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劍氣橫嘯盪四方
張居正匆匆回到王府時,只見裕王早已立在書房外的滴水檐下,鮮艷的朱牆在夜色中彷彿消磨盡了光芒,隱約卻有些頹敗的黯淡,卻正和他一身天青緞袍對比鮮明。
“你可是識得那位壯士?”裕王問的漫不經心,好像想起了一件不經意的小事。
張居正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昨晚救了安媛的李成梁,他緊張的思索了一下,審慎的回答道,“臣與他並不熟識,只是曾見過一次,有些面熟……”
“他叫什麼?”裕王並不理會張居正話里明顯的推脫之詞,只是乾脆的問道,“是什麼來歷?”
“李成梁,遼東鐵嶺衛指揮僉事。”張居正悶聲回答道,他有些不解。景王追查李成梁的來歷,是為了網羅人才,完成他的野心。可從來不與朝臣結交的裕王呢,竟然也會這樣上心。
“遼東……”裕王若有所思的側過頭去,眉目間罕有的浮起了一絲悵然之色。他發覺張居正在看他,那一抹悵然神色迅速斂起,淡淡吩咐道,“那件事你還是要加緊去辦,我們只有三日。”
“臣一定不辱使命。”他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頭,起身時有些僵硬。只有三日……那個女子該怎麼辦,他來不及去安頓她了。如今唯一的指望,也許就只有,李成梁會是值得託付的朋友。
安媛醒來時,只見到日已晌午,外面陽光明媚,透過斜支的窗架能看到當頭的日影里碧空如洗。她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身邊趴着一個小小的孩子卻是如松,睡得很沉,只是睡夢中還皺着眉頭,好像有什麼為難的事。她輕輕一動,便驚醒了那孩子,揉了揉眼睛,見安媛醒了過來,高興的叫道,“姑姑,謝天謝地,你可總算是醒了。”
安媛有些感激的看着如松,只覺得心中一陣溫暖。她打量了一下周圍陌生的環境,問道,“我,這是在哪裏?”
“這裏還是京城啊,”小如松笑眯眯的說,“昨晚那位老婦人一頭撞死在府里,你就從牆上摔了下去就昏迷不醒,當時裏面就有士兵追了出來,幸好是爹爹路過那裏,才把你救了出來。”
“你爹爹?”安媛努力想去回想夜裏的事,赫然只有院中所目睹的觸目驚心的一幕幕,卻完全沒有李成梁的影子。她只覺得腦中仍然紛亂一片,似乎一去觸及就頭痛欲裂,她只得作罷,掙扎着坐起身來,說道,“我休息好了,可以回去了,還有涮羊肉的店要照看呢。”
“那地方還是先不要回去了。”屋外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調,接着有人便大步走了進來,不正是李成梁是誰。他的臉色很是難看,額上還有些汗未拭去,只僵着臉簡促的說道,“你就先在這兒待着。”
安媛一見他不知怎地就沒了好氣,適才有的一點感激之情頃刻灰飛雲散,氣鼓鼓的道,“待在這裏有什麼事做。那兒可是我的家,怎地就不能回去了。”
李成梁驀的變得嚴厲起來,“你要是還想留條命,就在這兒待着。只要踏出這裏一步,現在北京城裏,就沒人能救得了你。”
安媛氣的淚盈於睫,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聽如松怯生生的開口問道,“爹爹,你剛才又出城去了么,是不是去查那倭國的死士了?”
一時間,複雜的思緒湧來,似潮水般將她淹沒。安媛糾結的抬起頭,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清淡的天青長袍,上面還沾了些塵泥草根。他卻恍然不覺的樣子,只是“嗯”的一聲點點頭,輕輕撣了撣長袍,見安媛打量自己,才簡單的說道,“那個死士的屍身已被人運走了,看來還有人在暗中助他。”
安媛心下驀的一動,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安危着想。她有些慚愧的低下頭去,後悔剛才與之爭吵。不知何時,心底竟漾起了些異樣的波紋。
李如松見她一直低頭不語,只道她心中還是有怨氣,便小聲寬慰道,“姑姑,你還是聽爹爹的吧。昨晚有士兵追你的時候,都叫的是捉拿刺客,個個上來就是真刀真槍的直逼要害,幸虧爹爹拚死維護我們倆,才殺出一條血路來。瞧那些士兵的服色,都是景王的人呢。爹爹說那些人也得罪不起,救了我們之後只敢來這個城外的小店投宿。”
“你們又救了我一次……”安媛小聲說道,她心中感激不盡,明白這父子兩人為了搭救自己,被牽累了許多。
“收拾好東西,我們馬上起程。”李成梁冷冰冰的插口道,他生性最聽不得這樣悲悲戚戚的話語,趕緊截斷了安媛的話。
安媛一怔,“去哪兒?”
