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路遠天涯盡望鄉

13. 路遠天涯盡望鄉

晚飯的時候,李成梁照例要問起如松白日的課業,如松哪有去書院上過學,含含糊糊的應答一番,眼見着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扯了扯安媛的袖子。不同於往日安媛會出來解圍,今日她明顯有些心神不寧,怔了半晌方才發現桌上氣氛不對,尷尬的笑道,“怎麼了,是今天做的菜肴不合口味么?”

李成梁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如松大是解脫,笑着說道,“姑姑今日是怎麼了,從校場回來神色就不對了……”

“校場?”李成梁看著兒子霎時變白的面容,雙眉瞬時皺在一塊,眼風卻向安媛掃去,薄唇向上勾起,“你們去校場作甚麼?”

“我看雪下的大了,就去書院接了如松,如松回來的時候想看大哥練兵,我就領着他去校場轉了一圈而已。”

“哦……”他面色如常,隱約透出心中的輕鬆,給自己斟了杯西域的葡萄醇釀,就手慢慢品味,卻不再說話。

“爹爹,我吃完了,”如松匆匆扒了幾口菜飯,看着姑姑和父親臉色都不太好,也不敢久待,機靈的說道,“我回房溫書去了。”說著便一溜煙的跑回房裏。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

“張居正大人可是調去翰林院了?”

舉着杯的手倏忽間一滯,沁香的酒味撲鼻而來,可瀰漫在唇齒間的,竟然有絲苦味。過了半晌,他方才遲疑的開言:

“你怎麼知道的?”

安媛輕笑一聲,“今日在校場外遇到了軍中送信的王承墨,他竟然從未送信去過叔大家中……”說著她話音一轉,聲氣竟有些澀然“大哥,你實話告訴我,翁家的人如今也不在京中了吧。”

李成梁手裏的筷箸驀的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似一聲磬鳴,錚然敲在心上。

“從京城到這裏雖遠,快馬也不過半個月的時日。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信不能送到。卻只是沒想到,大哥竟然也會騙我……”她冷靜的開口,竟然還有閑暇信手整了整髮鬢,說不出的明艷動人,只是瞧向對方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覺的淡淡失神,“給我一個理由。”

有很多種理由,他悶悶的想,每一種都可以擺在枱面上,可那並不真實。從第一次看到她寫信,他就下意識的想過要替她藏起來,京中形勢複雜,是出於保護她?還是一種本能的警惕?他自己也沒深想過。

於是他並不回答,薄薄的唇抿成一線,額畔一絲垂髮掩住了臉龐的鋒利輪廓,略給這張疲憊的如同被冰封住的冷酷面容,添上了一抹柔和。他聽到最後一句,嘴唇急速的抖動了一下,似想說些什麼,可眼前女子明媚的眼神逼得他無法開口,他只得低下頭去,保持着慣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態。

她的頑固的抬頭看他,只要他給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半年來,她把這裏當作家一般,融入了所有的真心去生活,卻無法忍受家人的欺騙與背叛。然而心裏的期待一點點冷下去,凍結成冰。笑容凝結到嘴邊只是苦澀的難看,她給自己面前空空的杯子裏斟上酒,看着桃紅的色澤在瑩潔的杯中慢慢暈開,心中忽地一片空蕩。這裏,真的還是個家么?

卻見李成梁猛然站起身來,黑色的身影如山般擋住了油燈,房中的光線頃刻間暗了一暗。他疾步向書房行去,不多時便折返回來,手裏多了一個素白絹布的包裹,只有尺來大小,他提在手中略頓了頓,呼吸也有些絮亂了,然而還是一言不發的遞給了她。

安媛接過包裹,心裏隱約明白裏面是什麼。然而還是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的拆了開,厚厚一摞都是信,足有數十封,全都漆好如初。她信手拈出一封,拆了開來,還是最早一封,自己初來這裏時寫給叔大的信,信里報着平安,還有一絲焦灼的問候,那樣的心情竟像昨日般清晰。她就着桌邊微黃的燈盞細細看着,飲着酒看信,有些微醺的意味。紙上字句早已瞭然於心,明明是滿紙密密麻麻映入眼中,瞬間卻又好像什麼都看不清晰。

