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清漱泉石煮茗香
前院的茶房內,氤氳一室的茶氣。主管茶室的張伯一見安媛進來,頓時眉開眼笑道,“安姑娘來了就放心了,今兒來了貴客,指名說要喝新鮮的茶。如今這個節氣冰天雪地的,新茶哪能下來,怕是快馬加鞭也要等到明后了。若呈上去陳年的茶,老爺非扒了我們的皮不可。茶房裏的人可都快抓破腦袋了,還是公子爺說安姑娘定能沏這個。安姑娘沏茶最是老練周道,這茶交給你斷然是錯不了的。”
他高帽一頂接一頂的送着,卻是把一道難題拋給了安媛。可安媛聽他這般說,反倒安下了心。她細細沉思片刻,吩咐道,“張伯,你這兒可有去年冬日裏進的黃山猴魁茶么?”
張伯喜道,“這茶有的,都是最頂級的猴坑猴魁,宮裏統共得了兩三斤,府里就分到了一兩。只不過隔了一個冬天了,這茶葉片有些黃了,跑出來怕有陳味。”
“先拿給我看看。”
安媛接過了張伯遞來的錫盒,打開來看,果然是一盒滿滿的猴魁茶,根根葉有指寬,碧綠翠直,雖然片末有些微黃苦味,但仍然煞是好看。安媛定下心來,吩咐茶房燒滾一壺上好的玉泉山的泉水,自己則去挑選一些潔凈的青花茶器來。
安媛擺出青花茶盞,沖水,點茶,分沫,沏香,每個步驟做的乾淨利落,毫不猶疑。
“安姑娘,這樣當真能退黃出新茶?”張伯在一旁看着,還是有些不放心。
“以山泉點陳茶,味全能出新。這是田藝衡說的。玉泉山的泉水天下聞名,這茶沏出來無恙的。”安媛一壁說著,一壁從袖中取出一本《煮泉小品》擲在桌上,張伯等人在旁圍看,見那書上還印着嘉靖三十三年的寶顏堂的刊本,自己沏茶多年竟然還不如一個年輕姑娘見識博廣精深,不免又是佩服又是慚愧。
安媛做畢這些,將青花茶盞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個檀木托盤上,長抒一口氣說道,“端上去吧。”
安媛在茶房中收拾完茶具,正準備離開,忽見張伯匆匆跑回來說道,“安姑娘,老爺叫你過去。”
“叫我何事?”安媛不解的皺着眉頭,輕輕用潔布擦着手,“可是對這茶不滿意?”
張伯搖了搖頭,“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這樣的好茶端上去,連老爺都讚賞不已,而貴客喝了卻一言不發,只說要沏茶的人再去廳上再沏一遍。”
“老爺今晚請的是什麼貴客?”安媛聽得心中狐疑,不免問的仔細。
張伯卻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急急擺着手說道,“姑娘快別問了,這前院的規矩大着呢,老爺宴請的貴客從來不許下人們議論來歷。姑娘還是快過去吧,耽擱久了,可是有麻煩的。”
安媛顰着眉細思片刻,用潔布擦過手,撿了幾樣要緊的茶物,茶器,溫了壺泉水,一併裝在一個雕花紫檀木的精製茶盤中,端着便走去了。
茶房緊挨着便是芙蓉閣,裏面燈火通明,笑語喧囂。紅燭高燒間隱約能見歌姬舞女身影交錯,端然是一派奢靡景象。安媛躡足輕聲的捧定了檀木盞盤,站定在門口的影壁外。卻聽門內一個風姿窈窕的侍女含笑通報道,“老爺,茶房送茶來了。”
嚴嵩的聲調永遠都是如和煦春風一般,就連對下人也很是彬彬有禮,他溫和擺擺手,吩咐安媛進來,一壁卻對旁坐的一個男子有幾分諂媚的說道,“……可是不滿意這茶?老夫叫茶房的再來沏一次好了。如今數九寒冬找新茶可真不容易,這可是搬出老夫全部的家底了。”