這次是李成梁父子同時望向了她,異口同聲的說道,“遼東。”
從京城到遼東,路程很是遙遠,然而快馬疾馳也不過數日遠近。可路上帶了婦孺同行,李成梁只得按捺下性子,雇了輛騾車,正待出發,誰料還未走上五里地,便接到一旨兵部快馬送來的密令,調李成梁去嘉峪關做副指揮使,李成梁又是疑惑又是驚駭。想不到一路喬裝而行,本以為不引人注目,想不到在朝廷眼中竟然如同股掌之中。
匆匆謝過了皇恩,李成梁收起了送來的儀仗旗幟。如此也好,他在遼東原也沒有什麼產業,直接修書一封委託兵部的衙役送去遼東的家中,吩咐家中奴僕收拾好東西來臨洮,然後吩咐車夫調轉馬頭,徑直向西行去。
起初時李成梁還頗為緊張,每日天一亮就吩咐大車趕路,直行到日落時分才就近找地方安頓,恨不得插翅就飛去臨洮才能安心。他白日裏就隨坐在車夫之側,夜寢時也是劍不離身,心裏總是忐忑不安,只是擔心再有那倭國死士來加害安媛。一開始安媛和李如松也有點擔心,然則一兩天了,別說殺手死士,一路上連異樣的行人也很少見到,安媛畢竟是生活在21世紀的人,對殺手本沒什麼概念,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松更是小孩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慣了,更是不當回事,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偶爾捉弄一下坐在車外的李成梁,倒成了旅途的樂事。
眼見已是出了陝西,進了寧夏衛地界,人們說話的口音漸重,回民風俗更甚。菜肴中少了豬肉,然而餐餐所食的牛羊肉更鮮美,民風也亦淳樸許多。李成梁漸漸放下心來,沿途偶爾也進入大車中休息養神。
初夏天氣,甚是炎熱,火紅的太陽烤的地面都有些焦燙,知鳥不耐煩的在樹上叫着“熱啊,熱啊”,車輪碾過的枯枝都快能冒出煙來。這日才行了不過十餘里地,已是到了晌午,正是烈日當頭,最炎熱難耐的時候,趕車的老張擦了把汗,皺着眉抬眼望了望火球似的日頭,忍不住探頭進了大車中苦着臉說道,“李相公,這鬼天太熱了,連牲口都耐不了。前面就是個小鎮子了,能不能找個地方歇歇腳?”
李成梁一皺眉頭,正想喝斥。安媛卻一眼瞅到車外的騾子果然無精打採的撿着樹蔭下走着,四蹄都不願意着地一般,她趕緊接過話道,“那樣也好,別說是牲口,人在這車裏也熱的受不了,今日就早些歇了吧。”
“是啊是啊,太熱了,爹爹。”李如松一眨眼,趕緊附和着安媛的話,這些日子他和安媛相處的親近,兩人說什麼都一個鼻孔出氣,李成梁也拿他們沒辦法,狠狠的剮了兩人一眼,冷聲吩咐老張道,“再行遠些,在鎮子裏挑個靠得住的店家住下。明天早些起來趕路。”
“好嘞,”老張樂得憨厚的一笑,他們這些走南闖北趕大車的人,在各地都有幾個熟悉的店家,這樣的事最是小菜一碟。他一鞭抽在騾子上,不由得騾子不撒了腿的勉力向前奔跑,一個踉蹌疾馳入了破舊的固原城門。
張居正安排妥當了各類事宜,快馬加鞭的趕到固原鎮時,已是入暮時分。這裏只是寧夏邊陲的一個小鎮子,卻是回中的一處要塞,曾經是通往絲綢之路最繁華的一處重鎮。張居正自幼熟讀古籍,心中明了這古鎮想必是經歷了千百年輪迴,隨着西夏王朝的衰落,漸漸也少了人煙。
