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雁字回時人悵惘
古人很少有夜生活,太陽剛落下,人們便吃過晚飯,準備就寢。鳳花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着實有點不習慣,過去工作常常加班,熬夜到凌晨一兩點是常有的事,來到這個世界,入暮即寢,黎明便起,着實有幾分倒時差的痛苦。所幸在裕王府中,生活不同於市井,到了夜裏各房都燃起膏燭,以供夜間所用。
只是這個時代里,膏燭仍是稀罕物,也只有大戶人家用的起,但各房之中都有定量,下人們的院子裏能配發的不過幾支罷了。鳳花不忍老蹭用春蘭的膏燭,到了夜裏睡不着時,常去園子裏走動走動。這夜她沿着竹畔曲徑默行,貪看天畔姣好的月色如白練一般,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片開闊的水面前。
夜幕如墨,暝色四合。水光澄靜,半分波瀾也無。唯有水中亭亭的蓮葉接開,春水碧如天色。她不覺啞然,竟走到了觀瀾池邊。白日裏這裏是園中宴客之所,日日煩囂至極,入得夜來卻是這般的清幽之景。她抱膝與池邊坐下,信口吟道,“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觀瀾池邊忽然有人低聲的跟着哼唱。鳳花轉過身去,卻見一個青衫男子的身影立在池邊,身邊放着一個酒囊,說不出的瀟洒風度。
月光如水,清輝如白練般鋪灑整個園子,水面上點點耀金,攪得這夜色格外靜謐清幽。
“你是誰?”鳳花有些吃驚的看到眼前的男子,面容清朗,看上去許是二十餘歲,卻蓄着三尺青髯,神色沉鬱,胸中似有萬千丘壑,只是眸中似有鬱郁憂傷無法化開。
“深夜不睡,你卻在這裏做什麼?”那人低聲道,舉起酒囊飲了一口,聲音清冷,偏透出幾分安寧。
“只是閑來轉轉罷了。”
“人生難得有閑。辛苦最憐天上月,你這句做的有意思。”那男子低聲的嘆,斂去了所有的鋒芒,眉間依舊堆着淡淡的愁緒。
“這句不是我做的,”鳳花不願冒納蘭之功為己有,只是笑道,“我若有這般心境文詞,也不在此為奴為婢了。”說著,卻把這首《蝶戀花》絮絮的念了完整: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那男子默默聽完,卻嘆息了一聲,“此人文采誠是風流的,所作卻皆不是福壽語。”
鳳花念大學時,最愛的便是納蘭詞,本不樂有人批評。然而想起納蘭早逝的命運,卻不免黯然的點點頭,“伊確然不長命,很年輕便過逝了。”
那男子瞧她神色鬱郁,誤以為寫詞的是她相熟之人,不免寬慰道,“鄉野之中,原也有許多稀世之音。只是埋沒珠玉。”
“倒不覺得是被埋沒呢,”她忽然心中一慟,赫然憶起不過幾年前,似也有人在湖畔念過納蘭的詞,“就似是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念過的舊人,也許只是被遺忘罷了。”
那男子默然半晌,將酒囊遞給她,“會喝酒么?”
她毫不猶豫的接過飲了一大口,卻是最烈的酒,嗆得喉嚨辣痛。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她絮絮的想,在最潦倒的所有自尊都被踩在腳下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是不是算生活給自己的一種逃避。時至今日她仍然無法忘懷。從樓梯上摔下去那一剎那,曾經最愛的那個男人緊緊牽着的,是另一個女人的手。
大學時牽着手去打飯,多少次從校園的湖邊經過,他攜她坐在石舫上,看着湖裏的翻尾石魚,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他也喜歡納蘭的詞,絮絮念給她聽。畢業后,他們一起努力一起奮鬥,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各自的成績。愛情卻也走到了七年之癢,消磨到盡的時候。他去牽了別人的手,從此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過是句神話。
再此提起納蘭詞時,卻是此時此境,一切都變了。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她有些醉意,苦笑問眼前的男子,“情最傷人,深夜飲酒,你莫是有這樣的牽念么?”
那男子未曾開言,只是靜靜地注目着眼前的女子立在池邊沐着月光,帶着醉意,拿着他的酒囊,一口一口就着月光飲下,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卻不知是觸動了如何心弦。
“你叫什麼名字?”
