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有些縣令上任後會在風水好的地方買一處宅子,因為如果住在縣衙後院,便常常會被百姓和公務滋擾。但顯然進士出身又恪守高潔之風的江遙不這麼想。

後院的宅子雖小,也被他差遣下人收拾得很利落。闊朗的庭院裏栽種着一株梅樹,一叢青竹。梅花已落,枝頭有點點綠色。青竹則更綠些,隨風擺動起來,在青磚白牆下分外怡人。

自從那夜江琢把歹徒捆住,又親自審問停當連同林姨娘送進監牢,這江府的上下人等都對她保持着敬畏般的疏離。

這樣也好,她是喜歡清凈的人。

不過再清凈也躲不開江夫人,她每日的熱忱從求醫問葯燒香禱告江琢開竅,變成了指點她做女工學禮儀讀詩書管家事。

江琢坐在綉架前,眼睛卻看着外面的竹子,心裏想着什麼時候找回自己的曉山劍把綉架一劈為二。如果她寶貴的時間被消磨在繡花這種事上,還不如離開江府這艘小舟獨自北上呢。

教導的婆子站在江琢身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小姐,”她壓低着聲音,努力讓自己更耐心一點:“這片花瓣,您已經綉了一上午了。”

“哦,”江琢慢慢點頭:“原來我已經該休息了嗎?”

旁邊站着的墨香噗嗤一聲笑了,婆子陰着臉正要說話,院子裏忽然有了很大的動靜。

一個男人正跑進宅院,他身穿皂衣腰佩長刀,頭上戴着的帽子幾乎被他巔掉。這裏是后宅,雖然偶爾也會有主薄之類的衙內文職低頭走進來尋江遙,但是從未有衙役這麼慌慌張張衝進來。

院子裏婆子丫頭驚叫躲避着,有管事攔住這男人。

“陳班頭,你怎麼來這裏了,老爺在衙門裏,不在家宅。”

縣衙有兩班衙役,每班一個班頭,他們平日裏是連垂花門都不能進的,此時竟跑進后宅來了。

陳班頭腳步不停大聲衝著後面喊:“我找夫人,夫人!老爺出事了。”

縣裏前月出了命案。

去香山寺進香的香客車馬被截,一位老婦人被打暈在車內,伴她同去的兒媳婦被虐殺。除此之外,還死了一個丫頭一名車夫。江遙為此事夙夜難寐,多方查探。

昨天排查出黃府老爺的孫子黃雲慶有嫌疑。因為黃家勢大,江遙為顯鄭重親自帶着縣丞去提人,只說來縣衙問話。可黃老爺卻包庇孫子把黃雲慶藏了起來,江遙無奈要求同去的衙役搜府。

“那便搜唄,”江夫人一頭霧水:“以往也不是沒搜過誰家。”

“不一樣啊,”陳班頭跪在地上滿臉怒火:“老爺一說要搜,黃老爺就不知躲哪裏去了。院子裏湧進來百多護衛,圍着咱們老爺和衙役就打。小的護不出老爺,只好先逃回來複命。”

“什麼?”江夫人猛地從八仙椅上坐起來,踉蹌着前行幾步道:“他們敢打老爺!他們不顧王法嗎?是哪個黃府敢囂張至此!”

室內靜了一瞬。

陳班頭有些後悔。

江夫人是從汴州嫁過來的,每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竟然連澧城有名的黃府都不知道。

他也是急糊塗了,竟然以為江夫人一介女流能夠把老爺救出來。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因為前日聽說小姐忽然能言善辯,就對這縣衙后宅有了莫名的期待。

其實再怎麼樣,也都是女人啊。

陳班頭正想解釋一下黃府為什麼可以如此無視大弘律法膽大包天,就聽到斜刺里一個聲音道:“是致仕而歸的原兵部尚書黃巨恃嗎?”

屏風後走出一個女子來。

說她是女子都早一些,她約么十四五歲的年紀,鵝蛋臉小山眉,清麗里透着一種不符合年紀的疏離冷靜。看她的打扮,應該是小姐無疑。

陳班頭連忙施禮。總算有個明白的了,他心想。可惜小姐還小,且是女兒家,如果是個兒子,也好為父親出頭。

江琢一看到動靜就過來了,正巧便聽到陳班頭提起黃老爺毆打江遙。要知道江遙乃朝廷命官,除皇帝、吏部和大理寺外無人敢問其責。如今已經打上了,想必對方認為皇帝是會給臉面的。

那這澧城也沒有別的姓黃的敢如此,必是黃巨恃了。

黃巨恃,致仕之前正三品,兵部之首。因為子孫沒有能考中科舉的,僅有一兒子捐了個小官,在河南道青州府做通判,所以他便返鄉了。澧城是他的祖居,致仕時皇帝賜銀千兩,准他修繕宅院,格局可仍按三品官員府邸來造。

不光如此,他還有一塊免死鐵券。

那是崇靈帝為表彰他曾有的功績專門厚賞的。

江琢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些人,還是遇上了。

“是呀小姐,”陳班頭不敢多看她的面容,垂着頭道:“還請夫人小姐示下,眼下如何救老爺?卑職是不是應該連夜快馬前往許州府,陳主薄已經先在府衙寫上陳狀,卑職手持陳狀,就是頭磕破也要闖進去面呈知府老爺,請他一定要為我們老爺做主。”他說著眼淚漣漣,竟然像是要急哭了。

如此護主,也是少見了。

江琢微微搖頭:“此處距離許州府,快馬需大半日才能到達,等你回來,老爺——父親大人就不知怎樣了。”

“那當如何?”陳班頭手握腰刀恨不得立刻衝出去:“咱們衙役也有幾十,要不然把皂役和捕快都喊上,砸了他黃府大門吧!”

