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曲中輾轉鳳求凰
到了晚間張居正剛回了家,李氏便聽到東廂有了動靜,鸞瑚的丫頭婆子們都來請他過去,外間好是熱鬧繁雜了一陣。李氏自在房中心平氣和的飲着茶,一杯還未飲盡,只見小鳳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眉上都掛了喜色,“好叫夫人知道,我家奶奶這次真真是懷了身孕,老爺和奶奶快請夫人去東廂房說話呢。”
李氏放下茶盞,略一整頓妝容,便隨着小鳳去了。恰恰走到了東廂房外,只聽裏面傳出歡笑聲,一時覺得腳上有千斤重,她捺了一捺心底的悵然,慢慢推開了門。
“姐姐來了,快請坐,”鸞瑚眼尖,一眼便瞥到了她,瞬時換上了一副恭敬又謙和的樣子,便欲翻身從床上起身,替她去搬凳子。一旁的青衫身影一晃,已是擋在了鸞瑚身前,按住了她的手,柔聲吩咐道,“你不用起了,好好躺着休息就是。”鸞瑚就着他的手躺下,口裏仍道,“那怎麼好,總歸是妹妹應盡的禮數。”話雖是這樣說,只是一雙熠熠的星眸涼涼的向李氏掃去,總含了些若有若無的深意。
這一番做作盡收在李氏眼底,她到底覺得心內有些酸,勉強笑着自己尋了張凳坐了,沒話找話的開口道,“妹妹要多注意身子,留仙居的大廚我已着人去請了,以後就由他來照顧妹妹的飲食。”
“留仙居的廚子怎麼用得?”張居正忽然皺起了眉頭,不耐的責備道,“那家的菜色最是油膩重味,一味的重翅羹金鮑,尋常人都吃不久,更何況是孕婦!”
“我哪知道那家菜色會是油膩的,“李氏漲紅了臉,又是尷尬又是委屈的解釋道,“妹妹不是說她偏愛….”話音未落,只聽鸞瑚柔聲接過了她的話,勸着張居正道,“這也不怪姐姐,她可能原是想給妹妹找個好些的廚子做菜,倒並未考慮到太過油膩這一層。”說著,她又正色看着李氏,無比鄭重的說道,“多謝姐姐的深情厚意,妹妹並不是金貴之身,無論姐姐用什麼樣的菜色,妹妹都會受之如飴的。還請姐姐不要破費,節省度日為好,畢竟咱是官宦之家,如果任用京中名店的廚子,還會引來旁人的物議呢,多少有損大人的聲譽。”
“我看鸞瑚處事十分的穩妥,以後府里的事,你也可以少費些心,多和鸞瑚商量着辦。”張居正重重的“哼”了一聲,面色十分的陰沉,看上去已經很是不快。
李氏低低的應了聲“是”,她此時已知鸞瑚是存了心的,自己若再解釋,無非添不快罷了,此時見鸞瑚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便勉強道,“多謝妹妹的提點,卻是我考慮不周了。”
再坐下去,便是如坐針氈一般,李氏捱了片刻,起身告了聲辭,退出門時尤聽着房內傳來鸞瑚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我想姐姐到底是吃了出身的虧,書讀得少些,考慮事情總不那麼周道了。我一直努力侍奉好姐姐,希望姐姐能夠真心愛護我與我肚中的孩兒。但大人今日這般說了,希望姐姐不至於心中留了意,反倒更猜忌我才是……”
李氏心中氣苦,再也不願聽下去,加快腳步走的更急,此時卻見小鳳端了碗湯藥迎面走來,下雪天本就路滑,李氏正往旁邊讓着,小鳳忽然滑到在地,手裏的葯盞摔在地上跌的粉碎。李氏看着那葯汁濺出來的褐色湯汁斑斑點點撒在自己素白的裙裾上,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只聽身後的門卻被推開了,她回頭看時,只見鸞瑚身着一件單衣站在門口,目光如刀般冷冷對着自己。
“奶奶,”小鳳忽然嚎啕着爬向鸞瑚,抓住了她蔥綠色的褲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您的葯……都被夫人打翻了……”
“你說甚麼!”李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適才她連小鳳的衣角也沒碰到,明明是她自己跌倒的,怎麼這樣攀咬到自己身上,無邊的憤怒包圍了自己,她簡直雙目都是赤紅的。
“姐姐有什麼火氣沖妹妹撒就是了,何必拿我的丫鬟撒氣。”鸞瑚臉色蒼白,目光中簡直要噴出火來,一句一句的話如刀子一樣剮人,“不過是一碗皇後娘娘御賜的補藥而已,總歸是餵了我肚裏的孩兒,這也是大人的親骨肉。姐姐居然如此的容不下?”