“鳳花。”
男子目光霍然一閃,微微一笑,拿過了她手中的酒囊,“罷了,少飲些酒。”
她無可奈何的交回酒囊,卻問道,“你叫什麼?”
男子怔怔的看着遠處,唇間綻出一點笑意,“你可以叫我叔大。”
“叔大。”她淡淡的笑,“這名字很別緻呢。”
夜半三更,東廂冗自傳來女子低咽的哭聲,“你好狠的心,為何要這般對我。”面帶淚痕的女子此時已渾然不是白日裏艷麗逼人的模樣,也未施粉黛,眉尖輕聳,淚珠不斷落下,一雙纖長的玉手卻是牢牢抓住身邊男子的衣袖,似哀求又似悲傷,看上去頗有幾分楚楚可憐。那男子倒也有幾分動容,輕聲道,“這是父皇的意思,我也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那女子言辭瞬時鋒利起來,“你若真有憐我半分,怎會與我做了三年的假夫妻,一切罵名都讓我背了去,罷了,只有我是個傻子,再往後看誰過了門,繼續陪你做戲。”“你這是什麼話,看來翁家的家教果然入不得正房。”裕王面色須臾間沉靜下來,一絲厭惡閃過眉間,話中也帶了幾分譏諷道,“夜也深了,你也早些安息吧。”說罷便欲出去。
翁氏何曾見過他發怒的樣子,心中到底有幾分害怕,淚痕未乾,卻只是抱住他的雙腿,苦求道,“臣妾知錯了。王爺,臣妾什麼都不求,只求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便是娶十房八房侍妾,臣妾也不會嫉妒的。”那裕王卻不理她,只是抽身要走。女子哭的更加哀切,“王爺,臣妾知道,你是忘不了……忘不了茗姐姐。她都走了三年了,你還不能忘了她么。臣妾不求能取代茗姐姐的位置,只是請王爺能多看臣妾一眼,臣妾死都知足了……”裕王聽到這個名字,驀的眸色變深,略一駐足,沉靜道,“別再提起這個名字,你不配提起她。”說罷將牢牢抱住他腿的女子踢開,摔門走了出去,只留下那女子冗自伏在地上哀哀哭泣。
過了不久,房門輕輕被推開,一個身着藕色衣裙的年輕女子走進房來,見到伏在地上的翁氏,驚道,“姐姐,你怎麼在地上。”翁氏的臉上早已沒了眼淚,只是木然的看着冰冷的金磚地,彷彿被抽去了生氣一般。進來的女子正是她的妹妹翁嫣兒,今年才十七歲,剛到裕王府上住了不到半個月,因和翁氏的屋子住的近,聽到了這邊房裏的動靜便過來看看。
“王爺可是欺負姐姐了么?”嫣兒伸手摟住姐姐,替她整理着橫亂的髮鬢,翁氏面無表情,低聲道,“二妹,你切莫走姐姐的老路,無情最是帝王家。”嫣兒輕輕扶起姐姐,把她安置在床上,看她沉沉睡去時眼角冗自掛着淚,伸手替她拭去,她年輕的面上忽然露出一個堅強的表情。
有個青衫身影立在月下,嫣兒輕輕走近,“先生,你怎麼會在此處?”
“你下定決心了么?”男子問她,眼中有久遠的淡漠。彷彿還沉浸在適才的一場夢中未曾醒來。
“為了守護姐姐和翁家,我會照先生的吩咐去做的。”嫣兒努力的點點頭,留戀的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似有痴迷。
她識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源於三年前潭柘寺里的一面之緣。那時嫣兒隨母親去京西潭柘寺上香,為即將出嫁的姐姐祈福時,嫣兒突然心痛病發作暈倒在地,在潭柘寺里寄居的年輕書生名叫張居正,用精湛的醫術救回了她的性命。父親為了表示感激,聘張先生成為了府中的西席先生。日日上課言傳身教中,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追隨着張先生的腳步。從翁家的教書先生起,她便覺得他不該只閑散在這小小的翁家。她去央求父親給張先生謀個職位,父親搖搖頭拒絕了她。
她不甘心,於是努力勸說姐夫裕王給他謀了裕王府的侍講職位。裕王一聽張居正的名字,便答應了嫣兒的要求。可他進了王府,依舊是閑散依舊,終日飲酒,無欲無求。
人們都說張先生是個閑散世外客。裕王敬重張先生,卻從不來找他。只有嫣兒相信,張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三年不鳴,終有一日會一飛衝天。
如今,她為了他又做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她渴望從他眼中讀到一點憐惜,卻徒勞無獲。
嫣兒看着自己的腳尖,平靜的問道,“先生,你尋到那個你要找的人了么?”