被黯淡燈光映着的姣好面容有些失色,一身素白錦裙微微擺動,在燈下靜靜散發著悲哀的氣息,有些話就要脫口而出,他側過頭去,忽然有些惶恐的不敢去看那面色的蒼白。他一直告誡自己,他厭惡這個女子,因為她有一張和沉迷權勢、富有野心的母親那麼相似的美艷臉孔,也和認賊作父的妹妹生的那麼相似。他從心裏厭惡母親,那女人什麼都不愛,就只愛權勢,卻也最終死於權勢,還連累了那麼多的人,甚至連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時代又何嘗不是拜她所賜。

這一切的厭惡,都在見到這個叫安媛的女子時被喚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躲開她,可命運卻偏偏安排着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他無數次的對自己說,收留這個女子,只是出於一個俠客的本能,可或許還有一個男人的憐憫?他早就明白,這張純美無暇的臉上,是和母親完全不一樣的明朗乾淨,那清澈的眸子裏,哪有過一絲的貪慾。

腦海中奇異的劃過一副日常的景象,他忽然很盼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還是和平時無數個夜晚一樣,吃過了晚飯,如松回房讀書,她站起身來只是為了收拾碗筷,唇邊掛着柔柔的笑容,能夠使他心神寧靜。

一杯飲完,她拆開最上面一封,那還是自己初次聽聞翁家被開赦后,歡天喜地的寫給嫣兒的信。她對着信看了多時,似水清眸竟有些朦朧,目光滑過最後一句時,心裏倏忽有了刺痛。嫣兒,不知如今在哪裏,那句問候的“安好”竟似一個諷刺般,灼痛了她的眼眸。她終於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把箋紙折起,一字一句的說道,“李將軍,謝謝你替我保存這麼久,我想是時候,我該走了。”

她躬下身子,從腳邊拿出一個小巧的包袱,輕鬆的挽在腕間,神態清婉,面色平靜如故。他看到那包裹只覺得熟悉,似乎還是逃亡出固原時她帶着的那個包裹,這些日子住在這裏,自己的薪俸都交她每日買菜做飯維持家用,家裏陸續添了許多東西,就連桌上燈盞,窗邊畫扇,無一不是她親手挑選安置,可她卻未給自己添半分衣物。他心中一陣刺痛,這包裹就放在桌下,她竟然早就準備好了。記憶中眼神清澈的女子,唇邊總帶着笑容,何曾看到過她的臉上也會出現這般哀傷的表情。

“姑姑,你要去哪裏?”在房外偷聽的如松驀的衝進房來,他心中大急,伸手抓住了安媛的袖子,一雙靈動的黑眸里全是哀求的神色。

安媛心中一軟,就像是心底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扎了一下,她的手掌貼到如松臉上。如松惶恐的抱着她的手臂,兩行淚水不爭氣的奪眶而出,像幼鹿般緊緊偎着她,語氣里全是依賴,“姑姑不要走…姑姑不給如松講故事了么?”

“不可以哭啊,如松。”她的聲音飄的淡淡,就好像是拴着風箏的線,隨時都會斷開,“你不是說要成為最驕傲的將軍,就像姑姑給你講過的故事裏,郭靖和喬峰那樣的大英雄,怎麼可以輕易的掉眼淚呢。”

如松只感覺握住自己的柔軟的手忽然放開,手心重又恢復了冰冷的溫度。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翩然飄出門去,一襲白裙猶如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剩下余余尾音讓人心顫。

那副畫面在他幼小的腦海中定格許久,直到許多許多年後,他依然會記得姑姑離開的那夜情景。他側頭微微看了眼在身旁一言不發的父親,目光觸及到父親緊握的拳頭,他心中對父親的一點埋怨忽然就消失了。