一瞬時,耳中靜了一瞬,只有冷冷的北風呼嘯怒吼的刮過,讓她覺得周身都是冷意。是了,這裏只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有什麼理由去憤怒,去生氣?她覺得眼角有些潮濕的液體不爭氣的湧出,她依舊忍耐着解釋道,“我….我並不知是….皇後娘娘御賜的….補藥….我…..”
鸞瑚乾淨利落的打斷了她的話,眸中閃過兇狠的光芒,如一隻母獸般護住自己的腹部,厲聲道,“姐姐不知道是皇後娘娘御賜的就可以打翻?姐姐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這般狠毒。若姐姐這樣容不下妹妹肚裏的孩子,妹妹索性服一碗狠葯,遂了姐姐的心愿可好?”
不知何時,青衫的身影已站在鸞瑚的身後,他將一件絲絨的披風溫柔的替她披上。李氏獃獃的看着他抱着鸞瑚站在迴廊里,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卻全然都是怒火。
鸞瑚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任誰看去都覺得憐惜。他摟住了她微微顫抖的雙肩,不知在耳邊柔聲勸慰了幾句什麼,這般溫柔而纏綿的神色,是李氏從未見過的。
鸞瑚溫順的聽着他的話,仍有丫鬟扶着回了房間。
他隨着邁進門檻時,頓了頓足,輕輕側眸望着李氏,眉間焦灼,目光深不見底。
李氏直直的望着他的雙眸,輕聲道,“不是我。”
他面上神色也未改半分,卻收回了目光,嘴唇抿成一線,神色晦暗到了極致。
李氏咬着雙唇,幾乎帶了哭腔,毫無章法的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大人……”房裏傳出鸞瑚的呼聲,焦急而又柔弱。
他看也未看她一眼,徑直往房裏走去,彷彿連適才那一瞬時的回顧,都只是李氏的錯覺罷了。
雪一直未停,天,真的很冷了。
自那日之後,李氏將府里一切處置的事物都交由鸞瑚任其處置,只求樂得清凈。然而鸞瑚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性子卻也漸漸變的暴躁,府里愈發折騰的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李氏不願在府里多待,清晨便早早梳洗罷,囑咐秦媽給小雪換好暖和的春衫,三人準備出門禮佛去。誰知剛剛走到了二門前,一個清泠泠的聲音照舊在背後響起,“姐姐這麼早出門,往哪裏去啊?”
李氏無奈的轉過頭,只見鸞瑚身着一件沉香色水緯羅的雲緞披襖立在門旁,四五個月身孕的大肚子十分明顯的凸出來,她神色倨傲,十分睨視的望着李氏。
“今兒浴佛節,正準備去通教庵禮佛,小雪都三歲多了,還沒有定下個名來,也想去請庵里的師太正個名。”
“哦?去個尼庵還要這麼多人跟着?”