安媛垂着頭,捧着茶盤緩緩前行。剛剛行到廳下的台階處,便被一道輕如細紗的珠簾擋住。早有下人在簾前擺上漆木小桌,她心知是要自己在此處再沏一遍。隔着珠簾,看不清廳中的景況,隱約見到嚴嵩坐在大廳正中,左首客座的是一個皂衣的男子,側着頭看不清面容,她身旁還有個嬌俏的綵衣女子,盛情的讚歎道,“閣老的家底可只這些,略窺一豹已是讓福華艷羨不已。我倒是覺得這茶又鮮又香,如今這個時節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新茶去?閣老可能告知這是什麼茶?”她的語聲又柔又軟,偏偏透出幾分歡快怡人。
“茶房送來只說是醒酒茶,老夫對茶道無甚了解,倒叫郡主娘娘見笑了。”
聽着廳中議論紛紛,只有那皂衣男子靜靜端着瓷杯,並不說話。安媛穩了穩心神,將茶具都擺在小桌上,拿出一個紫金小爐在桌邊,從懷中取了幾塊小方碳投進去,那爐中的火瞬時明了幾分,焰焰然有些灼人,滿室氤氳的花香酒氣中卻漸漸多了一抹茶香。
分茶,沖水,點茶……安媛不動聲色的沏好第一道茶,輕輕點點頭,早有一旁的侍女端茶送上去。
綵衣女子接過茶盞,還沒有入口,卻奇道,“這房子裏怎麼會有這般清淡的茶香四溢,閣老這是熏得什麼香,竟比宮中的龍涎香還要好聞。”
嚴嵩亦是不解的望向坐在右手邊的兒子。他自知過去與景王過於親近,與裕王有些交惡。眼見裕王近來得了聖心,呼聲日高,他心中自是惴惴不安。此番宴會是他籌備很久,專程為和裕王修好而準備的。本擬是斟酒觀舞,賓客盡興,卻不知兒子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弄一出賞茶,費盡心機設下計策,引着這個不起眼的斟茶丫鬟到廳上來。
卻見嚴世蕃笑了笑說道,“郡主真是問倒我了,要說茶道我也是外行……”他正側頭去尋安媛,卻見對面的男子接過侍女送上的茶盞,冷聲說,“將茶香熏入木炭之中並不算稀奇,鮮摘的茶葉密封存香,與小方碳九蒸九窨便可得茶香碳。南唐宮中便有這樣的秘制方法。只不過今人飲茶習氣不甚,這種茶香碳反而鮮見了。”
一番話畢,眾人無不心中佩服,交口稱讚不已。一旁的福華更是又欽佩又仰慕的看着他。
安媛聞言一驚,抬頭去看那皂衣男子。隔着珠簾卻見那男子一雙黑眸也正晶晶然盯着自己,她的眼眸瞬時似被灼燒,有些刺目的痛意。她有些遮掩的伸手去拿爐上的銅壺,不期正好觸到把手上,滾燙的壺身燙的她手一縮,再看指尖已是燙出幾個細小的水泡,針刺般的痛瀰漫開,有幾分浸入心底。
那男子不知怎地手也一抖,茶撒在手上,燙紅了一片。坐在一旁的福華趕緊拿起綉帕輕輕幫他擦拭,眉目間全是焦灼與擔心。嚴嵩含笑看着這一幕,撫着花白的長須哈哈笑道,“王爺和郡主娘娘真是鶼鰈情深,好不令人羨慕。相信過不了幾日陛下就會下旨,到了郡主大婚那日,老夫定要親為唱禮。”
福華面上一紅,有些羞澀的縮回手來,望向男子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柔情。卻見那裕王全然未決手上的燙傷,他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一處發怔,她有些不解的循着目光望去,卻是一道珠簾隔住了視線。
一簾之隔,彷彿塵世重蹈。
斯人,斯景,咫尺之近,前塵往事,重上心頭。
