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既然是重審安國公案,便不是審私售軍械,不是審通敵,不是審鑄銀謀叛,而是要把九條罪狀一一審明白。
如今江琢是大理寺丞,她的上官是大理寺卿白奕之。江琢從側門入,站在白奕之身後。
說起來自從皇帝任命她為大理寺丞,她還沒有特意去拜見寺卿。這是她跟白奕之見的第一面,對方看她施禮,臉上堆着笑點頭。
“回來了?”他暖聲道:“給你幾日休沐,過幾日便要去法司點卯。”
江琢應諾。
這時人已到齊,衙役立於正堂兩側,護衛立於堂外,公堂大門緊閉,把外面看熱鬧的百姓隔絕在一尺多厚的門外。幾位上官拱手打過招呼坐下,白奕之吩咐官差給宰相元隼也搬把椅子進來,被元隼抬手拒絕。
“不合規矩。”他正色道。
“那……”白奕之換了嚴肅些的神情,看向刑部和御史台官員道:“各位大人,從何處審啊?”
當初審安國公案至今沒有案卷,所憑據的無非是宰相元隼那日揭發時的奏摺。奏摺已經被謄寫出三份,如今放在各位官員案前。
御史大夫宗革看着那奏摺上所列的九條罪狀,沉沉道:“那便從第一條,縱容家奴打死五城兵馬司巡防官兵開始吧。”
“不,”斜刺里一個一直悶聲不語的聲音突然道:“大人,陛下說是讓重審安國公謀逆案,其實事出山南西道梁州賑災款項丟失。從這處審,更直接些。”
因為鄭君玥奏庫銀是被元隼挪走誣陷安國公,如果這麼審,便是毫不避諱直接審元隼了。
元隼作為宰相,跟他們同朝為官,這樣難免尷尬。
可這麼審,也等於審定了安國公謀逆案中最大的重罪。
堂內上下緘口不言,御史大夫宗革看着開口說話的鄭君玥,眉頭皺得如溝壑一般。
鄭君玥雖然比自己低了一級,如今是御史中丞,但他兩次持尚方寶劍作為欽差巡狩天下,如今是朝中紅人。
是紅人,也是得罪人的人。
朝野中更有人揣測,皇帝之所以答應他的奏請審國公案,是因為惦記着他們家某樣東西。那東西曾跟皇權的分量同樣重,故而不可說不可說,只能意會。
所以這個案子,到底是遂着皇帝的意思,還是遂了他鄭君玥的意思,很容易選。既然要死了,隨他蹦躂吧。
宗革看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對方都表示沒有異議。
“好,”大理寺卿驚堂木輕拍,道:“那便請鄭御史先稟明案情吧。”
“一宿沒睡吧?”京都節度使府中,孟長寂拍了拍岳萱的肩頭,聲音是少見的肅重:“看你,眼睛通紅。”
岳萱正拿濕帕子凈面,按在額頭上逼得自己再清醒幾分。他聲音里卻沒有疲累,只有些擔憂:“我們在這裏避禍,倒讓鄭大人衝鋒陷陣。這暗地裏玩詭詐手腕的事情,是芽兒當初最痛恨的。”
“是,”孟長寂看了一眼窗外濃濃的綠色:“芽兒那樣的,肯定當街揮劍殺死他們了事。可這裏不是戰場,私刑也只能招致誤解和怨懟。國公府的案子,就是要在大堂上,一五一十審出來,清清白白昭告天下。只有這樣,芽兒才會安息。”
岳萱神情凝重地點頭,繼而看向孟長寂。
“她還沒有安息吧?”他忽然這麼問。
“你不要問我。”孟長寂回答道,過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我不知道,我雖然去問過那大師,但沒得到結果。”
國公府滿門被抄斬之後,孟長寂尊崇佛教的母親曾經帶着他去許州香山寺求問禪機。想讓那裏的大師幫助誦經超度亡魂,引無辜冤魂得度奈何。後來岳萱知道了這件事,便有些懊悔那時他沒有去。
“如果你讓我見見就好了。”岳萱道:“那時困在家裏無所事事,我看了許多經卷。說不定可以辯幾句經書,他便願意說什麼。”
“好了,”孟長寂似乎急於轉移話題,拿起果盤中一片西瓜幾口吃掉,淡淡道:“你那時候不死不活的,一句話都不說,能做什麼?”
