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宗肅王府。
香朵提劍進來時,沒有人阻擋。
宮中護衛都知道,這個美艷卻不愛說話的女人,身上總有莫名的香氣。且動起手來不留餘地。別說是對外人,就算跟自己人切磋,也曾經一刀結果了暗衛的性命。
王府官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府內宮婢侍衛戰戰兢兢。
聽說京都很亂,聽說宮城很亂,聽說他們的王爺戰死了,又聽說公主謀反,而他們的王妃正是公主的嫡女……
肅王府前途叵測,沒人知道是會被恩賞還是懲治。
聽說皇帝駕崩,新帝是誰?繼位後會不會像之前對待國公府那樣,封一府大門,殺得雞犬不留?
人人驚慌然人人不敢動。
直到他們看到香朵渾身浴血而來。
香朵是跟在肅王身邊的,如今肅王戰死,她活着回來,是要帶回什麼遺言嗎?
“王妃呢?”香朵跨進王府,問護衛道。
“在寢殿歇着。”那護衛連忙答,似乎終於回來了個主事的。
香朵便冷哼一聲,徑直朝寢殿走去。
肅王妃元靜姝就算是悲傷的時候,也保留着嚴苛教養塑造的儀態。她坐在鏡前梨花木交椅上,淚水沾濕錦帕,卻沒有哭出聲音。
聽到貼身婢女在外面斥責阻攔着什麼人,而後是“哐”的一聲,顯然那婢女被踹倒在地。
元靜姝迅速擦乾淚轉過身。
她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凄慘悲戚的一面。
珠簾被人“啪”地撥到一邊,銀色的長劍先伸進來,然後是身穿被鮮血染濕戰袍的香朵。
“你要做什麼?”元靜姝問。
她的神情有些獃滯,似乎忘了躲閃,又似乎對生死不太在意。
“殺了你。”香朵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陳平公主謀反,如今在宮內已經伏誅。”
元靜姝腿腳發軟,然而她還是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
“不要裝傻。”香朵手中的長劍向前遞了遞,抵住元靜姝的喉嚨:“你和你母親做了什麼勾當?我聽江琢和肅王說,《北地七道軍城防圖》被突厥盜走。這肅王府暗衛數百,裡外把守得密不透風。你說,怎麼可能會丟?”
“我……”元靜姝面色通紅退後一步。
她的確做過偷偷摸摸的勾當,比如在安國公府傾覆時射岳芽冷箭,比如偷出岳芽的侄子養在郊外莊子裏。但是自持貴女的她沒有偷過東西,如今當場被人揭發,她竟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好一個肅王妃,”香朵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還有女人能歹毒到這種地步,連自己的丈夫也會戕害。”
“我沒有!”元靜姝大叫一聲。
“如何沒有?”對面的女人咄咄逼人:“若不是突厥得了城防圖,怎麼可能千里奔襲破城如推土?怎麼可能繞道山林準備奇襲京都?若不是這樣,肅王怎麼會只帶了五千兵馬便去截擊?若不是這樣,肅王怎麼會死?”
雖然惱怒間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似隨時會把元靜姝的頭顱割掉。可她說著說著卻流出淚來,並不擦拭,就讓那淚流得滿臉都是。
怒氣駭人,卻滿臉淚水。
元靜姝猛然搖着頭:“我沒有,不是我,是……”
怎麼不是?她在心中懊悔萬分。當初她的母親要她偷出城防圖,她只以為是要拿那個交換些東西。卻沒想到肅王領兵出征,沒想到肅王死在戰場,更沒想到母親是要謀逆。
說到底,罪魁禍首都是她自己。
“你這個歹毒的女人!”香朵的劍劃破了元靜姝的脖子,她迅速用手捂住。血漸漸從白如蔥筍的指間流出,紅得濃烈。
香朵的劍又抵上元靜姝的手指:“原來你嫁給他,就是為了害他!”
“我不是!”元靜姝被逼得毫無退路,一直以來秉持的淑女風範蕩然無存。她大吼道:“我不是為了害他!我,我,我從十四歲開始就喜歡他。”
“你的喜歡算什麼喜歡!”香朵大怒道:“你娘沒有教過你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他喜歡的都給他,不是都掠奪。算了,”香朵嘆了一口氣:“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今日你就為肅王償命吧。”
她說著迅速朝元靜姝刺去,元靜姝退了又退直到身子抵住帳幔,她大聲道:“你不能殺我,我,我有喜了!”
