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都給朕閉嘴!朕不聽!你們說安國公私自侵吞工部八千弓弩送北突厥,說這便是人證!物證!你們說他貪腐插手軍部官員調動,說有書信為證!有檢舉為證!可朕不相信,朕絕不信他會私鑄銀錠、試圖謀反!那可是安國公!是岳清鴻!是大弘的棟樑是朕的肱骨!咳——”

那時在朝堂上,當崇靈帝聽說三皇子奏查出安國公謀反實證之時,他氣得從御案後走出暈厥在地,還是被太醫猛掐人中又刺針入百會穴,才勉強醒轉。

醒來的崇靈帝不顧天子儀錶,歪斜靠坐着總管太監的後背,雙手顫抖指向三皇子李承恪,用模糊難辯的聲音道:“證,證據何在?”

早就等待在朝堂外的板車推進大殿,一車,兩車,三車,四車……大臣們瞪大了眼睛踮着腳看,有幾個老眼昏花的使勁兒揉着眼皮。

殿內已經抬進二十車,殿外還排着三十車,車上的油布猛然揭開,白花花的銀錠整整齊齊。安國公岳清鴻站起身來,從其中一輛板車上取下一塊銀錠。

“你……”皇帝哆嗦着嘴唇道:“給朕念,那上面是什麼字。”

“稟陛下,”安國公的神情猶如墜入深淵,他把那銀兩舉起,沉聲道:“是臣的印鑒。”

“你還有何話可說?”

“容陛下給臣一個月時間,臣定能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殿內迴響。

可皇帝沒有給他一個月時間,連一天,一個時辰都沒有給。沒有讓他去查證,也沒有三司會審,沒有聽他一句辯解。

江琢重生后曾經想過很多次。

五十萬兩白銀不是小數目,他們栽贓父親,總要弄出這些銀子來。三皇子一整年的封賞和所得賦稅不過寥寥,那些參與的大臣更是成日頂着清廉的名頭,錢是從哪裏來的?

後來大興善寺下密室買賣官員案后,她知道了吏部尚書周作胥買賣官員所得豐厚,一度懷疑買官所得用作了陷害父親。可後來抄檢周作胥府邸,查出的銀票已經不少。更何況錢莊用銀票換出銀子來的話,五十萬兩是個大數目,先不說能不能換得出,就算能,必然也會驚動戶部。

江琢百思不得其解,卻原來那錢是來自這裏。

來自梁州瘟疫后賑災的錢款。

原來賑災銀子入了節度使府,再藏進這府中東花廳下密室,由人在這裏把皇家印鑒融去,再印上安國公印,然後偷偷送往京城。

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啊。如果不是因為梁州百姓今年無力生活離籍失所變成流民,又進了京都迫使皇帝派欽差下查,還不知道這事兒什麼時候能揭開。更或許流民進京,本來就是萱哥他們的策劃。那節度使的兒子不是說了嗎?節度使動用府兵也不能把流民捕捉訓引回來。

不管是不是萱哥的計策,回去問一聲就知道了。

所以,山南西道節度使詐死逃脫,也是因為知道流民和賑災銀子丟失的事情捂不住了。

密室里牆壁上的火把呼呼作響,火焰的光線下幾個人神情均驚疑不定。過了許久,欽差鄭君玥嘆了口氣道:“原來是這樣啊。”

他的嘆息又憂傷又悲痛,江琢險些落下淚來。

是啊,原來是這樣。

軍功卓絕的安國公就是被這裏的銀子陷害的啊。

她吸了一聲鼻子,便見山南西道節度使余記遠的兒子余煜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稟告欽差大人,晚生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東花廳在去年曾經修繕過,之後便封禁半年不準人進出,晚生不知道這裏面是個私自鑄銀的場地啊。”

雖然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余煜寧也知道私鑄銀兩是死罪一樁。

鄭君玥挪過視線沒有搭理他,對着江琢道:“勞煩江寺丞傳本官命令,命欽差衛隊包圍節度使府,府內人等一律不得進出!”

他說完從袖袋裏掏出一張帕子,把那印鑒小心包裹了,轉過身去,一級級踏上台階。

每一步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走得又沉重,又不容自己回頭。

封閉府邸后,鄭君玥不再回驛館住,江琢正巧也想盯着密室以免被人破壞,所以也沒有離去。

余煜寧給他們安排好住處,吩咐管家使喚洒掃僕婦和丫頭伺候江琢。管家余錢連忙應聲,離去時身影在門口頓了一下,往左邊去。

江琢翻身上房頂,看到他的身影在甬道中轉了個圈,消失不見了。她又往鄭君玥住下的院子看去,見他正站在院門口,把書信和呈報奏摺交給梁州府快腳驛。

上一次城牆倒塌露出軍械案時,她原本以為可以為父親翻案了。結果工部上官列被人盯着服下毒藥,又寫了陳詞,那件事便半途而廢。這一次無論如何她要找到節度使余記遠,為安國公府翻案。

就是不知道鄭君玥在呈報奏摺中寫了什麼。眼下要緊之事肯定是要銀子來撫慰災民,但父親的案子會不會提呢?

江琢這麼想着,便見遠處走來兩個洒掃僕婦並一個丫頭,她忙從房頂翻下來。她們聊着天進屋,江琢隱隱聽到一句抱怨:“送菜的這幾日沒有來,剛在廚房落了一頓埋怨。管家又差我來服侍京城貴人,是以為我是蜈蚣托生,幾十條腿嗎?”