鸞瑚的一手扶在丫頭小鳳的肩上,緩緩步行到她面前,眼眸卻往秦媽身上打量去,“今兒我胃口不好,想吃一碗秦媽做的通草鯽魚湯,秦媽就留下吧。”
李氏忍住怒氣,冗自輕聲說道,“小雪年幼,我一個人照料不來,凡事是離不開秦媽的……”
“我倒是忘了,小雪不是姐姐親生的,怎麼能照顧得來呢?”鸞瑚唇邊噙了淡薄的笑意,彷彿渾然不見李氏陡然漲紅的臉色,她揚起秀麗的眉,側頭吩咐身旁的丫鬟小鳳道,“小鳳,你就隨着姐姐去趟庵里吧,仔細要照顧好了我們的小雪。”
“夫人。”秦媽千百個不願意留下,遲疑的喚着李氏。
小鳳卻十分伶俐的點點頭,伸手抱過了秦媽懷裏的小雪,跟在了李氏身畔。
李氏無奈之下,只得嘆了聲氣離去。
通教庵自元時始建,是京城最大的姑子庵。李氏還未至庵外,卻見遠遠的香火鼎盛,人聲喧沸之至。再行得近些,只見金黃的琉璃飛檐赫然挑入雲霄,殿閣屋宇之華丈,不輸於宮中氣派。李氏是聽了秦媽的勸告,才第一次來這個所在,此時不免看的極為震驚。直道此處信男信女眾多,才得年年香火如此旺盛,卻不知還有另一個緣由。
待到了庵門外,自有供奉的年輕姑子過來引路。因今日是浴佛節,來禮佛的齋客眾多,而李氏一行又衣着樸素,因而姑子們十分的忙亂,只是匆匆將客人引至正殿便跑得不見了人影。李氏一心想尋個有道的老尼為小雪批命,此時見大殿中人聲喧囂至極,便囑咐小鳳道,“你且抱着小姐在這裏等待,我去後堂尋個師太出來,你切切記得站在這裏,不要走失散了。”
小鳳抱着小雪,只顧低頭看着自己蔥白緞子紗綠褲腿有沒有被香灰污了,十分不耐煩的胡亂點着頭。李氏還想叮囑,卻見香客越來越多,只得尋了個人潮縫隙,先往後堂去了。
待到了後堂里,李氏扯住了一個步行匆匆的中年的姑子問道,“請教這位小師太,庵中主持師太在何處?”
那中年的尼姑十分警惕的退後一步望着她,“你尋住持師太做什麼?”
“好叫師太知道,我是來尋主持師太為小女起名點化的,”李氏面上浮了些溫和的笑意,不動聲色的將一小錠銀子塞在了中年尼姑的手中,“還麻煩師太行個方便,替信女指點指點。”
那中年的尼姑掂了掂銀子的重量,頓時喜上眉梢,笑道,“施主這般誠心禮佛,怎能不行方便。只是現在住持師太在澄心樓誦經……只是有不少貴客在樓下等候着呢,沒三四個時辰怕是不會輪到你……”說著她語音有些遲疑,李氏十分的知情識趣,忙從袖中又取出一錠金稞子塞到她手中,她身上的私房錢本就不多,這一錠金錁子幾乎是她半年的月例了,“師太如何稱呼?還要勞煩師太費費心。”
那中年尼姑眉開眼笑的收起金錁子,笑道,“阿彌陀佛,貧尼靜慧,佛祖面前論什麼尊貴卑賤呢,你且隨我來,直接從後門上澄心樓去吧。”
李氏大喜過望,說道,“那我去大殿把小女接來。”
“不可不可,此番我們已是從後門上樓,須得不被人知道才好,若稚子哭鬧,豈不惹麻煩。
”靜慧擺了擺手,鄭重道,“你有稚子的生辰八字么?”