給他講過許多傳奇的故事,帶給他許多溫暖的姑姑走了,家裏恢復了冰冷清凈,以後還是只有父親,才是唯一可以相依為命的親人。

隨着那裙裾在視線中模糊而至消失,如松強忍住淚,喉中發出一點點嗚聲,似小獸一樣。很多人都說,父親是個冷漠的人,自從母親死後,他沒對任何女子假以辭色過。不管以後他還會有很多的妻妾子女,他依然是個嚴肅而沉默的丈夫和父親。可是只有如松知道,父親也曾很開心的展顏笑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短暫歲月里,他也曾給一個正做菜肴的女子洗過菜,打過下手,也在對兒子發怒的時候,聽過那女子柔聲的勸解,頃刻怒氣便煙消雲散。那女子添置過的家物,父親從甘肅帶到遼東,又從遼東帶到京城,無論有多舊,都未丟掉過。好幾次有不知情的家人將其丟掉,又都被父親或者自己偷偷撿了回來。他們心裏大抵都有一種感覺,只要這些東西在,那個女子熟悉的身影就在身邊,從未離開。

而那段恍若尋常人家的溫馨生活,是一幅難以磨滅的場景,在他心中永難釋懷。

夜漸漸深了,黑色的夜幕中瀰漫著淡淡的寒意。雪不知何時停了,屋頂堆積着刺眼的白。偶有些積的淺的,劃過瓦間房頂,凝成水幕墜到地上,滴答作響,在這靜謐的夜幕中分外清晰。

安媛站在孤寂的路口,望着滿城的零星燈火,深深吸了口氣,天下之大,還有何處可去。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裙幅之間,卻是摸了個空。那個小小的牛皮酒囊早就在來的路上落失了,起初時她還起心回頭去尋找,可轉眼大半年過去了,還能上哪兒找去。她心中驀然一絲傷痛,好似她與這個世界裏最初相識的那些人,都散落的無法追尋。

來往的路口,新添了幾間綢緞鋪子,往日略有面熟的秋掌柜夫婦正在收拾門面準備打烊,見安媛站在門外,都客氣的打了個招呼,“李姑娘,外面天颼冷的,還沒家去?”

安媛低低的應了一聲,卻見秋掌柜夫婦將店裏的桌櫃並在一處,貨物都全部搬出,鮮艷的桃紅湖藍的綢緞在地上堆滿,這樣子竟有些長久歇業的意思,不免奇道,“秋掌柜這是要出遠門么,怎麼連櫃枱都收拾了?”

“年關到了,生意也不好做。這裏的買賣着實清淡,十天半個月也賣不出去一匹緞子,”那秋家婦人看上去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有着南方女子的精明幹練,只聽她手上並不停歇,口中仍然絮絮,眼眶卻有些發紅,“再說兩個孩子都在家裏,心裏也着實掛記不下,咱夫婦琢磨着還是早點回鄉過年去算了。”

安媛略攀聊了幾句,得知秋掌柜夫婦都是蘇州人,本來想去關外做絲綢生意,奈何今年西北用兵,朝廷關閉了通商口,他們運的貨物賣不出去,便留在嘉峪城關做起生意。如今生意清淡了,他們運的綢緞貨物也賣得差不多了,便索性關了店鋪回老家去。聽那秋掌柜的意思,北方苦寒之地,也不如家鄉生活的舒服,怕是一時半會沒有打算再回來了。安媛砰然心動,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知道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又該是怎樣的江南繁華,她如今孑然一身,天下之大,卻也無處可去,不如四處去走走,增加些閱歷見事。

她於是沉吟的開口道,自己有個遠房親戚住在蘇州,此番年關將至,很想去隨着看看,不知能否和秋掌柜一家同行。秋家婦人平時就和安媛很聊得來,雖然略覺得奇怪,卻也一口答應下來,只彎了彎眉笑道,“姑娘不回去和李將軍說一聲?這大晚上的就隨我們走了,怕不被李將軍把我們當成了人伢子。”

“都已經說過了。”安媛含含糊糊的答道,附近鄰居都只道她是李成梁的妹妹,因而平時對她也格外尊重。秋掌柜是個老實沉默的男人,見她們說妥當,便一言不發的去後院牽來了雇好的牛車,把貨物木箱都搬上車中,自己坐到趕車的位置上。秋家婦人拉着安媛也上了牛車。

