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山長水闊知何處——副將雲臚

番外五. 山長水闊知何處——副將雲臚

人生只要有緣,總會有遇到的時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那一夜海上起了極大的風浪,狂風怒吼、呼嘯連天,捲起蒼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決絕的潮水翻覆這一世的喧囂。

(1)

他年幼的時候,便是娘親手把手的教他寫了自己的名字。他猶記得母親慈和的目光,略帶輕柔的江南口音,絮絮在他耳邊說道,雲乃雲霄,臚是傳臚,只有考中了進士的人,才有被天子傳臚的無上榮譽,祖宗都會含笑的,雲臚你一定要為娘爭口氣。

彼時他年幼且懵懂,哪裏懂得什麼是傳臚。他只知道這名字是爹起的,寄託了父親這輩子所有的期望。母親每次說起的時候眼裏都閃着淚花。他的父親去世的早,旁人的幼年都有嚴父訓教,唯有他小小年歲就很懂事,知道家裏的清苦,母親不過是側室出身,父親一過世就被逐出了付家,獨自撫養他很是不易。因而他讀書也比別人用功些。村塾里的夫子最是賞識他,常撫着鬍子笑道:“小兒如此聰明伶俐,將來怕不是第二個解縉紳?”

解縉五歲能文,七歲能誦,十四歲中解元,乃是大明開朝第一位大學士,在四十歲上就編纂集成了有史以來規模最為浩大的圖書集成——《永樂大典》,端然是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楷模。

夫子誇獎他比作解縉,母親聽了自然是極為安慰而自豪的。他自己也悄悄地有些臉紅,於是心裏從此崇拜解縉。偷偷從村北的大青竹劈下一段,刻了一方竹印在身邊。他心思既細密,手工也巧,端端正正的七個字在粗淺的青竹上更顯古拙:天風吹我不能立。這是解縉的名句。

彼時已經開朝一百多年了,人們對政治的理解愈發寬鬆。那時離家不遠的杭州城裏已經開始有小抄本的《宋宮舊事》、《書林軼事》的本子流傳,書肆攤鋪上更加夾雜風月情長的話本子暢銷不衰,裏面自然不乏光怪陸離的俠客詭秘,也少不了恩怨情長的佳人佳話。他花了兩個大子買了本印的最粗糙便宜的《解氏詞話》,卻讀的悶悶而不樂。原來解縉既擅文章,又工書法,可最了不起的還是他的滿腹學識。高中榜首,他便為太祖皇帝上了著名的《太平十策》,字字珠璣,針砭時弊。然而太祖勃然大怒之後,也只將他逐回原籍不用。等到永樂帝即位,雖然重用他為大學士,卻也只叫他去編書罷了。待得浩然巨著的《永樂大典》編完之後,也難逃“走狗烹”的境遇。一杯毒酒便結束了生命,彼時解縉不過剛剛四十年歲,連知天命的時候也未等到。

詞話本子末了,還有一段洋洋洒洒半文不白的評嘆,不知是出自哪個窮酸不得意只能靠賣文換錢的書生之手,“嗟乎,解縉生而秀異,穎敏絕倫,然其焚琴煮鶴,東門逐兔,何其愚也。縉既死,蓋天下無有布衣可入相焉。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縉乃一介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而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進諫言,逆龍鱗,這都是讀聖賢書的錚錚君子該做的事。他苦思冥想了半宿,實在不知解縉錯在何處。可他按照聖人的言行去做了,卻不能善終。天風吹我不能立,這究竟是一種風骨,還是一種時命不濟的悲哀。他苦想了幾日後,終於悟了世情。

(2)

時值東南一帶海禍猖狂,閩、浙一帶多有海寇來襲,洗劫村寨。國家日久承平,軍隊多半沒有了戰鬥力。而且當地的軍隊首領昏庸腐敗,海寇來時便逃,海寇走了又來騷擾地方,沿海一帶人民苦不堪言。幸而有一位都司僉事戚繼光是個頗有威信的將軍,親自組織了當地的農民礦工抗擊海寇,並且嚴明紀律、賞罰必信,治軍甚是嚴格,從不騷擾百姓,只令海寇聞風喪膽,於是世人稱作“戚家軍”。