“有的。”
靜慧信心滿滿的說道,“那便足矣,住持師太性子很爽利的,批命定名,只需要八字就夠了,不過半刻鐘就可好。”
李氏將信將疑的跟隨靜慧走到後院,沿路只見這是處極開闊的花園,園中繁花似錦,屋舍精製,更有許多年輕的姑子穿梭其中,各各都是年輕貌美,只是年紀輕輕都是緇衣加身,神色甚是落寞。她不由十分稱奇,連連咂舌道,“這些姑子都如此美貌。”
靜慧本在前面引路,此時重重一哼道,“你只看個皮相。這些女子都原是宮裏的出身,富貴慣了的,哪裏安心在佛門清凈地禮佛。”
李氏聽她語言忿忿,不敢節外生枝,尷尬的笑了幾聲,只見遠遠一座高聳的三層佛堂赫然在眼前,堂前圍滿了人,十分的熱鬧。堂上赫然三個濃墨的大字,“澄心堂”。
靜慧示意她噤聲,悄悄引着她往堂後行去。李氏遠遠的一瞥間,只覺得堂前圍着的人都是錦衣華服的裝扮,十分的眼熟。
李氏走進澄心堂時,前一位客人剛剛出去。她在路上得了靜慧的囑咐,一進屋子便深深一躬,對着堂上的尼姑施禮道,“信女李氏,見過默清師太。”
過了半晌,只聽默清唔了一聲,並不言語。她好奇的抬起頭來,只見這師太卻也並不如何老,約莫四五十歲的年紀,面目富態,如同尋常人家的婦人一般,唯有一雙眸子異常的有神,此時正霍然盯着自己。
兩人目光相接,李氏唬得低下頭去,卻聽默清的聲音十分清健,“你不是此地人吧。”
“信女家在冀州,嫁到京師。”
默清霍然睜開雙目,上下仔細的打量着李氏,李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不免心中微微奇怪,靜慧不是說住持師太給人定名十分的快,怎麼此時卻問些不相干的事,於是她有些局促的說道,“信女有一幼女,年方三歲,想請師太幫忙定名,這是小女的生辰八字。”說著靜慧從旁接過了她手中薄薄的箋紙,遞給了默清。
誰知默清微微瞥了一眼,卻嘆道,“世間螻蟻,都是苦生,顛倒繁華,難脫紅塵。汀蘭霽雪,莫知迷離。”
說完這番話,默清便微微闔目入定,再不發一言一語。
李氏疑惑的向靜慧望去,只見靜慧微微擺手,示意她下樓去。李氏忍不住問道,“住持師太為何不給小女定名?”
靜慧敬畏的回望了一眼入定的默清,有些心神不寧的低聲說道,“住持師太已經說了,令愛就叫汀雪吧。”
李氏心中的詫異轉瞬即逝,她恭敬的收好女兒的八字名箋,再回頭時,卻找不見靜慧的身影。她隱約記得適才走來的路,彷彿要繞過一個園子才能出去。她摸索着在園子裏走了半晌,卻越走越覺得這道路更陌生了些。她止步四下觀望,只見這個園子是極大的,四下都是奼紫嫣紅,繁花栽柳的景象,哪裏還尋得到進來時的路徑?
她心中牽挂女兒更加發急,在園子中亂走了一陣,轉過一處涼亭,只聽得溪水淙淙,右下樹蔭處有一排綠竹,竟是個極為清幽的所在。冷不防她只覺得腳下一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一樣,卻是一塊兩尺見方的小小木牌棄在地上。她撿起木牌,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土,勉強辨出上面有個“冢”字,其他的字跡都渙漫不清了,不知是誰人墳頭的牌位。她側頭只見亭邊的竹笆下有三座小小的墳包,心知這木牌必是從上面落下的。她正欲過去將木牌放好,忽聽腳步細碎,涼亭里傳來一個女子柔媚的聲音,“大人救我出牢獄之中,如今又來看望我,妾身心中十分的感激。”
語聲入耳,李氏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何其的熟悉,彷彿不久前才在哪裏聽到過。她不及細想,趕緊側身隱到綠竹后,只聽緊接着,又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愈來愈近,“我出入這裏多有不便,這裏凡事都要多勞你照看些。”
