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望斷天涯路——鳳姐李氏
在蒼茫的夢裏,似乎曾有過一個模糊的面孔,她午夜驚醒,卻已是汗濕羅衫。
雙目都要昏花的年紀,她着實無力再記起年少時的許多事。人愈老邁,每日裏清醒的時候便愈發少了,很多時候,她只是靜靜地卧在花梨錯金的鳳榻上,合目沉沉陷入一種困頓中。她偶爾也會驚醒過來,急急的喚一聲,“阿晴……”
站在一旁打扇子的萬宮人總會平靜的如同太液池的清水,從不會泛起一點波瀾。她始終是從容不迫的,縱使是這樣的時候,依舊只是略略抬頭,唇角銜着一抹若有若無的苦意,“娘娘,可是又做噩夢了?”
她微微出了一會兒神,卻默默搖了搖頭,伸手只是握住了衣襟上綴着的通碧點翠的翡翠扣兒。半響,卻只是低低的出神,“阿晴,我夢到先帝了。”
先帝呵。萬宮人在打扇的手瞬時停住,薄透如輕紗的鏤空刺繡銀線緞綃從扇柄墜下,燭光下銀光閃爍,纏繞糾結的似是九天之上理不清的裊裊雲霧。
第一次見到先帝的時候,她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自幼與父母兄長住在一起,連家門也未出過一步。後來父母過世,兄長不善經濟,又嗜酒好賭,漸漸便將家業都敗盡了,最後只剩下祖產的一間酒肆度日。
本來吃些苦頭過日子卻也沒什麼,可兄長偏偏娶了位兇悍的嫂嫂,終日裏指桑罵槐只是給她臉色看,嫌她光吃飯不幹活,只恨不得立馬趕她出門去。她許多次哭得無奈,卻也沒有叔伯親戚可以告知。只能委委屈屈從自己的繡房裏搬出,挪到嫂嫂指派的酒肆后的馬棚里入睡,每日裏在酒肆后干一些粗笨的活計,卻也勉強能填飽肚子。
那一年又是春上,北方的風沙真大啊,嫂嫂又叫她去前村去送酒,她把白布裹在臉上,勉強能夠冒着大風前行。過村口的時候,她似乎看到了有一對華麗的車馬遠遠行來,塵土飛揚處,卻傳來了女孩們清脆的笑聲。
她站在路邊獃獃的看,那高大的馬車上都是精緻的繡花透簾,非常透氣,卻正好能擋着風沙。車馬一動,馬頭上掛着的金鈴就會叮噹作響,真是好聽極了。而那車裏的女孩們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紀,衣着非常的華美艷麗,各各都身着五彩的輕紗衣裙,就像畫上的仙女那樣衣袂飄飄。車行了老遠,那金鈴的叮噹聲,女子們的笑聲,如同一首美麗的樂曲,依舊還在她腦海中回味。她們過的該是什麼樣美好的日子,她無法想像出,卻願意用自己所有最美好的想像去品位。
她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還有送酒的事。急急忙忙的趕去送,然後中午回去的時候依舊晚了些。中午的時候生意冷清,小酒肆的哪裏能有什麼客人,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桌椅。
哥哥又不知道喝醉了酒去哪裏賭錢了,嫂子照例面色難看的要死,只是破口罵著,“死蹄子,又出去玩的不要命了。讓你在外面丟人顯眼。”嫂子抓起手邊的笤帚,伸手就往她身上打去,她不敢躲,怕引起嫂子更強的怒氣,只是委屈的抱着頭,盡量不然嫂子打到自己的要害。
新紮的笤帚最是有韌性,抽在身上火辣辣的,她身上早已是青一塊紫一塊,哪裏還分辨的出什麼疼痛滋味。她拚命地咬住嘴唇,只是忍了淚,默默的承受着這一切。
忽然抽在身上的火辣停住了,她反倒有些不適應,抬起頭看,卻見一隻大手在半空中有力的握住了那笤帚,將嫂子攔住,“好端端的,打這小姑娘作甚。”那男子的聲音很是年輕,說起話來漫不經心的。
她嚇得傻了,整個村子誰不知道嫂子是最潑辣兇悍的,敢攔她的笤帚,那不是虎口裏拔牙?