戚家軍來付家莊招募兵士的日子,恰好是一個午後,夕陽如血,哪個男兒不是熱血沸騰?不想戍衛河山?付雲臚身板雖然瘦弱,也毅然報名領了軍牌。母親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險些哭瞎了眼,然而到底縫了一套衣衫送他出征,臨行拉着他的手密密的囑託,只願他平安罷了。

那一年台州之役,他是親身經歷過的。

從新河到藤嶺,數千裏海上作戰,二十多個日夜不眠不休。突襲前的深夜,在花街港口的山洞裏、嚴寒逼迫,緊緊靠在他身邊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將軍,就和每一個普通士兵一樣默默的啃着粗硬的乾糧,雙目如鷹般盯着海上。戚將軍着實年輕,不過三十餘歲的樣子,面色白皙,身材瘦小,若不是因為他穿着厚重的鎧甲身上散發著軍營里才會有的特殊汗臭味,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眼前這個白凈如書生的年輕人,就是令海外聞風喪膽的戚家軍統帥。

戚將軍似乎感覺到了他探尋的目光,回過頭來對他投來了鼓勵的目光,和藹道,“怕不怕?”

“不怕,”他略有些緊張,但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岳武穆說,‘文官不愛錢,無關不怕死,國有望也’。”

“好一個文官不愛錢,無關不怕死,”戚將軍忍不住重複了一遍,低低的喝彩道,“你叫什麼名字?讀過幾本書?”

“是,末將付雲臚,從小進學讀過書,”他頗有些激動的漲紅了臉,又問道,“將軍也贊同岳武穆?”

“讀過書好,天下讀書人,誰不欽佩岳武穆的風骨,”戚將軍讚許的說道,“你讀過岳武穆的《小重山》沒有?”

他微微點頭,誦道,“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將欲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戚繼光頜首而笑,忍不住隨着他低聲念了起來。

彼時天色正寒,月在半山。一縷清冷的光透過海霧迷離的照進山洞裏。這是台州之役決戰的夜晚,不過三萬人的戚家軍即將決戰人數數倍於己的海寇,可沒有一個人臉上有懼死之意。人人都知道,這是為國家而站,這是為榮譽而戰。

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赳赳赴死,誰可懼焉?!

(3)

台州大捷后,久不聞國事的嘉靖皇帝也很欣喜,戚繼光平寇有功,平均每犧牲二十二人換來地方一千人的性命,這無疑是戰史上的一個奇迹。然而戚氏更大的功勞是沒有花費朝廷一兩銀子,就靠臨時招募的雜牌軍居然打了大勝仗,天下哪有這麼划算的事、戶部破例從國庫里拿出銀子犒勞三軍。

雖然不過是曲曲五千兩,但對於一輩子吝嗇的嘉靖皇帝來說,無異於從虎口裏拔牙。嘉靖皇帝大喜過望下,破例將戚繼光由浙江都司僉事晉陞為參將,雖然在軍中仍然是五品的小官,但戚家軍上下仍然振奮不已。

誰知好景不長,戚繼光很快被彈劾免官,新來接替的參將怎會承認戚家軍的功勞,原來軍中士兵都要被遣散,各尋出路了。戚繼光含淚拿出了五千兩的賞銀,分發給滿營的軍士,再三楫手告罪,已是泣難成聲。

雲臚沒有領賞銀,只是站在戚繼光的面前,深深跪下道,“將軍,海寇未除盡,末將不願回鄉。”戚繼光長長的嘆了口氣,將袖中早已寫好的一封書信遞給了他,“這封信是給我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成梁,他如今在遼東任參將,其人能戰善謀,是不可多得的將帥良才。我斷言十年之內,遼東必有戰事。你若想軍中效力,便去遼東投奔他吧。有鄙人這封信在,成梁將軍不至拒你門外。”

軍中要好的幾位義兄,家中都有些門路,紛紛為他們打點鑽營的謀了錦衣衛的職。其中朱三哥最是直爽的性子,捱不住悄悄對雲臚說,“戚將軍雖然是好意,但你何苦跑去遼東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四弟,跟你實話說,如今京里的嚴閣老最是有權勢,三哥家裏就是託了他的門路。嚴閣老還有一樁好處,他家的門衛只認銀子並不認人,你只消拿出五百兩銀子來,保你在錦衣衛里撈個好差事。既風光,又不比打仗真槍真刀的拚命辛苦,要是運氣好能派到地方上,三兩年不就撈回本來。”

他看着雲臚不為所動,不由着急道,“四弟,你要是手頭緊就實話說。哥哥們結拜一場,湊一湊這些銀子還是拿的出來的。當年在新橋你救過三哥一命,三哥怎麼都得為你謀個好前程!”