他把果皮放下,扯過岳萱的手帕擦乾淨嘴,拍一下手道:“你是要繼續躲在後面了,看本大人我出去耀武揚威吧。”
“你這一去,便徹底與李承恪為敵。”
“是,”孟長寂已經跨過門欄,聞言擺手道:“太晚了,晚了十好幾年。”
大堂之上,鄭君玥的聲音清朗冷冽,如利刃劃開冰層,驚得河面上連綿的厚冰碎裂。
他講如何驗屍查出山南西道節度使余記遠只是詐死,這方面有江琢的驗屍記檔和她本人為證;講如何由江琢分析出府中管家便是余記遠假扮,說到人皮面具時,江琢注意到元隼有輕微的意外;再講到他們如何查到密室,又是如何查到密室中融去官銀所用的器具和安國公印鑒;最後,鄭君玥說余記遠已經招認,是元隼自稱為“余錢”的手下帶着宰相元隼的書信,接管了全部五十萬兩官銀。
因為查案過程抽絲剝繭又暗藏兇險,饒是這幾位上官見識過太多詭譎風雲,還是常常驚怔一瞬。
可待鄭君玥講完,元隼卻冷冷笑了。
“鄭御史,”他開口道:“你說了這麼多,也只是空口無憑吧。”
“下官有物證。”他說著呈上那一塊安國公印鑒,肅然道:“今日清晨,下官已經委託內廷司查驗印鑒。這一塊印鑒跟當初查抄安國公府時搜檢出來的一般無二,但是唯一的區別是:這一塊是假的。”
就算做得再像,假的便是假的。
堂上官員傳遞着印鑒一一看過,刑部尚書崔鈺清道:“可這印鑒也只能說明,鄭御史敲地摸磚探查出的的確是當初私自鑄造銀兩的處所。並不能證明,這是宰相所鑄誣陷國公。鄭御史可有人證?”
元隼微微側轉過頭看着鄭君玥。
那神情里是傲慢和冷漠,是要看一個人倒下時的幸災樂禍。
看吧,他心想:余記遠已經死了,你能怎麼著?無非是潑本相一身髒水罷了?髒水又什麼可怕的,總有一日,本相會是這大弘朝皇帝唯命是從的人。
鄭君玥卻沒有看他,他只是看向堂下,喚道:“帶人證上堂!”
什麼人證?
元隼看向堂下,便見一個人戴着帽兜被引上堂來。他緩緩跪下把帽兜掀開,露出那一副尊榮來。
“余記遠!”元隼怔立原地退後一步:“你不是死了嗎?”
這一句話簡直是不打自招。雖然眾人沒有言語,但堂上三法司都瞅了他一眼。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元隼便又道:“哦,對了,你是裝死。”
這句話的意思是,剛才鄭君玥說了,棺材裏的不是他。
余記遠不僅僅是裝死,從離開節度使府的那天起,他便扮作小廝跟在鄭君玥身邊。而跟着江琢引開那些刺客的余記遠,卻是岳萱派去保護江琢的長亭貼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其實剛開始余記遠被揭露了身份,雖然鄭君玥和江琢都說他真正該怕的,是元隼一夥滅口。可相比元隼,顯然鄭君玥更不靠譜。他的不靠譜在於他的官職太低,要扳倒元隼,簡直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所以回京的路上他還在猶豫,猶豫該不該等回到京都,便想辦法聯繫到元隼。只要元隼保他一家老小活命,他自己絕對不會作證。
可住在驛館裏那晚,蠟燭剛剛點上,刺客還未出現,長亭卻來了。
——“我的主人托我帶一句話給你。”
他當時這麼說。
余記遠聽了他說的話,看了他帶來的信物,除了震驚以外,下定了要站在鄭君玥一邊的決心。
驚堂木“啪”的一聲拍響。
“余記遠!”大理寺卿白奕之厲聲道:“你貴為山南西道節度使,致使賑災銀兩丟失,百姓生靈塗炭,田地荒蕪、流民襲京,該當何罪!”
余記遠跪地道:“本使的確有處置銀兩不當之罪,可那是宰相元隼的命令。本使作為山南西道節度使,需聽朝廷號令,不敢不尊。”
“你胡說!”元隼指着他道:“本相何時號令你把賑災銀兩交給別人?書信在何處?印鑒在何處?有信物嗎?”
余記遠啞口無言。
“書信已經由余錢燒掉,”停頓片刻,余記遠解釋道:“印鑒便在書信之上,信物是宰相大人與公主成婚時太后所賜嵌寶東珠,由余錢帶走。”
如此說來,仍是空口無憑。
室內的空氣有些凝滯,刑部尚書崔鈺清打破沉默道:“鄭御史可有人證?”
元隼眉頭微凝,他似乎記得剛才便是崔鈺清問是否有人證,這個時候余記遠便被帶了上來。
而這一次……
元隼側頭斜睨鄭君玥,看他雖神情冷肅,卻不像胸有成竹。
那就是沒有人證了?
想到此處,元隼準備開始冷笑。
可正在此時,“哐”的一聲巨響,有人踹開了大理寺緊閉的堂門。一個人身穿紫色官服,腰間掛香囊玉佩,頭頂戴玉冠,腳蹬黑皮靴,手裏提着一個人。
鄭君玥看向那人,所有人都看向那人,灼灼日光之下,他像是一個火爐散發著熱量。眾人看他抹把汗水走過來,人人都在想:他來做什麼?