劍停在半空,在香朵手中震顫。
江琢在孟長寂病床前支着腦袋,等了許久,不見他醒轉。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回頭去看,他仍然睡着。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些焦灼,似乎急着讓他醒過來。可如今大勢已定,他睡上一個月也沒關係吧。
但是江琢就覺得,他得醒。
自己有話要說。
可是要說什麼又不太確定。她看到屋子裏掛着的小玉葫蘆墜飾,看着孟長寂安靜的睡顏,覺得自己要找點事做。
差丫頭打來熱水,江琢用帕子沾了水,把孟長寂的臉擦了。他臉上有血跡和塵土,擦乾淨了還挺白。擦着擦着覺得擺弄睡着的人還挺有意思,又把他的手擦乾淨。他的手指挺修長,手心裏有些老繭。那是時常握刀留下的痕迹。
別處……似乎不方便擦了。
把帕子放進水裏,江琢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燙。
不行,他得醒!
因為抗擊突厥的事,太醫們被分派給將士治傷,故而不太好尋。江琢差人在城牆上找到一個正搬磚的,過來瞧完說要等等。等到天黑,從朱雀大街上拉來一個幫忙造飯的,說明日便好。
那便等明日吧。
這一夜江琢歇在節度使府,上下僕役丫頭因為她的到來有些慌亂。好在墨香跑來伺候,主僕倆就住在之前住過的屋子。
夜裏起了風,江琢關窗時看見一輪明月掛在墨藍色的天空,節度使府的樓閣在月光下朦朦朧朧,她忽然想起“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這句詩來。她學的詩不多也不太懂,但是偶爾想起一句還覺得挺好玩。
如果這時候孟長寂醒着,倆人倒可以聊一聊。
“你懂詩嗎?你喜歡李太白嗎?”
她估計孟長寂會哈哈大笑,笑話她忽然酸腐起來。但是如果她認了真,他也會偷偷在衣袖裏藏一卷詩書吧。
奇怪,怎麼總是想起他?
“砰砰。”
暗夜裏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第二日晨起,孟長寂依舊沒有醒。
雖然節度使府管家吳北又請了個大夫來看,看完說或許失血過多需要調養,但江琢卻覺得開始緊張了。
她在院子裏轉了幾圈,轉到苗圃地里,孟長寂種下的葫蘆已經長到拳頭那麼大,一顆顆在風裏輕輕擺動。她取了一桶水想幫忙澆,但是被下人制止。說是這葫蘆多久澆一次,一次澆多少,都是孟長寂根據溫度濕度嚴格算過的,不能有錯。
“胡亂澆的話,如果這葫蘆死了,我們老爺肯定會嚴懲。”丫頭這麼說。
有那麼重要嗎?江琢的手摩挲着水瓢,打着鼓。
“以前死過嗎?”她問道。
丫頭點頭道:“聽說洛陽府里的葫蘆死過一次,被一個頑皮孩子拔了。我們老爺哭了許久。”
哭……
“什麼時候的事啊?”
“我們老爺十一二歲時吧。”丫頭挺小心地把水瓢從江琢手中拿走。
那麼小……
那不還是她拔的嗎?
江琢莞爾。
說起來,他這葫蘆就是為自己種的呢。他說過。
江琢的臉又紅了。
丫頭有些莫名其妙,試探着道:“小姐,你沒事吧?”
她能有什麼事,她不過是——心裏裝了一個人罷了。
等到第三日,孟長寂依舊沒有醒。
到夜裏,岳萱來了。
按照規矩,這時候應該在準備皇帝大斂的儀式。作為嫡子,岳萱需要每日在靈前跪足六個時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抽出時間過來的。
又或者,他的身子受得住嗎?
江琢忽然意識到這幾日其實自己應該陪着萱哥,畢竟逆黨沒有肅清,朝中仍有奸逆,他身上沒有武藝傍身,所依憑的不過是膽識謀略。可自己就這麼待在節度使府兩三日。
這麼想着,江琢的臉又紅了。
“怎麼樣了?”岳萱滿臉關切。
他仍舊穿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衣服上綉了龍紋。想必是因為喜歡白色又身份貴重,內廷司專門為他制了這些衣服。但他靠近過來,江琢發現他衣領上仍然綉着鹿紋。
那是他不變的喜好,一如不變的他。
江琢心內安穩,似找到了依靠,脫口道:“好幾日了還沒有醒。”
岳萱看着她,看她眉心的緊張和攥着的手,微微低了低頭又抬頭道:“你,一直在這裏嗎?”