江夫人急急地握住江琢的手,看向陳班頭道:“這樣行嗎?你們人手夠不夠?宅子裏也有護衛,再去請幾個走鏢的吧,他們會功夫。”

陳班頭應了一聲連忙起身,眼看就要奔出去。江琢忽然喊了他一聲。

“你等等,”她緩緩道,眉目間看不到焦灼之色,反而有一種臨驚不亂的淡定:“去砸黃府事情必然鬧大,待上峰來查,他們便可推得一乾二淨說自己只不過強留了一下老爺,就被你們上手砸了。”

陳班頭的腳在地上蹭磨,急得他想頓腳又不敢:“那可如何是好。”

江琢從丫頭墨香手裏取過她的兜帽披風,罩住形容,淡淡道:“老爺去黃府是為了提人,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我們去找黃巨恃聊聊。”

“聊?”江夫人驚訝地看着江琢:“琢兒要跟他聊什麼?”

“自然是聊道理。”她說完這話放開江夫人的手,越過陳班頭走了出去。那紅色的披風在他眼前一閃,如同一抹烈日下的暖光。

黃府建得猶如半個王府。

從外面看,可見青瓦白牆攏着亭台樓榭,觀之讓人失神。從角門進去,更隨處可見漢白玉、胭脂木之類名貴的材料。闊郎的園路兩邊種着中原不易見的南方花樹,為了防凍,樹榦用棉布裹着。

管事引他們到了一處抱廈,說會報請老爺。

“請問小姐可有名帖?”管事神情倨傲。

江琢知道自己無論送上什麼名帖,他恐怕都會隨便轉上一圈,然後差小廝來說老爺身體不適不宜見客。

“未有名帖,”兜帽把江琢不屑的神情遮掩,她緩緩道:“就說是永安三年,涼州鄲城西石榴巷的故人。”

管事神情驚訝。

如果他是跟着黃巨恃從京都回鄉的,就該知道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果然,他掩下情緒退後一步轉身離去。江琢從後面看,發現他走得明顯快了許多。

“小姐,”陪着她來到這裏的陳班頭道:“永安三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卑職也才十多歲,小姐更是尚在襁褓。怎麼——”

怎麼便跟黃巨恃是故人呢?

就算黃老爺在那個時候去過小姐說過的地方,一聽小姐的年紀,恐怕也會把他們當做騙子趕出去吧。

江琢抬眼欣賞這抱廈內貴氣盈天的裝飾,扶着一根柱子淡淡道:“我說了自己是來講道理,如果連面都見不上,還怎麼講?”

那就真的是在騙人了。

陳班頭抹了一把汗。

他偷偷從抱廈內往外看,也不知道縣令大人被打了沒有,此時被關在何處。如果不是需要在這裏保護小姐,他真的想偷偷出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找找老爺。

屋裏有兩個貌美的丫頭在侍茶,陳班頭也沒心思喝。

正想着,忽然聽到急急的腳步聲傳來。

剛走不久的管事打開帘子衝進來,腳步踉蹌險些絆倒自己。

“快,”他喘口氣道:“老爺說快快有請。”

陳班頭在廳外被攔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來:“我得跟着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擔心,抬腳邁入廳內。

屋門在身後哐當一聲關閉,關得太急,甚至輕微彈了一下。

江琢抬頭去看。這是一個十二根立柱支起的會客廳,前後近十丈,又因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個供巡查的迴廊。如今迴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護衛,他們人人手持弓弩,對着江琢。

而護衛下方紅木八仙椅上坐着一個老人,正是黃巨恃。

他六十多歲,鬚髮白了一半,顴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綉雲紋袍服。如果江琢沒有記錯,那袍服上的雲紋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為禮貌見,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黃巨恃緊抿着嘴唇沒有說話,此刻見到江琢的面容,他野獸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驟然收縮,對着江琢道:“我不認識你。”

他的聲音陰冷嘶啞,似乎是從地府爬出來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聲。

雖然父親跟黃巨恃從不來往,但她和他也是打過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為崇靈帝看到黃巨恃衣袍上縫着補丁,當場誇讚他清正廉潔,正啃着肘子的江琢笑出聲來。滿座都看向她,場面有些尷尬,黃巨恃怕她被責怪,還誇她劍術高超,請皇帝命她以劍舞助興呢。

她那日塞了滿肚子好吃的,撐得偷摸鬆了好幾下腰帶。聽說要當場舞劍,恨不得用劍把黃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爛些,好讓他裝得更像。

如今再見,他當然不認識自己。

江琢對他略施一禮,清聲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諱江遙,乃澧城縣令。面見黃老爺,是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嗎?”黃巨恃默然點頭,眼睛盯着江琢,似乎在等她被迴廊上的弓弩嚇哭。

然後他失望了。

紅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麗,臉上有淺笑有思索,就是不見半分膽怯。

於是黃巨恃站起來,看着江琢道:“那你怎麼說,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聽到什麼風聲,以為可以拿此話威脅我嗎?你那縣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膽子頗大。”

“不是威脅,”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來跟黃老爺聊聊天,講講道理,然後接父親大人回去。當然,如果聊得好,黃老爺也可以親自起身離府,送父親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點,奴家希望黃老爺能把您的親孫子黃雲慶交出來。”

“哈!哈哈!”黃巨恃大笑起來:“原來是個只會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虧得老夫以為真是有故人來見,不過是不是故人不打緊,既然你知道些什麼,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場一樣,受死吧!”

話音剛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襲來。

江琢覺得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遙夫婦把自己女兒養得忒胖了些,蠻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夠靈活。這讓她避過箭矢跳向迴廊時險些抓不住欄杆掉下來。還好她這一個多月來已經把這肉嘟嘟的身子練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強沒有爬高不成掉在黃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頭了,江琢可不想壓死他。

所以她才能奪了一名侍衛的手弩轉而跳回地面指向黃巨恃的胸口,淺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覺得還是好好聊聊吧。”

侍衛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機括慢慢裝好,看到黃巨恃額頭冒汗老老實實坐回去。

她覺得:終於能好好聊聊了。

“黃老爺,”江琢清冷的聲音響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開戰,都護府籌集糧草五十萬石送往前線,只兩個月,當時坐鎮指揮的岳將軍便報稱糧草不繼。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凍餓致死近萬。這件事情,恐怕當時任兵部侍郎的你不會忘記。”

黃巨恃渾濁的眼睛裏透出三兩點精光,微眯着看她。

隨你怎麼看,也看不出我是誰。

江琢繼續道:“當時兵亂連連民怨沸騰,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員外郎貪腐叛國,把近半糧草都偷摸賣給西蕃,得銀十萬兩。那位員外郎後來被判滿門抄斬,可是抄檢時卻只搜出千兩銀票。”

一直沒有提到他,黃巨恃似乎鬆了口氣。他斜眼看了看一扇開着的窗,那裏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對準江琢後背,只等待他一聲令下便會從後面把這女子的脊背戳一個窟窿。

在殺她之前,聽她廢話幾句也沒什麼。

“這些事跟我有什麼關係?”黃巨恃道。

“因為沒有人知道,員外郎只是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鍋。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視邊疆守備,在涼州鄲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員外郎一起,見了西蕃大臣祿波,密談兩個時辰。”

在戰前秘見敵國官員,不用想就知道是為何吧。

“你胡說!”