孟長寂把手裏提着的人拎得站直了些丟進去,開口道:“給各位大人送人證。”
那人身子瘦小,雙腿顯然被打斷,他像塊破布般掉在地上,身子滾了滾這才嗚嗚發出聲音。孟長寂上手把他嘴裏塞着的襪子取出,那人目光陰冷地瞪着他,並不說話。
可鄭君玥心中卻猛然一驚接着大喜。
他見過這張臉,這便是余記遠曾經假扮過的臉,是管家余錢的臉,是元隼派去的余錢的臉。
“是余錢,”鄭君玥道,隨即拱手對孟長寂施禮:“節度使大人如何尋得?”
“偶然遇到,”孟長寂道:“現在大人們可以審了,哦,忘了告訴你們,這人不叫余錢,他叫錢有餘,是個太監,且是公主府的內侍太監。”
堂上三法司人人目光變幻看向元隼。
雖然元隼假裝鎮定,但他們看得很清楚,他束得緊緊的頭髮滲出一滴滴汗水。從額頭,直直滴落地板。
室內的確有些熱。
但他們都知道,那不是熱汗,而是冷汗。
“咚”的一聲巨響,宗肅親王府內,也有一扇房門被踹開。
渾身是傷的香朵正躺在床上,此時見李承恪橫衝直撞而來,她臉上原本的一絲喜色在看到對方森冷的面容后隨即消失。
“余記遠沒有死!沒死!”李承恪的劍已經拔出,一劍砍在棉被上。
縱使隔着被子,香朵仍然覺得疼痛無比。
“怎麼可能?”她掙扎着按住床沿,怯聲道:“婢子這就去殺了他。”
“本王想殺了你。”李承恪森然道:“你最好快點把你知道的那個秘密說出來,來換你這次任務失敗的活命。”
香朵臉上露出不太情願的神情,可看到李承恪通紅的眼睛,還是點了點頭。
“是關於岳芽。”她道。
“不准你提她的名字。”
“諾,”香朵勉強坐直,目光不敢看李承恪,停在室內某處道:“當初安國公府覆滅,殿下派婢子去盯着河南道的動靜,順便把汴州大案做得更大牽累孟長寂。有一日,婢子聽說孟長寂去了許州。”
“他去許州做什麼?他不認識芽兒,管芽兒什麼事?”
“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後來便順着許州這條線,摸到了澧城香山寺。原來孟長寂是陪同母親去上香求佛了。婢子暗地裏捉走殺了五個和尚,逼問出一件事來。”
為了捕風捉影的事殺掉幾個人,這便是他們日常做事的態度。所以李承恪也不覺得有什麼新奇。
“問出什麼來了?”他冷聲道。
香朵的眼睛中露出空濛的神色,似乎整個人如墜雲霧。她帶着些不可思議的語氣道:“那和尚說,寺中大師傅被人說動,使用禁忌之法,讓一冤死女子得以轉生。”
“啪”的一聲,李承恪手中的劍掉落在地。
他的手哆哆嗦嗦靠近香朵,抓住她的領口把香朵提到半空中。
“你說什麼?”
香朵幾乎窒息,咳嗽着道:“若那和尚沒有說謊,或許,或許郡主,還活着。”
話音剛落她便掉落在床上。李承恪獃獃地站着,他的神情又悲又喜,嘴唇幾次張合卻說不出一個字。
大街上熱鬧喧嘩,夏日陽光濃烈,已經快要正午。李承恪沒有騎馬,他慌亂地走着,腳步踉蹌間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很薄,就如同他是一個遊盪在人間的鬼魅。
香朵的話猶在耳邊。
“那小和尚說大師傅入了空定之境,不知在跟誰對話。他聽得師父喚着一個名字,正是,正是郡主的名字。”
“那小和尚說他也不知道會轉生到何處,轉生到哪裏,或許在仙境也說不定。”
香朵說自己並不知道他不想岳芽死,只當郡主是他舊時滲入國公府的手段罷了。而那小和尚說得前言不搭后語,她當時也只當是對方為了活命胡亂講的。
是啊,這天下之人,不都當他對岳芽是虛心假意嗎。而香朵,若不是為了活命,又怎麼會告訴他這件事。
這匪夷所思的事。
那小和尚已經被香朵殺了,可還有大師傅呢不是嗎?他要去求一求他,就算要他半條命,他要知道岳芽轉生在了何處。
若她轉生成了一棵樹,他便把那樹種在卧房門口;若她轉生成了一隻鳥,他便為那鳥雕刻金籠;若她轉生成了一個人,他便要娶那個人。
跟真實的她相比,那個被岳萱馴化引導的江琢,又有什麼意思?