此地處塵土黃埃之中,多半都被大漠侵蝕,張居正一入小城,不免嘖嘖稱奇,這城池四面都是高山巍峨,只有當中一塊平地構成了城池,竟成鎖鑰之勢,不知當初是哪位高人在此建城。整座城池都如同嵌在山勢中,路邊滿是雕刻精美的石像,見證着往昔古道的繁華勝景。他心中唏噓不已,卻無暇去細細研看那些珍貴的石像,他牢牢記得裕王的囑託,只有三天的時間,於是一刻也不敢耽誤下去,於是徑直催馬往城東而去。然而穿行了大半座城池,只見到處房屋毀敗,黃土覆滿道路,一路上除了見到幾個駐守的留軍,竟然沒有多少百姓居住了。
固原是個小城,張居正出了東城門,只見一座古剎立於路邊,這古剎修的甚是奇特,大門雖是朝着道路而開,而半個寺身卻是倚着山腳而建,就宛如是從這山中突出來的一塊。寺院的正牆外爬滿青藤,一派青蔥入眼,在這漫漫黃沙之中尤顯得珍貴難得。而寺門雖然緊閉,門前卻站了個老僧,鬚髮皆白,穿一件洗的發舊的僧袍,看不出多大年紀。老僧肩上還挑着一個包袱,一手拿了個巨大的黃銅鎖,一手正在緩緩關上寺門,看上去是要出遠門。張居正在馬上叫住了老僧,朗聲問道,“老師父,須彌山金硝洞離這還可遠么?”
那老僧並不回頭,只是顫顫微微的用銅鎖鎖着寺門。張居正又問了幾遍,可那老僧彷彿充耳未聞一般,只是半天也沒鎖好那寺門。張居正不由得留了神,仔細瞧去,卻見那老僧拿的銅鎖雖大,可竟然沒有鎖眼,無怪乎他怎麼鎖也鎖不上。他心中暗暗稱奇,卻不忍看這樣年邁的老僧繼續所下去了,於是輕聲說道,“老師父,這把鎖沒有鎖眼,怎麼能鎖得上。”
老僧聽了一怔,雙手住了動作,抖抖索索摸着銅鎖,半晌方才說道,“果然沒有鎖眼。”他的語音艱澀,可聲音悶如洪鐘,聽起來卻並不怎麼老邁。張居正瞧了一眼那烏蒙蒙的鎖頭,也沒在意,他心中還惦記着裕王交代的事,淡淡說道,“老師父,還是回去換把鎖吧,這鎖不能用啦。”
他策馬回身,正欲去別處找找。轉頭卻見那老僧只是站在原地,並沒移動,口中只是喃喃念着,“沒有鎖眼……不能用啦……”
張居正此次前來,就是為了尋找一份重要的證據。然而前些時候派來的密探只傳回了“金硝洞”三字,想來他們要找的證據便在固原這裏。只等這次他親自把證據拿到手,一切危機都會迎刃而解。他想起裕王的囑託,心下稍微安了安神,腦海中忽然劃過一角白色衣裙,嘴邊扯起一抹溫淡的微笑,心中忽然蹦出一絲奇怪的念想,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有沒有一時半會能想起自己。
他很快收回了心神,舉目四望,只見四周都是高大的群山相接,這山中處處都是石窟佛洞,怕不止有數萬個,在這群山之中尋找一個金硝洞何等難也,無異於大海撈針一般,然而只有三天的時間,他抬頭看深黛色的天際有幾朵黑雲聚集,怕是要下雨了,須得快些找個地方避雨去。
“你是要找金硝洞么?”那老僧忽然開口了,只是語音平淡,恍然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
張居正微微一怔,翻身下馬,畢恭畢敬的問道,“您可知道在何處么?”