那男子卻全然不以為意,手漸漸鬆了開,大棘棘的往條凳上一座,手中佩劍扔在桌上,手一揮道,“上兩壺熱酒。再看着配幾個小菜來。”他神色雖然疲賴玩笑,一舉一動間卻不自覺的散發出一種威嚴的氣度。那佩劍咣的一聲被擲在桌上,竟然錚然一響,有金石之聲。她的目光不免投了過去,卻見這把劍身閃閃發亮,竟然鑲嵌了數顆鴿子蛋那般大的寶石。她心中暗暗吃驚,卻見一旁的嫂子的目光也被那寶石吸引了。
“客官稍待。”平日裏最是潑辣的嫂子竟似是被這人鎮住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卻是訕訕的放下了笤帚,自是準備酒菜去了。
她有點不敢置信自己就這麼被放過了,偷偷揉了揉被抽得全是紅痕的胳膊,卻斜眼向那男子覷去。只見那男子大抵二十齣頭的年紀,身穿一件雨過天青的錦布長衫,看上去烏緞緞的不知是什麼材料,邊角一水的滾着藏雲邊,那綉活真是出奇的好,枉她自詡是這前村后店的女紅能手,看到這樣的綉工也只有暗暗佩服。
那男子坐在一張臨街的桌上,也不介意外面颳得風沙,不多時便見嫂子麻利的端着四碗蒸食出來了,外加兩壺熱的滾滾的酒。那男子看了一眼菜食,不竟眉開眼笑,一碗燉的爛爛的水晶蹄髈,一碗兒濾蒸的燒鴨,一碗春不老蒸乳餅,最後一碟卻是裡外青花白的磁碟里盛着一碟涼拌蒸茄子。菜色雖然不多,卻是有葷有素,都淋了香油,很是噴香撲鼻。嫂子原就是能幹的,廚藝更是所長。那男子就着小菜下酒,不一會兒就盆干碗凈,吃的肚圓。
嫂子難得斂了神氣,靜悄悄的站在男子桌旁,看他用完了酒菜,起身便欲走人,這才佯堆起笑容,說道,“客官用的可舒坦了?”
“善!舒坦的很。”那男子打了個飽嗝,連連點頭,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長劍,提起就往外走。
“客官,您還沒付錢呢。”嫂子一急起來,就放開了嗓門,聲音大的震耳。
“哦,付錢。”那男子這才是剛剛想起一樣,伸手假裝去摸袖裏。他走路時都是甩着袖子大步而行,袖子裏哪會能有東西,他頭一歪,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今兒忘記帶了,老闆看能不能賒個帳?”
這下就連嫂子也看出他是假裝了,不免又氣又急,原本以為是個初次出門的有錢崽子,才賣了力整治這些酒菜,指望着多訛點銀子。誰知到竟然是個混吃混喝的潑皮青頭,真是白費了她一番用心,嫂子果然是沉不住氣的,頓時跳起腳來,扯着那男子的衣袖就罵道,“吃白食還想走,指望着老娘是開粥鋪的?今兒你不把錢留下來,老娘就跟你拼了命了。”
“你莫扯,你莫扯誒。。。。。。”那個男子一看嫂子扯袖子,也有些着急,不知道是不是心疼衣服,只是叫着,“沒帶錢有啥辦法,你還擔心本少爺賴賬不成!笑話,天。。。。。。宣府城裏誰能不認識本大相公?”