江琢紅着臉道:“畢竟孟大人因我受傷。”
這小女兒態很不尋常,岳萱目光深深中含着一點寂寥的笑意,緩緩道:“為兄來看看吧。”
他不會瞧病,但是他很細心。
岳萱查看了孟長寂的呼吸,看了傷口,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
屋內燃着安神的檀香,江琢眼看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忍不住問:“萱哥?”
岳萱的手從孟長寂的腕子上抬起,他神情里含着疑惑和微驚,看向江琢道:“大夫們沒有發現嗎?”
“發現什麼?”
“他的脈搏,越來越慢了。”
江琢知道,雖然萱哥不是大夫,但是他自小身體不好,藥罐子裏泡大,所以看了不少醫書。
《脈經》這樣晦澀難懂的,萱哥也基本上能通讀記憶。
有一次看到興起,還跟江琢解釋過最可怕的,瀕臨死亡的脈象是怎麼樣的。
所以江琢的臉色變了。
“什麼是越來越慢了,是無胃、無根、無神那種嗎?”
她竭力保持鎮定,但是聲音還是變了。
無胃之脈,邪盛正衰,胃氣不能相從,病情危重;
無根之脈,三陰寒極,亡陽於外,是虛陽浮越的徵象;
無神之脈,則如屋漏殘滴,神氣渙散,生命即將告終。
岳萱看着江琢的眸子,看她因為緊張瞬時發白的臉,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那麼兇險,”他開口道:“只是的確神氣渙散,而且跳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這樣變慢的速度如果得不到矯正,或許十日之內……”
“如何?”
岳萱沒有再說,可江琢懂了。
心臟每跳動一次,脈搏跟着跳動一次。脈搏慢到最後,意思是心臟停止跳動,人便死掉了。
怎麼可能……
他的傷並不重啊。
雖然刺進肌理,但是傷口已經止血,也沒有潰爛的跡象。
“他是怎麼受的傷?”岳萱問。
江琢握了握腰間的劍:“在崇光殿外,為了救我,被香朵刺殺。”
室內靜了一瞬,岳萱眼中幾分警惕道:“香朵?可是肅王府的香朵?可有查過傷口是否有毒嗎?”
作為天下最大消息組織“雀聽”的首腦,岳萱知道肅王身邊重要暗衛的底細。
香朵擅毒,她的兵器上也多帶毒。
“我去找她!”江琢站起身來。
眼中有堅定和冷冽劃過。
如今宮禁比之前嚴格百倍不止。肅王府的腰牌不再管用,香朵幾經周折才混進宮,找到了淑貴妃平日裏居住的鶴辰宮。
皇帝大喪之日,梓宮停在靈堂,淑貴妃原本應該跟隨皇后及其他嬪妃在內齋戒跪安。可如今鶴辰宮外被護衛把守,顯然是把她禁足在內了。
想起皇帝殯天后宮內權柄都在皇后一人手裏,香朵便有些惴惴不安。
淑貴妃是躺在床上的,伺候的宮婢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想必若不是有皇后調派着,恐怕已經要做鳥獸散了。
“你來做什麼?”似乎老了許多的女人看着一身宮裝打扮的香朵,勉力抬了抬眼皮。雖然隔着龍鳳帳幔,但香朵還是看出來淑貴妃的臉有些瘀腫。
“肅王殿下戰死了。”香朵跪地低聲道。
淑貴妃直直坐起來,身上的頹然之色瞬間化為厲色,喝罵道:“你當本宮是聾子嗎?本宮的兒子戰死,用得着你這個賤婢來稟報?”
她說著拿起玉枕摔在香朵身上,雖然警惕間香朵迅速躲避,可肩膀還是被砸得生痛。
“他是個蠢貨!”淑貴妃罵道:“那麼多人幫他,他卻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到。還敢死!敢死!他這是不敬不孝,是懦夫是蠢貨!本宮要讓他的屍骨爛在泥里!不入王陵無人跪拜!”