相對默默,卻什麼都不能說。隱約隔簾見到那男子的目光有幾分焦慮疼惜,安媛有些惶然的低下頭去,強定住心神擺好第二道茶具,努力的穩住銅壺沖水浸葉。嚴世蕃坐在席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唇邊浮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福華看着身旁那人的目光,總覺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品了一口茶,皺了皺眉頭道,“這茶好雖好,只是茶香淡了些,沒有甘甜的回味。”
嚴嵩有些尷尬的笑笑,正準備賠笑答話,卻聽簾外女子輕柔的聲音說道,“回稟郡主,這是黃山的猴魁茶,出自太平湖畔的猴坑一帶,一年明前雨後,所得魁尖也不過數斤而已。小人泡的這茶,乃是去年隆冬之際,大雪過後,猴坑難得所出的雪魁茶,此茶不如春茶那般甜香怡人,卻有冬雪蒼茫間,萬物冥寂待發,苦盡甘來的回味。”
嚴嵩大是窘迫,郡主是請來的貴客,想不到自己府中一個小小丫鬟敢頂撞她。他正準備出言呵斥,福華到底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受不得氣,早已忍不住語調尖利的說道:
“苦盡甘來固然難得,但今日王爺出的的題目豈不是‘新鮮’二字,沒有甜味,如何得出新鮮?”福華與簾外的女子雖未謀面過,不知為何卻心中很是厭惡她,憑空生出一股怨氣來。安媛亦聽出這話中的怒氣,不再答話,只顧安然沏茶。
只見身旁的皂袍男子端起茶盞聞了聞香,淡然說道,“飲茶需要有茶境茶思,在這滿屋的酒肉之氣中如何飲的了茶。這位茶師所啟的茶香碳,想必是為了在這斗室之中托出一個茶境來,這也是新鮮二字的真諦所在。不懂品茶的人只知水香茶鮮,反不知這茶境最是難得。”
福華聽他語言雖然平淡,但話意卻顯然是偏袒着那個丫頭的,她驟然間面紅耳赤,更加惱怒的望望簾外的安媛,一時間面子上下不來。還是嚴世蕃最機巧靈便,他見目的達到,便見好就收的打着哈哈笑道,“王爺果然是妙論,世番聽這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茶雖好,但美酒佳釀更香。依世番看,不如撤了酒盞,再回凡塵世界喝酒觀舞如何?”
見那皂衣男子默許的點點頭。嚴嵩長抒了一口氣,有些怪罪的看了兒子一眼,吩咐收拾茶盞,重開筵席。
從那日之後,平日裏連正眼也不瞧一眼嚴嵩的裕王,不知為何竟然成了嚴府的常客。三天兩日便欣然來嚴府赴宴。對這個變化,嚴嵩自然是大喜過望,平日裏巴結都巴結不上的裕王肯主動垂青,這樣的政治籌碼簡直比不爭氣的景王高出許多倍。芙蓉閣里夜夜笙歌,許多朝中大臣不免也持了觀望態度,人人都道裕王若能即位,嚴嵩定然沒有好下場,卻想不到如今有了這樣的變化。
每次宴會,福華郡主自然都會同來。嚴世蕃全然不顧父親總在席間極力討好巴結裕王和福華郡主的聯姻之喜,總要不顧福華郡主臉色的在席間安排一次獻茶,今日品猴魁,明日賞老君眉,後日又有獅峰的龍井踩了來,春日鬥茶總有說不完的理由,茶品雖然日日不同,奉茶的人卻總是安媛一個。儘管福華郡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後來索性絕跡不來了,然而裕王依舊如常樂呵呵的來喝茶。時間久了,連嚴嵩漸漸也看出些醉翁之意不在茶門道,不免對這個從不吭聲的奉茶丫頭高看一眼,平日裏多有些好的衣料水粉的賞賜送到她後院的住處去。
這日後院的歐陽夫人屋裏才剛剛開始用晚飯,安媛正在廳堂里分菜。便有芙蓉閣的素馨又來催安媛去奉茶。安媛正解釋這邊的事還沒做完,就被素馨不耐煩的翻了個白眼打斷,“老爺要你去你還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活了?”