“開鎖要找到鎖眼。”老僧答非所問,卻又繼續低頭擺弄手上的大鎖。
張居正細細端詳着老者手上烏蒙蒙的鎖頭,只見材質似黃銅而非黃銅,斑駁的烏色中隱隱流轉着一層耀眼的金光,彷彿只是被那烏色蒙住了,迫不及待的要露出一絲光鮮來。張居正心下一動,這難道就是……
天色陰霾,幾縷淡疏的輕雲,不知何時早已消散的無影無蹤,空中流轉着層層黑色的霧團,好似狂風暴雨彙集的中心,不斷變換着駭人的黑暗色澤。
老張是個練達的車夫,多年來走南闖北,各地的方言都能說上一些,此時彎了舌頭學起了此地的回民口音,也有幾分像模像樣,倒在投宿時省去了不少麻煩。他們所住的這家客棧名叫“悅來客棧”,與當時分散在天朝各地的小客棧一般,只供長途的旅客略歇一晚所用,多半都是日落投宿,日出即啟程,因而客房都很是簡陋,只用薄薄的木板隔開一個大通間,每個小間裏勉強能放進去一張床板。熱情的老闆身材短小,卻眉眼粗獷,看上去是個厚道的生意人,老張與他也算熟識,一口一個“王掌柜”叫的很是親熱。如此李成梁也疑心盡去了。
“王掌柜,這裏還有其他客人住么?”李成梁是個謹慎的人,他自打進了這小城就覺得有些不踏實,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怎麼你這店裏連個人影也瞅不到。”
“這些日子生意可是不好做咧,店裏只有一個打雜的夥計,”王掌柜一直門外正在忙着牽馬的夥計,頓時掛上了一副愁眉苦臉,繞着舌頭和他說起了官話,“官府停發路引,客商都南轅北轍、各奔東西,區區小店十天半個月也難招呼一個遠方友朋。二樓上只住了一個形單影隻的回回女子,住下七八天了,還不知道付不付杯水車薪的一點房錢。不過可巧您也帶了個如花美眷,住在一處倒也穩當方便。”
“這鎮上治安好不好?”李成梁不去理會他滿口辭不達意的成語,有些疑惑的問道,進城時雖沒有多看,但隱約覺得這鎮子好像太過安靜了些。
“諸位保管放心,小鎮人不多,說不上路不拾遺、東窗事發,但着實安全的緊,從來都是夜不閉戶,”王掌柜一瞅李成梁的臉色,趕緊又堆滿了笑容諂媚道,“今天迎來了您這幾位貴客,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滿目琳琅。諸位儘管在這裏安歇下來,小店保準是賓至如歸,穩若泰山,讓您睡得踏踏實實,做個黃粱美夢的不是。”
聽這王掌柜愛說成語,一句話里管它通不通,都能塞上四五個,安媛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就這牆板的厚度,保不準這間有個老鼠吱聲,隔壁都能聽得清爽它夜裏打了幾個飽嗝。
所幸李成梁不是個挑剔的人,前屋後院略打量了一番,眼見二樓樓梯口的房門開着,裏面隱約露出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心知就是掌柜說的那個回回女子了。便點點頭,就算在這裏住下了。安媛到底是女眷,獨住了一個小間,與李成梁父子住在隔壁,雖然房錢不算貴,一間房每晚只要二錢銀子,然則李成梁付錢的時候還是有些心痛,黑着臉嘀咕一聲,“女人就是麻煩。”
安媛面上尷尬的笑了笑,心裏早罵了他千百遍,但到底吃人嘴軟,誰讓自己被該死的倭寇綁架時沒帶錢出來呢,雙手空空難免底氣也不足,回頭只看李如松在旁捂着嘴偷笑。她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學着王掌柜的腔調說著,“壞小鬼,笑什麼。你可別學有的人那樣小氣,小心將來孤家寡人,人面桃花,落花流水,七零八落…..連老婆也討的人財兩空……”
如松吐了吐舌頭,假裝沒聽到的轉過臉去,肩膀一抽一抽的顯然是笑得更厲害了。卻見胖胖的王掌柜陪着笑跑了過來,伸手接過她手上的包袱,引着他們上樓去安頓。
“老師父,可以借你手上的大鎖一看否?”張居正思來想去,愈發肯定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施主是從何處來?”老僧忽然抬起頭來,他樣貌蒼老,一雙渾濁的老目卻黯然無色。張居正大吃一驚,這才發現這老僧居然是盲的。他眼中微光一閃,“在下從京城來。”
老僧的臉上露出一絲糾結的神色,“京城?這裏的秘密看來再也藏不住了……”
“敢問老師傅,這裏有何秘密。”張居正瞬時連大氣都不敢透,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苦苦追查的秘密就在眼前了。
“你可知道黃金城?”