香朵猛然抬頭,一張臉上又驚又怒。
“貴妃娘娘怎麼能這麼說?”她一雙眼睛似乎要從眼窩中爆出,恨恨道:“殿下為國盡忠如何便是懦夫?殿下以一己之力守住高奴城如何便是蠢貨?娘娘說有人幫他,可知道他的妻子盜走城防圖嗎?可知道公主殿下是在利用他嗎?比殿下陰損可惡的人遍地都是,可娘娘貴為殿下的母親,竟然如此詆毀侮辱自己的孩子?香朵今日是來錯了!”
她說著站起身來,淑貴妃何時聽過這樣的搶白,她從床上挪下腳,“啪啪”甩了香朵幾個巴掌。
香朵沒有躲避,只冷冷盯着淑貴妃。
盯得貴妃收手,看香朵的臉被套甲刮破,流出血來。
“你是個什麼東西?”淑貴妃咬牙道:“本宮豢養你到十四歲才送給肅王,這才幾年,你就變了心智?”
香朵抿了抿嘴,臉上的疼痛像着火一般,然而她直直盯着淑貴妃的眼睛,冷冷道:“貴妃只是把香朵當做野狼般養着,當做殺人的刀使喚着。肅王雖然也在利用香朵,但是下雨時他也曾借給香朵一件衣袍遮身,香朵病時,他也曾囑咐醫官好好看治。肅王給香朵的,不知要比貴妃好上多少倍。”
“哈?”淑貴妃失聲笑了,她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只穿着褻衣扶住妝枱。
“好?好有什麼用?慈母多敗兒,本宮不能把他當公主般養着。他病時,本宮也逼着他讀書;他傷時,本宮逼着他習劍;他小時候哭鬧,本宮把他打得不敢吭聲。本宮要養出一個皇帝來,嬌生慣養,如何能堪大任?”
皇帝是這樣養出來的嗎?
可那岳萱,明明不管皇后還是安國公府,都是人人敬愛呵護。
香朵沒有做聲。
她要等着淑貴妃冷靜下來,自己好說出此次進宮的目的。
終於,淑貴妃喃喃自語半晌,聲音小了下來。她眼睛裏流出淚水,傷感道:“可如今本宮唯一的兒子死了,死了,什麼都沒有了。皇位、江山、太后位,都沒有了。”
香朵趁機轉向淑貴妃,開口道:“殿下雖然死了,但是肅王妃懷了殿下的骨肉。請貴妃娘娘懇求皇后,看在肅王戰死的份上,允許他的骨血降生吧。”
她說著重重叩頭。
肅王雖然戰死,但淑貴妃已經被指證曾對幼年的二皇子痛下殺手,而他們母子更是安國公府傾覆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皇帝駕崩,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自小養在安國公府的李承豫。再加上元靜姝是謀逆公主的女兒,被懷疑偷盜了城防圖。
香朵想不出有什麼原因皇後會讓肅王妃誕下子嗣。
除非淑貴妃去低聲下氣懇求皇后,除非皇后想留一個寬宏大量的名聲。
“骨肉?”原本已經坐下的淑貴妃忽然又站起來。她清麗的臉上神情變幻,從焦慮到舒展,從絕望到驚喜似乎只是一瞬間,這之後她快走幾步抓住香朵的肩膀。
“骨肉?她懷了肅王的骨肉?”
“是。”香朵道:“昨日奴婢找了五個大夫來看,都這麼說。”
她也因此沒有殺了元靜姝。
“哈,哈,哈哈,”淑貴妃大笑三聲,腳步踉蹌間坐在床上,又突然起身去開窗戶:“子嗣!子嗣!”她大聲道。
香朵連忙攔在她面前,低聲道:“切莫讓別人聽了去。”
“怕什麼?”淑貴妃兀自笑着,突然又搓搓手去拿紙筆:“子嗣,我兒承恪要誕下子嗣了。太子雖然有子嗣,但是廢太子怎麼能擔當重任?別的皇子也沒有子嗣。若他們都死了,是不是我孫孫會做皇帝?是不是?”