這句你胡說,基本等同是:你怎麼知道。

江琢繼續說道:“又隔兩年,大弘與西蕃通親和談,當時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敵之事另有其人,結果剛剛查到你頭上,他就被污衊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軍去,而當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發重疾而死,而這個時候你卻就任兵部尚書。是不是,你覺得這事永遠揭過去了?”

黃巨恃冷笑兩聲。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殺雷嘉的殺手哄騙了你,雷嘉沒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敵的證據。”

黃巨恃身子一僵,掩飾不住的震驚在眉心蕩開。

“你這女子胡說什麼?你以為自己知道些什麼,胡亂說幾句話就能震懾住老夫嗎?你,你,罷了!”黃巨恃擺着手退後幾步,免得一會兒江琢中箭時濺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彈開一瞬,外面的護衛就會鬆開十字弩的弓弦,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喪當場。

卻見江琢冷眼看着他,報出一串數字來:“十月初十,二道坡,卸軍糧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嶺,卸馬糧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乾草五十車接走……”江琢轉過身去,一手指着那個隱藏弓弩的窗戶,眼睛看向黃巨恃道:“還需要我報嗎?”

“你,你……”黃巨恃呆立當場,薄薄的嘴唇不停顫動,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知道這些?”江琢隨手扒拉一個椅子坐下,頗有些慢條斯理:“因為祿波死了,他兒子祿世禮還活着,且當初交割軍糧時他記了非常清楚的賬。所以現在,”清麗的女子似乎很滿意自己把事情說完,此時終於能休息片刻了。她輕聲嘆了口氣:“黃老爺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滿門抄斬還是要捨棄一個沒有前途的孫子,這筆賬我覺得很簡單。”

她為什麼知道這些,因為師父就算被充軍發配,也都記着這件事。

——芽兒,我就算死,也要讓奸臣被查辦。

——芽兒,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賴老天的,是需要人來用命守的。

黃巨恃臉色蒼白神情變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勻一口氣。她說得分毫不差,十幾年來,那些數目在他腦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來,必然還有后招。那如果殺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鄭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寶劍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這黃府,自有人把賬冊送到他面前。”

黃巨恃顫抖的手鬆開,似再抓不住任何東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遙上任后,帶着百姓和沿街商戶規劃攤位,整治路道。此時快到正午,雖然沿街叫賣者眾,卻看起來條理清楚,並沒有敢擋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黃府的縣衙陳主薄撞倒了一個烙燒餅的婦人。那婦人五大三粗,攔住陳主薄讓他賠打翻在地的五十多個燒餅。

“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爺們點名要吃的燒餅,你賠!你賠!”婦人怒氣沖沖,就差把手裏的竹筐扣在陳主薄臉上。

“我是,”陳主薄慌忙解釋:“我是縣衙主薄,有很重要的事。你這婦人別生氣,隨後去縣衙找我就行。我走的急,沒帶錢。”

婦人並不認識陳主薄,且江遙治下嚴苛,從不準衙內吏役跟商戶有私下往來,所以只當他是在冒名耍賴。

“主薄了不起了?主薄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婦人大聲吆喝着,攤位前很快聚集了許多人。

陳主薄是文職,性情也內向,並不擅長跟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滿頭大汗,想走又走不開,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們快讓開!咱們縣令老爺在黃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黃府救老爺!我寫了陳狀去找黃老爺,你們快讓開!”

原本陳主薄寫完陳狀是要去許州府的,結果一問才知道陳班頭帶着小姐去了黃府。這還了得,那黃府的小公子是個好色的,萬一小姐吃了虧……

圍觀民眾並不相信,有人大聲道:“瞎說!咱們縣令老爺怎麼會被黃老爺困住,他們都是當官的。”

陳主薄無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嗎?咱們老爺想提黃小少爺問話,結果——”

這下民眾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傷一人,這在澧城是少見的大案。街頭巷尾一直在議論,那案子的苦主每日裏都要去縣衙問案情,哭一場。不少人見過他痛哭着從街巷裏走過的樣子。

賣燒餅的婦人鬆開陳主薄的手,轉身拿了翻餅子的鍋鏟道:“咱們的青天大老爺,他說困就困了?咱們小姐痴傻,還跑去救自己親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聲招呼帶動不少人。

黃老爺雖然勢大,但畢竟身份是卸任歸鄉的前朝廷命官。江遙就不一樣了,在任幾年頗得了好聲名。

“我丁大狀也去!”一個漢子把酒壺掛回腰上,隨手提起一把掃帚。

“哎你這人,那是我的掃帚!給我!我許觀天也去!”

……

陳主薄眼眶潮濕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氣。

這就是民意啊,這就是咱們澧城百姓對衙門、對縣令老爺的敬重愛戴啊。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當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趕緊的!今日若有什麼事,咱們衙門擔著了!”

“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後面:“打群架還有衙門買單?得了!我也去!”

陳主薄只當沒有聽見這句。

算了,特殊時期,管他是什麼人,能來一個算一個。

一行人直奔黃府而去,剛轉出商戶所在的大街,便見前面有三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立着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黃”字。

“停下停下!”百姓們喊着攔住馬車:“我們江大人呢?給我滾回去接江大人!”

