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東市酒家初布張
冬去春回,京城裏冰雪漸消。自打過了年,嘉靖皇帝便悄無聲息的從南京回了宮,六部里各地奏摺雪花似的飛來,各地官員照例都要來京述職打點,北京城依舊是繁華忙碌的京師氣象。
這日二月二,恰是龍抬頭。北方習俗閨中是要停了穿針引線,防止傷了龍眼,又要在家中熏床炕,引龍蟲,塵土飛揚好不難受,因此家家戶戶大多選擇出門踏青而去。
然而這日亦是兵部例行外地官員述職的日子,此時有一個中年的將官,剛剛挨了頂頭上司的一通責罵,垂頭喪氣的從兵部的指揮使司衙門出來。他叫李成梁,只是遼東鐵嶺衛一個不起眼的指揮僉事,北方無戰事,軍人也無用武之地。他性格耿直,愛兵如命,麾下百十個兵士都如兄弟一般。既不肯榨兵血吃空餉,又不屑私賄上司,於是年年來京城述職,年年都是被那貪財如命的上司痛罵而回,眼見年近四旬了,卻依舊沒有半分升遷。
此時看着身旁捧着大包財物堂而皇之去送禮的同僚,李成梁忍不住心下黯然,人家外省官員來京述職多半住在豪華闊氣的各地會館裏,他手上無錢,便沿着皇城根信步向所住的位於城東的一家小客棧走去。
“爹爹,”中年的將官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叫喚,頓時臉上陰雲散開。蹦蹦跳跳過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生的虎頭虎腦,很是機靈可愛。正是李成梁的愛子,這次出門前千磨萬求要跟來京城看看,他夫人早亡,家中也無稱心的人照顧兒子,想來進京也無事,便一同帶了來。
“前面有耍把戲的看。”幼子一臉激動地指着客棧不遠處一家裝飾一新的三層小樓。崇文門外的珠市這一帶,慣是酒家食肆雲集的地方。此時還未到晌午,卻見那小樓前鋪紅挂彩,獅舞熱鬧,人山人海的圍了好幾層,只是綵樓上的牌匾被紅綢矇著尚未揭開,看來是家新開張的飯莊。李成梁一摸袖中銀兩已剩無多,向兒子瞧去,只見他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忍違逆。
“那是新開的飯莊,我們中午就去嘗嘗……”他愛憐的牽起兒子的小手,信步走了過去。
走進了看清那小樓的裝飾格局,李成梁不免心中暗暗吃驚,暗自揣測怕是銀錢不夠。那小樓高三層,看上去氣派便是不凡,樓內擺放了數十張方桌,桌邊一色只有長長的條凳。最離奇的是,這小樓撤去了一應欄杆圍牆,一眼望去都是通透的空間。最下一層正中貌似是個廚房的樣子,一應灶台鍋碗齊全,廚房依然沒有牆,只用一個薄如蟬翼的青紗隔開,一眼便能看清裏面的物件。
“爹,我不餓了。”孩子鬆開了李成梁的小手,咽了口唾沫說。李成梁明白兒子是心疼花錢,不免心中有愧,他勉強笑了笑,把兒子抱在肩頭。
“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介紹完我們的開放式廚房,接下來就要介紹我們的各位廚子大師傅了,”人群圍着的綵樓門前,卻是一個姑娘的聲氣朗朗傳來。那姑娘看上去頗為秀氣,一身藕錦百褶裙外卻罩着一件白色的兜衫,看上去不倫不類,再看她身後一應站了十來個廚子,人人都是身穿這種罩衫,有的頭上還帶了個高高的白色帽子,很是滑稽可笑。那姑娘把每位廚子一一作了介紹,起初人群中不免發出陣陣笑聲。台邊站着一個年輕的書生,只着一件青衫,卻是風度翩翩,此時見眾人嘲笑,不免無奈的向那姑娘瞅去,笑着搖搖頭。
“……這是王師傅,最後這位是我們的大廚楊師傅,”姑娘不理大家的笑聲,舉起最後一個頭上戴着大帽的廚師的手,正色說道,“我們穿戴的這種廚師服,是為了大家餐飲的安全衛生着想,我們的目標是,用路邊攤的價格,讓大家享受到皇家的美食。”
人們聽得越來越是認真,漸漸鼓起掌來。有人吆喝道,“好……安姑娘,字謎什麼時候揭開。”
“各位不用着急,”姑娘說著手中舉起了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面銀鉤鐵畫的三個大字:“狼來了”,眾人都圍着看那牌子。
“老伯,這是在做什麼?”李成梁輕輕碰了碰身旁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小聲問道。“爹爹,爹爹,我也要看。”幼子迫不及待的拽着李成梁的袖子,他哈哈一笑把愛子抱在肩頭。
“這位安姑娘可了不起,”那老者豎起了大指,一臉稱讚道,“這家酒樓就是她開的。半個月前,京城裏大街小巷都貼出了一張字謎,就是安姑娘出的。謎面只有三個字,叫做‘狼來了’,打一種食物,卻難壞了京城裏的不少才子呢。今天便是揭開謎底的日子。安姑娘說要是有人能猜出這謎底來,酒樓開張的第一頓飯,就免費請了大家。而那猜出謎底的人,還可以在這裏享受終身免費用餐。”
“終身免費用餐?”旁邊亦在聽的一個年輕公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與李成梁異口同聲的問道。李成梁不免注意看了他一眼,見他衣衫整潔,氣度不凡,心中頗有好感,點頭笑了笑算是打個招呼。
“公子也是外地來的吧。”那老者呵呵笑道,“起初我老漢聽了也不明白,後來聽我家婆娘解釋,就是可以在這店裏一輩子吃白食的意思。這安姑娘的謎題可算是風靡北京城了,今兒個大家都來看揭秘來着。”