這話已經大不敬又有些瘋癲,香朵連忙去攔她。淑貴妃揮開香朵,把案上絹紙展開,用毛筆蘸了墨水,定在原地。
“寫什麼?對了,寫傳位詔書。”她的眼睛裏濃濃的執念,神情欣喜若狂:“傳位給皇孫不是沒有過,就寫傳位詔書。本宮寫好,你去蓋上玉璽。”
香朵驚訝地看着她。
淑貴妃的手忽然又停下,猛然站起身子。站得太快,那筆上飽滿的墨汁淋了她一臉。
“啊!”她嘆道:“還是要先把岳萱殺了,把老四老五也殺了。老四是宮女生的,老五的母家是做什麼的?啊!本宮想起來了,是種地的,哈哈哈……”
她說到此處忽然狂笑起來,伸手去拿牆上裝飾用的無刃短劍。香朵連忙攔住,驚駭道:“娘娘你怎麼了?”
淑貴妃掙扎着甩開她的手,打開寢殿大門,穿着褻衣便往外跑去。邊跑邊喊:“殺了他們!他們那些卑賤的皇子!殺了!”
護衛被驚動了,眼見淑貴妃衝過來,用刀劍格擋着她把她丟進院子。
“快請太醫。”有宮婢戰戰兢兢道。
香朵站在屋子裏怔怔。
恐怕請太醫也沒什麼用了。淑貴妃這樣子,必然是悲喜交加之後瘋癲了。
“做皇帝?”香朵口中低聲喃喃:“像奴婢這樣的人,能活着就已經很辛苦了,為什麼還要做皇帝呢?開開心心活着不好嗎?”
眼下淑貴妃是指望不上了。
香朵偷偷潛出宮禁,想起一個人來。
而那個人,正站在宮城外,雙眼冷冽地看着她。
江琢。
“是要受死,還是陪我走一趟?”
江琢這麼問。
香朵心中那一簇希望的火焰燃燒起來。
“但聽江寺丞吩咐。”她垂頭道。
很快,她到了節度使府,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孟長寂,以及同樣守護在病床邊的二皇子李承豫。
“齊王殿下。”香朵跪地叩頭。
作為肅王府最好的暗衛,她曾經監視過岳萱。可無論她如何提防,岳萱總會發現自己在被人偷窺。所以對於她來說,眼前的齊王是不可捉摸又可怕的存在。
但齊王顯然對她的存在並不在意,只是頷首。
“孟大人中了你的劍后就沒有醒來,所以我們想問問,你劍上有毒嗎?”
香朵點頭:“有,但是奴婢的劍因為曾隨肅王殿下在戰場上拼殺,斬敵無數,早就被血洗去了多半藥性。”
那倒也是。
劍上淬毒不易,需要反覆塗抹。而香朵之前的確是在戰場上,那劍就算有再多毒,也被敵人的血洗凈了。
“而且,”香朵又道:“奴婢的毒只是讓傷口加速潰爛心臟驟停,沒有這種不死不活的毒。”
不死不活……
江琢的心揪了一下。
“你知道自己說謊是什麼下場嗎?”她的聲音冷冷的,卻給人無盡的壓迫感。
“知道,”香朵垂頭:“如今這天下都是齊王的,奴婢不敢在齊王面前耍花招。”
原本以為孟長寂是中了自己的毒,自己解毒時可以提條件。但是她來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不是中毒,只是昏迷不醒。香朵有些失望。
可是江琢,這江琢總讓她想起別的事來。
肅王曾說過芽兒活了,曾說江琢就是岳芽,曾為了捉住江琢不惜毀了婚宴,更是跟她進山抗敵。而關於香山寺,關於孟長寂,香朵更是知道不少事……
無論對不對,撞撞運氣吧。
只要能保住肅王的骨肉。
香朵忽然抬起頭來:“奴婢想到是為什麼了。”
“為何?”齊王道。
香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奴婢斗膽,提一個條件。”
處於弱勢的人說要提條件,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給出的籌碼有多重。
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是河南道節度使,是皇后的侄子,是二皇子的救命恩人。
以及,江琢真心相待的朋友。
在瞬間的停滯中,江琢腦中劃過孟長寂的這幾個身份,這身份貴重得讓她覺得無論香朵提出什麼要求,自己都會答應。
可她還未開口,岳萱先點了頭。
“你說。”他雲淡風輕卻又很認真,那是隨時準備考慮答應的模樣。
香朵抬頭道:“元靜姝懷了肅王的孩子,我要那孩子平安出生,要他平安長大。若是男子則封王,若是女子則封公主食邑千戶。”
這或許是她能為肅王做的,最後的事了。
那個男人曾經給過她片刻的溫暖,為了那溫暖,她想保住他的子嗣。
平安降生當然還不夠,她想要那孩子享受到自己父親不曾有過的順遂人生。為了這樣的人生,她需要這個有從龍之功的江琢給予保證,她要這個未來的皇帝給予保證。只有這樣,她才能放下心來。
她的消息,值這個保證。
這保證不是江琢能給的,所以她看向萱哥。
他們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無論是幼時的刺殺還是後來國公府的傾覆,肅王的戰死抵消不了那些傷害。
岳萱的神情里卻看不出憂慮或糾結,幾乎就在香朵說出條件的一瞬間,他便點了頭。
“本王答應你。”他開口道。
香朵卻有些意外。
這世界上言而無信的人多了去了,他這麼快便答應,香朵反而警惕起來。
“殿下不會反悔?”她問:“可願立下誓言?”
