然見李氏已經穿戴好了,正倚着小几坐在榻上。
“外面冷吧?快過來坐。”李氏不讓方盈行禮,還把自己手上捧着的湯婆子塞給了她。
之後李氏說了一回夜裏做的夢,侍女就回報說二郎紀延壽和五郎紀延輝要來給夫人問安,順便拜別,這就要出城去候着了。
李氏便攜方盈去了旁邊正堂,見過兩兄弟,囑咐了幾句,待他們走了,傳來早飯,婆媳兩個食不知味地吃完,幾房妾室、還有幾個兒媳婦也都帶着孩子來問安了。
李氏與丈夫紀光庭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分別是大郎、二郎和六郎,幾房妾室另還生育了三子四女,如今三郎四郎都隨父在相州彰德軍中,女兒只剩四娘還沒出嫁,饒是如此,房中一時也是站得滿滿當當。
“都先回去吧,六郎進城了,也得先去面聖,聽說還要獻俘,不定幾時才能進家門,等他到家了,再一起見吧。”
李氏哪有心情和不相干的人多說,只留下二兒媳婦岳青娥和兩個親孫女,其餘人等都三言兩語打發回去。
方盈嫁進紀家之前,就同岳青娥談得來,如今做了兩年妯娌,關係更加親厚,她兩個女兒也愛親近方盈,這會兒見沒外人了,大的那個就纏着方盈,想要嬸娘陪她玩。
“好了,靜兒,別鬧嬸娘了,今日嬸娘可沒心思同你玩。”岳青娥拉過五歲的大女兒,笑着看一眼方盈,眼中滿是調侃之色。
靜兒仰頭看向嬸娘,天真地問:“嬸娘怎麼啦?是着涼了嗎?”
她妹妹前兩日着涼生病,娘親不讓她去找妹妹玩,她就以為嬸娘也是這樣。
方盈笑着搖頭:“沒有,嬸娘同你玩。”她走過來牽起靜兒,向岳青娥道,“嫂嫂陪娘說話吧,我和靜兒去外間玩會。”坐在這裏也是胡思亂想,還不如找點事情做。
李氏看着她們出去,悄聲同岳青娥說:“盈兒心裏,只怕比我還不踏實。”
岳青娥笑着點頭:“畢竟成婚的時候,六郎不在。也不知六郎見到盈兒,滿不滿意?”
“他有什麼不滿意的?他要不是因禍得福,能娶到盈兒這麼好的姑娘?”李氏有意當著二兒媳婦身邊的下人這麼說。
其實李氏對小兒子的態度,並沒有她說的那麼有把握,畢竟這混小子,從小就不是那種很聽父母話、循規蹈矩的孩子。但越是這樣,她越要這麼說,以免六郎回來,真的給方盈臉色看,府中下人也跟着看輕娘家不夠顯赫的方盈。
她要讓府中上下都知道,不管六郎是何態度,她都認定了這個兒媳婦、始終會給方盈撐腰。
方盈陪着小靜兒在外間翻花繩,小姑娘嘻嘻哈哈不停地笑,裏間說什麼,她們根本聽不見,不過這樣也很好,有這無憂無慮的笑聲陪着,時間也就不那麼難熬了。
巳時二刻,跟着紀延壽去城門外的僕從終於奔回府稟報,說已親眼看見紀六郎隨郝將軍、三皇子殿下入城。
李氏聽見這話,瞬間紅了眼眶,顫聲追問:“你親眼看見的?六郎怎麼樣?可是瘦了?沒受傷吧?”
僕從道:“回夫人,小的親眼看見六郎頭戴兜鍪、身穿細鱗甲,威風凜凜地騎在一匹一點兒雜色也沒有的純黑駿馬上,氣色好得不能再好!”
“少說瞎話,就他……還威風凜凜?”李氏被這僕從逗笑,方才差點就流出的眼淚也笑回去了。
“小的可不敢說瞎話,嘿嘿,夫人不信,等六郎到家,您親自看看,真箇是威風凜凜,就是黑了些兒。”
李氏心安了一半,笑容滿面地叫人給這僕從拿賞錢,讓他有消息再來回報。
確定人進城了,李氏房中氣氛也一下輕鬆起來,岳青娥拿出為晚上家宴準備的菜單,送到李氏手上,“您看看還要不要加什麼菜?”