風雪中匆匆跑出一個小童,好像帶着哭腔在喊着什麼,風雪聲實在太大,逆着風只能聽到隱約傳來“姑姑…”的喚聲。

黑夜中,牛車轔轔向東而去。那小童狂奔到路口,也只看到在青石的雪地上留下兩轍車輪痕迹。

一片雪飄在了他的手心,慢慢融化開來,變成了冰涼的水珠,刺痛了手心的肌膚。那雪中竟然有一種清香的味道,如同姑姑平日裏的味道一樣。

很快,大雪便會蓋上這些痕迹,到了明日,這裏又是一片嶄新。

細雪浸濕了紙糊的車窗外,雪片紛紛飛舞,風依舊呼嘯。

張居正收到書信,快馬加鞭的趕到嘉峪關時,已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這日正是除夕,他獨自牽着馬進了城關,只見這個不大的城池裏,家家戶戶都掛起了鮮艷的桃符,市列珠璣,商鋪興旺,門市紅火,大明富甲四海,就連這邊陲小城也是一派繁華景象。他打聽到副指揮使府就在街后的巷子口,心中頗是有些期待,時隔半年多,馬上就能見到她了。本以為早已陰陽永隔,誰知道時隔半年多,竟得知她還在人世的消息,一收到書信他便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只奔這裏而來。

袖中的牛皮小酒囊中還有小半壺酒,隨着步伐隱約搖晃作響,他不自覺的抓緊在手中,全然未曾留意到,在走過的這條熱鬧的街巷上,還有間悄悄關了門的商鋪有些不諧,而那門前斗大的一個“秋記”招牌,此時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歪歪斜斜的倒墜在門上,似在預示着什麼。

遠遠的,一個小童帶了頂皮帽奔了過來,不留神滑了一跤,卻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扶起。小童抬頭看了看眼前青衫消瘦的清朗男子,忽然癟了癟嘴,開口喚道,“張恩公。”

安媛上了牛車,便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那秋家婦人一改在外面熱情噓寒問暖的神情,拉扯自己上車的手有些冰冷,似一個鐵銬般緊緊鎖住了手腕。安媛輕輕掙扎了一下,卻掙脫不開那鷹爪一樣的鋒利,她心中有些慌神,臉上強自笑着,“秋嫂子別開玩笑了,這是在做什麼。”

秋家婦人卻並不理她,麻利的從身後木箱中取出麻繩,把安媛的雙手雙腳都綁緊,直到確定她無法動彈,這才鬆開了她。雙目卻緊緊盯住她,生怕她會跑掉一樣。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安媛苦笑一聲,眼前的人是敵非友,她腦中極速的轉着,到底有誰會和自己過不去呢。她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你們認識春蘭?”

那婦人冷冷瞥了她一眼,“安姑娘,你最好什麼都別問,到了地方就會知道了。”

安媛心中赫然一驚,她知道自己姓安,那必然是知道自己底細的人了。小小的車廂內,兩人心思各異。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女孩沒有哭鬧,也沒有叫喊,甚至有幾分坦然的。既然天下之大無處可去,那便聽從老天的安排吧。她於是安然的靠在車壁上,反而安下心來,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雙眼合目休息。

反倒是那婦人有些吃驚的望着她。

車行顛沛,日夜兼程,這一路行的很是疲憊。還好那秋家婦人每日飲食起居倒不曾虧待了安媛,只是不許她下車一步,更不知飯菜中給她服下了什麼藥物,安媛的聲音漸漸嘶啞,過了四五天後,竟然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全然便是啞了一樣。而那秋掌柜就在外趕車,倒也並不露面。

轉眼已是過了十餘日,安媛終日在大車之中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這日午後,大車行了不久竟然停下來,耳聽得窗外有人大聲喊着,“都排隊來,都排隊來,入京的一律要憑路引。”熟悉的京片子傳來,安媛不免一怔,兜兜轉轉了這麼久,竟然又回到這個地方。