“好計謀,”李成梁聽罷忍不住贊道,“利誘而得勢,一卒未發而名滿天下,這姑娘深諳用兵之道。”他身旁的年輕公子卻往場中瞧了瞧,又看了一眼台邊的青衫書生,眼中光影劃過,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哪位能猜出這謎題?”那姑娘朗聲問道,一臉期盼的看着台下。
狼來了?李成梁微微皺起了眉頭,這謎題看着簡單,然而與狼有關的菜肴卻很少,仔細想來,還真是讓人頭痛。回望四周,只見圍觀的人雖眾多,卻並無人應答,他身邊的年輕公子,亦是眉頭皺起,苦苦思索着。眾人早已苦思冥想了半個月了,都毫無頭緒,今日專程趕來,便是來看看有誰能答出題來。當然也有個別貪嘴好事的,是等着來吃第一頓白食的。
“難道諾大的京城,竟然無人能猜出么?”姑娘的語音中略帶了一絲憾然,卻隨即換上了一臉笑容道,“可惜了這第一張終身免費用餐的機會了,不過今日小店開張,第一頓飯依然免費請了格外街坊鄉親……”
“爹爹,”孩子輕輕拽着李成梁的衣袖,怯生生道,“狼來了……難道不是在說咱們家吃的涮羊肉么?”
孩子語音雖輕,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涮羊肉……那是什麼東西……”眾人都是不解的竊竊私語,人群的焦點霎時集中在這孩子身上。李成梁略有些尷尬,涮羊肉是遼東一帶家常的土菜飲食,定然不是京城能有的,兒子年幼無知便信口說了。他身旁的年輕公子卻是眼睛一亮,“涮羊肉,炙煮…..唔…”他沉吟片刻,眼見那姑娘回頭望向這邊,趕緊抽身擠進旁邊的人堆中。
“就是涮羊肉。”綵樓前的姑娘衣裙一擺,伸手一扯身旁的紅色綢布,樓頂的招牌赫然被揭開,正是金光閃閃的三個大字,“涮羊肉”。
在一片眾人嘖嘖稱奇之聲中,那姑娘姍姍走了過來,將一張小巧的金牌塞到孩子手中,笑彎了眉眼,“恭喜你,答對了。”
“安姑娘,他還是個小孩子,受不起這樣重的禮物。”李成梁按住了兒子正欲去接金牌的手,臉上略帶了幾分局促不安。那姑娘抬起頭來,芙面如春,遠遠望去,彷彿臉上薄薄印了一層清霜。李成梁瞬時看清了她的容貌,心中卻是一怔,想起了一個人來,面目間不由自主的劃過一絲厭惡,聲音卻冰冷了幾分,“若再沒有其他的事,我們便先告辭了……”
卻說身後有個青衫男子站在不遠處,只是笑望向台上,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女子正是鳳花,她出宮后便要求改回自己從前的名字,他初聞時雖然驚詫了一瞬,亦是含笑允了她。卻說如今的鳳花,哦不,該叫她安媛了,一雙清亮的眸瞬也不瞬的凝視着那孩子,淺淺笑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孩子的手被父親握緊,有些不自然的垂下頭去,彷彿做了錯事一般,小聲說道,“我……我叫如松。這個金牌…我不要了…..”
如松。這名字入耳甚是熟悉,總覺得像是在哪裏聽過,卻又想不起來。她略滯了滯,依舊笑語嫣然,“如松,你能解出字謎來,這便是你該得的呀。你說對么?”說著,她輕輕翻過手心,亮出了那枚小小的金牌,頓時金光刺眼,那枚金牌不過寸大,薄如紙片,卻是純金打造,上面淺淺印了一個銅鍋冒着熱氣的樣子,旁邊卻鐫着三字清雅舒逸的細篆:涮羊肉。
那孩子鼓起勇氣看了父親一眼,生平第一次違逆了父親的意思,小心翼翼的伸手要去接金牌。李成梁大是窘迫,眉頭緊緊皺起,他雖然只有這個獨生愛子,卻是軍人家風,並不去嬌慣,平時最是要求嚴格,眼見便要對兒子發作。如松伸出去一半的小手頓時僵住,不敢再挪動半分,只是垂下的小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來。
安媛見勢不妥,心中雖是暗惱這做父親的迂腐,但她喜歡這個孩子,亦不想讓他失望,於是眼珠一轉,陪着笑道,“如松,要不然姐姐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能猜出新的謎題,這枚金牌就一定得收下了。”不由得李成梁出言推辭,她趕緊大聲說道,“饅頭的爹爹的姊妹是什麼?打一種食物。”說著她對如松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金牌放在地上,“你若能猜出來,便把這張收下。”
眾人聽安媛又出謎題,早已都圍了過來,此時大家又是竊竊私語,這東西聽着古怪,到底是個什麼。有了上次涮羊肉的經驗,大家都往偏僻的食物去想,依舊沒有頭緒。李成梁臉上雖是不悅,亦不自覺的陷入了思索中。忽覺得手上一松,只見如松向前邁了一步,掙脫了他的手掌,拾起了地上的金牌,牢牢握在手中,大聲說道,“姑姑,我知道啦。是蘑菇。”
安媛心中早已不由自主的和這孩子很是親近,此時對着他眨了眨眼,故意大聲問道,“為什麼是蘑菇呢。”如松心中明白,姐姐這是讓他解釋給父親聽,於是朗聲說道,“饅頭的爹爹的姊妹就是饅頭的姑姑,那不就是蘑(饃)菇(姑)么。”
遠遠站在人群中圍觀的那人,心中只是暗想,能答出這樣刁鑽的謎題來,這孩子真是跟某人頑皮到一起去了,卻也是難得的聰明靈秀。圍觀的眾人儘是大笑,人人都稱讚道,“這孩子真是聰明。”就連李成梁鐵紋般緊閉的唇邊,亦是難得的露出一絲微笑來。卻見安媛有些不悅的瞥了李成梁一眼,她早已不滿眼前這個中年人對孩子的管教如此嚴苛,把這般聰明伶俐的孩子馴養的如一隻小綿羊一般,她柔和的對如松笑了笑,話中卻多了幾分題外的意味,“如松,這是你自己的爭取得到的金牌,並不依靠父母分毫,你可明白?”