有巡防官兵從他身旁經過,停下來避讓在道旁。李承恪忽然把為首副尉從馬上推下去,他自己翻身上馬。
轉過幾道彎就是朱雀大道,然後出明德門往南而去,三日之內可到許州。到了那裏,就算要他與天地為敵屠盡滿寺僧徒,他也要求一個答案。
大理寺判案大堂。
“審吧。”孟長寂把“余錢”,也就是錢有餘送來,他自己大咧咧搬動着椅子也坐下,像是不走了。
“大人,”雖然感激他送來關鍵人證,鄭君玥還是正色道:“此處是公堂,大人理應迴避。”
“不不,”孟長寂卻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宰相大人當初說官銀是從汴州岳氏舊宅搜出。而河南道正是在本官治下,本官便是人證。”
“什麼人證?”堂上三法司又相互觀望一瞬,刑部尚書崔鈺清道。
這件案子審到這裏,竟然有些微妙了。
之前他們揣測聖意,認為皇帝覬覦鄭君玥府中長生經冊,要用這個案子定他一個誣陷誹謗之罪。所以從態度上都是向著元隼的。可如今孟長寂來了,且親手捉住兇徒送上,一切便不一樣了。
孟長寂是誰?他是皇後殿下的內侄。
他的意思便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河南道老節度使的意思。再加上這件案子還牽扯到三皇子,那麼不言而喻,皇后一族是不會站在三皇子這邊了。
皇后一派勢力頗大,沒有她的輔協,三皇子未來堪憂。
看來儲君人選,並不見得就是三皇子李承恪,而皇帝這次到底是如何想的,便更加讓人覺得撲朔迷離。
想着這些,他們再看鄭君玥和元隼,便覺得都不一樣了。
這個時候,孟長寂答道:“自然是那些銀兩不是從岳宅搜出的證據了。”
這話擲地有聲,可大堂內卻寂然片刻。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元隼頭冒青筋,恨恨道:“當初那些銀兩,可是肅王李承恪搜檢而出。”
“是,”孟長寂凝眉道:“當時肅王在大殿之上,的確是這麼說的。可肅王一未出京二沒有直系兵馬,他如何搜得?還不是你一車車拉來給他,只過了他的手罷了。”
看來要通傳肅王到堂了。
御史大夫宗革輕聲咳嗽,卻並不說話;大理寺卿白奕之看來已經把公堂讓給了刑部尚書,於是刑部尚書只好道:“去傳肅王。”
傳令的人去了小半個時辰又回來,說肅王已經出京,一時半刻難以追趕。
“無妨,”孟長寂拍了拍手道:“我這裏還有人證。”
還有?
今天的人證有點太多了。
公堂上三法司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堂外慢慢走來一群人。
一群人。
男女老少都有,小的十多歲,大的看起來有五十多了。共有二十多人,穿着打扮像是家中僕役。他們慢慢走來,肩膀挨着肩膀,人人眼含熱淚卻並不哀嚎,顯然是事先被人交代過。
等到了堂上,他們跪地叩頭,靜靜等待官爺問話。
“他們正是汴州岳府內僕役,”孟長寂感慨道:“當時京都安國公府一日之內被屠殺殆盡,但汴州舊宅太遠,州府官兵接到訊息前去絞殺時,他們已經逃掉了。這半年來,本官索性無事,便把他們一一找了回來。”
是一一找了回來,還是當初是他自己把這些人藏起來了呢?
這就沒人能知道了。
大理寺卿白奕之扶了扶自己胖乎乎的肚子,神情冷淡道:“所以,你們能證什麼?”
“稟大人,”為首管家模樣的人抬頭道:“小人們能證實,從未有官兵來搜檢岳宅。”
“你們以何證實?本官怎麼相信你們不是私下串供?”
“稟大人,”管家垂頭道:“小人們用自己的命來證實,若所言有假被大人查證,情願一死。”
堂內靜了一靜,接着,他們齊聲道:“我等情願一死。”
縱使江琢掩飾得再好,看到這些舊宅中的熟悉面孔,還是禁不住眼含淚水。
她記得這些人曾跟在她身後“小姐小姐”地叫喊,曾在她闖禍后跑去告狀,曾守着院門不讓她夜裏跑出去玩。
這是岳府的舊仆,這是她識得的舊人,這是她如今和萱哥最熟悉的人了。
鄭君玥看着他們不由得鼻頭一酸。
這些汴州舊宅的僕從,是從安國公未封國公時就跟隨在側了。如今安國公已死,他們還願意用性命擔保來為國公爺翻案。
這真是忠僕了。
“大人們,”鄭君玥攏袖拱手道:“人證物證皆在,今日是繼續審下去,還是等肅王回京?”
“肅王去了何處?”堂上白奕之問道。
底下官差答:“我等不知,王府官也不知道。”
刑部尚書把驚堂木拍下:“那還等什麼?審!九條罪狀,就從這最大的罪開始,一條一條審問明白!”