風微微掀起氈簾,一行白鷺劃過天際,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高大的城樓依舊古樸滄桑,飛檐入層林,車外穿梭來往的路人許多,肩挑走卒,都排着隊入城去,喧嘩熱鬧之間夾雜着各地的方言土語,一派塵囂市井。

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極其熟悉的清冷語聲,淡淡的聽不出半點情緒:

“大膽,連本王的車駕也敢阻攔。”

只這一瞬,安媛竟然忍不住有流淚的衝動,喉中“荷荷”兩聲,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幾乎本能的湊到車窗前,想看的更清楚些。透過簾縫,隱約可以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在馬上,手執韁繩,輕衫緩帶,寶藍的袍上綉着忍冬的寶相花,一水的織錦勾花不到頭。他身前還坐着一個年輕的少女,看起來甚為親密,那少女身着點翠通碧的衫裙,外罩一件貂鼠皮襖,頭上只簪一枚菩提葉,俏生生的映照芙面,着實是位佳人。

“王爺,小的不敢攔您。只是今日是十五,夜裏要辦上元燈會,上頭吩咐要嚴查九門進出,並不得鬆懈了各門搜查。”一個小兵跪在地上,衣甲都埋在泥雪裏,卻梗着脖子回話道。

那人臉色愈發陰暗了,黑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眼見便要發作。

“你這小兵好不懂事,連裕王殿下的大駕都敢阻攔,還不快快叫你的上司來答話。”那人身前的少女忽然笑着發話了,她的聲音清脆,宛如銀鈴般悅耳動聽,靈動的一顰一笑間,瞬時化解了場面的尷尬。

不知聽她在耳畔笑着輕輕說了句什麼,那人竟然略點了點頭,罕見的竟然唇邊抹上一絲笑意,替換了曾經沉寂如萬年死水的疏淡表情。

一隻手重重打在氈簾上,秋家婦人不滿的瞪了安媛一樣,把氈簾緊緊扣好在窗鈑上。不知為何安媛心裏竟然隱隱有些感激她,眼前又復一片黑暗。

那人靜靜立在馬上,不經意的回頭望了一眼,身旁是望不到頭的商販車馬等待入城,一輛輛靜靜停在路邊,都掛着厚厚的氈簾,此時正月還未過完,天氣尚寒,車中有女眷的也並不為奇。不遠處有輛普通的牛車,氈簾好像開了一縫,那一瞥間似有流轉的眸光注視着自己。他再望去時,那氈簾又合上了,甚至他都分不清前一瞬間,是哪輛大車投來的目光,只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不敢不敢,小的手下不懂事,怎敢攔了王爺大駕,快快打開城門。”一位級別高一些的將官氣喘吁吁的跑來,匆匆對手下吩咐了幾句,只聽城門“吱呀”一聲開了,那些守城官兵都畢恭畢敬的等候在路旁,迎他入城去。

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卻並未覺得有什麼異樣,只是縱馬入城的那一刻,不知為何,心裏忽然空了一下。

馬蹄聲去的遠了,將官大聲的訓斥了守城小兵幾句便去了。城門外又恢復了適才的熱鬧,聽得外面搜查似乎很嚴格,每輛車都要求開門檢查。安媛心裏有一點期望,只要守城官兵一打開車簾,便能看到自己被綁在車裏,說不定還有被救的機會。

然而輪到自己這輛大車時,只隱約聽到車外的秋掌柜輕聲說了句什麼。車門都沒打開看一眼,就被輕易放行了。猝不及防的一陣顛簸,安媛險些摔倒,心中失望更是彌深了。

大車入城行了不久,便在一個偏僻的宅院內停了下來。

“到了。”車外的秋掌柜說道。車內秋家婦人聞言鬆了一口大氣,解開了安媛的手腳的捆綁,眉目間罕然的有一抹輕鬆神色。。

下車時,安媛只覺得雙腿一陣酸軟,險些站不穩。忽然一隻手從旁扶住了自己,讓她穩穩站在地上。她抬頭去看,只見一個陌生的男子站在身邊,穿着一件半舊的皂袍,臉上矇著青巾,看不出什麼表情。而半露的雙目卻讓人覺得怪異森然,她仔細看了一瞬,赫然發現那男子竟然是眇了左目,因此看上去左眸霧蒙蒙的沒有光澤,不免嚇了一跳,臉上變了顏色。