如松有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手握緊了那金牌。
“男子漢大丈夫,要靠自己的汗水換取前程功名。只要是你應得的,都應該努力去爭取,驕傲的握在手中,而不要輕易的拱手讓給別人。”安媛不去看身旁那高大的將軍黑青的臉色,只是握着如松的小手,言語中殷殷懇切。
人群中遠遠望着的那女子瘦弱的身形,他心中剎那悸動,唇邊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伊還是這般愛管閑事。遠遠的,卻見那個熟悉的女子站起身來,招呼着眾人都去樓上吃飯,舉止利落,身姿窈窕,藕色衣裙在陽光下溫柔的搖擺,彷彿鍍上了一層金邊。台畔的青衫人走到她身側,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便似一座山,立在了她的身後。兩人時而相視一笑,眸中似流動着無聲的情愫。
春如舊,人空瘦。明明近在咫尺,卻似隔了極遠極遠的距離,他的笑容瞬間模糊,心中不知如何泛上一陣苦澀,似有幾分輕絲般的牽連作痛。他於是摒下了過去招呼一聲的衝動,凝視了良久,苦笑着搖搖頭,轉身揮袖離去。
那青衫男子站在安媛身側,絲毫沒有察覺遠處有人在望,微笑着低聲對李成梁說道,“李將軍,久違了。”
“你是…張…”李成梁高大的身影一頓,一直陰晴不明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喜色,聲音也有些顫抖,“張先生,一別怕是有十年了……”
青衫男子揖了揖手,笑容未減,“適才人多,未來得及招呼,將軍勿怪。”
“怎生會怪,當年若不是張先生出手相救,這孩子怕也沒有今日。”李成梁說著望向愛子,難掩心中激動的說道,“還不快跪下,這就是小時候救過你性命的張居正張先生。”
如松自幼便聽父親說過,母親生自己時難產,眼見母親已然快要氣絕,只憑着最後一點氣力保着肚裏的孩子不肯閉目。當時一旁的大夫都無計可施,幸虧醫術超群的張先生當時恰好路過,一服藥下去終於讓張夫人順利生下了如松,只是遺憾張夫人終於失血過多而辭世,然而臨終前能見到一眼愛子,張夫人辭世依舊是含笑九泉。
此時雖是初次見到張先生,如松趕緊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口中只叫着,“張恩公……”
張居正有幾分尷尬亦是幾分感動,伸手扶起了如松,口中嘆着,“快快起來,想不到如松都有這般大了,那時見時,還只有尺長……將軍現在還是戍守鐵嶺衛么?”
“成梁不才,這十年來,戰功雖是立下不少,卻屢屢犯了上司的脾氣,反而又貶無升,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的指揮僉事,不過軍中一小卒爾。”李成梁神色黯然,自覺無顏見故人。張居正略知遼東官場的腐敗成風,李成梁想必一直都鬱郁不得志,也是嘆了口氣。
如松見他們聊得熱鬧,悄悄鬆開了父親的手,大大的眼睛望着安媛,輕輕踮起了腳,湊到她耳邊說,“姑姑,你笑起來,真像我的親姑姑呢。”安媛無聲的笑着,心中似有一片柔軟被觸動,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李成梁雖是與張居正十分親近,卻絕口不與安媛交談,臨別時拉著兒子的小手,對張居正拜謝再三,彷彿身邊壓根就沒安媛這人一般。
“李將軍這人,性子比較耿直……”張居正望着李成梁父子遠去的背影,有些不自在的解釋。他心中也覺得李成梁做的太過,安媛不過是與如松親近,才多說了幾句,也不至於這樣冷麵對待。
安媛尷尬的一笑,今天看來是得罪人了,還是個什麼將軍,腦中忽然電閃一般劃過,李成梁……如松……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那孩子蹦蹦跳跳走遠的背影,這難道就是將來威震遼東赫赫有名的一代民族英雄李如松?