“臣妾省得的,”那女子低低的應了一聲,良久後方才說道,“這墳上年年新草綠……都不會忘了大人的情誼。”
“上次的事,讓皇後娘娘猜忌我。現在她趕我出宮來。我以後怕是再難幫到大人什麼了。”那女子壓低了聲音又道,聲音中隱隱蘊着情誼。
“可辛,你放寬心,我會為你想辦法的,”那男子柔聲安慰着,說道“再說你現在身懷有陛下的龍種,皇後娘娘不會對你怎樣的。”
李氏心頭怦然一跳,斜探出半個身子,只見那三座墳包前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衣飾華麗,她此時已聽出這女子正是陳皇後身邊的侍女可辛,而那男子身着一襲青衫背對着自己,緩帶洒脫,卻正是日日相見的丈夫。一時間她又是苦澀又是心酸,全然沒有想到他們之間居然會有聯繫。她心神微動間,便有幾句話沒有聽得分明。
“大人,請好好照看小雪,”這句話忽然撞入李氏的耳中,嗡的一聲震得她的耳鼓轟轟作響,她吃驚的凝神望去,只見那女子驀然揚起頭,手裏握着什麼東西,一雙明亮的眸中蘊滿了晶瑩的淚水道,“這塊玉佩跟隨我多年,請大人給她帶上。保佑她平安長大。”
“放心,小雪很好,”張居正接過玉佩,柔聲安慰道,“你如今身懷有孕,住在這裏反倒比宮裏安全,只是你凡事也都需小心點才好。若有什麼事,吩咐阿保遞個話出來。”
李氏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園子的,當她走回人聲鼎沸的大殿時,眼前仍然是迷茫一片。小雪的身世她暗自猜測過,卻總不如這樣親耳聽到時刺骨銘心的痛。
她渾渾噩噩的走回大殿的石鼓旁,耳邊依舊是誦經聲、祈佛聲雜亂一片,殿中獸首口中吐出藍幽幽的青煙,數不清的人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人彷彿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軀殼一樣,沒有半點力氣。眼前香煙瀰漫,赤橙黃綠,萬道金光交錯,浮現出的還有小雪甜甜的笑臉,她忽然心神一懍,生出些不詳的預感,目光向四周掃去,大聲而凄厲的叫道,“小鳳……雪兒……”
“大人,通教庵一帶都找遍了,沒有找到小姐的影蹤。”幾個下人急急忙忙奔到前院向張居正回稟道。此時張府里亂成了一團,幾乎所有的奴僕都出動去找小雪了。
“你們可有去庵里的石鼓下找?”李氏急得坐立不安,眼淚都涌了出來,“今日我明明叫小鳳抱着雪兒在石鼓下等着的,旁邊都沒有人看到她們么?”
鸞瑚在一旁好不快意,火上澆油的插口道,“這番一定是人伢子把她們都拐了去了。姐姐今兒一早就說要帶小雪去庵里,當時我就覺得不妥當,庵里人有多少,哪能沒個閃失。要我說姐姐也是太粗疏了,哪能把孩子丟在一旁,自己不聞不問的。唉,到底隔着肚皮難見人心。”
李氏面色蒼白,嘴唇直哆嗦,“你這話什麼意思?小雪是我養大的,難道我還故意將她丟了?”
鸞瑚愈發得意了些,斜倚在床欄上剔着指甲,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哪敢說姐姐故意丟了小雪。我只是說小雪也不是第一次出門了,為何偏偏平日裏丟不了,今日姐姐單獨帶出去便丟了?更也許小雪畢竟不是姐姐肚子裏出來的,和親娘總還是隔着一層,不那麼上心罷了。”說著,鸞瑚的手攀上了張居正的肩頭,不動聲色的為他撣去了衣襟上的灰,顯得愈發親密些。張居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李氏身上,焦急中大有幾番問詢的意味。
李氏放在膝上的細長手指慢慢攥緊,眼瞼微微一跳。這幾年來她巴心巴肝的照顧小雪,愛若珍寶一般,卻換來這樣冰冷的評價。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迎上着他深不見的雙眸,“……你也覺得我不是雪兒的親娘,會慢待了她是么?”