“哥哥們的好意,小弟都心領了。”他誠摯的推開了朱三哥拿來的銀兩,“三哥,小弟家中其實也還有人托的上,但小弟仰慕戚將軍的風骨,既然能受他推薦,小弟也是真心實意的想去遼東。”

三位義兄走馬燈似的來勸他,見他固執如此,也沒有辦法,兄弟四人在京畿路口分了手,他獨自一人策馬去了遼東。

(4)

彼時遼東雖然未有大的戰事,但常有小的女真部落侵擾民宅,今日來這裏的村落,等到官軍趕到時,明日又在百里之外騷擾,如同牛皮癬一樣甩不掉,十分的可惡。李成梁治軍嚴格,一到任上弄清楚形勢后,很快便制定了新的策略,不再等着女真的部落來騷擾,化被動為主動,每月不定時主動出擊,遇不到便作罷,若是遇到了,便帶領一隊奇兵悄悄跟着,不找到海西女真各部的老巢誓不罷休。

如此一來,海西女真各部的折損十分的大,不過一年的工夫,紛紛收斂了許多,不敢再來無事滋擾。雲臚到軍營這日,正是海西部的首領王台帶着大批的牲畜和牛羊皮帽來贖人的時候,幾日前李成梁活捉了烏拉部落的首領速黑忒,哈達部是海西女真中最強大的,首領王台隱隱為各部之首。女真族最講究血緣團結,最此時烏拉部出事,他迫於威望也得硬着頭皮來求李成梁。

王台的漢話說的不太流利,結結巴巴的說完了來歷,見李成梁沉着面色沒有反應,趕緊讓人把禮物單子送了上來。李成梁接過單子,擺手讓王台退下等侯,卻開始看戚繼光的信。等他看完了,打量了站在帳中的付雲臚一眼,忽然問道,“若是你做將軍,今日王台的事,你會怎麼解決?”

“末將會退回女真族的禮物,”付雲臚沒想到一見面就是考較,他沉吟了片刻,朗聲說出自己的想法,“末將的理由有三,其一,兩軍對陣,不可通授往來。引起軍心之變,也有後顧之憂。其二,若是收受財物,會在兵士中引起不佳的效果。以後若軍士起了貪念,掠奪財物,則更壞了軍制的根本。其三,放虎歸山,難免以後不會再對陣為敵,養虎為患是兵家大忌。”

“不愧是從戚家軍中出來的,有謀有識,”李成梁讚許的點點頭,吩咐左右道,“來人,命五十棍棒軍士將王台亂棍逐出大帳,但不要傷了他性命。”

待左右退下后,他對雲臚又吩咐道,“剩下這件事,我卻要你單獨去辦,不可走漏半點風聲。王台被逐出去后,你親自去送他一程,告訴他今晚三更在哈達河邊,我會放了速黑忒,讓他派人去接應。到時候單上的牛羊禮品一樣的不可少,讓他記住了。”

雲臚大驚,“將軍為何要這樣做?”

李成梁拈起戚繼光的信,目光中透出一絲幽深,“若狡兔死,走狗就是這個下場。海西女真要滅,但也要喂,偶爾讓他們喘口氣,掌控全在我們手中,火不能完全熄了。你以為軍隊真是靠朝廷養活的?戶部不會多撥一兩銀子,緊巴巴的軍餉還要層層剋扣,分到士兵早就連口糧都吃不上了。這些年若是不靠海西女真各部貢着,這幾萬人怕都要餓死。”

這話說得實在駭人聽聞,但也是實情。雲臚沉默了半刻,依舊問道,“可將軍不怕養虎為患?”