安媛無奈的擦擦手,交代一旁的丫鬟分菜時仔細剔出魚骨來,卻聽內室里歐陽夫人沉靜的聲音說道,“是誰叫你去前院的?”安媛垂頭正欲回答,卻聽素馨不耐煩的說道,“是老爺吩咐的,老夫人可要去問老爺去?”安媛她們幾個都唬了一跳,平日裏都對歐陽夫人畢恭畢敬,誰敢這樣與她說話。
內室里略沉寂了半晌,便有衣裙悉索垂地的聲音傳出,歐陽夫人拄着拐杖慢慢踱出屋來,她身量不高,可眼眸掃處都顯得威嚴,一時間旁邊的人都噤若寒蟬。
素馨心裏也有些怵她,可她平日裏仗着嚴嵩的寵愛,向來高看自己一等,更不會把這個名義上的歐陽夫人當回事。此時她還勉力支持着站在原地,臉上掛着幾分不以為意。歐陽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逕自走到小桌前坐定,拿起竹筷說道,“把這丫頭拖到後面去,重責五十。”
幾個僕婦應了一聲,去拉素馨,卻被她大力甩開,長長的鳳仙花指甲在那僕婦的手背上抓住血痕。
“你…怎敢..怎敢動我?”素馨的眼神霎時驚慌起來,細齒不安的咬住了嘴唇,不甘心的大聲叫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府里有府里的規矩,重責一百。”歐陽夫人看也不看她,冷聲說道。
僕婦再無猶豫,拖着素馨就往後院去。
“把這魚骨剔完。”歐陽夫人用竹筷點了點桌上的魚盤,對安媛說道。
珠簾微卷,長窗半開,順風吹來的還有哀號呼叫的聲音。
“滾開,你們滾開……”
“去叫老爺來……老爺啊,阿馨冤枉啊……”
“救命啊,來人啊……”
那聲音越來越若,漸漸嘶啞,直氣若遊絲一般,一聲聲刺入安媛耳中,刺的她心神大亂。她放下竹筷,低聲正欲求情,卻見歐陽夫人未卜先知般冷冷掃了她一眼,她嚇得話都咽回嗓中,攥住竹筷的手捏的發青。
門匆匆被推開,嚴世蕃衣冠不整的立在門口,他有些焦急的向屋外望了一眼,定了定神向歐陽夫人求情說道,“母親,這個素馨是父親書房的侍女,只是來傳個話的,若有不對之處小作懲戒就是了。如此鬼哭狼嚎的不成體統,前院還有貴客在呢。”
歐陽夫人點點頭,嚴世蕃趕緊讓門外的僕婦住了手。安媛看到素馨渾身是血昏迷不醒被架着走的樣子,背上沁出一層薄汗,手中的筷箸掉在桌上,錚的一聲,引得眾人目光都看向她。
嚴世蕃續又對歐陽夫人陪笑道,“娘,您身旁這個奉茶的丫鬟茶道很好,連王爺都交口稱讚,能否借到前院茶房去些日子,兒子再找幾個得心的丫鬟來侍候您?”
“這個斷然不成,”想不到歐陽夫人很果決的說,“這個丫鬟我使喚的慣了,換了旁人不會好的,你出去吧。”她說著閉上雙眼,很是疲倦的揮手讓嚴世蕃出去。
嚴世蕃走到門口,還是不甘心的轉身說,“娘,今日兒子走了,明日父親也會來求您答應這事。這關係到我嚴門上下幾百口人命關聯,您還是三思。”
“幾百口人命?”歐陽夫人驀得睜開眼睛,怒氣滿面,聲音卻乾澀而暗啞說道,“這幾百口人命不亡在你們父子手上就不錯了。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何在住在這竹屋中、每天裏吃齋念佛么,就是為你們父子去恕清在這世間欠下的罪孽。”
安媛聽得大是吃驚,不免向歐陽夫人看去,卻見她面帶戚容、神色慘淡,蒼蒼白髮在燭光下隱隱刺目。嚴世蕃見話已說僵,也不好再說什麼,對歐陽夫人行了個便告辭了去。
歐陽夫人也沒了吃飯的胃口,望著兒子離去的身影,重重的放下筷子,由丫鬟扶着回房去歇息。安媛乍逢這場變故,又是心驚又是詫異,一壁收拾着桌上一筷未動的碗盆送去膳房,一壁卻聽膳房裏負責刷洗的謝婆嘆道,“阿彌陀佛,老夫人真是菩薩轉世的心腸……”
“菩薩轉世?”安媛想起適才素馨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樣子還心有餘悸,嘴角不自覺的帶上幾分輕蔑,卻被謝婆看在眼裏,說道,“你新來不久,不知道這府里的事。”
安媛心中早已埋了許多疑惑,見此時謝婆欲言又止,便撿起幾個碗盆,乾脆幫謝婆洗了起來,口中卻問道,“這府里可曾發生過什麼事么,老夫人為何一直住在這簡陋的後院裏?”