他的面容僵了僵,默然半晌,避閃開了她泫然欲泣的目光,卻澀聲問道,“今日….你…你也在…通教庵?”
李氏一愣,瞬時恍然大悟,庵中的情景重回眼前。
原來他是疑心自己的。
她眼底乾澀,竟是一滴淚也流不出,她心中氣苦,站起身來望着他的側影氣道,“雪兒既然是我弄丟的,我會去把她找回來。”
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仍然什麼都沒說,一句阻攔的話也沒有。
李氏瞧着他的神色,眼底的希望一點點的黯淡,一點點的化為灰燼。
心有一瞬時的劇痛,常聽人說撕心裂肺,這卻是頭一遭真正感覺到了什麼叫撕心裂肺,她只覺得一股血腥之氣翻滾到胸口,涌到喉間都是腥氣。
“但願姐姐能找得回來,”鸞瑚唇邊露出了喜色,旋即又掛了些愁色在眉梢,“小雪可是我們家大人心間上的肉,要是姐姐找不回來,還有什麼臉面進這個家門呢?”
李氏心如死灰,不願再聽下去。她驀然轉身,決絕的離開了家門。
暮色漸沉,遠處一川雲樹冥冥。近處街道空空蕩蕩的,人影漸漸稀少。李氏一個人在街上彷徨的走着,卻不知道天下之大,還有哪裏可以去呢?彷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鼓聲,沉悶中直入雲中,她抬頭看時才發現天色昏暗,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通教庵外。
“師太,我女兒走失了,麻煩您行個方便讓我進去找找吧。”李氏見一個年輕的姑子正在關庵門,趕緊迎了過去十分懇切的說道。
那年輕姑子十分不耐的推了她一把,口中斥道,“走開走開,庵里已經宵禁了。”
李氏被推的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手上擦破了一層油皮,口中尤是苦苦哀求着,“師太,請您行個好……”
那姑子見她跌倒,有些心虛的斜睨了她一眼,把庵門關的更快了。冷不防有人從里撐住了門,一尺寬的白碾光絹寬裙裾露出一角,唯有腰上配着的纏枝香囊是用銀線勾了邊的,明晃晃的耀得人眼都睜不開。只聽那女子冷聲說道,“放她進來。”年輕姑子回身慌忙跪下,磕頭如搗蒜一般,“見過可辛姑姑。”
李氏抬頭去看,正對上可辛格外犀利的目光。李氏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覺得口中瀰漫的都是苦澀。任誰可以看到她此時的難堪,她只是不希望被眼前這個深深挫敗了自己的女子看到,李氏緩緩爬起身來,蹣跚的向外行去。
“站住,”可辛忽然喚住了她,“你不想找女兒了么?或許我可以幫你。”
李氏的身體頓時僵住,眼裏瀰漫起一層薄薄的霧氣,“你是幫我找女兒?還是幫你自己?”
可辛頓時語塞,不住的打量着李氏消瘦的背影,她無暇思考李氏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眸光流動間一字一句的說道,“不錯,我原本是不太喜歡你。我知道你大概也不會太喜歡我。但如今不管是為了誰,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想將小雪找回來。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應該相信我一次呢?”