黃府的車夫平日裏囂張慣了,哪見過這個,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後。

“你指什麼指!”一個鍋鏟拍上來:“我們江大人呢?”

好在這時候馬車的車簾被人掀開,江遙從裏面走出來,他身後還跟着黃巨恃。

“老爺老爺,”陳主薄從後面擠過來:“大家是來接您回去的。”

黃巨恃目瞪口呆。

江遙倒還好,他笑着跟百姓里認識的商戶打招呼。

“一點小事,勞動大家了。宋老闆還要賣酒,胡老闆的燴面要爛在鍋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這裏多謝諸位了。”

百姓們鬆口氣,嘿嘿笑着把舉着的“兇器”背在身後。

“這就回這就回。”

“大人改日來我家吃餅子啊。”

“一定一定。”江遙應着。

還有青年莫名地撓撓頭:“我滴天老爺啊,原來不是打群架。”

第二輛馬車裏坐着江琢,她掀開帘子看了看外面。當日得勝還朝,她騎在馬上跟在父親身後,也見過這樣的場景。

——安國公辛苦啦,什麼時候來吃我做的泡饃啊。

——你的泡饃算什麼,我的涼皮才是一絕!

——岳將軍,岳將軍,收下這個肘子吧!

江琢放下車簾坐回車內,心中有淺淺的暖意泛起。

第三輛馬車裏擠着隨江遙來此處的衙役們,他們有幾個被打傷了,雖然黃老爺賠了錢,心裏還是很不自在。如今見到百姓們如此,紛紛擠出車簾看那些百姓,車夫險些被他們擠下去。

看完以後衙役們又擠回馬車,他們心裏舒坦了不少。

“跟着咱老爺沒錯的。”一個道。

“就是,”另一個道:“老爺會為我們做主,百姓們也會。”

心中暖意融融。

馬車繼續向前而去,百姓們並不急着散開,都隨侍在前後。

黃巨恃坐在車中嘆了口氣。

他想起當初自己致仕離京,送行的不過幾名同僚,十幾個同科。果然還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們走得近。

話說今日自己也太沒臉了。

那江琢答應這件事後軍糧的事揭過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個孫子。他也就那幾個孫子,弄些錢還不是為了子孫嗎?

想到這裏嘆一口氣。

家丁已經趕去嵩山別院,要捉回藏在那裏的孫子黃雲慶。想要讓他活命,只能等江遙審完,看看能不能動用自己在大理寺的關係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准,無論如何,他要為孫子爭出一條命。

江遙在顛簸的馬車裏想的是如何審案,如何把證據找齊,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說自己只是跟黃老爺講了道理,黃老爺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裏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兒一朝長大,處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雖然身為女兒,但未必就需成日繡花織造不出閨門。

江遙想着,或許這案子他可以帶着江琢一起審理,也讓她見見世面,卻不知她願不願意。

在江府書房,江琢聽了江遙試探地問了這個問題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兒正想看一看,是什麼手段可以做到殺了人對方卻像是自殺。”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進京撼動朝廷,破案不失為一個手段。而且她師父雷嘉教了她那麼多,不用用怎麼知道靈不靈。

擔心女兒被嚇到,江遙離家之前讓江夫人在他的手巾里包了一團摻了白醋的鹽巴。

“行不行啊?”江夫人看着屋子裏被江琢的丫頭抬回來的綉架,有些擔憂。

江遙心裏也有些打鼓,但他為了讓夫人同意自己帶女兒出去可沒少費心,故而勸慰她道:“萬一嚇暈,我會立刻讓她聞一聞的。”

所以當陳班頭屁顛屁顛地給江琢解說當時林子裏三人死亡的場景時,江遙連忙走近幾步道:“琢兒,你要不要聞聞鹽巴?”

江琢屈膝施禮:“女兒不需要這個。”

“就是,小姐膽子大着呢。”陳班頭自從昨日隨江琢去過黃府後就對江琢有了別樣的敬意,此時跑前跑后,連比劃帶解說,把當日案發時的情形講了。

當時馬車傾斜,五十多歲的周氏被人擊中頭部暈倒在車廂里。香客發現后報官,等陳班頭帶着衙役們趕到,才在距離馬車停放的地方有近半里的林子裏,發現三具懸挂自縊的屍首。

“就在這棵樹下。”陳班頭指着一棵柳樹道:“他們腳下倒着從馬車上搬來的板凳。”

這一家是商戶,馬車寬闊,裏面有跟車廂一體的連椅。小板凳是為了讓丫頭們坐的。

江琢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棵樹,又蹲下細細看那泥土,抬頭看向江遙道:“可是父親大人,這下面泥土鬆軟,卻並沒有被板凳腿按壓的痕迹。”

人有百斤重,站在板凳上時肯定會壓下幾處痕迹。

江遙臉上露出讚賞的神情:“正是如此,琢兒很細心。”

江琢又走到樹旁一處青草倒伏的地方:“這裏像是有人躺過,且一人費力掙扎過。”

江遙臉上更是驚訝:“為父和陳班頭細細查看兩日,才發現這一處問題。沒想到琢兒你一來就發現了。”

陳班頭笑起來:“小姐要是男兒便好了,可考功名做個提刑官。”

又回到大路上,那裏有一片被青草掩蓋的血跡。江琢用匕首劃開地面,看血跡下滲的深度。江遙彎下身子問:“琢兒要不要嗅一下鹽巴?”

江琢搖頭:“屍首在停屍房嗎?父親大人可不可以也准我去看看?”

停屍房?