“黃金城?”張居正皺了皺眉,疑惑的思索着說道,“可是傳說中西夏古國的黃金之城,在下在古籍中讀到過,傳說中整座城池都是由黃金所建,尊貴異常。天下哪有這樣的地方,在下一直以為是前人虛構的傳說罷了……”
老僧沉默半晌,一雙渾濁的眸子中浮過一抹複雜,他側着頭,彷彿是想起了什麼難忘的事。張居正靜靜等了半晌,只見那老僧忽然有些失望的轉頭,望着別處說道,“天下什麼樣的事沒有,剎那富貴繁華,剎那生死情長,剎那煙消雲散。就連這沒有鎖眼的鎖,也能鎖住一扇大門。”說著,他把手中的鎖扔在地上,蹣跚的走遠了。
張居正撿起拿把鎖頭,不知為何,心裏竟然漾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那老僧的話如重鎚般,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他的心裏。他強讓自己正定心神,草草在箋紙上寫了“固原鎮銷金洞”六字,取下了包袱中竹籠里的白鴿,講箋紙綁在白鴿的右足上,輕輕說道,“京城裕王府”,然而吹了一聲竹哨,訓練有素的白鴿展翅而飛,不久就在天邊成了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在密佈的層雲間。
快天黑的時候,王掌柜下廚賣力的整治了幾個菜,燒了一大盆牛尾,炒了羊筋撒子,還額外蒸了一份清真特色的馬蹄糕。吃飯的時候王掌柜叫了幾遍,那個回回女子只在樓梯口微露了半面,輕聲吩咐道,“送到我房裏來吃。”逕自回房去了。
“房錢沒付,脾氣還恁般不小,”端菜的夥計撇撇嘴,將盤中飯菜都盛在一個小碗中,依然端上樓去。
李成梁也不以為意,回民風俗女子多半都帶面紗出門,那女子的面紗更是把臉全部遮住,完全看不到容貌,想來這般恪守教義的回回,是不會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的。安媛更是看也沒向樓上看一眼,她和如松的視線早已完全被鮮美的飯菜吸引,忍不住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頤起來,這一頓大餐甚是豐盛,險些吃的連舌頭都要吞掉。李成梁卻只是每樣菜都嘗了一口,並不多動筷子,匆匆扒了三大碗白飯。
吃過晚飯,安媛摸摸有些撐得肚子,便牽着如松出門去散步。此時還不過剛剛戌時,然而他們出了門才詫異的發現,太陽才落下半邊,整座城池卻都陷入了一片寂靜荒涼之中。這座小城十室九空,一片破敗,大街上空空蕩蕩竟無一人。如松不免奇道,“寧夏衛風俗真怪,這麼早大家就睡了么。”安媛回頭望去,諾大的一條街上只有自己所住的“悅來客棧”挑着一個白布招子,原來竟是這做城鎮中唯一的客棧了,在這座死寂的空城中有一種不協調之感。
安媛心下詫異只過了一瞬,很快的如松便央着她要講《射鵰英雄傳》的故事。前幾日旅途無聊,安媛一時興起給他講起了金庸的小說,孰料這小朋友聽上了癮,而且專愛聽英雄好漢的故事,聽完了《書劍恩仇錄》還嫌不過癮,又央着安媛講個長的。
安媛暗想此時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還沒寫成,就連施耐庵的《水滸傳》也是剛剛寫完,還未流傳開了,小孩子童年可讀的故事着實單調了些。《笑傲江湖》太陰暗,《神鵰俠侶》太言情,她本着少兒有益的態度,便撿着金庸小說里英雄好漢打的格外熱鬧的《射鵰英雄傳》講給如松聽。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城北,正興緻勃勃的講到《射鵰英雄傳》中桃花島上,周伯通教郭靖左右互搏之術,小如松聽得津津有味,連連問着,“後來怎樣,老頑童可曾打贏了那黃島主?”安媛假裝嘆了口氣,賣了個關子說,“你倒是猜猜看,老頑童和黃島主誰的武功更高些。”如松歪着頭心中只是比較。
忽聽身後冷冷有人叫着如松,安媛回過頭去,卻是李成梁站在身後,冷冷的訓斥道,“還不快回房睡覺去,明日卯時初刻就出發。”如松悻悻的止住腳步,慢慢向回走去。李成梁生性嚴厲,心裏雖然對獨子很是疼愛,然則嚴父畢竟不比慈母,平日裏卻十句有九句都是嚴詞訓導。安媛見如松的樣子有些心疼,快步趕過去牽了他的手,柔聲說道,“老頑童可是學會了左右互搏之術的……”
如松的眼眸瞬時亮了起來,“一個老頑童也許打不過黃島主,可是有了兩個老頑童,黃島主就一定不是對手了。”他興奮的雙手胡亂比劃着,想像着自己也成了武功高手,在《射鵰》裏與諸位武林高手的比武交手的情景,忍不住悠然神往,腳步也輕快了幾分。他望着安媛,高興的說道,“謝謝你的故事,姑姑。”安媛微笑着點點頭。
望着如松高高興興的身影,李成梁面色沉靜如水,黑眸中泛起一抹深思。
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竹哨,他們都抬起頭來,卻見天上的黑雲堆得越發多了。隱隱有風雨愈來的景象。
竹哨聲劃破了小城的寂靜,城中的守兵懶散慣了,此刻卻不由警覺起來。張居正反折走回城中時,只見三兩個游兵從城桓上下來,徑直走到他面前,有些狐疑的打着官腔說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裏做甚麼?”