“找到了,可也許,還不算找到……”張居正背過身去,聲音中有空寂與悵然,修長的手指劃過身旁月季的枝蔓,卻有一絲鮮紅刺目。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嫣兒努力剋制住心中傷痛,低聲道,“對於先生來說,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不然如何能讓先生捨棄一切,苦苦尋找她三年了。”張居正半晌無言,只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嫣兒低頭,笑中有一絲苦澀,“先生從不肯告訴嫣兒那人是誰,難道不願讓嫣兒幫你去找么?”
“你要走的路,是一條很苦的路。”他說道,“就不用去操心我的事了。”
青衫身影飄然走遠,只遺嫣兒在月下痴痴的等望。
幾個府中內侍此刻正站在鳳花和春蘭的住處,為首的王管家約莫二十餘歲,正是翁氏身邊最得力的助手,此時他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坐在窗邊的春蘭和鳳花,說道,“二位姐姐多有得罪,咱家來此有些公幹,請二位再次稍候。””說著擺手道,“你們去裏面看看,仔細查檢是否有違例的物件。”幾個內侍得令進屋去翻檢,不一會兒房中穿來箱籠倒地的聲音。
春蘭心中怨怒,說道,“是誰給你們這麼大的膽子,這可臨近老太太的園子,驚擾到老太太可有你的好處?”“春蘭姐少安毋躁,”王管家嬉皮笑臉的說道,“府中膳房昨日少了幾個番柿,王妃娘娘動了怒,責令查出是誰大膽私吞了貢品。咱家才敢來驚擾。”春蘭畢竟是老太太身邊有頭臉的丫頭,王管家也不敢輕易得罪。春蘭聽他言辭稍和,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身的一瞥間,卻見身邊的鳳花白了臉。
幾個內侍此時從房中抄檢出來,皆搖頭道,“未曾找到贓物。”
春蘭冷笑道,“這你們可滿意了?”
“如此叨擾姐姐了。”王管家笑着從懷中拿出一個做工精細的繡花香囊,道,“這個香囊是寒食之後,廚子在膳房找到的。王妃娘娘吩咐咱家來各房查檢,一定要找出府中的內賊是誰,看有人是否認得這是誰的物件?”
鳳花本在強自鎮定,看到香囊,心中一緊,這香囊是春蘭從前送給自己的,一直拴在腰間分外珍愛,這兩日不知何故找不到了,卻原來是那天落在了膳房中。“你認得這個么?”王管家猛然對着鳳花發問,詞鋒有幾分咄咄逼人。鳳花咬牙橫下心,搖頭道,“從未見過。”春蘭從旁神情複雜的看了鳳花一眼,亦搖搖頭,“我也未曾見過。”
王管家收起香囊,嘴角多了一份玩味的笑,說道,“沒見過那就好。走,咱去別的房問問。”說著帶着人慾出去,走到門口,忽而回過頭來,低聲對鳳花道,“希望咱不要再回來見面了。”說罷,哈哈一笑,帶着眾人竟自去了。
鳳花整理着房中一片狼藉,聽到旁邊各院亦是雞飛狗跳了整夜,心知這一夜府中老小被折騰的夠嗆,心中更是愧疚。春蘭一言不發的收拾着東西,只是眉頭緊鎖,卻亦未問半字。
到了天明的時候,春蘭要去老太太房中當值,臨走時握了握鳳花的手,囑咐了一句“多加小心”。鳳花心神不定的等,到了晌午的時候,果然有了結果。這次卻是王妃翁氏親自來到了鳳花房中,王管家隨侍在側,帶的內侍更多了幾名,手中都提着長棍。翁氏看到鳳花,將手中香囊擲在地上,厲聲道,“大膽的賤婢,有多人舉報見你戴過這個香囊,還敢狡辯不認得這個?”