江遙呆住。

自己女兒也太膽大了。

江琢輕抿嘴角等他同意。

停屍房算什麼可怕的地方嗎?那一年她隨父打仗,中埋伏後來不及為死去的將士收屍便撤出包圍圈。夜裏是她獨行百里,在月光下收走死亡將士身上一個個刻着名字的木牌。

那些木牌要輾轉交給他們的家人,馬革裹屍尚不能做到,只能用浸濕了鮮血的木牌聊以慰藉了。

夜風嗚咽,寒鴉嘶鳴。

她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

可怕的向來是人心。

羅仵作燒了小半個時辰艾草遮掩氣味,才敢請江琢進去。

雖然知道他是好心,江遙還是斥責了他一句:“氣味有時也是破案時的關鍵,既然讓琢兒來,就不用顧着這些。”

“是是。”羅仵作忙低頭。

雖然肩負破案要職,但其實仵作和坐婆在吏役里地位最低,甚至可以說是身份下賤,他們的子孫更是連科考都不準參與。羅仵作平日裏不受眾人待見,時常低着頭,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弓背。此時視線里只見一天青色的衣裙閃進停屍間,在門口水盆邊站定。

羅仵作這才敢慢慢抬頭去看,見江琢正在用皂角凈手。這面容他是認得的,畢竟之前江小姐痴傻,時常在大人斷案時拿着什麼吃的就闖進來。此時她的神情很安靜,那一雙眸子更是亮得厲害,像汪着一池落花的春水。

果然是病好了。羅仵作想。

只見她洗得很仔細,洗完後用帕子擦凈,再把寬闊的衣袖折起來,露出光潔的手腕。那腕子上也沒有佩戴玉器金飾,只一串檀木珠子。

這是對死者的尊重,羅仵作覺得大人教得很好。

江琢洗完轉身,對着羅仵作輕聲問:“驗出了什麼,可以給我看看嗎?”

聲音清亮悅耳,一掃室內令人窒息的死氣。羅仵作只覺得心神震蕩一瞬,接着才回歸靈位。

他正要引着江琢到屍床邊,就見江遙連忙走幾步道:“琢兒,你要不要嗅一下鹽巴?”

還沒等江琢開口,跟在江遙身後的陳班頭就搶先答:“不需要不需要,大人您這一路也問了忒多回。”

江遙給他一個白眼,陳班頭才趕緊噤聲。

江琢仍然搖頭說不用,然後她隨着羅仵作站在屍床前。

這裏停放着三具屍首,兩女一男。掀開白布,臉皆慘白,屍斑在身體底部淤積。

羅仵作道:“小姐請看,一開始根據現場痕迹,大人便懷疑是人死了以後又被吊在樹上,偽造成了自縊身亡的假象。但是卑職仔細看過,這三名死者嘴唇青黑、唇開露齒、喉骨斷裂,且血氣淤積於肚腹下側形成屍斑,所以推定是自縊身亡無疑。這就跟現場的情形有所衝突,不知——”

羅仵作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翻檢屍體找線索的,無論他怎麼想,推定案子都需要交給上峰。他不能越權。

就是不明白縣令大人為什麼讓小姐來看這個,難道要培養成女仵作不成?而小姐倒是真的來看,也是個膽大的。自己說的話她能聽懂嗎?畢竟是女孩子。

心裏這麼想着,就聽到江琢道:“羅仵作查得細心,可有查看套頭的繩索是活扣還是死扣、腳懸起離地多高、牙關是否緊咬、發現時舌頭是否長出、雙手是否虛握於胸前?”

羅仵作怔住。

這辨別是真自縊還是假自縊的細節,自己是跟着同為仵作的父親學了好多年才粗淺懂得。沒想到這江小姐一個大家閨秀,說話句句正在關竅。

江遙驚訝之下連連點頭:自己女兒真是了不起,懂詩書是因為自己曾經讀過,這懂驗屍難道也是因為曾經坐在膝上聽過案情?因為江琢痴傻又賴着他,他倒是時常一邊抱着她一邊跟吏員討論案件細節。

站在門口的陳班頭嘴咧起來,這仵作平日裏沒什麼人搭理,如今可算找到願意跟他切磋屍檢的人了。

江琢淡然看着他們的反應,心裏百般滋味。這些算什麼,她的師父,可是做過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案核審的雷嘉啊。天下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沒有他誤判的鑒定。

不知道師父怎麼樣了,知不知道她死了。如果知道,會不會喝酒喝得更厲害了。

片刻跑神后,江琢聽到羅仵作把自己問的一一答了。就算帶上這些細節,仍然只可推定自縊。當然自縊也分是自己爬上去的還是被迫兩種。

“身上可有別的傷嗎?”江琢問道。

羅仵作答:“卑職已經查看過車夫,頭上有血口,那案發現場的血便是由此而來。王氏和丫頭是女人,卑職不能動,得讓坐婆來看。”

“坐婆何在?”江遙問。

羅仵作躬身:“坐婆病重,說是起不來床了。”

什麼起不來床,大家都知道坐婆是專驗女屍的,這次一下有兩個,且死相恐怖,那老婆子必定嚇得不敢來了。

“無妨,”江琢道:“請諸位背過身去,奴家來看看吧。”

羅仵作驚訝之下看向江遙,見江遙猶豫片刻後點頭背轉過身,陳班頭已經對江琢唯命是從,也扭過頭去。

小廡房內響起悉悉索索的脫衣服聲,然後他們聽到江琢“嗯?”了一聲。接着又是布料摩擦的聲音,然後江琢道一聲:“得罪了。”

似過了許久,眾人聽到江琢道:“咦?”

這些聲音讓大家莫名更添緊張,原本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的陳班頭也有些忐忑。接着他聽到江琢道:“這個王氏,她肚子裏有個孩子,不,應該說是死嬰。”

乍一聽到這個發現,江遙和羅仵作都驚了一下,然後室內響起陳班頭大喊的聲音。

“大人大人,”他扶着門框像是要倒下:“讓卑職嗅嗅你的鹽巴,卑職,卑職要暈過去了。”

驚堂木拍響,衙役們立在大堂兩側,手持水火棍劇烈擊打地面,發出“威——武——”的聲音震懾兇徒。

堂下跪着痛哭的苦主孫多祥,他二十四五歲,留着八字鬍,身上穿着絲制的立領半臂袍服,正是商戶的尋常打扮。而一旁站着的是黃雲慶,他不到二十歲,衣衫華麗,頭上還簪着一朵茶花。因為昨日被黃巨恃送來后就投進了牢房,此時茶花枯萎,看起來頗有些好笑。

見黃雲慶未跪,陳班頭提着水火棍上前,一棍子打在他屁股上殺威。黃雲慶踉蹌着趴下,娘啊爹啊地叫了起來。

“跪好!”陳班頭厲聲道。

江遙今日身穿官服頭戴官帽,神情不怒自威、眼神讓人望之生寒。他坐在堂上,冷聲道:“說吧。”

“老爺,我冤枉啊——”黃雲慶終於明白厲害,知道他爹和他爺爺一時半會兒不會來給他撐腰,連忙喊冤。

江遙道:“二月初二那一天,你去了哪裏?”