嫂子放開他的袖子,狐疑的大量了他一眼,卻見他年紀輕輕嬉皮笑臉的,怎麼都看不出有“大相公”的樣子。她白眼一翻,眼珠卻瞥到了那柄長劍上,囔道,“賒賬不成,倒是可以把這劍抵下來。”那男子墨眸一沉,只是猶豫思索。嫂子見他起意,不免心中暗喜,慫恿的更加賣力。
那劍通體如烏墨一般,劍身上鴿蛋大小的寶石更是顯眼奪目,難怪嫂子起了貪念。她心裏覺得不妥,一頓飯錢畢竟值不了幾錢,於是低聲道,“嫂子,要不讓這位相公賒下吧,他看上去也不是沒錢的人,回頭把飯錢送來就是了。。。。。。”
“你個作死的小蹄子,”嫂子一聽這話就炸了,一巴掌狠狠的刮到她臉上,“還沒找婆家就學會吃裏扒外了,真沒皮沒臉的,看老娘不打死你。”
“別打了,別打了,”那男子手腳甚快,一瞬時就架住了嫂子的連環巴掌。
“要你管老娘家的事,老娘想打就打!”嫂子正沒好氣呢,恨不得連他一快扇了。
他看了一眼捂着臉正在哭的她,卻一眼瞥見她嫩白的手臂上都是累累傷痕。頓時,男子年輕的臉龐上升起了薄薄的怒氣,轉頭對嫂子喝道,“她是你家買的丫頭還是奴僕,這樣認打認罵?你多少銀子買的她?我出十倍價格買走!”
嫂子氣急反笑,只當他是瘋了,“你連一頓飯錢都付不起,還要買人?”
“你說個價吧。”他抓緊了她受傷的手腕,不知何時收斂了面上的疲賴之色,黑黑的晶眸中都是光華流轉,“只要你說的出來,我就拿出來。”
“五百兩!”嫂子白了他一眼,報了個天文數字。五百兩,那時買一個丫頭也就二兩銀子,五百兩可以買二百五十個了。那時候一個城市裏的五口之家,一年的飲食起居費用也不過五十兩銀子,五百兩,夠許多人生活一輩子了。
誰想那男子頭一點,竟然二話不說就沉聲答應了,“好,我晚上帶來給你。”
她駭得呆了,猛然氣急的甩開那男子的手,怒道,“我不是買來的丫頭!這是我哥哥嫂子的家。”
嫂子反應了過來,心裏暗自嘀咕,這回難道看走眼了,這還真是個大富大貴的主?
不管怎麼樣,不能和銀子過不去。嫂子雖然心裏不信,卻還是趕緊換了笑臉,“好,那就照客官說的,咱們晚上見面交易,銀子拿來,這丫頭就歸了你——我可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今天太陽落山前,小相公的銀子沒有送來,明日再來,這價格可就得翻上一番了。”
“你!”她氣到急處,指着嫂子的手已然發抖,“我爹爹娘親的新墳還在屋后,嫂子。。。。。。你是葉家的媳婦。。。。。。你怎能當著他們二位老人家未遠的亡靈賣了我。”
那男子也是看着她嫂子,目光中似笑非笑,亦是疑問。
“這丫頭怕是燒糊塗了,老葉家的人都死光了,你現在出去問問現在這房子地都還姓葉不。”嫂子說話又犀利又毒辣,“小相公願意買你,那是你的造化。不然遲早也是把你賣到窯子裏,死活誰去管你。”
她聽了幾乎要暈了過去,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那男子卻是聽了點點頭,沉聲道,“好,那我們一言為定,我黃昏前帶銀子來買她。”
“客官慢走嘞。”嫂子一手拿了那把烏沉沉的長劍,只是望着那男子遠去的背影,揮着帕子甜滋滋的喊到,“我們等着你咧。。。。。。不,是我們家鳳兒可等着你咧。”
那天的日子似乎過的特別慢,日頭從頭頂一點一點挪到山後,她便眼睜睜的望着那日頭出神,心裏似小貓一樣的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當做丫頭賣出去,這渾然是種侮辱。她心裏冷了笑,難道便看着我如丫頭一般?可她望望自己破爛的衣裳,滿面的塵土之色,卻不免自己先冷了心,可比大戶人家的丫頭還不如吧。