“我……”鳳花心中惶恐,不曾想到寒食節去膳房偷偷做了碗面,竟然惹出這許多麻煩。翁氏厭惡道,“賤婢作死,連宮中賞賜的貢物也敢偷,這次人證物證俱在。也不用再審,王仁,你將這賤婢重打四十大板,關到後院去,不許給飯給水……”
鳳花已然聽不清翁氏後面說了些什麼,只覺得有兩個人把自己架到外面的長凳上,一個小內侍把一塊軟軟的木頭塞進自己嘴裏,輕聲道,“鳳花姐,你咬着這個吧。今日王爺不在府中,王妃娘娘知道了昨天的事,任誰也救不了……”話音未落,便見翁氏紅色的衣裙飄了出來。
內侍高高的舉起長木板,又重重的落下,一下,兩下……鮮紅的血滲透鳳花薄薄的衣衫,順着長凳腳流到地上,不多時,地上便窨紅了一片。起初鳳花還能默數着板子打了幾下,到了後來意識陷入模糊,彷彿靈魂離開了身體,失去了痛覺,隱約聽到打板子的內侍仍然一五一十的數着次數,眼中一角鮮紅的衣裙格外鮮艷……
遠處,青色衣衫在假山後一隱而過。
春蘭正在伺候老太太用午膳,忽然有個丫頭傳膳時,悄悄往她掌心塞了一張紙條。春蘭不動聲色,背過身時打開一看,卻是潦草的四個字,“鳳花有難。”
裕王此時正在京西玉泉山的回龍寺中與一老者對弈,晌午的陽光正好,照在棋盤上點點躍金。
“少湖先生這步棋雖妙,卻不一定能殺出小王佈下的截陣。”年輕的裕王笑着往棋盤上落了一子。
老者望着棋局,細思苦想良久,臉上忽而浮現一點笑容,“幾日不見,王爺棋力大進,步子愈發周密了。這一子恰如王爺得了叔大,如虎添翼。此人在王爺麾下,不動聲色,眼見半壁江山都在掌握中。這局棋老夫不是對手。”
“叔大是個人才。”裕王臉上浮現的笑容轉瞬即逝,“只是還不能為我所用。”
“心結難解,”老者嘆道,“王爺需要假以時日……”
忽然有一小侍衛匆匆奔進來,手中擒着一隻信鴿。
“少湖先生見笑了。”裕王抱歉的向對面的老者致歉。
“京中瞬息萬變,王爺事務繁忙,何須向老夫致歉。”那老者撫着長須哈哈而笑,伸手在棋盤上又布一子,“這局棋,老夫只能做些苟延了。”
裕王從信鴿腳下綁着的竹筒中取出一張紙條,讀後卻是截然變色。站起身道,“先生,這盤棋算是小王輸了,擇日再與先生弈戰。”說著牽了馬,只向山下奔去。
老者拾起裕王掉在地上的紙條看了看,望着他策馬疾奔的背影,搖搖頭亂了棋局,嘆道,“本該是泰山崩定不變色的帝王之相,怎能為了兒女情長至此……”
後院的柴房中,房門緊鎖着。滿身血痕的女子躺在地上,看上去似乎已沒有呼吸。
春蘭跪在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道,“老太太,求您發發慈悲,去救救鳳花吧。”老太太拈着佛珠,坐在榻上,面對春蘭的苦求充耳不聞,彷彿入定了一般。身旁的丫頭婆子都給春蘭遞着眼色,示意她別再哭求下去。
春蘭眼見無望,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含淚泣道,“老太太,春蘭伺候您多年,早已別無它念。只求老太太這次能救了鳳花,春蘭願永不離開老太太身邊,生生世世伺候您。”說著拿起桌邊的剪子,便鉸自己的頭髮。古代女子,頭髮最是珍貴,鉸發便有立誓不嫁之意。唬得旁邊眾人趕緊去拉春蘭,紛紛勸慰,卻見春蘭的三尺青絲,飄飄揚揚的灑落在地,已是被鉸去不少。
老太太睜目,嘆道,“你這孩子,還是這麼拗性。這件事,我不會管。”
“老太太,求您慈悲。”春蘭附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
老太太惻然看了她一眼,說道,“也怪我把你寵壞了,膽子竟然越發的大了。來人,把春蘭關在後院中,沒我的吩咐,誰都不要放她出來。”
幾個壯婦過來架了春蘭便到後院去。一路上都是春蘭凄厲的哭聲響徹院子……
夜幕漸漸降臨,裕王催馬趕回府時,王府內已然掌起了燈。
裕王跳下馬背,來不及換衣裳,只急急的問牽馬的下人,道:“鳳花現在何處?”