“在下是過路的商人,途經此地,借宿一晚就走。”
“過路的商人?”為首的兵士看來是個老兵痞了,他眼珠一轉,油聲說道,“你可有路引?”
他說著故意推了張居正一把,張居正沒留意站穩,退了幾步,卻見肩上的包裹里掉出一個黃澄澄的大鎖來。那老兵痞建起大鎖看了看,眼睛頓時放光,“好傢夥,這可是烏頭金。”
張居正從包袱中逃出一張改了冀州府台官印的路引遞給那士兵,其實路引本是洪武年間的產物,百姓離鄉必有此物才可通行,然則到了今時多半都荒廢了,這官兵如此問法,本有刁難的意思。然則張居正最是謹慎,出門之前早已準備周全,此刻鎮定的說道,“官爺,把那大鎖還於我吧。”
“什麼大鎖?”老兵痞看了看路引,他本來就是潑皮無賴出身,其實上面的字也認不了幾個。他大棘棘的把烏頭金的大鎖擲給身後一個小兵捧着,心中仔細盤算,又瞅了一眼張居正肩上巨大的包裹,不知道裏面還有多少金子。頓時起了貪念,他眼見到手的一塊肥肉,怎麼能飛了,於是把路引扔到地上,刁難的問道,“那你交沒交過路的稅錢?”
這話明顯就有敲詐的意思了,而且老兵痞油聲油氣,竟然還帶幾分京城口音。張居正不願與官兵多有衝突,強壓着怒氣,掏出了幾兩碎銀子塞到那士兵手中,依舊客套的說道,“在下走南闖北,從沒聽說過過路還要稅錢,諸位總爺行個方便,這點銀子拿去打酒喝。”
“過路要有路稅,活命還要有買命的稅錢。”那老兵痞掂了掂銀子,他見張居正是孤身在外,又看上去很是文弱,早已起了謀財害命之心,於是對身邊的士兵掃了一眼,眾人瞬時都心領神會。他們在這裏守城,早已半兵半匪,這裏天高皇帝遠,平日裏打劫謀命的勾當做的多了,此時幾個人欺身過來,早已拔出了腰中長刀,漸漸把張居正逼到牆角下。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還要謀財害命不可。”張居正忍着怒火,只想着早點解決這裏的事早些回去,於是不到萬不得已仍不願出手。
“你還真說對了,”領頭的老兵痞哈哈大笑,將長刀架在張居正的脖子上,口中冗自說道,“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
孰料那兵痞話音未落,只見刀光微閃,血濺一地,卻是一個人頭滾到了地上。剩下的幾個小兵都駭得呆了,只見滾在地上的正是那兵痞的頭顱。“你…你敢謀殺官兵….”有個小兵乍着膽說道,只是語音哆嗦,沒有了先前的氣勢。
張居正眼見命案已經做下,不欲多留活口,眼中殺機畢現,一刀一個,幾個官兵已是橫屍地上。最後一個站着遠些的小兵拚命的往城裏跑,張居正哪裏容得了他逃走,縱深舒臂,擒住了他正欲結果了,忽聽那小兵膽戰心驚的說,“…這可是景…景王爺的地方…你就不怕..得罪..得罪….”他瞧着張居正如冷麵閻王般,牙齒打顫,再也說不下去。
“什麼?這是景王的地方?”張居正聽到耳中卻如同洪鐘大震,他把小兵擲在地上,冷聲說道,“你與我一一從實招來,這裏究竟有些個什麼隱秘。”
那小兵死裏逃生,早已嚇得肝膽俱裂,過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清,原來這裏明則是歸寧夏府管轄,幾年前守軍卻早已全被換走,如今鎮守這裏的都是景王府的親軍,他和那幾個死了的兵痞原本都是景王府的下人,犯了事之後也被送到這來守城。
“這裏鎮守的人馬都在何處?”張居正聽完他的話,心中陷入沉思,如果真像他說的這樣,景王派了數千親軍來這裏鎮守,為何城中一個都不見,只看到這幾個游散的閑兵。
“我…我也不清楚,”小兵好不容易鎮定了些,口齒漸漸清晰起來,“送來的親兵在城裏換套衣服,就被派到山裏去幹活了,這幾年來了的人不說上萬也有七八千,可一個也沒見出來過。我們幾個因為犯過事,因而沒有資格去山裏幹活,王頭吩咐我們只管在城裏負責日常的看守。”
張居正沉思片刻,問道,“你說的那個山裡是什麼地方?”