太陽一點一點挪到後山。夜幕一絲一絲拉開,她面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些,那人只是句玩笑話吧,誰可會真的花五百兩銀子來買自己這麼個什麼都不會使的笨丫頭。嫂子倒是全然不在意,她把那長劍翻覆擦拭了乾淨,伸手摸着劍上鴿子蛋大小的寶石,滿臉都是笑意,“我的個乖乖,這要是賣出去,可得值多少錢。”嫂子一轉頭卻看到她在發獃,沒好氣的訓斥道,“好你個賠錢要命的,還在這待着幹嘛,指望着誰八抬大轎來接你啊,還不快去把井裏的水挑了。”
她低低的應了聲,自去後院挑水。新箍的木桶還未用過幾次,桶邊有許多毛躁的尖刺,她不提防被刺到手指,十指連心,最是疼痛難忍,她慌忙去挑指尖的刺,不曾想到木桶卻落到井裏,“當”的一聲悶響。她頓時嚇壞了,這木桶是新箍的,桶上連麻繩也未栓,嫂子本來就暴躁,要是知道家裏新箍的木桶也掉在井裏,還不要剝了她的皮。
她慌忙把手伸到井裏,儘力去抓那木桶,可這井何其深,她勉力靠在井台上,半個身子都進了井裏,也依舊什麼都抓不到。忙亂中,她的腳一直在地上蹭着,卻一步踏空,腳下一滑,人更是往前傾了些,她的手抓不穩光滑的井壁,人頓時往井裏掉去。她心知不好,卻也無法擋住這股子下墜的勢頭。正當她覺得大勢已去之時,忽然有隻手及時的抓住了她的腳踝。接着便有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依舊是那麼疲賴,還帶有些玩笑的意味,“要是你真掉下去了,我這五百兩銀子豈不打了水漂?”
她面紅耳赤的被他拖了上來,頭上釵橫鬢亂,簡直要羞到地底去。那人卻伸手迫她抬起下巴,只看着她笑,“你叫什麼名字?”
“奴家叫鳳姐兒。”她被迫抬起了頭,眼眸卻只敢往地下看,看到他點翠的雲履,包着雪白鋥亮的千層納地,高貴的似是沒有踏過一步凡塵。
“哈哈,鳳姐兒,好名字,”他毫不為意的爽朗大笑,卻是拖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從今往後,你就跟着我走吧。”
在宣府的日子,也許是她這一生中過的最快樂的日子。她成了他的侍女,他卻並不把她當作普通的下人看待。他教她讀書識字,偶爾也教她騎馬打獵。她學這些真真靈敏,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便能獨自馳騁陌上,與他並肩狩獵。
她第一次狩獵便獵了只兔子,她滿心歡喜的跳下馬奔過去看她的獵物。那兔子其實並未被射死,居然彈了彈腿,一瘸一拐的又跑了。倒是她一下子駭得跌倒在草地上,滿手都是兔子腿上的血,頓時驚恐不能自己,他在馬上樂得哈哈大笑,一把撈起她跌在自己懷中。她氣惱的歪了頭,臉上卻浮了點點紅暈,似有一顆少女的芳心暗自萌動。
府里的人都管他叫將軍,她也跟着混叫,“將軍,你別笑奴家,奴家可是第一次出來狩獵,就能有自己的獵物也不容易。”
那男子亦是大笑,手一控韁繩,縱馬便疾馳起來,“這般大的草原,怎麼就沒看到你的獵物在哪裏?”
她頑皮的一笑,難得露出幾分狡黠,“奴家的獵物早就獵得好了,偏就不給將軍看罷了。”
男子的笑聲更加爽朗,手卻環緊了她。她又是興奮又是快樂,只是乍起膽子說道。“將軍,我聽他們都叫你將軍,你到底是個什麼將軍?”
“鎮國將軍,”他辦含笑半覷她,“你可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么?”
她惱怒的一推他,撒嬌似的啐道,“奴家怎麼不知道了,左右是上馬帶打仗的大將軍。奴家小時候在話本子裏看過,最是威風凜凜的,上陣時要喊一聲‘來將通名’,然後便掄着兩隻板斧砍將過去。”她邊說邊比劃,兩隻粉拳攥的緊緊,裝作是那李逵的樣子。
“兩隻板斧?你可是評話鼓詞聽得多了吧,”他在馬上笑得直打跌,“鳳姐兒可是朕的寶貝。”
“朕?”她微一怔,這是個什麼說法?