“在柴房中,老太太剛剛傳話,要放出……”下人話音未完,卻見裕王早已向柴房衝去,牽馬的下人,何曾見過王爺這般着急的樣子,手裏握着馬韁,看的瞠目結舌。
裕王大步流星的沖入柴房之中,卻見一襲青袍覆在地上,青袍的邊角仍然掩蓋不住大片的血污。他揭開青袍,觸目驚心的鮮紅映入眼中,只有血……整幅的藕色衣裙都被鮮血浸透,地上冗自一片暗紅的血漬。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子,只見平日裏巧笑嫣然的明眸緊緊合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醒醒,茗兒……”他輕聲喚,心中似有千刀萬剮。牆邊似有枝葉微響,他全然不在意。
傷痕纍纍的女子勉強睜開眼,看到他,忽然浮現一點笑容,氣若遊絲道:“朱三……”裕王點點頭,虎目中似有淚光。女子再也堅持不下去,閉目又暈了過去。裕王輕輕抱起女子離開柴房,向著下人住的院落走去,全然不顧身旁人們驚異的眼神。
一裾紅裙擋住了他的去路,平日裏高挑美艷的王妃翁氏失去了風度,厲聲道,“您不能這樣失禮,抱着一個丫鬟四處亂走,成什麼樣子。”
“你讓開。”裕王沉聲道,眼光掃過處,冷冷的鋒芒讓旁邊的人都不寒而慄。
“臣妾不能讓開,”翁氏毫不示弱的仰起臉,妝容依舊精製艷麗,只是嘴唇卻又些發白,說道,“您代表的是皇家的體面尊嚴,怎能抱着一個下人如此失禮?”
“滾。”裕王抱着一身血跡的女子,衣袖上漸漸染上了不少血漬。他無比厭惡的看了眼前身份高貴的翁氏一眼,再也不願多說一子,一把推開她,抱着女子繼續前行。
翁氏失魂落魄的被推到在地,失聲凄厲叫道,“王爺,您不能這麼對我,這不公平,不公平……”
不知何時,嫣兒已站在了翁氏身後,手中提着一襲沾了血跡的青袍。面無表情的看着裕王抱着鳳花遠去的背影,輕聲道,“王爺的故事姐姐可知道么?”
“怎麼不知道?”翁氏自失的大笑,狀況瘋狂,此時哪見平日裏高貴的模樣,“他眼中就只有一個茗兒……茗兒。姑母說,那是個妖孽。哈哈,那個女人死了都快三年了,他還是忘不了她,我真是天下最蠢的女人….哈哈…..”
“茗兒?”嫣兒沉吟着,眉間多了幾分不為人知的複雜。
鳳花醒來已是三天後,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一臉憔悴的鳳花。
“幾日不見,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鳳花開口問道,卻發現自己的嗓音嘶啞,氣息微弱。
“你的病才好,快別說這麼多話。”春蘭見她醒來,又是高興又是流淚,忙扶着鳳花坐起身來。
鳳花環顧房中,只見多了不少家什用品,奇怪道,“這屋子裏什麼時候添了這麼些東西?”她看了看桌邊的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天受責打的情形,問道,“我不是被關起來了么,什麼時候放出來的?這些葯又是?”春蘭眼眶一紅,說道,“那天你險些沒命,我求的老太太放你出來,又被老太太關了起來……”“你被老太太關着了?”鳳花大驚,拉着春蘭的手仔細查看,“你有沒有哪裏受傷?都是因為我……”
“沒有受傷,老太太只是關着我不讓我哭鬧。第二天便把我放出來了。”春蘭勉強笑道,“只是那天你的小命可有些懸了,要不是王爺及時從西山趕回府中救了你,恐怕你又得去閻王殿裏走一回了……”
“王爺?”鳳花腦中模模糊糊的有一個青衫的身影,卻全然不記得什麼王爺,奇道,“王妃為何一定要置我於死地?還有,你說的……什麼是‘又’死一回?”
她知道有許多問題都是春蘭無法回答的。在受傷暈過去的時候,她彷彿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喚一個名字,便是那呼喚又把自己喚回這個世界。
可這個身體到底是誰?她默默地想,卻得不出一個答案。為何王妃之尊卻要置自己於死地?裕王和這個身體的主人過去曾有何樣的糾葛?那晚最後在自己暈過去時,迷糊中見到給自己蓋上一襲青袍的人,又是誰?