“養虎為患?”李成梁高深的笑道,“你信不信,我今晚放了速黑忒,王台絕不會讓他活着過哈達河。再有,晚上還要幫我接個人回來。”

(5)

雲臚是親自押着速黑忒到河邊的,蒙蒙的夜色里,對方早已準備好了烏壓壓的羊群和牛馬。王台白日裏受了棍棒,臉上的傷還沒有好,此時看到雲臚來了,他把一個人推到了眼前,冗自堆着討好的笑,“禮物都準備好了,一隻牛羊都不會少了的。今晚過來的時候,我們在河邊遇到這個女子,說是李將軍的家眷,我們都不敢怠慢,好生的護送了她過河來。將軍回去對李將軍多美言幾句,早日為我們女真各部開放互市就好。”

雲臚悶聲點點頭,把速黑忒推了過去,命令軍士去牽牛羊。離開還沒有百米,只聽背後一聲慘叫,他回頭看時,只見速黑忒已經倒在滾滾的河水中。王台依舊笑着沖他們拱拱手,領着人馬也過河去了。

他又是驚駭又是擔憂,遼東的情形全然不同於閩浙沿海。看王台的神情,這樣的交易怕也不是第一回了。

然而回營去接任的時候,卻有些意外。一個高瘦青俊的男子默默把一個女子抱下馬來,那女子是灰暗的,枯瘦到手指都沒有一點顏色。她閉着雙眼,彷彿沉沉睡了去,唯有滿裙的血跡觸目驚心。

“這是李將軍的妹妹,她受了傷,下了很重的葯沒有醒,你接她回去吧。”那男子疲憊的說完便離開了,轉身時青色的衣衫微微擺動,透出一股血腥的黯淡,“她懷了身孕,恐怕連自己也不知道,託付成梁將軍好好的照顧她。”

他輕輕的抱起那女子放在馬背上,可她實在太瘦弱了,總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他無奈之下只得命令士兵們先牽了牲口回去,自己則扶着那女子慢慢的往回走。從河邊到軍營的路並不算長,往日裏不到一炷香就走到了。可這一晚卻好像走了幾個時辰那麼漫長。他小心翼翼的望着熟睡的女子,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夢中偶爾撲閃,彷彿垂死的蝴蝶掙扎着翅膀。這個女子的面色蒼白到透明,整個人都憔悴的好像無色了,讓人莫名的心疼。

回營時聽到傳來軍士們的陣陣歡呼聲,他知道那是因為牽回的牛羊牲口。也許戚將軍的錚錚風骨才是對的,可是對又怎樣,不過打了幾場勝仗,就被迫被彈劾回鄉。遼東此地雖然詭異,但到底李成梁將軍是控制的住局面的,若是換了個人來,未必如他。

白首為功名,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的詞真是半點沒說錯。雲臚這麼想通了,心裏又坦然了幾分。只是不再為軍事操心,每日裏除了練練兵,多半時候都是窩在自己房中看看書,連走動也少了。

這日李將軍的侍妾索秋忽然來了他的房外,姍姍笑道,“付將軍,今日我家將軍邀請你過來一絮,付將軍過了酉時便過來吧,可莫耽擱了。”

那晚的事,他想起來唇邊就不免泛起淡淡的笑來。從索秋誆他進賬起,他就發現這個所謂的“李將軍”有請,徹頭徹尾都是個幌子罷了。他有些拘束的想找個理由出去,反倒是另一個“受害者”婉轉的留駐了他,輕聲道,“既來之,則安之。全當看場戲罷。”

他聞言倏然而驚,這小女子的面目秀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的轉着,透出幾分靈動,再不是那晚被昏迷時的樣子。她果然是李將軍的妹妹,骨子裏的狡黠都是一樣的。然而他也安心的落了坐,看着“紅娘”索秋忙前忙后的佈置菜肴,拚命的給他們找着話題,他們倆卻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索秋的忙碌而暗自發笑,偶爾相視一笑,目光里也俱是默契。

他唇邊浮起一縷喜悅,“雲臚不識,姑娘原來是將軍的妹妹,怎地又是姓安?”

(6)

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就愛上了這個狡黠而聰慧的小妮子了?