“回老爺,那一日龍抬頭,小民去上香了。”黃雲慶還算老實,回答道。

江遙身旁不遠站着陳主薄,他身前一張書案,上面鋪着審訊紀要。聽到黃雲慶這麼說,他持筆記上:二月二,去上香。因怕記錯,寫完還讀了一遍。

江遙又問:“路上可有停留?可遇到同去上香的孫氏家眷?”

黃雲慶斜一眼旁邊跪着抹淚的孫多祥:“路上沒遇到什麼人。”

江遙冷冷一笑,喚證人上堂。

第一個證人是吳寨口賣茶小販,證黃雲慶卯時三刻買茶一壺,未付錢。

第二個證人是香山寺門口賣糖人的,證黃雲慶辰時三刻經過山門,踢倒糖人攤子。

江遙道:“從吳寨口到寺門,不足十里,你騎馬而行,竟然走了一個時辰。你是爬着去的嗎?還是你們黃府的馬是爬着去的嗎?”

陳主薄一邊記一邊輕聲念:大人問,一個時辰,馬是爬着的嗎?

黃雲慶不死心,默然答:“天氣回暖,小的的確走慢了些,這也不能證明小人就是殺人兇手啊。”

江遙冷聲道:“剝去他的上衣。”

立刻有三名衙役上前,兩人按住黃雲慶,一人剝去他的上衣。這便看到他白嫩的脖子和胸膛上道道抓痕。

江遙又道:“給他看證據。”

又有衙役上前,手裏端着瓷盤,上面放着一個紅色的香袋。

“你當時走得太急了,不知道那王氏拚命掙扎之下,把你的香袋抓住拽下。香袋上綉着你的名字,你可抵賴嗎?”江遙的聲音里透着洞察秋毫和不容置疑,他話音剛落,孫多祥就撲上去捶打黃雲慶。

“你!我殺了你!我可憐的桂娘啊……”他的眼淚鼻涕流出來,抹了黃雲慶滿身。

人證物證俱在,黃雲慶目瞪口呆。他勉力把孫多祥甩開在一邊,跪行幾步到了大堂案前,哭道:“老爺,老爺,我招了!是小人強要了那桂娘不假,可我並未殺她啊!”

陳主薄一邊記錄一邊低吟:強要了,沒有殺。

這聲音入了黃雲慶的耳朵,他焦躁地大叫一聲:“你閉嘴!”

“那就是殺了?”陳主薄抬頭皺眉問。

黃雲慶更哭起來:“老爺,老爺,您要為小人做主啊。您為小人做主,我祖父會承了您的恩情的。”

“啪”的一聲巨響,江遙清聲道:“公堂之上休要胡言亂語!”

站在屏風后的江琢看到這一幕,不由心中一笑。這江遙倒是頗有刑斷的能力,不知道當初師父是不是也這樣。

大理寺,可是問案情,審臟官的地方。

據黃雲慶所說,他那日讓小廝先把車夫用棍子打得半死拖到路邊草叢裏,又擊打車中老婦使之昏迷,然後使用迷藥把丫頭迷暈,把王氏拖入樹林。小廝在外面看着車馬,以免路過的香客起疑。

他喜女人掙扎,故而對王氏沒有用迷藥。完事兒后他恐嚇王氏,說對方若敢報官,自己家人必然讓他們商鋪倒閉產業充公全家死絕,這之後他便繼續去寺廟上香,完全沒當回事。

欺負小媳婦也不是第一次了,對方一般為了名節都會隱瞞不說吃了這個啞巴虧。就算鬧到公堂,頂多賠錢私了。哪知道第二日他聽說死了人,且是三個。他嚇得就往嵩山別院跑,卻被爺爺捉回來送進大牢。

黃雲慶滿臉委屈地哭喊:“大人你要信我,小人好色不假,卻不敢殺人啊。不信您可以去問我祖父,我祖父,黃巨恃,做過兵部尚書啊,我們家,還有免死鐵券啊。”

孫多祥也悲慟地哭喊:“大人你要為小人做主啊。桂娘她才十九歲,正是花般的年齡。她賢惠孝順,誠心敬佛,就算不是黃雲慶殺了她,也是節烈之身不願苟活故而自縊。望大人不畏權勢,為草民做主!”

屏風后的江琢看着這一幕,心中冷笑。她當然更希望黃雲慶今秋過後腦袋在菜市口搬家,但是師父說了,法和情是要分開講的。

不能因為他是惡人,就忍不住去行惡事。

公堂上吵鬧聲一片,直到江遙拍響驚堂木,對黃雲慶道:“本官信你。”

一時間舉座皆驚,就連黃雲慶都似乎難以置信。

他囁嚅道:“大人——信我?”

“信,”江遙又看向孫多祥:“接下來由你交代,你是如何目睹王氏被污,繼而偽造現場,殺害三條人命的?”