春蘭一咬牙,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在瞞你。你入府雖然不過月余,卻不知為何得罪了王妃。上次你失足落入觀瀾池中,旁邊只有王妃娘娘的貼身內侍在場……據說後來王爺和王妃大吵了一架。至於你醒來后便什麼都不記得了,王府上下對此事都諱之莫深,決不許有人再提起。你無需再多打聽,好好保養身子便是。再多知道,於你自己不利。”鳳花聽得淚水滾滾而落,抱着鳳花直哭道,“姐姐,你冒險救我,又你告訴我這些。你是我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春蘭輕輕拍着她的肩,說道,“傻孩子,我們姐妹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話么。我如今要走了,以後你一個人在這府里,要處處小心。王妃處處針對你,怕你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
“姐姐,你要到哪裏去?”鳳花驚問道,“你不是說要去求老太太,不會出府去么。”
“讓我出府是主子們的恩德,哪裏還能去懇求。”春蘭苦笑道,“知縣又遣人來家裏提親了,這次是娘老子做主,今日來王府求了王妃娘娘的恩德,有了父母之命,又有了主子的恩准,由不得我不從了。老太太也沒阻攔,還賞賜了我家許多銀兩綢緞,說要好好給我置辦嫁妝。剛才王妃又遣人來傳話了,讓我今日便出去……”
“姐姐……”鳳花接過春蘭端來的葯,再也咽不下去,知是王妃怨恨自己連帶恨上春蘭,借故趕她出府。鳳花心中有萬千愧疚,抱着春蘭眼淚簌簌,哽咽的說不出話了。
“好妹妹,你以後要學會照顧自己。”春蘭替她輕輕擦去眼淚,含淚笑道,“王府之中,處處都有險礙。王妃雖然針對你,到底身份尊貴,性子直率,你平日多加防備就是。倒是王妃身邊的嫣兒姑娘,你需多加小心,這番柿之事,只有她前幾日去膳房問過,廚子見她和善,也不疑有她,才把香囊之事作玩笑說了,事後惹出這大風波,廚子也心驚不已,這才昨日偷偷告訴了我……”鳳花聽着只是點頭,只想到春蘭要離開便心如刀絞,哪裏還分辨的出話中滋味。
春蘭嘆道,“這些話你記在心裏變好,我和你雖然只有數月的姐妹情分,早已愈過親生姊妹……”說著她輕輕放開鳳花,續道,“我這就去向老太太辭行。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她步履匆匆的走出房間。鳳花伏在床沿,想起身追出去為她送行,卻被滿身傷痛所累,沒有半分力氣,鳳花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哭。她的心中過去對這個身體充滿了疑問,如今卻只是痛訴,究竟為何,要把自己送來這樣的世界,受着姐妹分離的痛苦,傷心的煎熬。
硃紅色的大門,高高的石獅子守護左右。尋常百姓走到這門前,都不免踮足悄聲。
如今站在這座府門前的,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秦福。算起來今年已是他入宮第四十個年頭了,在宮中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內閣大臣也要拱手相讓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然而走入這高門獨院的裕王府,卻還是第一次。
秦福也沒有遣人去通報,只帶了一個隨身小內侍,悄悄入府,正在花園中轉悠,卻見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在花園中採摘花朵,雖是一身布衣荊釵,卻難掩天資國色。芍藥雖艷,卻只映得那女子雙頰微紅,雖是側臉相對,尤見明眸如星,人在花間,一時間也說不清是花艷還是人嬌。
小內侍只見秦福驚疑的止步,臉上陰雲變幻,盯着那花叢中的姑娘仔細的看着。小內侍跟隨在秦福身邊多年,在宮中也未見過這般絕色的女子,正在胡思亂想間,卻聽秦福吩咐道,“阿保,你去問問這姑娘叫什麼名字,是府上什麼人。”
阿保畢恭畢敬的應了聲是,仍不免臉上微紅,他看上去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稚氣未脫,若不是因為身着內監服飾,便是街上尋常可見的小少年。只見他走上前兩步,彬彬有禮的問道,“敢問姑娘是府上親眷么?”