暮色中,那父子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好長好長。
安媛獃獃的站在街角,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心裏忽然萌生出一種不切實的感覺,嘉靖四十年,李如松年十三,從父習軍事,尚未有所建樹。李成梁,年三十六,任鐵嶺衛指揮僉事,如今還籍籍無名的他即將大展宏圖,一舉蕩平女真蒙古諸部,成為遼東總督……就連身旁的張居正,何嘗不是正在魚龍之隱,韜光養晦之中……
自己似乎正一步步踏入歷史的軌跡中,身旁的每個人,都在歷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切依舊按照歷史在發展着,那麼自己,又到底是誰,會在這無法抗拒前行的歷史車輪中,留下什麼印跡?她迷茫的思索着,思緒似青煙悄悄擴散而繚繞着,慢慢瀰漫間一時纏繞成一團亂麻。
落日忽然黯淡了下來,彷彿有人拉上了一層輕薄的幕布,一下子光線變得模糊而朦朧。頃刻間似是烏雲迷住天色,投在城牆上斑駁的光影亦是黯淡,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在一絲絲抹去陽光的明媚。
街上人們的步伐忽然間紛亂起來,紛紛恐慌的叫着,“潛龍吞日……是凶兆啊……”安媛抬頭望去,只見天邊的太陽就像被咬了一口一樣,只剩下半個明晃晃的影子,卻是血紅的怕人,而那光亮還在一絲絲被吞噬着,只是邊緣處卻瞬時迸發出一串珍珠般的光芒,灼的人眼目如炙。
“別去看了,會傷眼目的。”身旁那人柔聲道,瞬時一絲清涼蒙上眼來,手指冰涼,卻帶有幾分不易察覺得溫暖,安媛心下伊暖,漸漸安寧下來,只覺得身邊越來越安靜,彷彿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是日食么……”她輕聲問。眼上冰涼退去,身旁的人輕輕鬆開了手,她睜開眼來,只見街上已是沒了人影,天色完全陰暗了下來,黑影在天邊完全覆住了太陽,那黑色光影中卻透出一絲不耐的艷澤來。身旁那人的青衫衣袂臨風被吹的微微晃動,她抬目去看他,卻見他臉色異常凝重,深眸堅宛如玉,專註的蹙着眉望着天邊出神,神情甚是清冷猶疑。
“日食很快就會結束的,”她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還視日食為凶兆,有心想出言解釋,“現在只是月亮蔽住了日頭而已,等會兒太陽就會出來,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不幹日月星辰的事,”他的聲音中卻透出一絲疲憊:
“總會有人要拿這做文章的。”
街角的另一頭,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在這如暗夜般的陰影中忽隱忽現。
“你瞧清楚了么,就是那個女人。”
“看清楚了,不過是個丫頭罷了,除掉她就是小事一樁。”男子的語調很是淡然,“你千急萬忙的把尋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你可別小瞧了她,”女人的聲音中忽然透出一絲狠辣,“王爺的心,十分有九分都被她勾了去。若不是二妹帶她去了宮裏,我斷不會讓她多活一日。”
“原來是王爺對他有意,”男子的聲音促了一下,話語中多了幾分玩味,“難怪王妃會如此上心。”
“世藩,我並無他意……”女子似乎自悔失言,臉上泛上一絲紅暈,眼波盈盈投向身畔男子,語調頃刻婉轉而低靡。
“王妃儘管放心,”男子乾淨利落的打斷了她的話,回身向宮廷方向走去,“這事就交給世藩了。”
永壽宮內,嘉靖望了望如同黑夜般黯淡的天色,有些焦急的在窗邊踱來踱去,“藍真人,依你之見,如何會有這樣日食之象?”
“陛下,這是因為有奸人讓上蒼震怒,才有昭顯這樣的天象,”藍真人眼見四下無人,便乍着膽子說道。他年紀尚輕,又生的很是俊美,卻穿了一身藏青的道袍,一頭烏黑的髮絲簡單的豎在腦後。紅色的大殿,紅色的燭光,朱紅的立柱旁是他素凈的一張臉,長發傾瀉而下,映着他如雪的肌膚,明明是艷的不可方物,卻又在眸中透出一抹清雅之極。就連那說話間不經意的嘴角一牽,都恍若群星璀璨,讓嘉靖的目光一陣恍惚。
“是何人?”嘉靖半晌回過神來,望向他的眼光中有幾分信任,“你說出來吧,朕定然絕不輕饒……”
藍真人心中早已不喜嚴嵩多年,此刻見是良機,一軒朗眉便欲乘機進言,“那奸人正是……”
“張淑妃娘娘、嚴閣老大人到……”殿外適時的響起了秦福的通報聲。只見張嚴二人雙雙入得殿來,藍真人只得咽下未完的話,默默退到大殿陰影中。
“皇上,聽說發生了日食之象,老臣特入宮來……”嚴嵩今年已經八十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口齒清晰。這麼一會兒功夫就能從宮外私宅趕入宮來,他的身形之便捷,不輸給年輕人。
嘉靖看起來很是滿意他的首輔內閣大臣及時趕到,點了點頭,說道,“藍真人正與朕在商討此事,據藍真人所言,這是有奸人激怒了上天。”
“哦,”嚴嵩捋了捋花白的長須,轉頭望向藍真人,目光中卻劃過一絲精明歷練,“這奸人,指的是何人?”