元隼後退一步。
他感覺自己的膝蓋有點軟。
安國公私鑄謀反官銀一案,在午後審定。
最重要的人證錢有餘一開始不肯說,後來只嚇唬說要用刑,便啞着嗓子招認了。但他說都是元隼指使,與公主無關。
堂上三司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一家人總要保幾個吧。
他們也都明白了為什麼元隼會在昨日跟公主和離。看來就連公主,也都放棄了他。
堂上刑部尚書在心中深深嘆息。
偌大一個國公府,建功立業無數的安國公,竟然是被宰相構陷的。他日史書工筆,這便是醜事一件。
而站在大理寺卿白奕之身後的江琢,只在最開始時證實了余記遠的身份,其餘時間都是在驚愕和憤怒中度過的。
她驚愕於萱哥和孟長寂雷霆萬鈞和細緻入微的手段,憤怒於人心如此醜惡,原來父親是這麼被人構陷的。
“走了,”到最後,孟長寂站在一眾跪倒的人身前,對江琢招手:“你家大人都說了,案子明日繼續審理。”
他的手勢動作,像是在招呼一隻小狗。
江琢只當沒有看到他。
“江寺丞,”他這才拱手道:“本官有事請教,還請出去一談。”
夜風裏還帶着些暑氣,江琢和孟長寂並肩而行。
他們許久沒有說話,回江宅的路上偶有小販販賣吃食,孟長寂買了一包蜜餞。
是甜柿餅。
柿霜結了一層,掰開后紅色的果瓤細密甜糯。孟長寂把果蒂摘掉遞給江琢。
她咬了一口,輕聲道了謝。
“走了。”孟長寂忽然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往旁邊一拐。那是一家臨街的拉麵館,熱氣騰騰的面香、牛肉香混合在一起。
“多放肉!”孟長寂進店便吩咐了一句,窗口煮麵的僕婦便樂呵呵地應聲道:“孟大人,牛肉片還切厚些?”
“給這位姑娘切薄些。”他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見江琢也坐好,便給她倒上清火的梔子茶。
面很快煮好端上來,粗粗的大瓷碗,拉麵又細又勁道,牛肉是帶着些筋的,很有嚼勁兒,麵湯是用大骨煮好的,喝一口覺得心裏通暢。那些因為一天餓着肚子判案帶來的鬱結緩緩褪去。
孟長寂在這時卻道:“別太傷心了,你師父在天有靈,今日也會開心的。”
本來已經不那麼傷心,被他這麼一勸,反而又想哭了。
這真是奇怪,她是很少哭的人。
見江琢兩滴淚水掉落,孟長寂頓時慌了。
“停!”他抬高聲音卻又連忙又壓低:“你是不是要訛我?我飯錢已經付了,不用你這麼哭。”
這真是個傻瓜。
江琢隨便抹去淚水,瞪了他一眼:“那你告訴我一個秘密,我就不哭。”
還有這般耍賴的,這都是誰教的徒弟啊。
孟長寂有些無語。
“本大爺沒什麼秘密。”他說。
江琢抿嘴道:“你告訴我,你有多少錢?”
孟長寂做了個捂住袖口的動作道:“這個可不能說。”
江琢“嘁”了一聲:“誰還稀罕你的錢不成?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種葫蘆,這總行吧?”
一向粗線條的孟長寂,竟然一下子拘謹起來。
“說不說?”江琢開始揉眼睛:“我要大哭着去找忘憂先生了。”
“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孟長寂把她的手扒拉下來。
他回憶往事的神態有些可愛,像是一下子從二十餘歲的成年人變成少年。
“好多年前吧,本官那時候還只是府里的小少爺,迷上了斗蟲……”
孟長寂說,他那時候為了斗蟲茶飯不思,捉蟈蟈捉得上躥下跳,學也不好好上。有一日家裏來了個兵將,他個子很高,威猛得像門神一般。
“他讓你種菜的?”江琢問。
“不,”孟長寂搖頭:“他是來送帖子的,喜滋滋的,說家裏生了個小姑娘。我問他那小姑娘好看嗎?他隨手撿了一根棍子,在地上畫出一個胖娃娃來。然後說,要是我能把斗蟈蟈的興緻改成習字練武,等這小姑娘長大些,他就抱來給我看。”
“哈哈——”江琢大笑起來:“誰家的閨女不是寶貝?這你也信?”
孟長寂氣得拍了一下桌子:“罷了罷了,不講了。”
“別,”江琢連忙收住笑:“後來呢,後來怎麼種菜呢?”
孟長寂道:“我那時也覺得,不就是個小姑娘,讓我阿娘給我生一個就是了。可阿娘說那姑娘不一樣,是可以做妻子的。我這才願意去習字練武。過了一陣子,阿娘問我要送這姑娘什麼見面禮。”
“菜?”江琢問。
“是啊,”孟長寂點頭:“阿娘說府里的銀錢寶物都是她和阿爹掙的,我要是想送,得送我自己栽出來的。我試了很多,搞了好幾年,最後發現葫蘆容易保存,勉強可以做見面禮。”
“那你後來送了嗎?”