“好,我信你,”李氏驀然轉過身來,隱隱聞着她腰間香囊傳來的濃郁香氣,只覺得胸口十分煩悶。她強捱住身體的不適,臉色白的如紙一樣,聲音仍然十分堅定,“你說我應該怎麼做吧。”
通教庵近百年來常受皇家供奉,規制格外嚴格,到了掌燈時分,庵中群尼做完晚課,各自會齋寮歇息,一時間諾大的庵堂里空空蕩蕩,十分寂靜,任誰也不能離開庵門一步。今晚負責值夜執事的尼姑靜慧剛剛在主庵堂里給油燈添了些油,還沒合穩雙眸,忽然聽到後堂忽然傳來女子凄厲的叫聲,“救命啊,救命啊,出人命了……”
靜慧唬得旋即驚醒過來,匆匆向後堂奔去。她知道庵中所有的僧尼都住在前院兩側的齋寮中,唯有一位宮裏出來休養的姑姑住在後堂,那姑姑可是皇後身邊的重要的人物,出宮住了這些日子皇后時常着人來問,於是庵里任誰都不敢怠慢了她。
然而那位姑姑雖然面容姣美,但任誰都能看出她的身材日益笨重起來,只是宮中秘聞庵里的人都不便去詢問,便連主持師太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此時靜慧聽到後院出了事,眼皮突然一跳,心知怕是有些不妙。
靜慧一出門,正巧遇到了澄心堂里掌管醫事的靜貞,她趕忙問道,“靜貞師妹,後堂這般吵鬧,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聽說是後院那位宮裏來的姑姑落了紅,”靜貞焦急的說道,“連師父都被驚動了,吩咐我拿葯匣去後堂。”
靜慧聽說主持師父都已經過去了,趕緊加急步子向前走去。誰知走了沒幾步卻與一個人撞在了一處,她怒氣剛升,抬頭看清眼前的人卻愣住,好半天方才說道,“哎..哎…你怎麼會在這裏。”
來人正是李氏,她悄悄把靜慧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神神秘秘的說道,“靜慧師太,我給你指條做主持的途徑,你願也不願?”
靜慧的雙眸豁然一亮,略顯得肥碩的頭頸轉了一轉,眼眸中晶光骨碌碌的轉,“什麼途徑?”
“你可知道後院這位姑是什麼來歷?她肚子裏懷的可是龍脈,所以你知道為什麼皇後娘娘不讓姑姑回宮吧,”說著李氏吐了口氣,瞧着靜慧吃驚張大的嘴,賣關子似的頓了頓,又道,“可辛姑姑是萬歲爺心間上的人,如今迫不得已才牽出宮來養胎。她肚子裏懷的可是小王子,若今夜她有了個閃失,管教你一庵的人都人頭落地……我指條明路給你,你只管傳個信到宮裏去,要去找一位姓秦的公公說,可辛姑姑肚裏的孩兒有險,他定能救了姑姑。她日姑姑若能平安生下小王子來,到時候封個皇妃不在話下,那時你便是有功之人,豈不飛黃騰達?
這番話聽得靜慧怦然心動,她深知自己並不受師父喜愛,還不如比自己晚幾年入庵的師妹靜貞得寵,他日師父如果選擇主持,定然輪不到自己。只是庵中規矩森嚴,她遲疑道,“這位姑姑是宮裏明令禁止出庵的,師父早就叮囑過我們,不可讓她出去……”
“只是由你去遞個消息給宮裏,並不是這位姑姑出了庵,這樣也不算違背了規矩,”李氏口齒十分便給的說道,“你想想看,將來只要皇妃娘娘一句話,區區一個通教庵里做個主持還有什麼難處?”
靜慧心中早就活絡開了,她尋思了半刻,咬牙道,“好,我去宮裏試試看。”
好不容易才把住持等人打發走了,屋子裏只剩了可辛與李氏兩人。
安靜中透出一絲不安。
床畔一盞星火如豆的油燈,可辛彷彿是倦了,闔目倚着床欄。微薄的光芒投在薄如蟬翼的紗帳上,層層的梔子素色里挑出一層海棠的紅艷來,卻亦籠出一層朦朧的陰影。
李氏看着她,心裏如同沸騰的滾油,忍不住蹙眉說道,“通教庵的規矩大的緊,宵禁了連只螞蟻也爬不出去。也不知道靜慧能不能送出信去……再說,你真有把握皇上會來么?”