藍真人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縮在朱紅的柱旁不敢開言,抬頭只見嘉靖的目光亦是掃了過來,似有幾分寬慰的含義。藍真人心下略略安定了些。
忽聽殿中響起一個尖細的女子聲音,“皇上,照臣妾看,這奸人就在宮裏。”張淑妃冷不防開了口,美麗的鳳眼中流波轉盼,臉上似笑非笑,嘴角卻帶了一絲幽怨。偶爾眼鋒從藍真人身上掃過,初春天氣,藍真人沒來由的打了個寒噤,一張俊美的臉上沁出絲絲汗來,他心知這女人甚是厲害,上次藉助皇帝生病昏迷,把自己投入大獄中,若不是皇帝醒來出言相保,自己難免就喪了性命。此刻聽她又發話,他心內不免七上八下,暗自驚神不已。
“那愛妃覺得所指何人?”說話間嘉靖已是偏過頭去,唇邊掛了絲笑,饒有興緻的看向張淑妃。
“臣妾覺得,是後宮中有人作祟,”張淑妃被嘉靖盯的有些不舒服,迅速和嚴嵩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知現下還不到扳倒藍真人的時候,只能退而求其次,她抿着嘴有幾分不甘心的向藍真人斜瞥去,淡淡開言道,“今日一早,便有一個青雲宮中的侍女揭發密報,說翁寧妃在宮中圖謀不軌,在膳房的灶台中埋了陛下的生辰八字,行巫蠱詛咒之事……臣妾還未來得及稟報,便發生了這樣日食的天象,依臣妾看,便是上蒼有眼,在譴責這樣的奸婢!”
“有這樣的事?”嘉靖聞言瞬時大怒,眉頭緊緊皺起,“是何人揭發密報?朕要親自去審問。”
張淑妃早已有了準備,此時略一定心,斜睨了嚴嵩一眼,口齒清楚的說道,“來臣妾宮中揭發密報的,是青雲宮中翁寧妃的貼身侍女鳳花。”
“此女現在何處?是否押入東廠大牢中?”嘉靖向前踱了一步,他生性最是多疑,初聽這樣駭人的密報雖是龍顏大怒,然後震怒之後卻也有幾分狐疑,翁氏入宮並不久,只是一個嬌弱的小女子,如何就敢做下這樣的大禍來?
“陛下,此事老奴並不知情,東廠中也沒有此人。”秦福不知何時已進了殿來,不聲不響的站在嘉靖身側的陰影中,看不清什麼表情。
“這個侍女密報之時,老臣恰在內廷送今年的龍團貢餅,因而得了消息,親自提審了她,”嚴嵩不慌不忙回稟道,“淑妃娘娘所轉述的確實無疑,沒有半句虛言,這個侍女的密報老臣也都親耳聽到。有餘此案過於重大,上駭天聽,老臣便將此女押入刑部的大牢中,皇上隨時都可以去提審。”
明時宮廷分內外獄,外獄由刑部掌管,欽犯都需要三堂會審,案件由官員審理。而內獄,便是太監所掌管的東廠大獄,多半是處理宮闈之內的秘密案件,向來都是由內監秘密處決。押入刑部,就意味這此事已有宮闈之內轉向了外臣,想來不過半天工夫,朝野上下都會知道,這勢必已成了一樁轟聞朝野的要案。秦福聽至此處,雖然惱恨嚴嵩狡猾,卻也暗暗佩服他的行事果斷狠辣,佈置的如此嚴絲合扣,想來後面還有更厲害的招數,他見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移步到殿門處,暗暗給進來端茶一個小內監遞了個眼色。
“藍真人,你所說激怒上蒼的奸人便是翁氏么?”冷不防嘉靖回過頭來,有些狐疑的望向藍真人。
藍真人在旁早已是聽的心驚膽顫,他雖然幾番維護過翁寧妃,但這次他心中瞬間做出了判斷,嚴嵩他們的目標應該是自己,只不過這次因為自己湊巧在場才改換為翁寧妃。如若再強為翁妃出頭,勢必激怒嚴嵩一黨。
正沉吟間,只聽門外又有人朗聲稟報道,“兒臣求見父皇。”藍真人頗有幾分期待的向外望去,卻見進來的年輕人面上依稀與嘉靖有幾分相似,但眉目間更多了幾分秀美陰沉,此時趕來的正是嘉靖的幼子景王朱載圳。藍真人心下一沉,心知面前這三人都是一黨,今日之事大勢已去了,他望了望不遠處守在門口的秦福,心中有了幾分慚愧,略一沉吟,垂下頭去,低聲道,“臣指的,正是….翁妃…..”
“既然藍真人也這般言說,朕也不用親自去審問了,”嘉靖不耐的揮揮手,眼中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那賤人連上蒼都激怒,斷斷不可輕饒。這案子就交由嚴閣老去審吧。”
太陽慢慢從黑影中出來,家家戶戶都開始點着爆竹要嚇走吞日的天狗,街市上的行人又漸漸多了起來,恢復了平日裏熱鬧繁華。大街的一隅,安媛回身向自家的涮羊肉店走去,店中客滿為患,熱鬧非凡。安媛卻不知為何,只覺得眼皮一跳。她心中多了幾分不自在,拉住了身旁正忙着跑堂的夥計小文問道,“左眼跳災,還是右眼跳災?”