“幾年前,老夫人身邊也有一個你這樣的得力丫鬟,叫做楓兒,”謝婆說著將一個面盆倒扣在地上,自己坐在盆上說道,“恰巧有一次景王爺來府里赴宴,不知怎地就傳出景王看上了楓兒的傳聞,老爺便向夫人討了楓兒去送給景王爺,夫人雖是捨不得,到底還是替楓兒歡喜,置辦了嫁妝送她出府去,還說要等着楓兒回門來看,那時候府里好些人都看到了……”謝婆說到這裏頓了頓,若有所思的望了安媛一眼。
安媛聽到這裏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追問道,“後來呢,後來怎樣?”
謝婆嘆了口氣,說道,“還能怎麼樣,不到十來天,景王府便送了楓兒回來,卻是一具屍體罷了。”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安媛卻聽得不寒而慄,顫聲道,“怎麼會這樣,不是景王看中的楓兒么……”
謝婆搖了搖頭,“後來才漸漸傳出消息,嘿,景王明明就是個兔爺,只喜歡小廝,酒醉了多看楓兒一眼興許有的,哪會真放在心上。倒是那景王妃不能容人的,打從楓兒進了王府就折磨她,不出幾日借故仗斃了了事。老夫人為這事和老爺鬧了生分,從此便住入後院,再不去前面一步了。”
安媛不敢置信的搖搖頭,忽然又問道,“那真如你說的,老夫人如此體恤下人,今晚怎麼會對素馨下這樣的狠手?”
謝婆呸的一聲說道,“那個素馨,當年就是她掐尖和楓兒比着不過,非說景王看上了楓兒,慫恿着老爺把楓兒送去景王府的,”她尤自不解氣的說道,“這女子做的壞事甚多,在府里恨她的人不少。”
“你如今多好,”謝婆看了她一眼又道,“有老夫人護定了你,保准沒有閃失,不會再重走落楓的老路了。”
安媛嘴上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料峭春寒漸漸消了,漫天紛紛揚揚飄着的都是柳絮楊花。到了初八這日,天氣竟然好轉起來,陽光明媚耀眼,很是舒適宜人。
這日是浴佛節,一大早歐陽夫人便帶了丫鬟僕婦們虔心的去隆安寺禮佛。她本擬帶上安媛一同去,不料前一夜安媛趕上了風寒,頭疼欲裂竟然連起身都難,只得留守了下來。
這些日子來,嚴世蕃倒是再也沒有來過。可嚴嵩卻來了後院好幾次,每次都是溫言說服歐陽夫人,指着要安媛這人。可歐陽夫人出乎意料的強硬,半句都不鬆口。嚴嵩最後一次來時,安媛恰好在場,眼看着嚴嵩終於勃然大怒,把手中茶盞擲在地上砸的粉碎,怒氣沖沖的走出屋去。而歐陽夫人卻呆坐在竹凳上,兩鬢灰白的發映着一屋的荒涼蕭索,眼角掛着蒼老的淚痕,難見的寂寥模樣。
自打那日之後,安媛得了歐陽夫人的叮囑,不得離開後院半步,此刻便百無聊賴的坐在茶房裏,望着爐上青煙裊裊升起,和一旁的碧煙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
一輛青布小轎不知何時悄悄進入了後院,不起眼的停在了茶房旁。
嚴嵩踱着八字步走進茶房,見安媛靜靜地坐在桌邊,便撫着花白的長須笑道,“安姑娘,恭喜了。”
“何喜之有?”