“這些小的也不太清楚,據說是叫什麼金洞,”那小兵膽怯的看了張居正一眼,心裏很是奇怪,這個“客商”怎麼聽到了景王府的名頭也不害怕。
張居正頓時精神大震,“這洞怎麼走?”
李成梁返回客棧時只覺得奇怪,太陽剛剛落山,小城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連半絲光亮都無,客棧的大門緊緊閉着,看上去黑燈瞎火,天色如墨般暗藍,空中黑雲翻卷,隱隱醞釀著一分不平靜。他面色沉靜,不動聲色的走上前去叩了叩門,卻見房間裏輕微有些響動,門“吱呀”一聲開了,王掌柜滿面帶笑的迎了出來,笑道,“客官回來的恁般晚了,咱這鎮子小,巴掌大的地方都睡得早。若是各位再不回來,就得留着夥計的守門了。”
房門一打開,屋裏就有一股淡淡的焦味傳出來,估計是才熄了晚飯時灶台里的火。安媛跟在後面鑽進房去,笑嘻嘻的說,“掌柜您還真是省,連盞燈都捨不得點上。”
“可是不巧了,油燈都沒油了,要等着下旬日賣油的客商趕集時,才能買上些。”王掌柜直往店裏走去,上樓行步,都異常的熟悉。安媛卻不免暗暗咂舌,吃驚這裏的荒僻。她有些不習慣這屋裏的光線,走路難免會有些磕着碰着到桌凳,此時卻覺得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托住了她的臂腕。她微一正定,勉強能夠習慣在暗中視物,才能看清腳下的樓梯有幾格,這才站直了身子。那隻手卻也鬆了開去,她回頭去望,只見李成梁站在身後,看不清臉上什麼神色。
王掌柜很是利索的引着他們上樓去,指着樓梯口的那間屋子對安媛說,“姑娘今晚就在這間屋子裏安歇一晚吧,這房裏還住了個回回女子,兩個人也有個彼此照應。”說著,他又引着李如松父子去樓梯最里的一間屋子去安頓下來。
安媛抱着包袱推門進去,屋裏依舊是漆黑一片,她隱約看清屋裏擺了兩張床,靠窗的那張上似乎有人睡熟。於是自己躡手躡腳的走到靠門的床邊,她剛剛把包裹放在床下,隱約聽到另一張床上的回回女子輕輕哼了一聲,她小聲叫道,“姑娘?”那邊卻又沒了動靜。不知為何,安媛心裏隱隱劃過一絲不安,隱隱覺得這房中的焦味更重了。她強壓住心中胡思亂想的念頭,和衣躺在床上,努力的閉上眼,一壁數綿羊一壁迫讓自己入睡。
忽然一陣冰涼尖利劃上頸脖,她只覺得耳邊的聲音異常熟悉,“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張居正怎麼也不會想到,走了一圈,又繞回了適才來過的這個城東的古廟邊。
“這就是洞口?”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古樸的古廟,虛掩的大門,自打接到探子的秘信時,他就在參詳這“銷金洞”三字的含義,然而卻始終沒有解透。這個地方定然與他們要查的事有關聯,於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親自去看看。然則來到這裏,他才真正明白對方為何要選擇這裏,此地處偏遠的山脈之中,又末落已久,連守軍也未留下幾個,這裏無論有怎樣的動作,外界都不易發覺。
“就是這裏了,”小兵很老實的點點頭說,“王頭每次送人來都送到這兒,門外一直都有人把手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我哥原來在親兵營當差,三年前我哥被送來的時候,我偷偷跟來看過一次。看到我哥他們就是從這門裏進去幹活了。”
“嗯?”