小文將白手巾搭載了肩上,抹了把汗,笑道,“左眼災,右眼財。”
“還好是右眼,”安媛略覺得安心了些。卻見那小文跑去給一桌的茶碗中續上了水,回頭高聲補了半句,“俺娘說過,女娃娃,反過來。”
青雲宮的案件雖是內宮秘聞,但瞬間就在朝野中傳開,如寒冬過後剛剛發芽的草地上放了一把野火,順勢越吹越旺,引的宮廷內外一片沸騰。負責辦案的刑部的尚書關鵬,大理寺太卿高耀,都察院副都御史歐陽必進,都是嚴嵩一黨爪牙,因此這案子辦的異常迅速,不過十來日功夫,已是得到犯人的全部口供,宣佈結案。青雲宮中內侍無一例外都咬定翁嫣兒私藏符咒意圖皇帝,更有宮中侍女甚至攀咬出翁嫣兒與裕王府私下往來甚密,詛咒皇帝的符咒都是從宮外所得。
雖然沒有明顯的供詞咬到裕王,但一切證詞都指向了裕王府。徐階等朝臣見火勢就要燒到裕王身上,紛紛挺身而出為之鳴不平,掌控着言論大全的御史們更是各盡其力,雪花般的奏章送入內閣,無一不是痛訴嚴黨之惡,為裕王求情。朝野上下,兩派之間,一時勢如水火,都恨不得把對方一網打盡。關鍵時刻,翁寧妃之父翁東涯卻在家中自縊身亡,這無疑坐實了翁寧妃的滔天大罪。
嘉靖看到嚴嵩等人呈上的證供異常震怒,將翁氏一門抄家緝拿,宣佈即可廢除翁寧妃的妃位,貶為宮中庶人,打入冷宮之中,雖然名義上此案沒有牽連到裕王府,但宮中卻搬了一道聖旨,沒有皇帝的許可,裕王不得擅自入宮。
安媛知道這事已是結案之後,她雖然有些奇怪張居正已有數十日未來店中照看幫忙,然而小店平日生意太好,城中無論平民小戶之家,還是達官貴人之流,無一不來光顧這傳說中的“京城名店”,一時間小店名聲鵲起,小小的三層樓哪裏迎接的了這許多食客,她每日裏忙不勝忙,幾乎連打盹的時間也沒有,倒也並未多想。直到有一天,幾個來吃飯的客人大聲的聊起了這樁轟動朝野的宮闈秘聞,皇妃密謀陷害皇帝,已被打入冷宮之中。安媛這才驚覺去打聽那皇妃是何樣的人,現在又在何處。
“嘿,這麼大的事,北京城怕都要煮沸了,安姑娘難道都不知道么?”來吃飯的這位許安是大理寺的主簿,雖然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官,然而位在大理寺中這次參與了案件的審理,因而格外熟悉案情,此時吃飽了飯見安媛問起,便剔着牙侃侃而談道,“那皇妃說起來頭也不小,正是裕王爺的妻妹,翁家的二小姐,一入宮就封了寧妃的那位,如今可好,霎時彩鳳變山雞了。這次的事可算是沒把萬歲爺氣倒,真要鬧大了,怕是連裕王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話也不能這麼說,”同桌的這位張興大人是徐階的門生,從四品的都察院僉都御史,專管糾劾百官,提督各道的,這次上摺子保裕王的便有他一個,他聽許安出言奚落,有些不滿的說道,“裕王可是陛下親生骨肉,乃是國之儲君,素來為人正直,行事光明正大,怎會和這樣齷齪的事有關係。”
許安自知失言,有些尷尬的笑笑,嘴上卻強說道,“如今連宮也不得進了,儲君怕是說的早了些……”
“你們是說……翁妃…..?”安媛瞬時臉色煞白,嫣兒出事了,她腦海中瞬時一片空白,這半個月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她竟然一點也不知情,匆忙間她來不及打個招呼,便奔出樓去急忙尋找張居正,然而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居然已經十多日沒有回來了。
“張大人已有十來日沒回來了,姑娘過些日子再來找他吧。”張府的一個尋常模樣的小童來開了門,他見門前的姑娘衣着普通,也無名刺,開口卻問主人的去處,不免有幾分小瞧了她,不論安媛怎麼焦急詢問張居正的去向,都以為是來打秋風的窮親戚,臉色如寒冰一般只是冷冷,言語間也不太客氣,伸手便要關門。
果然是佛靠金面,人靠衣裝,安媛知這些人看不起自己,心中氣苦,便欲頓足離去。卻聽大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再出來的這人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面目雖然慈祥,卻頗有風霜之色,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開口問道,“姑娘從哪裏來?找我家主人有何事?”