“你可真是個寶貝。”他不動聲色的改了口,下意識的更加擁緊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她徜徉在他的懷抱里,懶洋洋的問。
“朱厚照。”他在她手心上寫,“你要想我了,就輕輕叫我的名字,我就會來看你。”
“你要走了么。”她心裏頓時慌了。
“過些日子我要回去了,”他輕輕在她耳邊念道,“你要乖乖待在這裏,我會回來看你的。”
她瞬時有一種患得患失,下意識的也摟緊了他。初涉甜蜜的人們都是粗心的,只求在這溫暖的懷抱中醞釀的更久些,哪裏還在乎字裏行間的一字半差?
年輕的將軍身邊,有個更為年輕的侍衛,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卻總是鞍前馬後的跟隨在他身邊。她聽他叫那侍衛“江彬”,便也跟着江彬江彬的叫喚,從來不拘什麼禮節。江彬很是知情識趣,見她受到那人寵愛,更是對她禮敬三分。
可一轉眼他走了三個月了還沒回來,只有這個忠心的侍衛特地被留下來照看她。她最是不耐煩這樣冷清無聊的日子,每日裏都逮着江彬問,“將軍什麼時候回來?你傳個信給將軍,就說我想念他的緊。”
江彬臉上永遠是一成不變的笑意,“姑娘要是真想念咱們將軍了,就寄點什麼過去。將軍公務雖忙,但一看到姑娘送來的東西,准不會辜負姑娘的一番心意。”
她聽得心花怒放,喜滋滋的就回房去畫著花樣子,繡起荷包來。也不知道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在墨綠的緞子上綉出一隻活生生的大老虎來。她拿了這綉活去找江彬,催着他快送去。江彬收了東西只是苦笑一聲,卻也並沒說好還是不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數了第二遍的桃花開時,接她的車終於來了。那車上雕龍畫鳳,好不華麗熱鬧。偌大的車子怕不能坐下十來個人。她鑽進車裏,卻只有自己一個。於是她疑惑的問着趕車的車夫,“還要去接誰,一併都接上吧。”
車夫只是恭敬的垂下頭,“這車是專程來接姑娘的,要接姑娘去北京呢。”
她瞬時樂得瘋了,這麼大的車子,足足要八匹馬來拉。漫說自己從來沒見過,便是哥哥和嫂子估計也沒見過。車裏有花梨錯金的雕花大榻,上面密密鋪着軟和的絲綢墊子,她小心翼翼的坐了墊子的一角,唯恐坐壞了。忽然她想起車夫剛才說的話,樂得忍不住在榻上要打滾,這麼大的車子,只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了。
從宣府到北京,路程也許不算遠。然後她卻仰着脖子望,盼着快些到吧。她只盼着車到的那一瞬,她掀開帘子,便能看到他滿面的笑容,她定要撲到他懷裏去,好好的問問他,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她。
車到的那一瞬,她掀開帘子,出乎意料的沒有看到他來迎接的身影,卻看到面前跪滿了宮女太監,他們的背後,是巍峨的宮牆,到處都是紅牆黃瓦。
她彆扭的在這宮室里居住了下來,人人都屏氣凝神,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大家見到她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她氣悶的快要瘋了,眼巴巴的等着他來看她,可他卻始終沒有來。
她有一天終於無法忍耐了,站在高高的宮牆門口,大聲的叫着,“朱厚照。。。。。。”
結果當然是,所有人都誠惶誠恐的跪在地上,個個都在發抖。她心裏略有些恐慌,也生出一種孤寂,這裏人人似乎都是知情者,只有她什麼都不知道。
他到底還是來了,帶了一臉疲憊的顏色,卻站在她面前。她敏銳的察覺到,他腰間配着一個綉着團龍的明黃荷包,那細緻的針腳,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的手筆。