“大膽,怎敢這樣對主人無禮?”秋家婦人站在一旁,見安媛直盯着男子的眇目看,不由出言喝斥。那男子卻破顏無謂的一笑,揮揮手讓秋家夫婦退下,拉着安媛左臂的手卻並不鬆開。

安媛掙脫了他的手,只顧低下頭去,腦中仍在仔細的回思,這眇目男子怎麼這麼面熟,似在哪裏見過一樣。忽聽那男子柔聲說道,“安姑娘是從宮裏出來的吧,怎麼看着有些面熟?”他一開口說話,安媛就有些心驚,這人聲音怎麼這般熟悉。

“我與安姑娘素不相識,請你來此,並沒有惡意,”那男子卻又是一笑,向前踱了幾步,雲履靴落在雪地里,無聲無息。他的語音亦是柔和的,“是了,姑娘被灌了啞葯,想說話也說不了了。這都是我手下的人辦事不利,得罪了姑娘。我也不想去問姑娘的來歷,姑娘也勿要知道我是誰,來到這裏,就算是我的客人。姑娘只要今晚按我的吩咐去做,管保你平安無事,過上幾天就能重新開口說話,過上正常的日子。”

這裏看起來是一處廢棄的宅院,很是偏靜,男子說了這半晌的話,也聽不到院子外有人聲傳來。院子裏種了幾株梅花,此時都半吐蕊枝,枝頭料峭與一地白雪相映,似一幅逼仄清冷的畫卷,格外有孤傲霜寒之意。梅花本是清潔之物,最是性傲難養,在北方很難存活。而這院中的梅樹雖只有幾株,卻都是霜中抹胭的珍奇妙品,不是尋常硃砂、綠萼的凡品。

先兵后禮,豈是待客之道?安媛低頭看那梅花,彷彿全然沒聽到一樣。那男子耐性甚好,等了片刻,見安媛只看那株玉蝶,便輕輕伸手去觸那花枝,唇邊仍是銜着淡薄的笑,“據說京城中涮羊肉的店也是姑娘的產業,姑娘難道不想知道那店中小二夥計一干人等現在都在哪裏?”

彷彿被電擊一般,安媛聞言一震,緩緩回頭去看他,目光中如有火燒,全然是憤恨之意。那男子並不以為意,只是隨意的折下那支梅,插在安媛鬢邊,讚賞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鬆開了手,卻有意無意的觸了她的髮鬢。

安媛腦中驀然閃過一個人來,是了,這人的語聲聽來如此熟悉,面目也有幾分似曾相識,就是在宮中遇到過的。她輕輕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元宵燈會,是本朝最盛大的節慶之一。每逢是夜,家家戶戶都出門來,同賞燈市之景。按照太祖定下的體制,從初八開始,至正月十七,全國大假十日,普天共慶上元燈節。然而皇家儀典,卻要在正月十五那夜,由天子親手在午門上點燃萬歲燈,以祈求一年的太平安康。

此時還未入暮,午門外卻戒備森嚴。城中百姓幾乎都擁擠在午門下,萬家空巷,等待日落時天子來點燈。

嘉靖自年初便聖駕違和,已經不上朝多日了。朝中紛紛猜測,能替天子去點燃彩燈的,只有裕王與景王能有資格。

安媛站在午門外的人山人海中,擠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她只着一件素白綾襖裙,通體首飾都未帶,便如尋常的年輕婦人一樣,帶着一絲期待的仰頭望着城樓。

天邊紅日漸漸落下,隱沒在西邊群山之後。在禮部眾多官員的簇擁下,一個身着團龍長袍的身影登上了五鳳樓,丰神飄灑,氣宇如初。

“快看,皇上沒來,出來的是裕王……”圍觀的百姓頓時嘈雜起來,夾雜着許多議論。還有眼尖的百姓一眼望到裕王身後還跟着一個身着翠裙的窈窕少女,含情脈脈的望着裕王,在這一裙身着大紅官袍的官員之中格外醒目,人群中議論紛紛:

“那個穿綠裙的姑娘是誰,難道是裕王妃?”