人生只要有緣,總會有遇到的時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他撞見她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她的世界豐富的真讓人驚詫,她喜歡拿着話本子絮絮的講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什麼豬八戒偷吃人蔘果、黃蓉郭靖與元兵大戰襄陽城,她當作是哄小孩兒一樣將給如松聽,全然沒覺得這些都不是如松這個年紀正經該讀的書。豬八戒他是知道的,可郭靖黃蓉又是什麼人物,他心裏暗自笑,這小女子真是花樣百出的緊。

也許是那日受傷太重了,她的身體一直都沒有恢復過來,每日裏很少出門。他卻心裏牽挂着,往將軍家跑得更勤了。今日是送些果子,明日是帶盒脂粉。其實她是從來都不用脂粉的,他卻喜歡去城裏的集市上搜羅些新鮮有趣的好玩意給她,貪看她偶爾流露出的欣喜神情。有一次她生了病,睡夢中念叨着要吃一種番柿雞蛋面。他望着她微微蹙起的眉頭,心裏難受到極致。生平第一次瞞了李將軍去找王台,求問他海西這邊有沒有番柿這種東西。

王台到底是有辦法的,不知道從哪抓了幾個羅剎的商人來,把一筐的番柿都送了他。他不願承這份情,追出門去給了那幾個羅剎商人十兩銀子。她吃到面的那天,眼眸霎時驚喜的放出光彩,他微微含笑在一旁看着,心裏忽而滿足。

還有什麼事,比讓自己愛的人喜悅而更令人滿足呢。

他不是傻子,不是不知道她曾經會有故事,她的心裏也許裝着別人。可他可以假裝不在意,假裝不去知道那晚送她回來的青衫人臨別時落寞的眼神。至少這些日子裏,他們是彼此相伴的,這就足矣。

這場婚事是索秋一手促成的。他起初喜出望外,以為她終於回心轉意,能夠接受了自己。他興奮的像個孩子一樣,第一件事就去探看她的神色。可她神色如冰一樣的冷,拽下了紅蓋頭的第一句話,只是告訴他,她肚子裏早已有了孩子。

她的面色決絕,模樣絕望又可憐。他心如刀絞一般,真想大聲的喊,我早就知道了。這又有什麼關係。我若真的愛你,自然願意照顧你的孩子,與你一樣疼愛。

可他沒有機會開口。她從來都不會給他一點機會。

他亦受不了的,只是她始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

這麼多年來出生入死,多少次面臨絕地,他從未真的絕望過。

就算是塊冰,也有該融化的時候。怎麼她的心,比寒冰還堅硬,就像石頭一樣在他心上一道一道的划著,連傷口都是冰的。

(7)

東南海事不平,軍隊連連敗退。危急之下戚繼光重新被朝廷啟用,督管閩浙軍務。戚將軍領軍第一日,便有一道密信送到遼東,信中言辭切肯,希望昔日看中的愛將能回軍中重為左右。李成梁倒是反應很平淡,只喚了他閑閑說道,“近來遼東無戰事,不必東南海上如火如荼。從軍之人,總要是有仗打才可搏功名。你若願意回去,離家亦近,倒是條正途。”

他低頭沉默半晌,眼前似又浮現那個遠若春山的嫻靜身影。眸底驀然黯淡了幾分,平聲道,“好。末將願意去。”

李成梁微點點頭,再無異議,“收拾好行裝,三日後就可上路。軍中會為你送行。媛兒不用多擔心,在這裏我和索秋都會照料她。”

他一直在想,怎麼開口與她說這件事。新婚不過半月,就要遠赴戰場。軍中無定時,不知多久之後才能出征回來,再相見時,何種歲月。他心中彷徨了一路,到了家中看到她溫淡的面色,他忽然心中一輕,她何嘗在乎自己回去哪裏呢,還費心說什麼,苦笑而已。

他想起新婚的第一日,為她帶回了一枝打造精製的含煙蘊華的珠釵。那支釵通體純金打造,釵頭做金鳳銜珠的樣式,尤其是鳳口中那一枚珠子,足有小指大,光暈異常奪目,銜在鳳口中成隱隱欲墜之勢,若能戴在發梢想必步步生輝。這珠釵是京城裏最流行的式樣,在遼東苦寒之地哪裏買得到,他託了人專程從京師重金買來,只為搏她一笑。

而她見了這珠釵,卻也並沒如何的高興,淡淡瞥了一眼,甚至連拿起一下的興緻也無,便繼續頜首看手中的書卷。她的神情嫻靜而柔和,未束的髮絲隨意的披在肩上,偶有幾縷散亂在耳邊,在光影流轉的午後看去,如同浮着一層蒙蒙的煙,叫人不可捉摸。