孟長寂臉上露出些微氣惱:“後來這姑娘五六歲大時,果真由父親和兄長領着來了洛陽府中。我提前已經準備好最漂亮的十九隻葫蘆,但我還沒送呢,她比我還皮,上去把我種的菜摘了個乾淨!那年的葫蘆才拇指大小就慘遭毒手,我罵她幾句,她哥把我一頓好打……”
“噗——”
孟長寂說到此處忽然看到江琢張大了嘴,他躲避不及,被噴了幾根麵條在身上。
“我天!”
潔癖如他,連忙起身用手帕把自己擦乾淨。
江琢看鬼一般看着他。
摘葫蘆——她哥一頓好打——
這不就是自己嗎?
他種葫蘆,為了自己?
她已經不記得當初自己摘了他什麼菜,但是的的確確,大哥把他一頓好打。後來大哥又被父親打了一頓。
孟長寂此時已經擦乾淨了自己坐下來,剛才回憶往事時臉上的神情也掩飾去,此時淡淡道:“就是這樣,很簡單。”
是很簡單,可——
“如今那姑娘呢?”江琢問。
孟長寂又讓店家換了一碗麵條,低頭吃一口,悶聲道:“世事弄人,不在了。”
“那你還種?”
“成了習慣了吧?而且我曾經想,等攢夠了九十九隻,就親自去她府上提親。結果她長大了比小時候還皮,跟着她爹南征北戰的。後來一直攢到了九百九十九隻,我想去時,她卻死了。”
她卻死了。
“那你還種?堂堂節度使,每日為種葫蘆兩腳泥?”江琢揶揄他,頭卻低得很低。
“我……”孟長寂神情訕訕:“我想着,只要我在種着那葫蘆,在攢着那見面禮,她就像是沒死一般。”
江琢再也忍不住,抬頭大哭起來。
江琢,或者岳芽都不是愛哭的人。
哭有什麼用呢,戰場上敵軍壓境,可以靠哭求他們放下屠刀嗎?朝堂上權臣傾軋,可以靠哭讓他們收回奏摺嗎?她雖然不屑於權謀卻不怕謀划,她雖然更願意揮劍便砍卻在逐步適應靠律法取勝。
這是師父教過的道理。
所以重生后她沒有怎麼落過淚。她靠着努力一點點走入朝堂,靠着萱哥和孟長寂的智謀終於開始重審國公府案。
如今算是昭雪有望。
可為什麼要哭呢。
因為無論如何昭雪,那些她的親人都回不來了。嚴肅卻慈愛的父親,不會武藝卻為她擋刀的母親,爽朗驕傲的兄長,以及會淘氣地攀在她脖子上的侄子侄女,值得敬重的大嫂,僕役丫頭看門大爺甚至於忠心為父親辯駁的朝臣和軍中將領。他們都死了,白刀子進去,扯着血肉出來,然後靈魂消散萬籟俱寂。
他們,回不來了。
不管有多少人像孟長寂這般,覺得只要想着念着都還似在着,那些人,都回不來了。
就連岳芽自己,也是披着別人的皮囊,連兄長都不敢相認。
江琢的哭聲肆無忌憚全無形象,駭得孟長寂胡亂地拿起還沾着麵條的手帕便按在她臉上。
“別哭別哭,”他緊張地勸着:“怎麼又哭了呢?”
店中吃面的人也都扭頭看向她,店老闆着急忙慌地跑過來,手裏捧着兩顆水煮蛋。
“大人,快給你家娘子剝這個哄哄。是不是面太燙了吃不到?看來餓極了。第一次帶娘子來,怎麼便惹哭了。”
孟長寂看着手中滾燙的雞蛋,心想要想哄住這女賊,你這雞蛋怎麼能夠?恐怕得是這麼大的一顆夜明珠了。
這麼想着卻見江琢揮動衣袖抹乾淚水,埋頭道:“好了,我只是想起傷心事了。”
說著接過雞蛋磕在桌案上,三兩下便剝開了。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磕磕碰碰受了傷,母親便總讓廚房給她煮雞蛋吃。慢慢的,水煮蛋便似真的有了療愈的功能。
“我就說嘛,”店家看到湊效,挺開心:“我們老家的孩子大哭,都是拿雞蛋哄的。”
孟長寂道着謝,等店家走了,皺眉對江琢道:“你可不是孩子了,堂堂六品寺丞,這麼一驚一乍嚇死人了。”
江琢咬下一口蛋清,咀嚼咽下,對孟長寂道:“我要個葫蘆。”
“不給。”他當即拒絕。
“不給還哭!”江琢威脅道。
“服了你了,”他最後妥協道:“今年收成如果可以,就給你尋個歪瓜裂棗吧。”
江琢心中不知怎的好受多了。
或許他是對的,自己不能代替親人活着,便一直想着他們念着他們。
只要永遠被人記得,便是另外一種活着的方式吧。
第二日審安國公扣押八千弓弩私售給北突厥一案。
先前因為城牆倒塌,城牆下密室內藏着的八千弓弩被搜出,故而安國公私售弓弩的揭發不攻自破。可工部侍郎上官列死時,卻在陳情書中說他藏匿弓弩是因為受到了安國公的指使。
他這麼說,便使得安國公不僅僅通敵,更是有了不臣之心。
行軍打仗自然有工部配發槍械,你一個國公爺,為何需要藏八千弓弩在城牆下呢?莫非要領兵圍攻皇城嗎?