“嘿,裕王妃娘娘都有八個月身孕了,怎麼還能出來點燈?城樓上那位是朝鮮國來的福華郡主。”

“瞎三話四的,你怎麼知道那不是裕王妃?”

“隔壁王家的二丫就在裕王府里做活,她說的話還能有假。裕王府里近日張燈結綵,這位郡主娘娘,怕是馬上要嫁進去了。”

……

安媛側頭去看,只見身旁的眇目男子面色沉靜,眼眸中卻隱隱流轉着一絲難受。想起他今晚交代給自己的任務,心中忽然明白了幾分,她指了指城樓上的女子,又拉過那男子的手來,在他掌心輕輕比劃着:是你的心上人?

那眇目男子搖了搖頭,嘴角劃過一絲苦笑。安媛只覺得奇怪,正欲多問,卻聽人群瞬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城樓上。

城樓上是一盞巨大的萬歲燈,高十餘層,形狀似一隻大鰲,說不出的宏大精製。鰲口處繞着五色彩燈,赤橙青白綠,就像五顆寶珠繞在大鰲頭頂,中間都盛滿了清油。只待一盞點燃,內中燈線相連,便會將整個萬歲燈盞都點燃。

裕王去接翰林院的侍講學士遞來的火折,卻微微怔了一下,只見拿着火折的張居正亦不動聲色對自己點了點頭,他心知不便多問,便拿了火折,伸手隨意的點了那盞白色的油燈。頃刻間似一條火龍遊走鰲身,整座萬歲燈都被點燃了,高大數丈的彩燈熠熠生輝,觀之眼花繚亂。城下的百姓不約而同的爆發出歡呼聲。城樓上的綠衫少女眼中劃過一絲失落,隨即亦歡欣的鼓起掌來。

從午門到東華門外兩里多地,早已備好的萬盞花燈同時點燃,彩幔微墜,花燈高懸,哪裏分的出是繁星還是燈海。

城樓上的少女早已看得心馳神往,還未等着周邊人群散去,便拉着裕王的衣袖央道,“三哥,可願去看燈?”

裕王見到她眼光中祈求的神態,微笑的點點頭。見他換上了便裝,綠衫少女剛準備開口要求護衛們不要跟隨,只見一旁的張居正不動聲色的跟在他們身後,笑着說,“微臣也好多年沒有去燈市看過燈了,還求王爺和郡主賞臣一個恩賜,帶臣一起去轉轉。”

綠衫女子無奈之下,只得住了口。裕王心知張居正是不放心沒人護衛,他有些好笑的攜着那綠衫少女走在前面,兩人緩緩在燈市中並肩行走,便如同尋常的一對少年眷侶一般。

“為什麼你們大明的女子過節都穿白裙?”綠衫的少女睜大了圓圓的眼,有些不解的望着周圍的女子,人人都是身着金比甲,白綾裙墜地,明明是大好佳節,卻穿的這般樸實。

裕王微微一笑,“上元節要走橋,能消百病。明月下穿白裙,有如夜光映身一般,也叫夜光衣,是京城女子的一種習俗。你要是嫁入我們大明,也需要這樣穿戴呢。”

少女瞬時羞紅了臉,想着他話中“嫁入我們大明”的句子,心中又是羞澀又是竊喜。她看着自己的一襲綠裙,下意識的抓緊了裕王的袖子,只覺得大家投來的目光都有幾分嘲笑之意。裕王好笑的拍了拍她的腦袋,示意安慰。

燈市口外,一眼望不到頭的松棚下都掛着彩燈,怕有萬餘盞至多。有的珠光寶氣,無比華貴,各種彩燈皆用燒珠、料絲、紗、明角所制,價格不盡相同,便是尋常家的女子也能花上幾文錢,買上個桔梗編的七紗嫦娥燈,提在手中映照朱顏如玉。