公堂之上人人瞪大了眼睛張開嘴巴,陳主薄的筆戳在自己臉上,畫了好大一個黑點。

這不怪他。江遙他們在驗屍房已經把案情推定完,因為想要保密,並沒有跟他細說。

黃雲慶的鼻涕流出來,深吸回去轉身看跪在他左邊的孫多祥。孫多祥眼如銅鈴看向江遙:“縣,縣令大人,草民是苦主啊。”

許是坐太久感覺不適,又許是心中憤懣坐不下去,江遙站起身來,看着孫多祥道:“你是苦主不假,你也是兇手。”

陳主薄終於反應過來,把小狼毫重新蘸墨,寫上:是苦主,也是兇手。這次他沒有敢讀出來,因為從他的視線看過去,審案時一向神情冷淡的江遙額頭青筋暴露,顯然是在忍着怒火。

孫多祥左右看看,跪行一步道:“這是怎麼回事?縣令大人您說的是什麼,草民不懂啊。”

他眼裏的淚已經幹了,鼻涕也抹去,此時看起來卻更顯悲慟,且這悲慟里又有委屈,讓人不忍直視。

這次開堂審理沒有準許百姓圍觀,所以很可惜無人替他喊冤也無人陪他落淚。堂內只有他自己的聲音空落落掉在地上。

而黃雲慶,已經在順頭髮、整衣袍、換成跪坐的姿勢,準備好好看一場大戲了。

江遙繞過大堂案走到孫多祥身前,冷然道:“為不辱王氏遺體,本官已着小女親自驗看屍首。”說完他轉身看向屏風,招呼道:“琢兒出來說說吧,你看到了什麼,可與他當堂對質。”

江琢從屏風後走出來。

今日為顯鄭重,江琢身穿圓領袍腰佩墨玉墜,足着小蠻靴,頭髮簡單盤起戴着個軟腳襆頭。這種打扮雖不是男裝卻也比衣裙看起來冷肅,這也是之前安國公府內女官的打扮。

見她走出,眾人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查驗女屍向來都是坐婆的差事,澧城坐婆五十多歲,滿臉抹着白色的鉛粉,哪裏是這般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子。哦對了,縣令說了,這是他的女兒。

讓女兒去擺弄屍體,這老爺對女兒也太狠了些。

黃雲慶扭身去看江琢,抬手把簪花扶正,又大力拍撫衣服上的灰塵想引起江琢注意。他身邊不遠處肅立的陳班頭忍不住把水果棍甩過來,給了他屁股一下。

黃雲慶敢怒不敢言地又跪回去,看到江琢停在孫多祥身前,低頭看他。

“孫多祥,”江琢淡淡道:“縣令大人的意思是,你是黃雲慶姦淫王氏、迷暈丫頭、擊打車夫一案的苦主,也是打暈王氏且把他們三人弔死在柳樹上的兇手。奴家這麼說,你能聽明白嗎?”

孫多祥的眼淚又一次洶湧而出。

“我沒有啊小姐,我和桂娘年少夫妻情深意篤,又怎麼會殺了她呢?”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左手要拉住江琢的衣袍,聽到陳班頭的喝止后又連忙鬆開。

“情深意篤,”江琢冷然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猶如嚼蠟般無味,繼而道:“王氏身上新傷舊痕遍佈,有鞭痕有刀痕更有手指掐痕。舊的還留着淺色淤痕,新的破潰未愈。你身為她的夫婿,可解釋是為何嗎?”

孫多祥呆住,雙眼下意識往右邊斜視一瞬,似在思索。

江琢轉身看向江遙,施禮道:“大人可命衙役帶人證上堂。”

第一個證人是北同街康順堂出診大夫,證自己曾在月前去往孫宅出診,當時王氏腳踝扭傷,探查時更看到小腿鞭痕。

第二個證人是王氏陪嫁丫頭,證孫多祥施虐成癮,王氏日夜心驚膽戰身體損毀。

孫多祥目眥欲裂轉過身去,指着丫頭道:“你們!你!你背主忘恩不得好死!”

丫頭垂頭哭道:“婢子的主人是我們家小姐,不是姑爺。小姐因擔心我家老爺夫人受不住這傷心事,故而從未請娘家做主,沒想到竟被害死了!”她說著又要大哭,被衙役請出去。

室內凝滯一瞬,似過了許久,孫多祥才開口道:“這隻能證明我曾毆打桂娘,證明不了別的。”

江琢道:“沒事,找他們上來作證,只是想先扒掉你自詡情深的這一層皮,之後的慢慢講。”

孫多祥沉沉地呼吸,身體僵硬看着江琢。

江琢道:“二月初二那一日,你的母親周氏攜王氏去香山寺上香祈福,行到一半,周氏看到路上香客有不少男人,問了才知道那日香山寺來了一遊方道人,這道士投緣發放求子符。為表心誠,很多婦人又返家帶夫婿前來。於是周氏便讓隨車的小廝回鋪子裏找你來。”

孫多祥神情變幻不說話。

江琢又道:“因為鋪子忙碌,你讓小廝留守,自己騎馬前去。等你到了道旁,看到自家馬車斜斜地停在那裏,周圍無人,繼而聽到林子裏有哭聲傳來。你鑽進去看,見車夫滿頭是血跪在地上說要報官,距他不遠坐着哭泣的王氏,丫頭正幫她穿衣。對嗎?”

孫多祥雙手按地似要站起來,又強忍心緒重新跪下,掩飾着驚惶道:“你這小姐真會編排,倒似親眼見到。”說完又轉身看向江遙:“老爺,老爺,這到底是老爺的大堂,還是你家小姐講故事的茶館?老爺要為我做主,不能聽這女人胡言亂語啊。”

未等陳班頭水火棍打來,他身邊的黃雲慶便大力把他推倒:“說是你殺的就是你殺的,你仔細聽這美人怎麼講。”

“叫江小姐!”陳班頭又給了黃雲慶一棍子。

江遙不理會他們,抬聲道:“現場找到車夫跪痕,且根據草葉上的血跡,證得車夫曾在道旁草叢裏醒轉,找到林中王氏。而車中無拖拽痕迹,丫頭的鞋踩過車夫流淌在草地上的血。車夫頭上共有兩處傷口,一處外傷在右側額頭,是黃雲慶家奴棍打。一處至暈傷在左側耳後,是鐵鏈劇烈擊打。距離案發現場半里一積水潭子裏尋到鐵鏈,血跡尚有。鋪子裏的人已經願證你那日離去,且回來后鐵鏈不見。”

江遙說完這些心中有幾分慶幸。多虧他找江琢一同查證案情,女孩子到底細心些,她不知怎麼竟能在雜草中尋到腳印,這才找到水潭中的鐵鏈。殺人要見兇器,這便完美了。

孫多祥有馬場生意,鐵鏈是用來恐嚇馬匹的。

“那也不能證明便是我打的!”孫多祥大叫。

“能證明,”江琢低下頭看他,嬌俏的臉上神情中帶着厭惡:“車夫和王氏都是被你打暈,車夫背對你,傷在左側。王氏面對你,傷在右側。丫頭的傷同樣在右側。掛在柳樹上的繩子扣環抽繩在左邊。知道為什麼這些方向這麼奇怪嗎,因為你,孫多祥,是個左撇子。”

孫多祥伸出的手臂猛然收回,右手搭放在左臂上像是要遮掩。這下意識的動作被眾人看在眼裏。

“不!”他哀叫一聲:“桂娘他們不是我殺的,是桂娘她不堪受辱只能上吊,是丫頭和車夫害怕被家法處置畏罪自殺。不是我殺的,天下左撇子多了!”