可如今上官列已死,這案情該如何審理呢?
發現城牆下的弓弩乃至上官列死時勘驗屍體,都是由京兆府負責的。三法司事前已經通傳了京兆府府尹鄧泰,江琢到大理寺大堂時,鄧泰已經到了。
他穩穩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肅重。
“鄧大人,”今日大理寺卿白奕之仍然像是把這裏全權交給了刑部尚書崔鈺清,由崔鈺清問話:“當初上官列的死因,是否有蹊蹺?”
“有,”鄧泰沉沉道:“由於勘驗出上官列死時有旁人在身邊,故而本官不認為他是自殺。”
“哦?”崔鈺清臉上幾分疑色:“還請明示。”
鄧泰便把現場查出腳印的事說了,又提起當時案發現場有奇怪的香氣,遮掩了毒藥的味道。
“香氣?”白奕之道:“這種東西只過一過鼻子,恐怕不能當做佐證。”
是這樣的。
江琢神情微蹙。
當初她只是聞到了那味道,雖然後來發現是香朵身上的味道,卻不能以此便認定是香朵做了案。
況且看香朵和肅王李承恪的關係,也不是能輕易撬開她的嘴的。
那難道就死無對證了嗎?
鄧泰點頭道:“香氣的確不能作為證據,故而本官舍了上官大人這一條線,專門查了城牆。”
“城牆?”御史大夫宗革皺眉。
“是,”鄧泰道:“那城牆才修了一年,無論對方做得多謹慎,牆下挖密室這種事,總要有人做,事後要麼封口要麼滅口。本官閑暇間查閱工部記檔,找到了當時修城牆的所有工匠名冊。各位大人猜猜看,本官查到了什麼?”
江琢一陣緊張看向鄧泰,鄧泰臉色鐵青道:“本官查到,那些工匠修完城牆,有十四人被送往太原府修建工事。可他們還未到太原府,便在晉州客棧遭遇大火,死了個乾淨。本官認為,這實在是太巧了。”
這不是巧,這是滅口。
他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能在那些人眼裏,只有死了才幹凈吧。
崔鈺清重重拍了一聲驚堂木,怒喝道:“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
為了掩飾罪惡行徑,便把人命當作草芥一般。
可惜那些惡人就是這樣的,他們心中沒有律法沒有百姓,沒有公理沒有人命。不惜一切也要把國公府置於死地。
江琢臉上幾分冷色。
“諸位大人莫慌,”鄧泰又道:“當時送這些工匠去太原府的兵部都尉未死。”
“人在何處?”御史大夫宗革起身道。
在江琢心裏,兵部和安國公府的關係一直很好。
自祖父起,家中便多有長輩是兵部將領。到父親,一開始也是兵部少將軍,到最後才封了國公。但是一旦打仗,便又恢復身份,變成各道行軍大總管。
所以當初兵部侍郎雷起奏父親貪功挾私,濫用職權調動官員時,江琢很不理解。
難道國公府跟兵部不應該是休戚相關一損俱損的嗎?
可後來國公府傾覆,原兵部尚書為父親說話被貶黜,而雷起擢升為兵部尚書,江琢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原來是為了權力。
如今這被帶到堂下遍體鱗傷之人,也是為了權力嗎?
江琢低頭看着那個男人。他年約三十多歲,身量不高,看起來膽子也不大,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滅口十四人。
“你叫什麼名字?”崔鈺清問道。
“卑職陳大毛。”這人道。
“陳大毛,”崔鈺清看着他:“之前京兆府尹鄧泰已經審問過你,那十四人是如何死的,你招認嗎?”
“他們的確是因飲酒過度,夜裏走水時沒能醒來,被燒死的啊。”陳大毛狡辯道。
鄧泰搖搖頭:“本官抓到他已有數日,他一直是這般熬刑詭辯、拒不認罪。”
堂上三法司相互看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熬過刑,如今用刑便不管用了。
正此時,江琢越眾而出道:“各位大人,可否讓下官問上幾句?”
用刑都不管用,問幾句,管用嗎?
不如試試吧。
御史大夫宗革點頭。
大理寺大堂上光線明亮,可陳大毛是在聽到江琢的聲音時,才注意到這裏有個女子。待他看清楚對方身上的官服,才想起京都瘋傳皇帝封了個女寺丞。看來便是這人了。
聽說,她很會查案?