“姑娘喜歡這燈的話,不妨讓公子買給您。”精明的店家見這綠裙少女一直盯着松棚上掛着的一盞五石玉球燈看,忍不住出言推銷。少女眼中抹上一點喜色,半帶央求的望着身旁的裕王。

隱沒在人潮之中的眇目男子見狀輕輕推了推安媛,示意行動。安媛得了指使,正欲迎上前去。忽然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紅裙身影飄了過來,她大吃一驚,一旁的眇目男子也拉住了她,神色很是複雜。

只見裕王呵呵一笑,伸手入懷,摸出一小錠銀子。還未付給那店主,忽然聽身旁一個女子清冷的聲音說道,“公子這般出手闊綽,不妨也破費幾文買給妾身一盞吧。”

裕王聞言一怔,回過頭去,卻見身着大紅遍地通袖袍兒的艷麗婦人站在一旁,裙衫難掩臃腫的身形。而她手裏卻提起店鋪最角落處一盞通草編織的小小燈盞,細細打量那草燈發出微弱的螢色光芒。

“翁姐姐,”綠衫少女勉強福身做禮,神色有幾分輕慢。

男子卻全然沒有察覺這兩個女子的治氣一般,只冷冷對那紅衣女子說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跑出來了。”

紅衣女子正是裕王妃翁氏,她不顧丫鬟勸阻,冒着八個月的身孕出來,便是為了親眼證實眼前這一幕,此時她臉色早已氣的慘白,伸手指着那綠裙女子,手微微顫抖,塗的艷麗的雙唇緊緊咬住,卻說不出話來。全然未察覺不遠處還有一人,正帶着一絲心痛的望着她。

裕王看了看她,深黑的眸中神情複雜,淡淡說道,“你有着身子呢,早些回去吧。”說著,便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沒有片刻停留。綠衫的少女快步跟去,臨行時在裕王妃的耳邊輕佻的說,“姐姐,皇上已經擬了旨意,我必然會進府的。”

裕王妃聞言轟然坐到在地,大腦里空白一片。全然不顧來來往往的路人看着她,她竭力含住眼中滾動的淚,忍住剛剛所受的屈辱。

茫茫夜色中,燈火通明,遊人穿梭如織。歡聲笑語猶在耳畔,一切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的勝景都籠在薄薄的一層光暈中,一切繁華如煙。大紅的裙擺很長,半委雪中,被雪漬洇的暗紅。

“大娘子,這盞燈可還要麼?”店鋪的老闆小心翼翼的問。他目睹了全過程,此時見那兩人走得遠了,紅裙的女子手中卻還拿着那盞草燈,不免有幾分同情。

艷美端麗的女子兀自立在雪中,頭上鳳釵微微搖晃,她以一種倔強的姿態孤獨的立在街心,與周遭一切顯得格格不入。聽着耳邊的絲竹之聲綿延入耳,一曲接着一曲並不停歇,然而卻聽得讓人心慌悶屈。一盞盞玲瓏的燈盞彷彿都化成了盯着自己的眼睛,發出了暗綠的光芒,刺目而鬼魅,如同含着難平的幽怨悲憤……她狠命的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知怎的只覺得一股辛澀之意卻湧上喉頭,口中有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她再也忍不住這般神傷難捱,一口鮮紅的血噴出來,濺得手中草燈斑斑血漬。

身旁的人群一下子炸開了鍋,好多人都喊了起來,“這個大娘子怎的吐血了……”

不遠處,一直焦急的看着她的眇目男子再也無法忍住,便欲趕上前去。

“娘娘,王爺讓我扶您回去。”只見隨着裕王一併離去的張居正又折轉回來,畢恭畢敬的對翁氏說道,只是目光中多了幾分同情。

人群中,眇目男子收住了腳步,目送那紅裙身影姍姍遠去,眼眸中千絲萬縷的氤氳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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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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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路遠天涯盡望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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