那女子正是鳳花,自從春蘭走後,她變得沉默了許多。後來房中又搬來了王妃身邊的蔓煙同住,雖然對鳳花多有照顧,只是鳳花總覺得疏遠了許多,也不如原來那麼愛說話了,有時獃獃看着春蘭曾經的床鋪,也不免黯然淚下,不知道春蘭如今是否出嫁,過得可好。
鳳花身上的傷休養了半個余月方好,其間也沒有誰來打擾。後來還是老太太指名把她要到房中,做些打掃的事。
這天清早起來又被指派來花園中采鮮花插瓶,尤自睡眼朦朧。此時乍見一位清秀的小少年站在身前,彬彬有禮的問話,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低頭道,“我叫鳳花,我不是府上的什麼親眷,只是一個打雜的丫頭罷了。”
鳳花看着阿保的衣飾與府中眾人不同,忽而想起什麼來,“你是什麼人,怎麼從沒在府上見過你?”阿保面上一僵,尷尬道,“我叫阿保,我是秦公公身邊的……”秦福輕咳一聲,走近幾步說道,“老夫是這府上的客人,甚少來走動,不想今日打擾到姑娘了。”
“哦,”鳳花點了點頭,仔細盯着阿保主僕看去,似在沉思。秦福心中略動,緊張的盯着鳳花的表情。卻聽鳳花忽而驚喜道,“你們,莫不是……莫不是宮中的……”秦福神色一松,看着雖像,只是那人卻不會這樣認不出自己的身份來。
阿保的臉愈發紅了,道,“正是,我們是在宮中的……執事。”鳳花從小便知道古代宮廷里有太監,可是哪裏真的見過。此時見這二人聲音尖細,面上無須,辨別許久終於確認,自然有些激動。其實明代太監的服飾品階與普通官員大不相同,而且太監說話舉止也與常人區別甚大,尋常百姓都可識得。
秦福有些奇怪,說道,“姑娘是在府上長大的么?難道從未見過宮中執事?”鳳花搖搖頭,說道,“我來這裏才過了幾個月,從沒見過宮裏來的人……”秦福聽得奇怪,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細細回味那人的相貌舉止,陷入了沉思。
鳳花看着他們主僕二人,一個明顯神遊天外,一個臉紅的恨不得要鑽到低下去,忍不住好笑,很是好奇的問阿保道,“你幾歲進宮的?今年多大了?在宮裏好玩么?”阿保臉上憋得通紅,“我從小就在宮裏長大,我……”
“姑娘從未進過宮么?”秦福心中存有疑惑,還是不甘心,說話間去辨別鳳花的表情,見她搖搖頭,臉上神色不似作偽,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笑着解圍,說道“姑娘改日去宮裏轉轉便不奇怪了。”
鳳花笑道,“好呀,我也很想去宮裏玩呢。只是這府上規矩太多了,都不讓出門。”秦福呵呵一笑,正欲再說什麼,忽見遠遠走來了一個紅色衣裙的女子身影,身後跟着一大堆丫頭婆子,便適時的止了聲。
“不知秦公公大駕光臨,王爺今日不在府中,臣妾遲來相迎,甚是慚愧。”王妃翁氏身着一襲華麗紅裙,朱唇未啟,笑語先迎,神色一如平常。她忽而見到秦福身邊站着鳳花,不免面上劃過一絲厭惡,說道,“這丫頭怎麼如此無禮,竟敢在此衝撞公公。來人呀,拖下去重重責罰……”鳳花聞言一驚,不想這些日子王妃還是沒有忘了自己。經歷了這些磨難,她已比初來時沉穩了許多,此時慢慢屈膝跪下,正欲請罪,卻聽秦公公呵呵笑道,“王妃娘娘不必客氣,老夫來府上隨便轉轉,走到花園中找下人問路,也沒和主人打聲招呼,失禮的該是老夫才是。”
翁氏面上有些尷尬,擺手讓走過來的王府家丁退下,笑道,“倒是逸蘭多事了。園中晨露甚重,不敢勞公公在此久站,便移步前廳小坐可好?”
“如此甚好。”秦福呵呵一笑,便攜着阿保跟隨翁氏一行而去,頃刻間花園中人都去盡。只留下鳳花兀自獃獃的站在原處。“我的好姑娘,”蔓煙不知從何處得了信,悄悄的跑過來,說道,“你差點又惹了大禍。”
“那位公公到底是什麼人?”鳳花仍是一頭霧水。
“那可是如今宮中最得勢的司禮監掌印的秦公公,京城裏誰不識得聖上親賞的二品官服的東廠總管,哪個王公大臣見了他不得小心屏氣,就連咱王爺也敬他三分,偏您老可好,大棘棘的站在這兒和人家說了半天話還不知道是誰。”蔓煙搖頭嘆道,“你這一場大病,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鳳花頓時立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誰曾想到這位其貌不揚的老者,便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明代特務機構東廠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