“我沒把握,”可辛張開了眼,眸子裏總有些模糊黯淡的光影,偏偏又透着些犀利的瞧着李氏,瞧得她不甚自在,“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月寂寞的綴在天邊,斜照着樹影斑駁的投影在窗上。夜風拂過葉梢,亦有瑟瑟之聲。也不知等了多久,李氏只覺得感官都要麻木,卻也沒有人來。耳中忽然聽到沙沙之聲輕響,彷彿窗外有了動靜,她一驚而起的窗邊探看,不免嘆了口氣,“外面下雨了。”
可辛起身從櫃旁取出一張琴來。這琴看上去是件古物,紋色陳舊,木質緊密。弦上覆滿了灰塵,可辛輕輕用手拭去,頭也不回的問道,“你會彈琴么?”
屋子裏冷冷的,空氣里有潮濕的氣息。李氏輕輕搖頭,倚着窗欄的手更加絞緊,目光終至失落,她苦盼了一夜的希望到底落了空,看這光景都快天亮了,估計靜慧壓根都沒有能成功進宮去。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找回小雪,她實在想不出,只能暗暗下了決心,既然這條路行不通了,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找找看有沒有希望吧。
高亢的琴聲錚然一響,響徹在寂寞空蕩的屋子裏,靜謐的空氣中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唯有這琴聲猛然扣住了她的心弦。
這曲調如此熟悉,好像牽連着心底某處柔軟,每一聲都讓人收緊了心。李氏不由自主的向可辛走去,清泠琴聲帶着回鳴刺入她耳中,在心頭激起一層層漣漪,她只覺得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出許多圖景,彷彿許多年前的一個雨夜,也曾有個女子這般在窗邊撫琴。
她的腦里亂成一團麻,手不由自主的撫上了琴弦,隨着可辛的手腕微動,也依律摁起弦。可辛吃驚的看着她,漸漸鬆了手退到一邊,看着李氏熟練撫琴的動作,微微陷入了沉思。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門外有人擊掌而贊,清澈的嗓音中有一絲干啞,不仔細聽着實是聽不出的。
李氏聞聲一怔,彷彿是從大夢中醒來,這才發覺自己居然坐在琴案前,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手,再抬眼時,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自己面前。
“這是朕第二次聽你彈這支曲子了,”面前的人盡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卻依然難掩語聲中的激動,“你還要躲朕多久?連朕的貴妃也不願意做,一走就是這麼多年。”
冷不防她的手被他緊緊握住,她的身體頓時僵住,背上瞬時沁出一層汗來,極力想掙脫他的手心,卻覺得手上如被鐵鉗焊住一般,掙脫不了分毫。
“陛下……可辛姑姑……”她環顧四周,哪裏還有可辛的身影,她急得額上冒汗,“陛下……陛下你放手,臣妾是張門李氏,並不是貴妃娘娘。”
一瞬間他的手似乎鬆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的更緊。他身上透着重重的酒氣,一手卻拉着她起身。她被迫與他相距不過寸許,只覺得他呼吸中濃重的酒氣都噴在面上。她低下頭不敢去看那鋒利似長劍的目光,躲閃着低着頭,心中亂如麻。而一絲曖昧而又顛倒的痛意卻在他深不見底的瞳仁蔓延開,“還想騙朕?你不是她?不是她怎麼會彈這支曲子?不是她怎麼會長得如此相似….而且你的小名似乎….也叫鳳花?”
“因為你長的像過世的貴妃娘娘,因而皇上對你一直有幾分眷顧之意,當初皇後娘娘也是因為看到你的相貌才讓你去為皇上醫治心病,”她的腦海中忽然電閃雷鳴般的劃過可辛晚上叮囑過的話語,“現在小雪失蹤的事甚是蹊蹺,天下只有皇上才能幫你找回來,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否則任誰都幫不了你。”
只是這一瞬的遲疑,她已然被他拉入了懷中。她的頭輕輕倚在他的肩上,彷彿是被蠱惑了一般嗅着他身上的酒氣…還有混着的淡淡熏香的氣息。他的發有幾縷沒有綰起,散在藏青色的袍上,被黯淡的月色鍍上了一層磨砂的光芒,模糊的看不清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