“本王從不起誓,”岳萱道:“你說出的那些事,這世上只我一人能夠做到。我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承諾便是誓言。”
他說的是實話。
香朵輕輕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有些匪夷所思。”
據香朵交代,去年中秋節前後,她奉肅王命令前往河南道,目的是做出汴州兇案。
這兇案江琢知道,她正是因為這個案子,才被鄭君玥帶進了京都。
香朵說,因為監視洛陽節度使府,她注意到孟長寂和她母親一起,去了一趟許州香山寺。
江琢神情疑惑,岳萱卻並不驚訝。
“他們去為安國公府祈福,請寺內僧眾誦經超度亡魂,這件事本王知道。”
當初安國公府被誣謀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卻不怕被牽連,救出了萱哥,又長途跋涉到寺廟裏做法事。
江琢心內溫暖。
為了這樣的牽絆,她也會救活孟長寂的性命。
“誦經超度亡魂,跟今日孟大人的昏迷有關嗎?”江琢問。
香朵的視線看向孟長寂,有些唏噓道:“奴婢可不知道他是去超度亡魂,故而等他們母子離開,偷偷拷問了不少和尚,知道了一件事。”
接下來她的話的確匪夷所思。
“這位孟大人先送母親離開,然後又返回寺內,說動了寺中大師父,用某種東西交換,讓一個亡魂得到了轉生。”
如同睡夢中被雷電擊中、走路時掉入深淵,江琢腦中“轟”的一聲渾身被冷汗浸透。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她扯住香朵的衣襟,把她從跪着的姿態拉得站起來。
香朵的喉嚨被勒住,劇烈咳嗽了幾聲。
“我說什麼,江小姐難道不懂嗎?你自己是怎麼活的?誰會相信是痴傻女子開蒙?殿下說你是岳芽,岳芽可早就死了。”
若你是岳芽,你便是轉生的。
便是孟長寂讓你轉生的。
而為了你的轉生,他付出了特別的東西。
江琢在巨大的震驚中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岳萱雖然驚愕,但他很快穩定心神,站起身來輕輕拍撫江琢讓她冷靜。過了許久,江琢發現自己依着萱哥坐在春凳上,她把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聽香朵接下來的話。
“肅王殿下因為這件事,特地去許州香山寺求證過。等他回來便確認你就是岳芽,這才有了婚宴時不管不顧地要把你留下來。”香朵說完這句話退後幾步,似乎怕江琢再要發瘋。
江琢凝視室外晃動的綠色樹影,想起一句話來。
那時候在太和山深處,她和肅王趴在草叢裏。微風輕撫,突厥兵馬正在進入陷阱。
李承恪忽然說:“我要謝謝孟長寂。”
當時她有些奇怪,便問李承恪為什麼要謝他。
回答是:雖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師做了什麼,但是你的確回來了,這是孟長寂的功勞。
這便是他去香山寺問出來的話嗎?
她能重生果然是孟長寂的功勞?
而這功勞,難道是用他的性命交換的?是他縮短了壽限嗎?
這便是他如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江琢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走到孟長寂床頭。睡夢中的他不似平日裏那般疏朗英俊、帶着些目無一切的霸氣。他很安靜,安靜得讓人想輕輕撫慰。
這樣的他,卻並不是她想要的他。
江琢希望他能站起來,大聲笑着,喚她女賊喚萱哥小草。希望他能夠拔刀揚劍,能夠傲視朝野,好好做他的節度使,好好護佑一方百姓。
葫蘆還沒有成熟,你怎麼能死?