李氏一掃而過,見多是她自己和六郎延朗愛吃的蜀中口味,就說:“挺好,再烤一隻羊吧。”
岳青娥答應一聲,立即叫人去安排殺羊,她心中頗覺奇怪,婆母向來不愛吃羊肉,近年為了六郎加倍信佛,別的葷腥都吃得少了,怎麼今日想起要烤全羊?難道是六郎喜歡?她怎麼不記得?
旁邊方盈聽見,卻心生歡喜,她最愛吃肉,尤愛加了很多香料烤熟的羊肉,有這隻烤全羊支撐,今天就要見到天下掉下來那個夫君也不算什麼了!
可惜羊肉一時還吃不上,倒是那個夫君的消息源源不斷傳回來:已經到太廟準備獻俘了、從太廟出來往宣德門去了、到宣德門準備向官家獻俘了、獻俘禮完畢官家召見了。
此時已至午時,李氏怕兒子早晨沒吃飯,餓着肚子還要見過官家才回來,叫廚房先預備下吃食,吩咐了一半,看見旁邊攬着靜兒說話的方盈,順口問:“你們餓了沒有?叫廚下煎些小肉餅給你們吃吧?”
方盈早上根本沒好好吃飯,聽見肉餅兩個字,腹中立刻空了,但她到底不好意思直說,低頭問小靜兒吃不吃。
小孩兒嘴饞又餓得快,當然點頭說要吃,於是等官家賜膳、紀六郎要用過膳才回府的消息傳來時,方盈已經吃了三個小肉餅。
岳青娥趁着婆母去更衣,悄悄笑話方盈:“我還以為你今日什麼都吃不下呢。”
“我也以為。”方盈端起茶喝了一口,自己也笑,“但這肉餅太香了,嫂嫂吃一個嘗嘗?”
岳青娥斜她一眼,說:“你呀,還真是傻人有傻福。”把早上婆母說過的話告訴了方盈,末了又說,“不過你也不能光指望娘護着你,也得想法自己討了六郎的喜歡才行。”
“嫂嫂說的是,不過我實在不懂這些,要不,嫂嫂教教我馭夫之術?”方盈玩笑道。
岳青娥瞪起眼睛,還沒等說話,李氏就回來了,她只好給妯娌一個“你給我等着下次再收拾你”的眼神就算了。
方盈笑嘻嘻的,轉向李氏說:“看來一時半刻還回不來,娘要不先去午睡,我們在這兒等着,有消息再叫您。”
岳青娥跟着附和,李氏卻不肯,只說睡不着,婆媳三個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如此又過了兩刻,終於有人送消息回來,說賜膳已畢,六郎馬上就出宮了。
李氏一下就坐正了,再沒有閑談的心思,過了一會兒,甚至坐也坐不住,總是忍不住走到窗前去看一眼。
岳青娥見狀,忙加派人手去府中各門處守着,叫他們看見人就一層層傳話進來,饒是如此,李氏也還是坐不下,後來乾脆去到外間堂中等着。
方盈也不由自主緊張起來,跟在李氏身邊,站到窗邊望着院門內的影壁發獃。
紀六郎,名延朗,蜀中瑤華長公主幼子,幼年深受蜀中先主喜愛,曾養於宮中,與先主子嗣同吃同宿,從小就極有主見,性情高傲、膽大妄為,曾是蜀中有名的混世魔王。
他現在應該知道他失蹤期間,家裏給他娶的妻子是她了吧?
方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不怕,她底氣足着呢……剛想到這兒,影壁外有人閃身進來,快步到了堂外階下,方盈立即屏住呼吸,聽李氏迫不及待問:“到家了嗎?”
“回夫人,還沒有,但三位郎君已經在宮門外上馬,用不了一時半刻就到家了!”
李氏呼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回身進去喝了盞茶,再回頭時,才發覺方盈還站在窗下,她禁不住微笑,卻沒有叫方盈,只那樣看着小兒媳婦的背影,聽侍女不停回報:“郎君們進家門了!”“下馬了!”“六郎衝到二門外了!”