“安姑娘此去裕王府,定然能受到王爺的親睞,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也是我嚴家的榮耀。”嚴嵩說的異常和善,眉眼都笑的皺在一起。
安媛不去理他,只看着那爐火愈發明艷。屋裏靜悄悄的,只有水快要燒沸的聲音,銅壺“咕嘟”的開始有了聲響。碧煙有些局促的垂首站在一旁,不敢開口。
嚴嵩自覺無趣,清咳了一聲,轉頭一眼看到兒子嚴世蕃還站在門外,趕緊叫住他道,“世番,你來說。”
嚴世蕃走進屋來,寶藍的長衫卻被門檻勾住,撕裂了一角。他只剩的一隻獨眼深深看了安媛一眼,心下有些踟躕。嚴嵩卻急着對安媛道,“你莫和那老嫗一樣固執,飛上做鳳凰,這是天大的好事,尋常人想都不敢想。”
嚴世蕃出乎意料的沒有符合父親的話,他的眼波略過安媛,想說些什麼,嘴唇抖了一下,卻欲言又止。嚴嵩見狀知道軟來不成,只得垮下臉來,冷聲吩咐門口的小廝道,“嚴三,嚴四,去,送安姑娘上轎。”
兩個精壯的大漢走進屋來,不由分說的就扭住了安媛的臂膀。
安媛忽然開口說道,“等等,讓我泡完這盞茶,就隨你們去。”
嚴三嚴四都愣住了,抬頭間用目光去詢問嚴氏父子的意思。嚴嵩有些愕然,嚴世蕃卻輕輕嘆了口氣,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安媛揉了揉被扭疼的胳膊,目光卻仍然聚集在銅爐上。此刻見爐水全開,便拿出早已備好的青玉紫釉盞,投茶沖湯……她一絲不苟的做完一切,這才輕輕對一旁早已看傻了的碧煙說道,“這碗茶晚上敬給老夫人。老夫人有夜喘的毛病,每夜都要咳醒兩三次。用這甘露茶效用最好,你可記下這茶的沏法,以後每日都要沏一碗。”
碧煙接過茶盞,居然還獃獃的點了點頭。
“這回可好了?”嚴嵩不耐煩的問,一壁側頭示意着嚴三嚴四動手。
安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轉頭間卻迎上了嚴世蕃有些躲閃的目光。她心中冷笑一聲,大步便往屋外走去,自己上了轎子。
嚴世蕃望了望碧煙手裏端着的茶盞,一時間有些恍惚。
嚴嵩心下一陣輕鬆,又似是恢復了平日裏和善慈祥的樣子,聲音中也有了喜氣,高聲唱到,“起轎,裕王府。”
安媛乘着小轎由嚴府進了裕王府,走的雖然是角門,卻聽到外面很是熱鬧。她好奇的掀開轎簾,卻看到府里張燈結綵,到處批紅掛綠,人人臉上都洋溢着喜色。
轎子輕車熟路的繞過熱鬧的院落,直向水榭而去。安媛對裕王府早已了熟於心,此時不免驚異問道,“去逸蘭軒做什麼,這裏為何如此熱鬧?”