“我要去香山寺。”江琢忽然道。
“沒有用的,”香朵道:“肅王殿下去過了,大師父遊方在外,沒有回來。”
竟然……
室內的空氣像是被人施了不能流動的魔法,直到有看不到的漣漪盪開,岳萱走到江琢身邊,扶住了她。
“既然是寺內大師父可以做到,必然可以在佛法中窺見一二。如今大弘譯經最多的地方是大興善寺。”
“我去。”江琢轉身要走。
“看經文,還是為兄去吧。”岳萱深深地看了江琢一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無論如何,你不可能把性命還給他。聽哥的話,好好待着,等哥哥的消息。”
河南道許州澧城。
因北方戰事而嚴格起來的出入城搜查還沒有鬆懈,縣令江遙每日裏組織民兵團練準備抗敵,閑暇時分最擔心的,是遠在京都的女兒江琢。
“她瘦了嗎?身體還好嗎?”
“聽說肅王領兵抗擊突厥,大理寺不會有人去吧?”
不光他擔心,他的夫人也每日裏在江遙耳邊念叨。江夫人自從在汴州被江琢帶來的大夫看診過,吃了幾劑苦藥,竟然有了喜事。有喜並不能讓江夫人暫時忘記挂念遠方的女兒,反而因為閑下來,更是每日提起。
說得多了只能加重江遙的焦慮。
送去京都的信因為戰事封鎖,驛站不再傳遞私信的原因,每每被退回來。派人過去也不太合適,如今正逢戰事,萬一路途中出了人命怎麼辦。誰都是爹娘生養的,不能因為是他府上下人,便可以隨意差遣。
所以等突厥在京都城外大敗,江遙終於覺得縣城的防衛可以不那麼緊張,他決定親自去京都一趟。
呈報了告假公文到洛陽節度使府,聽說節度使不在,公文卻很快批閱下來。
江夫人扶着剛剛顯懷的肚子整理東西,等江遙拿着包裹出來時,發現滿滿一大馬車。
“你這是做什麼?”江遙把一籠放進馬車的花捲饅頭抱出來,皺着眉頭:“如今正是天熱,等到了京都,這些都長毛了。”
江夫人拿帕子擦拭額頭,攔住江遙的胳膊:“那總可以放桃花酥吧?這個不會壞。”
江遙只好接過妻子手中那一大盒桃花酥,聽江夫人念叨:“今年桃花開時專門給琢兒做的,上次去汴州府,老爺說是弔唁送葬,不能帶吃的。眼下你再不帶去,便要放壞了。”
江遙點着頭,看馬車中被塞得幾乎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剛想把一匹青色布帛取出,又見夫人一臉也想坐上馬車跟過去的樣子,便罷了。
免得騰出了位置,夫人趁機鑽進去。
“好了好了,”他安撫着江夫人:“如今你有孕在身,不要太過焦慮,等我的消息便好。”
江遙便帶着五分的焦慮和五分的踏實,揚鞭往京城去。
大興善寺的門被敲開,方丈圓覺大師親自來迎。
他已年近古稀,鬍鬚皆白,一雙眼睛透着睿智的光。見到是岳萱獨自站在寺外,而護衛們為不驚擾寺僧,站得離岳萱十多丈遠,便合十施禮道:“岳公子,哦,老僧失言了,是二皇子殿下,別來無恙。”
岳萱一身白衣抿唇微笑,合十施禮。
他在安國公府時,曾經跟這位方丈大師辯過幾次經文,也算是老相識了。
“多有叨擾,”岳萱道:“晚生想去藏經閣瞻仰佛家精妙,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自稱“晚生”,一如當初做岳家二公子時。
“老僧當陪同。”方丈大師說著讓開路,引岳萱往藏經閣去。
藏經閣內萬卷經書被安置在高高的黑木格架上,岳萱微微閉了眼睛后睜開,點一盞燈走去。
在有些昏暗的室內,那盞燈的燭火照到經書書脊的名字,他腦海中便浮現這卷經書的內容。
所以於他來講,並不需要一本一本翻看。
燭火走過七列格架,外面天黑如墨,岳萱終於停下腳步。
他的眼前,是一卷《妙法無量往生陀羅尼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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