“王頭說我哥他們干滿半年,直接就被遣送回鄉去了,工錢相當於兩年的軍餉呢。”
“你家在哪裏?”
“小的叫施運,家住在涿州,”小兵只一愣神,卻見張居正已是推開了門,大步走了進去。小兵在門口有些踟躕,略一咬牙,也跟了進去。
誰曾想到,這不起眼的寺門裏盡然別有洞天。從諾大的寺身背後,是一處通向山中的高大洞門,只是石門緊閉,一絲縫隙也未留,不知道通向內中的路口在何處。張居正立在門外苦思冥想,只見天邊的黑雲越積越多,似乎馬上就有大雨來臨。他無暇顧及這些,只是細細的摩梭着石門上的花紋,只見諾大的石門上雕滿了細密的花紋,似龍紋而非龍紋,線條流暢華美,淺淺的泛着一絲金光。
花紋的正中,是一個方形的凹槽,形狀看上去很是眼熟。
張居正有些遲疑的拿出老僧留下的大鎖,輕輕對了上去。石門沉悶的嗡的一聲,緩緩打開,施運也好奇的湊過頭,往洞裏看去。
然則,這洞裏的一切,卻讓他們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麼會是你?”安媛此時震驚到了極致。自打嫣兒被人揭發陷害的消息傳出來,她也曾懷疑過那“貼身侍婢”是否會是春蘭,然則這樣的念頭常常一閃而過,她決計不願這樣去懷疑自己曾經在這個世界裏最好的姐妹。她當日心急如焚,也曾想除了救嫣兒,還要把春蘭救出來,她想過許多種可能,卻決然想不到,她們再次相遇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那女子輕輕揭開面紗,露出一張姣好的面容,唇邊溫和如三月春風般的笑容如舊,只是雙眸中卻有火焰簇動,“好妹妹,我們相識一場,如今你死到臨頭了,若有什麼疑惑的,姐姐也可以為你解答一二。”
安媛心裏一悸,這樣的春蘭…實在是太陌生了。
“嫣兒是被你害的….”整件事從她心頭過了一遍,她剎那間明白了大半,張居正當日救得那個春蘭,與其說是“無意碰上”,倒不如說是對頭“精心安排”的,巧妙的把這顆釘子送進宮去,安插在嫣兒身邊,後面一切的一切,都會進行的何等順利。安媛的面色霎時蒼白到極致,雙眼直直的望着面前的女子,輕聲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究竟是….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裕王,翁二小姐,還有你…你們….”她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指了指旁邊的房間,聲音平靜的不帶一絲溫度,“你們這些人,都得徹底的消失……”
安媛頓時心驚肉跳,李成梁和如松,就在旁邊的房間,她猛地想坐起身來,卻發現自己一絲力氣也無,她的手指微微發抖,無力的指着春蘭說道,“你把他們怎麼樣了,他們..他們只是普通人,在路上無意間救過我,什麼都不知道….”
“能一劍刺死驚蟄的,怎麼會是普通人,”春蘭唇邊銜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卻隱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就是那個日本….倭國鬼子?”安媛瞬時膽戰心驚,萬萬沒有想到一路刺殺自己的倭國死士與春蘭是一路。
卻看春蘭冷笑道,“你都自身難保了,還在惦記別人的死活。是不是現在覺得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那可多虧了王掌柜精心烹制的好飯菜啊。”
“難道是蒙汗藥?”安媛憤憤道,想不到穿越一場,什麼玩意都見識過了。
“嘁,哪裏會用那麼下三爛的東西,”春蘭不屑的撇撇嘴,有些驕傲道,“王頭用的可是十筋軟骨散,服下之後縱然是武功再高的好手,也使不出半成的武功來。”
安媛氣極反笑,“想不到我還能享受到這等待遇。”
春蘭面露不安,她心知驚蟄來自倭國,武功修為遠在自己之上,卻被一劍貫喉賜死,這樣的武功自己更是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