那一瞬,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子委實的疏遠而空濛,他就好像對着一片蒙蒙的霧去捉那個隱約的身影,卻怎麼也觸碰不到。等到雲散了,你忽然發現,這雲霧裏什麼都沒有。

有些人,生就與你無緣。一任強意在了身邊,也不過是徒增彼此間的怨懟煩惱,不如遠離的好。

他想通了這節,心中再無怨念。他甚至想好明朝分別時,該與她平和微笑的道別,讓她好好照顧自己,他不能再照顧她了。

那夜變故橫生,她吃了義兄送來的補藥,卻嘔出鮮血而暈倒。他夜半本就睡得不熟,匆匆被驚恐的碧煙叫到房中時,眼前的情景讓他觸目驚心。她柔順的長發橫散開來,被蒼白的臉色襯着,鋪在榻上顯出一種寂靜沉默的死氣,嘔出的血大塊大塊的散在素白如新的被褥上,妖冶的綻放出迷離。

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她這是要死了么?他彷彿看得到那鮮紅的血一點點的抽走她的活氣,那麼美麗又傲氣的生命忽然就這樣失去了所有光彩,像烈焰燃盡后的余灰。

哪裏還聽得到索秋和李成梁在說些什麼,隱約間李成梁似乎重重的給了索秋一個耳光,他聽到了索秋惡毒的咒語,還夾雜了一句“海上有解藥”的隻言片語,他身形一動,已然沖了出去。

(8)

路上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唯有他在策馬狂奔。這樣寒冷的夜裏,人們本都該在家中圍了火爐而坐,燙一壺熱酒,夫妻間說些家常的閑話,逗弄牙牙學語的子女。

他想到這個情景,心頭忽然有些發熱,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拋在身後闌珊的家中燈火。那個地方之所以能成為家的所在,他其實應該感謝她,縱使她給不了他一份完整的感情,至少給了他一個家。

城頭守衛的軍士早已是熟識的,看到他只是詫異,“付參將,這麼大的風還要出城去?外面的漁船早就收了航,現在出去哪裏還雇得到船。”

他無甚多話,面上如同覆了一層清霜,擺擺手道,“開城門。”

卻如軍士所說,海上起了這麼大的風浪,所有的漁船都歸了航,沒有一艘願意出海。無奈之下,他將船銀從三兩提到十兩,有一個年老的薛艄公搖了搖頭,“付參將莫說了,這麼大的風浪,是海龍王發怒了,要收人命的。船銀就算是漲十倍,這錢老兒也賺不了。”

他急得無法,真的叫出了十倍的船家。果然有個貪便宜的年輕船公動了心,猶豫的說道,“真有三十兩?”三十兩銀子是一戶海上人家十年也賺不回來的錢。雲臚堅定的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支金釵,“這金釵你先拿去,三十兩銀子只多不少”

那年輕的船公見了金釵的光暈眼前豁然亮堂,光這顆珠子怕就不止三十兩銀子了。他一咬牙答應下來,就去解船繩,兩人躍上舢板,隱隱約約聽到身後的薛艄公還在喊,“李二狗子,莫為了錢財送了命,這是海龍王發怒啊。”

船剛出了港口,就有個滔天巨浪打來,把小小的船送到十餘丈高的空中,又就着一波浪潮重重的跌了下來,李二狗子駭得白了臉,連舵也鬆了手,一屁股坐在船板上,連聲道,“付參將,這海着實出不得啊。”付雲臚沉了面色,親去掌舵。在茫茫海上尋找一種連樣子都沒有見過的草是何等難事。一層連一層的海浪襲來,狂風呼嘯間,天地間出奇的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分明。

那一夜海上起了極大的風浪,狂風怒吼、呼嘯連天,捲起蒼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決絕的潮水翻覆這一世的喧囂。

也不知船飄行了多遠,眼前依舊是黑漆漆的迷霧一團,只有滔天的浪潮和巨吼圍繞身遭,渾不知是在哪裏。然而空茫中忽然有一點亮意,他彷彿可以看到有什麼就在眼前。就在此時,又一個巨浪鋪天蓋地的襲來,巨大的喧囂陣陣,耳中忽然失去了聲音,這個世界在他腦海的最後一點記憶,不過是眼前的那點點光亮,似一株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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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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