她的淚一下子就墜了下來,委屈的如同一個孩子。
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鳳姐兒。。。。。。鳳姐兒,你哭個什麼。你想朕,朕不是來看你了么。”
她終於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威風凜凜的鎮國將軍,卻是統治天下蒼生的帝王。他也註定不會是她的朱厚照,而會是一個無法仰視無法企及的身份在她面前,她只能膜拜跪下。
他依舊待她很好,每天都會來看她,卻不能時常再帶她去打獵了。她心裏惋惜,嘴上也會說,“你要是不是皇帝就好了。”她是第一個敢這麼說話的,他不以為怒,反而深深遺憾。從出生開始,他便是太子是皇儲,是再也沒有爭議一出世就背負着帝王使命的人。可他亦以為,只有她才是懂他的。誰願意做這個什麼勞什子的皇帝。
他見她住的氣悶,便說我帶你去散散心吧。其實散心,就是一場御駕親征。那年十月,葉子微黃,韃靼小王子部叩關來襲。他率領大軍去討伐,戰鬥異常困苦而激烈。
她就坐在他的軍帳里,北方天氣涼,十月底時霜葉都落盡了,天邊都是鉛雲堆得厚厚。她挑開氈簾出去看了一瞬,低低說,明天,怕是要下雪了。
他勞神數日一直發愁軍事,聽了此言倏然驚醒,乾淨利落的分兵幾路,做成了一個包圍。第二日決戰應州城外,他親自領了一隻騎兵從背後來襲蒙古部落。他身先士卒,奮勇殺敵,一身金甲在紛飛的大雪中格外錚亮,敵兵聞風喪膽,都以為是天人。她騎在馬上遠遠望着他,心中崇拜不能自己。
這一場大戰結束,大明的軍隊以絕對優勢取勝,韃靼部慘敗西逃,從此近百年再未犯我領土。凱旋迴師的時候,他將她抱到馬上一同慶功,她羞紅了臉,不敢看將士們由衷的吶喊擁戴。耳邊是他的低語,“鳳姐兒是朕的福星。”
從塞外回來后,他給她安排了個新的住處,就在紫禁城后大片的禁苑湖水旁,多了座叫做豹房的樓台。人們後來傳說那是個異常鬼魅妖冶的地方,那裏有來自各地絕色的藝姬,飼養着兇猛殘忍的虎豹,大片的亭台樓閣相連,無不繁華奢麗到極致。若是有人不幸闖進去,定然屍骨無存。可知有她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寬廣的密林內,有片佔地極大的開闊空地,能工巧匠們在這裏描摹了宣府的地貌景緻,有蒼茫的黃沙,有高聳的山丘……他們都愛這樣的景緻,可以清晨在林中漫步,也可以黃昏在沙上縱馬,能夠看到夕陽黃昏似血的景象。
日子倏忽間放慢了腳步,每日變得純粹而簡單。他白日裏偶爾也會回宮辦事,但更多的時候,是靜靜地待在豹房裏,與她共度一日一日的時光。
她亦安於這樣的快樂,就是與他相守,每日裏看着日頭升起,看着月兒墜下,看着星辰明暗,看着四季變化。豹房裏每株花草,都是他們一起親手栽下的,每一間樓閣全然了熟於心。他說起這裏,慣愛說“家裏”如何如何,她喜歡聽這樣的口誤,很有些滿足的快樂。
其實他們偶爾也會偷偷換上普通人的衣服出去遊逛。他穿一件皂藍的寶相花襟袍,她着一件月白的百褶裙衫,如同許多民間平凡的愛侶夫妻一般,並沒有多少銀錢,買一隻剔透的燈籠也要算算身上有沒有帶足銀兩。
元宵節那晚,他們溜到市井中,享受着一年之中難得的平凡快樂。彼時她是歡愉的,元宵燈會的夜裏,她走到桃葉渡口,悄悄地隱在樹后,偷偷看他尋她尋得滿臉驚恐,心底甜蜜的無以復加。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她聽過他在燈下念這首詞,聽得滿心陶醉,那不正是眼前的情景。彼時她忘卻了去問,這詞是否還有下半闕。
其實他也曾經給過她一個名分,因她姓李,他便有意為她找一個李姓的高門貴族作為依靠。然而滿朝上下,姓李的家族他多半瞧不入眼。選來選去最後選到了朝鮮的王室,時值那時朝鮮仍有向明室進貢宗室之女的傳統,他硃筆一揮,在進宮的名單中多添了一個名字,李氏鳳姐。
其實她以為可以為了愛情,做個平凡的女子,安守這不問世事的宮外生活。可卻不知道這背後的一切大抵都是悖論。他生前給了她極致的寵愛,直到死後,依舊默默給了她一切尊榮和名分。