二門直通正堂,李氏一聽這句,三步並作兩步,再次衝到堂屋門口。
方盈見她腳步踉蹌,怕婆母跌倒,忙搶上兩步扶住,岳青娥和侍女們也紛紛擁上前,便在這時,沉重有力的腳步聲伴着鎧甲摩擦聲響起,眾人一齊抬頭,只見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將軍繞過影壁,正闊步進來。
來人頭戴兜鍪,遮住了額頭,所以方盈一眼望去,先注意到他與李氏極為相似的眼睛——那雙眼明亮灼人,黑色瞳仁里滿含急切,在看到她們這一群人後,迅速泛紅、閃現淚光。
“娘!”
紀延朗高聲喚了一聲,接着大步跨上台階,撲通一聲重重跪倒,站在李氏身旁的方盈覺得地面都跟着顫了一顫。
不過此時此刻,也只有她注意得到這等無關緊要之事,因為李氏沒等紀延朗把一句“不孝兒延朗回來了”說完,就一把抱住兒子哭出聲來。
另一邊的岳青娥連同侍女們見到此景,無不握着絹帕掩面而泣,就連跟在紀延朗身後進來的紀延壽和紀延輝,也都站定了抹起眼淚,一時院中泣聲不絕。
只有方盈實在哭不出來,只好取出她事先沾了薑汁的絹帕,往眼角輕輕一按,眼淚頓時奔涌而出。
哭了一會兒,岳青娥先振作起來,伸手去扶李氏,勸道:“娘,外面冷,進去說話吧。”
侍女們也跟着勸,有幫忙攙扶起李氏的,也有來扶方盈的,紀延壽、紀延輝兄弟倆也走上前來,一左一右拉起紀延朗,一起進到堂中。
李氏坐到椅子上,擦了眼淚,略略回神,再看小兒子果然黑了許多,面龐也比從前粗糙,再不是當年玉一般的少年郎,登時又眼睛發酸,落下淚來。
堂下紀延朗摘了兜鍪、解下鎧甲,在拜墊上再次跪倒,端端正正給母親磕了個頭,口中同時說道:“娘,兒子回來了。”
聽他聲音哽咽,李氏更撐不住,眼淚成串落下,“快起來”三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
岳青娥看一眼方盈,見她眼淚掉得比婆婆還凶,心知今日指望不上她,便示意丈夫去扶六郎,自己上前一步,貼近婆婆,笑道:“娘,您看六郎是不是長高了?兒怎麼瞧着,他如今比二郎還要高出一截了?”
李氏一聽這話,忙擦乾眼淚,定睛端詳,紀延壽配合妻子,拉起六弟就在他身邊站定,真箇同弟弟比起了身高。
“還真是……”李氏左看看右看看,終於露出笑容,“我記得六郎走的時候,同二郎差不多高,如今怕不是要高出兩寸了?”
紀延朗側頭看一眼兄長,自己伸手比了比,笑道:“不到兩寸,不過兒子還能長,二哥是長不了了。”
屋內眾人都捧場地笑起來,只有紀延壽伸拳輕輕捶了幼弟一記:“我不長了,也是你二哥!”
紀延朗捂着被兄長打過的地方,向李氏告狀:“娘,二哥打我!”
“打你一下怎麼了?我看你現在皮糙肉厚的,打也打不疼。”李氏笑道。
紀延朗幾步走到李氏跟前,彎腰在腳踏上坐下,耍賴道:“娘仔細看看,我哪裏皮糙肉厚了?明明是您不疼我了,還說我不疼!”
李氏又氣又笑,抬手拍了他一記,罵道:“多大的人了,還耍這潑皮無賴,快起來!”
紀延朗不肯,仰起臉道:“您是不是看我晒黑變醜了,就不疼我了?”
這麼近距離看,他膚色確實黑了不少,臉頰也乾燥起皮,身形雖結實,看在一個做母親的眼裏,卻嫌太瘦。
李氏心疼是心疼的,但她說上一句時就想起了方盈,這會兒便忍住酸楚,回頭看一眼後面立着的小兒媳婦,笑罵道:“還不起來?你媳婦可看着呢!”
紀延朗一僵,順着母親的目光看過去,正對上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他立時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樣,騰一下跳起來,站到一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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