“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安媛悶聲說道,“若是你家大人回來了,記得知會一聲我來尋過他就是。”
這老者是張府的管家張伯,他閱世甚多,見眼前這姑娘年紀甚輕,玉頰微瘦,看起來頗有些身量不足,雖然穿着衣飾也很是普通,宛若尋常的貧家女子,然而眉目間神清骨秀,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倒也不敢怠慢了,客客氣氣的問道,“姑娘可否留個名諱,日後大人問起,也好有個交代。”
“我叫安媛。”那姑娘冷聲拋下這句話,便逕自去了。張伯聽着這名字,低頭沉思,只覺得幾分耳熟,忽然想起主人臨走時吩咐過極重要的一事。他心道不好,再抬頭欲挽留幾句時,卻見那姑娘人影早已去的遠了。
這可怎麼辦好,從張家受了一肚子氣出來,安媛賭氣跑了幾條巷子,仍然止了步,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左思右想,還是去裕王府探聽一下,興許能得到些嫣兒的消息,然而踟躕走到了裕王府的門前不遠的小巷子裏,卻遠遠眺見朱紅的大門緊閉着,門前冷清可落雀,不復往昔車水馬龍的景象,就連那石獅子也如同蒙上了一層灰一般,垂頭喪氣沒有半分喜色。
她有些畏縮站在牆邊,只怕遇到了從前府中的熟人,暗自思忖了半晌,還是決定先回去等等消息再說。然而正待回頭,卻遠遠瞥見一人一馬已是疾馳到了府門前。那人翻身下馬,身穿灰色長袍,腰間攜了一柄長劍,眉間丰姿雋爽,雙目湛然若神,舉止間蕭疏軒舉,卻不正是數月未見的朱三,雖然上次分離時兩人存了些隔閡,可她此日乍臨大變,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種種忐忑,這樣見到熟悉的故人,心中激動,便欲奔過去問個究竟。“王爺,”她剛剛開口,招呼還未打完,忽然不知從何處落下了一個布袋,兜頭便往安媛頭上套取,她來不及呼喊求救,悶哼一聲,眼前一黑,已是被人拖上了一輛守在巷子口的大車之中……
“可是王爺回來了?”裕王府的大門戛的一聲打開,出來迎接的是裕王妃翁氏,她見裕王申請倦怠的下馬,趕緊迎了過去。
“奇怪,好像聽到有誰在叫我?”裕王總覺得有些異樣,他詫異的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了一下,只見小巷裏依舊空空如也,沒有誰的蹤跡。
翁氏敏銳的捕捉到他眼中一抹隱約的憂心之色,便嘆了口氣說道,“如今這個節骨眼上,躲都躲不及,還會有誰來咱家湊熱鬧。”
裕王微微怔了怔,腦海中浮現過一個熟悉的人影,然而心知她早已出宮去了,是不會來的了,心中犯上一陣酸楚。點了點頭緩過神來,他這才進了門去,一壁說道,“嫣兒的事,我拖了好些人打聽,都推說不知道關在哪裏,宮中風聲收的很緊,連那個揭發嫣兒的侍女也不知道被關在哪裏,如今父皇又不肯見我,估計是要等些日子才能打聽到消息。”
“這些人平日裏馬屁拍的山響,真倒用着的時候,沒一個頂的上用,”翁氏氣苦的抱怨着,眼眶不知不覺的紅了,“父親這時候去了,他的門生故舊躲都躲不及,惟恐與我家沾上半點關係。還不如一個平時王爺不喜歡的嚴世蕃,他下午倒是來了一趟,帶了不少東西,還給我們留了句話,說既是三堂會審定了的案,當然是在刑部經手的,如今既然結了案,嫣兒只怕是又押回宮中去了。”
“嚴世蕃?”裕王一聽這名字就有些火大,眸色瞬時深了幾分,他強按下心中的不悅,眼神複雜的回看着翁氏,眼眸中流轉着她陌生的神色,“你莫非和他很熟識么?”
翁氏臉色有些蒼白,脊背上泛起陣陣寒意,眼前的人她本應該有足夠的理由去痛恨去抗拒,可是不知為何,她卻不敢直視那灼人的目光,心底突然爬過一絲莫名的恐懼,她迫着自己抬起頭來,努力鎮定的說道,“小嚴學士為人不錯,又深得父皇的寵信,有他在父皇面前斡旋,興許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
“為人不錯?他們父子狼狽為奸,賣官弼爵,禍國殃民,都是什麼好東西!”他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說出這些話,心中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把他送的東西都扔出去,以後不許他踏進我裕王府一步。”說著,他冗自怒氣沖沖的逕往二門行去,他背後的翁氏身子微微一震,再也不敢接話,只是神情有些怪異的回身向巷子口望了望,唇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大車轟隆轟隆的碾着青石板路,直向城外行去。安媛悠悠的轉醒過來之時,只覺頭上矇著的布袋已被拿掉了,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彷彿身處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裏,連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車輪聲響個不停,她終於明白過來,這是在一輛大車上了,那麼自己是被綁架了吧。她好不容易才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眼前終於能看到了點東西,只見這大車裏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左壁上似乎有一格小窗,卻也被厚厚的氈簾擋住了。