嚴世蕃面無表情的跟在轎子旁,卻並不接話。他的父親嚴嵩絕然不知道,他執意要送安媛進府並非單純的拍馬那麼簡單。
逸蘭軒還是舊日模樣,但細看來卻又截然不同。門前花柳不知何時都快凋枯盡了,門庭依舊裝飾富麗,只不過這堂皇間卻掩不住一股濃濃的破敗灰暗景象。
門前一個丫鬟僕婦都沒有,冷冷清清,就像是廢棄的庭院一樣。嚴世蕃吩咐轎夫在外等候,卻帶着安媛走進院落去。
門內門外,是兩重世界。
外面是紅火熱鬧的如天上仙境,絲鼓禮樂之聲不絕於耳,隱隱還能傳過牆來。
屋內卻冷清蕭索的似人間地獄,屋內拉了厚厚的帘子,進門就有一股灰塵的味道嗆人,四壁空空蕩蕩,光線陰暗駭人,一派暗淡凄涼的景象。
時值四月天氣,天氣早已轉暖。人們都穿着薄薄春衫,然而這室內仍然燒着極旺的爐火,人一進入這室中便覺得焦熱難耐。
屋中的長榻上,卧着一個女子。卻裹着一襲火紅的狐裘披風,安然闔目躺着,看不出死活。
嚴世蕃快步過去,搖了搖那榻上女子的手臂,輕聲喚道,“蘭兒……”他的目光柔和,神色竟是異樣的溫柔,安媛在一旁看得怔住,心中卻漸漸勾連出整個事情的經過。
那榻上女子漸漸轉醒過來,一雙鳳目睜開,努力要辨出眼前的人。嚴世蕃帶着希望望着她,可榻上的女子卻驚恐的睜大了眼,急聲忽道,“都是鬼……怕……我怕……”
她卻有些痛苦的用手捂住腹部,安媛這才注意到,翁氏的肚子高高鼓起,她竟然是懷胎足月的婦人。
“蘭兒,不要怕,我接你出去。”嚴世蕃有些心疼的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似怕聲音大一點就會驚擾到她一樣。
天光漸漸變得漫長,一覽無餘的傾瀉入室,光線須臾間被折的細長,透過雕花的窗子,淡淡給室內的浮塵鍍上一層鬼魅的光暈。
“痛,痛……”卧榻上的女子輕聲呼着,白皙如玉的臉頰上浸出一層血色,異樣的紅暈,倒似是抹了一層胭脂,看上去保養得雖好,卻免不了已然枯槁。她的神情此時已然不清,口中念叨的都是些胡話。唯有一雙蒼白纖長的玉手緊緊抓着榻邊,面部痛苦而扭曲,身子不斷的顫抖着。
嚴世蕃手足無措的站在榻邊,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抓的甚緊,根本搬不開,他一時間心下惶恐,不知該如何是好。
榻上的翁氏忽然大聲叫道,“王爺,王爺……”她的神智陷入昏迷之中,時而叫着“王爺”,時而叫着“妹妹”,時哭時笑,沒有片刻安寧,聲音漸漸嘶啞,嘴角也帶上了血絲。
“有我在這兒,有我在這兒……”
嚴世蕃再也忍不住克制,他極力的摟住她,想讓她平靜下來。他的手握緊了她的手,口中不斷的輕聲安慰着,希望掌心的溫度能送遞過去。
“王爺,王爺,你是王爺么……”翁氏的哭聲卻愈加凄厲,彷彿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她痛的不斷顫抖着,身子被摟定了動彈不得,牙縫裏吱唔着仍發出嗚鳴聲,聽起來尖利刺耳,分外瘮人。
嚴世蕃輕輕用另一隻手也環定了她,寬大的袍裾掩住了她裸露在外的消瘦手臂。
“我是的,我就是王爺,”他無比憐愛的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聲的說,聲音的堅定中卻浮起一絲淡淡的苦澀。懷裏的女子頃刻間安靜了下來,似一隻困住的小獸得到了安慰,伏在他懷中低低的嗚泣。
“讓我來看看。”安媛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疾步走到榻前,用身子擋住了她。安媛一手搭在她的額上,觸手卻是冰涼冷汗。一手輕輕掀開她的衣裙,卻是觸目驚心的一股蜿蜒鮮紅。她頓時大驚失色,“這怕是要生了。”
“這裏一個丫鬟婆子都沒有,府里的大夫都不知道在哪裏,出了事怎麼辦,”嚴世蕃瞬時焦急起來,“一定要在這裏生產么?”