陳大毛內心惴惴。但他已經想好了,無論對方如何巧言規勸,他都不會認罪的。
他身後的干係,太大了。
江琢緩步走到陳大毛身前,低頭看了看他。
陳大毛抬頭,視線跟江琢碰在一起。他只覺得江琢眼睛裏似乎有看不到的清冷直直透出,能把他周身看得明明白白。
江琢輕輕俯身蹲下,面對着跪地的陳大毛,開口道:“你臉上這一道傷,是前日的吧。”
他臉上正是有一道鞭傷,是前日京兆府審案時留下的。
但這應該是很容易看出來的,沒什麼好稀奇。
江琢的手伸出捏住他的胳膊,陳大毛神情微僵,沒有敢動。江琢這一隻手便順着他的胳膊往上,停在小臂處:“你這裏有一個舊傷,當初應該是骨頭斷了,養了三個多月才好。”
雖然心中驚駭,但陳大毛覺得,摸出骨頭上的舊傷也不算什麼,一個合格的仵作都可以做到。
江琢抿嘴輕笑,又道:“這傷不是你成年後得的,該是十三四歲時,摔倒時用手支撐地面,手臂劈折。後來傷養得不太好,骨骼又生長迅速,長得並不太好。”
陳大毛的跪立的身子晃了晃,坐倒在地。
江琢這才放開他緩緩站起,視線落在他臉上道:“除了骨傷,恰好本官也知道一些勘驗火災死者的法子。不防講給你聽聽。”
不光是陳大毛,堂中三法司和鄧泰都被江琢吸引,看向她,也認真聽她是怎麼講的。
江琢道:“凡是生前被火燒死,屍體口腔、鼻孔中有煙灰,四肢蜷曲。但是若死者不幸是被人害死後點火,則口鼻無煙灰。”
她說到此處看着瞪大着眼睛心虛地亂看的陳大毛,忽然笑了:“哦,本官忘記了,那些人死了有一年,恐怕屍體早就腐爛。這種情況下,怎麼勘驗呢?若被勒死後焚燒,則喉骨多有斷裂;若被刀刃殺死投入火中,白骨入醋,可見鮮血滲出;而若被毒藥毒死,則可見骨質發黑而喉骨有腐爛跡象。”
她說到此處猛然轉頭看向陳大毛:“這些,夠嗎?”
“啊?”陳大毛驚怔間大駭。
“這些夠不夠用來勘驗,那些被你們殺死後投入火中的屍體?你是要交代出上官好免去一死,還是抗命到底麻煩本官跑去北地挖出屍首?”
陳大毛抖如篩糠哆嗦着道:“不管卑職的事啊,都是我們尚書大人的意思啊——”
江琢站在原地,輕輕吁了一口氣。
兵部尚書,雷起,真的是你啊。
昨日是宰相,今日是兵部尚書,再明日呢?最大的兩個案子已經審明白,再往下審,是不是還要牽扯更多的人?
大弘朝幾日之內肱骨盡皆投入大牢,這個責任他們敢負嗎?
堂上三法司面面相覷,都認為今日暫時便審到這裏,餘下那七條罪狀不如便不要審了。既然這些是被人誣陷,那別的也跑不了是誣陷。
還是不要傷筋動骨了,搞不好就審到自己頭上了。
已經差人去傳喚雷起到堂,大理寺卿白奕之對其餘官員道:“不如各位隨本官一同去面聖一趟,餘下的……”
他的意思大家都懂。
餘下的不要審了,還了國公府清白就好。
江琢上前一步道:“可是還有七條罪狀。”
白奕之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怎麼?寺丞要繼續審下去?”
意思是你要忤逆上官嗎?
“就是,”御史大夫宗革也道:“只審問兩個便牽連甚廣,我等還未去問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認為可以到此為止,後面的就不要審了吧。”
“不可。”鄧泰起身道:“既然陛下命三司會審重審安國公一案,便還是審問明白得好。”
“鄧大人慎言,”白奕之道:“我等都不懂聖意到底如何。”
江琢幾分着急。
如果審到此處停下,雖不是前功盡棄,也必然會讓許多當初誣陷國公府的人逃脫。
是聖意重要,還是國公府死去的百多條人命重要?
幾人爭論起來,白奕之最後道:“鄧大人、崔大人,如今國公府已經被誅殺殆盡,只留一人逃脫。又無苦主在這裏哭請嚴審,你們為何如此執拗?”
無苦主哭請,便不能審嗎?
江琢看着吵成一團的三位大人,她往前站了一步。
她是苦主,她是岳芽,她可以說:請審下去,本郡主有冤屈,請審下去。可若案情又有反覆,自己便難逃一死。
可她不怕。
江琢想到此處上前一步,對白奕之道:“大人,請聽下官說一句。”
因為聲音頗大,這幾人轉過身看向她。
正此時,“咚咚咚”幾聲巨響,大理寺外有人擂響案鼓。
“何人擊鼓?”白奕之喝道。
眾人看向堂外,便見一青玉束髮、身穿白衣腰佩香囊的年輕人緩步而來。他面容俊美眼神清亮,身姿挺拔溫潤如玉。因為腿傷剛好,他走得有些慢,不夠流暢。
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在青磚上,沉穩有力。
萱哥……
江琢往前幾步又頓下來。
萱哥,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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