她試圖挪動一下,但發現得雙手被緊緊綁在身後,口中塞了一個大大的核桃,身體只能蜷縮倚靠着車板,半分都動彈不得。她初時有些恐慌,但想到既然無法逃命,索性樂得清凈,心中反而平靜了下來,聽着大車所行的地面不太平滑,想來已經是出城來了。這也許是穿越到這個世界來最驚險的一次刺激了,連帶上次逃出宮都是被安排好的,不算有多少驚險。那麼如今自己要被帶到哪裏去,卻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末了,只能獃獃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如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她心中倏忽間劃過一個最大的疑問,到底是誰主使的,又為什麼要綁架自己。
大車又行了一段,終於停了下來,卻聽車窗外甚是嘈雜,彷彿是來到一個熱鬧的集市中,不知道趕車的人要做什麼,安媛正在疑惑間,只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闆,這車還走么,去不去鐵嶺衛?”車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氣,聽起來有幾分熟悉。安媛心下一怔,只聽車外一個嘶啞的聲音答道,“不走不走,這車有人雇了。”
“這車哪有人雇,車門都是鎖上的,明明就是輛空車,”忽然有一個清脆的孩童聲氣響起,安媛心中一陣激動,這車外的人竟然是前些日子見過一面的李如松父子。
“老闆,現在這個時辰,騾馬市裡大車都被人雇完了,你若放了空車也不值得,不如雇給我們回鄉去,價格好商量的。”李成梁的語氣依舊是翩翩有禮。騾馬市?安媛聽到心中略有安慰,卻也有些驚奇,原以為早已出城了,沒想到一直都在城裏兜圈子。騾馬市一帶是北京城裏雇大車最集中的地方,尋常人家出遠門都要來這兒雇車,不知道這趕車人來這兒做什麼。她無比焦急的期盼着,這父子倆人一定要雇下這輛大車啊,只要先開那氈簾,自己就有一線得救的生機。
“我說有人雇了就是有人雇了,”那嘶啞的聲音很是不耐煩的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還是去別家找吧。”
“你幹什麼!”那嘶啞聲音驀的高了八度,更加顯得刺耳難聽,安媛只覺得眼前一亮,那窗上的氈簾被掀開了一角,光線瞬時透了進來。然而這光亮只有一瞬,便聽到車外的趕車人啪的一聲合上氈簾,大聲呵斥道,“到別處去,別在這兒礙事。”
接着便聽到李成梁有些歉意的語調,“對不住,對不住,小兒太過頑劣……”接着便聽到那父子倆相繼離開的聲音。安媛心中的希望瞬時灰暗了下去,不免有幾分埋怨氣苦,這大叔,那天對我那麼凶,今天怎麼倒這麼好的脾氣。
大車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疾馳而去,車輪偶爾碾過的石板交接的塵土上,泛起一陣黃塵,嗆得人只是氣悶。
“爹爹,剛才大車裏的人好像是姑姑呢。”如松拽了拽父親的袖子。
“什麼姑姑?”李成梁明顯一怔,有些不知所謂的回望向兒子,問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中盤算着怎麼雇車回去,本想着今日就可以攜兒子回家去,哪裏知道騾馬市的規矩是晌午大車就盡出了,他們父子來的時候,這最後一輛大車也走了,今日若是還不走,就得多交一日房錢,如此囊中帶的銀錢怕是就不夠了。
“就是那天給我這個金卡的姑姑,”孩子哪裏知道父親發愁的這些事,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摸出安媛送給他的那張小小的卡片,亮給父親看了一眼,輕聲細氣的說道,“爹爹,你不覺得她長得很像福華姑姑么?”
李成梁聞言一驚,往事歷歷在目,如天邊幾是透明的湛藍天色般,在腦海中格外清晰,原來一直以為重新開始的生命,竟然如此不堪往事的追擊。
幼年的時候,錦衣玉食的豐足生活,他身着寬大的硃色袍服撞撞跌跌的在花園中奔跑…..“汝契……”母親柔聲喚他,用綉帕拭去他額頭的大汗,親手把精緻的九龍青玉佩掛在他的身上,驕傲的告訴他,他的名字裏包含着一份神聖誓囑,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將來定當有改變天下的命運。
彼時他尚不明了母親眼中隱約閃爍的寒芒,直到數年之後,母親剛剛生下妹妹福華不久,正是一家團圓喜慶的時候,一紙逆謀的詔書伴隨着三尺白綾送到了家裏,這些就足以結束了母親年輕的性命,父親也再也未曾回來過,直到母親離世時,身邊站立的唯有雙目瞪得大大的自己。後來還是乳娘尋到了他,驚恐的捂住了他的口,把他帶出了家門。再後來,父親的敵人登基為王,滿城都在搜捕着叛賊餘孽,乳娘再也無法收留他。
離開熟悉的繁華都市,淪落成廝遊街頭的小乞丐,他一路漂泊乞討,走了多少路,才隻身飄零到了關內。
終於再也無人追究謀逆的大罪,他改了名字,但仍然固執的保留着讓自己驕傲的姓氏。再後來從軍立功,在戰場上奮力殺賊,憑着一腔血氣從最底層的軍士做起,一步步積功而至低級的軍官,他娶了大明的普通女子為妻,又有了聰明可愛的兒子,靠着微薄的軍餉養活家人。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漸漸要淡忘自己的身份,忘了血脈中流淌着怎樣尊貴的血液,也要忘了自己的仇恨,只想安安心心做一個大明的子民。
他也曾悄悄潛回朝鮮,在王宮之中見到了一母同胞的妹妹福華。彼時福華已被大王收養,養尊處優十分的尊貴。他道盡了父母的血海深仇,福華雖然含淚認下了自己與如松,卻貪圖富貴,依舊認賊作父,只在大王抓到他的時候悄悄把他放了,資助了馬匹和銀兩,送他和如松離開朝鮮。
可這一幕幕都被那年輕女子相似的容顏掀開,那曾經流亡的一路上受過多少凌辱,吃過多少的苦頭。他不願多去回想,腦海中剎那間劃過的是母親臨終時絕望的眼神,依舊哀柔,卻滿是囑託。
他抬頭向那大車的方向望去,卻見遠遠的街角塵土飛揚,大車已是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