安媛俯身仔細的看了看翁氏的樣子,言語卻不容置疑,“宮口開了三指,不能再耽擱了。我在嘉峪關的時候,見過幾次產婦生子,快去打一盆熱水來。最好再能尋個大夫。”
嚴世蕃也是個果決利落的人,聞言再不爭執,急匆匆的便奔出房去,吩咐外面的轎夫去端水,自己則去尋大夫。。
這邊安媛捲起了床榻上垂着的軟羅細簾,從床邊找了一塊素帕,輕輕用水浸濕,有些緊張的揩去了翁氏頭上的汗,翁氏眉目間全是痛苦的神色,大聲的叫着,用手攥緊了安媛的手,安媛只覺得手上劇痛,卻任有她掐着,不敢抽出,柔聲安慰道,“娘娘,您忍忍,到開了七指的時候再用力。”
那轎夫捧着滿滿一盆熱水進來,有些緊張的看着房裏的一切,安媛低聲吩咐他放在床邊。
此時房門半開,外面隱隱傳來悠揚的絲弦禮樂之聲,鑼鼓喧天,格外熱鬧。
翁氏目光忽然直直的凝視着天花板,大聲的問道,“這,這是什麼聲音……”
“只是一些樂工在排練歌舞,不妨事的。”安媛輕輕說道,心下有些緊張。
翁氏瞬時彷彿清醒了過來,她聽得凝神,仔細分辨了片刻,忽然又驚又疑的說道,“這是禮部的鳳和鳴瑟曲……這是我出嫁時奏過的曲子,王府里究竟在做什麼….”
安媛不及阻止,只聽那轎夫愣頭愣腦的說,“這是王府里在辦喜事,敲鑼打鼓的聲音呢。”
“喜事……”她凄婉的轉頭,不經意卻看到榻邊的安媛,須臾間變得無限驚恐,“你,你沒死……”
“娘娘,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肚子裏的孩子。”安媛心知這話中還有許多隱情,可此時安撫她卻是最重要的,她毅然說道,“您必須生下它來……”
“孩子,孩子……”翁氏凄厲的一聲大叫,目光中全是絕望,唇邊浸出血來。
這是嚴世蕃回到房內時,見到的情景。
翁氏面如死灰的躺在床上,纖細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不知是死是活。安媛焦急的跪在榻邊,一遍遍的用素帕擦拭着她的額,企圖喚醒她。
而轎夫則獃獃的站在榻邊,手裏還抱着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孩。
“這是怎麼了……”嚴世蕃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榻旁。只見榻上嬌小的女子緊緊閉着雙目,
一襲艷麗的紅裙罩在身上,彷彿不勝闊大。
“娘娘生產過後,失血過多暈了過去,一直沒有醒來,”安媛悲傷的站起身來,接過轎夫手裏的孩子,輕聲說道,“所幸孩子是平安的。”
“這不可能……”
嚴世蕃手裏的瓷瓶當然墜地,玉潔的瓷片碎了一地,滾落出幾顆小小的黑色藥丸。
“蘭兒,醒醒啊,是我來晚了….”
他撲到了翁氏的榻前,去觸摸她的臉,卻發現那臉冰冷的刺骨,沒有一絲暖意。榻邊跪着的嚴世蕃此刻聲音中已帶了乾涸的哭意,他的頭深深垂着,面容隱在陰影處,只有絕望的神色。
“蘭兒,是我沒有用,是我一直遲疑,不敢帶你走,是我沒請到大夫,上天懲罰我,連最後一面也沒有奢侈的留給我,”他壓抑着滿懷的傷感,任憑怎麼呼喚,榻上的女子也再也不會醒來。一時間,傷心無盡,悔恨無窮,卻由胸腔中鬱積出一份徹人的悲涼,他仰頭而嘶聲長嘯,如孤狼般絕望,“都是我的錯,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
在這瘮人的悲涼中,安媛抱着孩子立在一旁,卻看那孩子睜大了眼望着自己,小小的鼻子眼睛皺到一起,竟然咯咯的笑出聲來。
這孩子出生不哭反笑,真是奇特。安媛把它抱得更緊,心中卻更加傷痛,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嚴世蕃抱起了翁氏,卻覺得她的身子極輕,彷彿一片羽毛,隨時就要飄走一般。他抱着她轉身大步就向屋外行去,那轎夫急忙問道,“王妃娘娘已經過世了,公子,你要抱着她去哪裏?”
“閉嘴,”他冷聲道,“誰說她死了,我要帶她離開這裏,帶她回家……”
“那這裏怎麼辦?”那轎夫駭得傻了。
“這裏留下她就是了。”嚴世蕃回看了安媛一眼,又輕輕瞥了一眼她懷裏的孩子,目光中全是囑託之意。安媛心中萬千複雜,知他是將孩子託付給了自己,只見他抱起翁氏已有些冰冷的屍身,決然的向外行去。
室內旋即恢復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