她本就不要什麼名分地位,她要的只是當初從井口把她拉出的那個少年郎。
好的日子為什麼總是那麼短暫,她常常在想,於是淚流。
她小時候讀過書,知道話本子當櫨賣酒的故事。她徹底得到幸福后也曾驚恐,怕有一日他會變心,會變心,會離去。她知道卓文君寫個負心人的詩,“靄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心中惶恐,以為卓文君的遭遇是天下女子最慘痛的寫照,被山盟海誓的戀人背棄,縱然可以驕傲如文君,可內心的傷痛如何填補。
她惶恐於這樣的分離,深知那人並不只完全屬於自己。於是她抓的愈發的緊,簡直到了朝夕相處的境地。他並未厭煩她的痴賴,只是偶爾疲憊時會皺起眉,夜裏看她睡不着覺,他會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無奈的嘆一句,鳳兒,我不會走的,你別怕。
她終於安心,以為一生一世便這樣相牽相擁了,卻未想到最大的別離,總在深深地平靜之後。
有的時候你覺得有些人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甚至你會覺得無論你怎樣走散,他都有把你尋回來的能力。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以給她深深的信任感。他總是縱容她的嬌嗔,縱容她的一切小脾氣,以至於把她慣到一種捧在雲間的幸福時,他突然撒手離去,讓她摔的措手不及。
是了,他的離去很意外,他帶她去垂釣,就在太液池邊,月明星稀。他爽朗的笑,放下了白日裏所有的帝王的沉重負擔。她不去看釣上了什麼,只是頑皮的拿着釣竿輕敲湖面上月的影子,攪得碎碎的,就像一地細碎的金子,密的數不清來路。
只是一次偶然的風寒。他卻因此一病不起,纏綿病榻數天後,永遠的閉上了年輕的眼睛。她在一旁簡直要嘶聲力竭,那麼強壯,那麼年輕的他,怎麼可能這樣就真的離去。
來往的宮人架開了她,人們只是紛擁的跪在他的榻前,哀聲痛哭。
她站在人群后的陰影里,第一次望着這冷清的宮室,由衷的感覺到一種孤獨。
是的,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從今以後,再多的榮華,再多的富貴,也與我無關。
在我的生命里,曾經刻過一個影子,刻骨銘心。
她從睡夢中醒來,迷茫的睜開了眼,諾大的宮室陰沉沉的,一根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她瞬時有些遲疑,我這是在哪裏……
是了,四十五年已經過去了。
她乍然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初春,她初遇他的那天,清風和煦,她還很年輕。
今年月圓時,花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滿青衫綉。
她想起那些美好的曾經,一起把臂游過的地方,一起相對歡笑的喜悅。這個諾大的城市裏,怕是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過他們的足跡。如今當一切都隨風逝去,只留下她獨自憑欄,山川依舊,河流如初。只是不見曾經攜手的眷侶,這是不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哀。縱使風光再明媚,鳥兒的啼聲再清脆,與她又有何意呢。
時光倏忽停止在她十九歲這年。
從今往後,紅顏白髮,朝露夕暮,都是泡影。
人生啊,究竟有多少個四十五年可以度過?她不敢去想,也不會再去想。
她曾在最好的年華遇到過他,哪怕只有短短三年,也勝於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