證據面前他仍要狡辯。

江琢走開幾步不願看他,江遙坐回公堂案前嘆口氣:“你當日殺了人倉皇逃去,已被果園子裏農夫瞧見身影,可需農夫對峙呀?”

孫多祥靜跪不語如同呆傻。

江遙又道:“你的母親周氏昨日已經醒轉,聽聞她謝絕了你問候的孝心,可需本官把她抬至大堂,讓她聽聽你的狡辯嗎?”

孫多祥露出幾分膽怯之態。昨日母親醒轉,質問二月二那日為何小廝沒把他找來,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便被母親責罵出去。

“也罷,”江遙道:“證據確鑿,就算你不招認,本官也可寫好案卷上呈大理寺複核。可憐你乃家中獨子,周氏餘生凄惶啊。”

江遙說完示意陳主薄整理好當堂陳詞。

孫多祥神情變幻,口中仍不時啰嗦他是冤枉的。江琢已走至屏風處,忽然轉身道:“孫多祥,昨日大人問過丫頭,說之所以桂娘被你辱打卻委屈忍受,是因為你責罵她嫁人四年不能生養,而你母親卻不准你納妾不准你休妻。你可知道,她死時腹中已有胎兒。”

“什麼?”孫多祥驚道。

“她死之時,腹中胎兒已近三月。奴家查探得知,又請了坐婆親驗無疑。你不能休她,又不能忍受接受她被人玷污的事實,故而痛下殺手。孫多祥,你好狠的心。”

江琢說完轉身離去,遠遠聽到孫多祥因為這消息崩潰大哭的聲音:“桂娘!桂娘!這不可能!我的孩子!我對不起我的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孩子,桂娘!你們不要索命啊!我招了,是我,是我見桂娘被人折辱,又怕不能休了她一輩子被人看笑話,才昏了頭……都怪你!”

大堂內響起孫多祥廝打黃雲慶的聲音,衙役的恐嚇聲。

陳主薄記下最後幾個字:孫多祥招認昏頭殺人。

江遙拍下驚堂木。

這樣,案卷就完美了。

迎春花已開了幾叢,淡淡的黃色給山景添幾分生動。

江琢靜靜站在小路上,見前面僧眾正在念誦超度亡靈的經文。

“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若有眾生不孝父母,或至殺害,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這經文出自《地藏經》,不知道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大願力,能不能撫慰王氏三人的魂靈。

江琢轉身就要離開,見一僧人念誦完畢越眾而出。他沒有去往香山寺方向,而是往下山小路走來。

江琢避過身子在道旁恭讓,僧人卻停下來。

“阿彌陀佛。”僧人行合十禮,對着江琢道。

江琢還禮抬頭,見僧人年約五十,神情溫和慈悲,一雙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魂魄。江琢淺笑道:“師父是對奴家有何開示嗎?”

僧人道:“一切皆空,唯有業不空。施主執念過重了。”

這是用經文祈示她放下仇恨嗎?

江琢屈膝施禮道:“水月道場,夢中佛事,奴家願造惡業以證菩提。”

師父雷嘉說過,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賴老天的,是要人用命來奪的。不然怎樣,等善惡果報自然而來嗎?那惡人到底什麼時候死?她沒見過地獄,不知道是否會有夜叉惡鬼的審判。她不信,也等不及。

僧人神情微怔之下立在原地,少頃忽的笑道:“若如施主所言,貧僧該去往京都以懲惡僧。”

江琢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索性淺笑不語。

“好,好。”僧人說完這兩個字,忽然便拂袖大步朝山下走去。道旁誦完經書的一個小和尚忽然跑過來喊道:“大師父去哪裏?”

僧人頭也不回道:“京都!”

陰暗的牢房裏,孫多祥正痴傻般一會兒哭泣一會兒大笑,他旁邊的黃雲慶正不勝其煩地喊:“有沒有人啊!能不能換換地方?瞧他那鬼樣子,小爺我還怎麼睡?”

喊了許久,有緩緩的腳步聲傳來,黃雲慶大喜之下跑到鐵欄旁。只要有人就好了,有人他就可以賄賂,就可以要來好吃的好喝的。不,說不定來的是他的祖父,他把自己捧在手心裏的祖父。

青色的裙角一閃,來的卻是江琢。

“是你呀。”黃雲慶咽下口水,慌忙把身上沾着的稻草拍掉,身子更貼在鐵欄上幾分。

要說他還得謝謝這女子,不然說不定如今在死牢裏的就是自己。大弘朝對姦淫罪判罰雖重卻不至於死,等他家人打點上下,更可以提早出獄。到時候還不是想怎樣就繼續怎樣?看江琢這模樣這麼好,家世也還不錯,要不然問問父親,乾脆求娶好了。

黃雲慶這麼想着,對江琢道:“小娘子是來看望我的嗎?”

江琢點頭道:“來看你。”說完這句她忽然縱身向前,手裏提着的東西沒入黃雲慶襠下瞬間即回。

黃雲慶呆怔間大叫起來,他往稻草上倒去,捂住下身嘶吼不止。

青色衣裙的女子丟下手中短棍,慢慢朝外面走去。聽到動靜的獄吏遠遠看着不敢過來,江琢冷冷道:“喊他們家裏人來吧,就說順便帶個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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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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