旁邊的丫頭勸她:“好啦,貴人們有錢,賞你一錠銀子,你就不氣了。”

僕婦白了丫頭一眼不再說話,這時候仰頭見江琢立在門前,忙收住話頭不再多嘴。

晚飯時余煜寧陪着鄭君玥和江琢吃,飯間閑談幾句,江琢忽然問道:“余公子,貴府管家余錢,在府里做事多久了?”

余煜寧驚訝她突然問起余錢,便低頭道:“回寺丞大人的話,是去年夏天來的。”

江琢便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室內蠟燭明滅少許,她的視線看向窗外,那裏樹影婆娑,似什麼東西伏在暗處。

室內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

這種香味——或許沒有訓練過嗅覺的人只會覺得這香味是普通的花香,但江琢知道絕對不是。這香味莫名熟稔,她曾經聞過兩次。

一次是在上官列死亡的書房,一次是在曲江池遊船傾覆時。

江琢心中微驚,然而不動聲色繼續捏起調羹,她聲音和緩卻又大了一些道:“既然余公子什麼都知道,又願意配合,那咱們明日便動身回京城去吧。”

余煜寧背對門口微微吃驚,正要開口,桌案下鄭君玥便踢了他一腳。

他只好收聲低頭,下意識“哦”了一聲。

江琢便又道:“沒想到節度使大人雖然身死,卻把那事都安排好了。雖然國公爺一案中他出錯了力,但如今情願一死,公子又願意據實交代回稟皇帝,想必也不會使節度使府受到株連。”

這說的都是什麼啊?余煜寧莫名其妙,想說上一句“晚生不懂啊”,但江琢卻始終不給他插空的機會。而他只要抬頭,欽差大人就在桌案下給他一腳。

余煜寧被踢得小腿劇痛,想要說“大人您別踢了我不開口就是”,可他知道這一句也不能說。於是只好埋頭道:“晚生——”

桌案下“咚”的一腳,他忍住痛顫抖着道:“……謹遵寺丞大人安排。”

雖然沒有抬頭,他也知道鄭君玥吁了一口氣。

飯是在鄭君玥院落正廳用的,吃完后江琢便和余煜寧并行告辭。鄭君玥目光深深看了江琢一眼,江琢微微點頭。

余煜寧也不敢再開口,拱手施禮辭別。

他和江琢在院落門口寒暄兩句,江琢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他:“勞煩公子穿上。”

余煜寧神情更是驚訝,但還是照着她的吩咐做了。隨後江琢便打着燈籠往東去,余煜寧由小廝陪着往西去。

他心中仍然有很多疑問,但這個寺丞大人雖然是位女子,卻似乎比欽差更可怕些。他不敢問出口,只能腹誹着往自己院落里去。

剛剛穿過一道垂花門,便忽然聽到身邊“啊,呲——”的一聲,旁邊小廝手裏提着的燈籠掉落在地。

“啊”那一聲是小廝發出的。

“呲”是因為小廝的脖子被人劃破,正冒出血來。

“救命!”余煜寧大喊一聲,期望前面甬道上值守的護衛能夠聽到。可這句話剛剛出口,便感覺身後勁風襲來,一股花香裹挾着什麼東西,刺入他的後背。驚嚇加上疼痛,他暈死過去。

江琢趕到時,香朵已經出手了。她在香朵的匕首沾上余煜寧後背的一瞬間,把匕首隔開。

她們曾經在水下打過一個回合,如今又見,她第一次看清香朵的面目。

雖着男裝,但她是個女子。

她皮膚雪白身子很瘦,一雙眼睛透出毒蛇盯着獵物似的光。江琢一劍隔開她的匕首,她回頭便刺,原來手上有另外一把匕首。

雲山劍和那匕首擊在一處,“叮”的一聲,這聲音非常熟悉。江琢吃驚之下去看那匕首,金絲纏着刀柄,刀刃上刻着什麼字,雖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是“遠山”二字。

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她有遠山匕首,雲山短劍以及曉山長劍。

這是她的匕首。

是她被三皇子李承恪借走說丟失了的匕首。這是她武藝開蒙時的第一把兵器,所以很珍貴。因為這件事他們大吵一架,三皇子給她寫了許多信道歉。她記得國公府出事之前她寫了回信要原諒李承恪,卻終究沒有寄出。

原來在這女人手上。

果然,她是李承恪的人。

江琢原本留了些真本事,此時驚怒之下劍意在周圍徐徐盪開,對着香朵疾刺而去。可她的目標卻不是香朵,而是那把匕首。

香朵原本收匕首防護要害,此時猝不及防間被江琢挑落匕首。她彎腰想要去撿拾,江琢的劍劃過她的髮髻。

“蹭”的一聲,一縷頭髮應聲而落。與此同時,斜刺里更有一柄刀朝她砍來,有個江琢已經難以對付,現在更出現另外一個來路不明的。香朵明白自己已經失敗,為了活命只好迅速逃走。在離開之前,她另一隻匕首朝着余煜寧丟擲過去。眼見匕首沒入對方胸口,她才放心離去。

江琢收劍而立,看向猛然出現驚走香朵的這黑衣男人,冷聲道:“你是誰?”

“小人名叫長亭,”他道:“是孟大人府上的。”

“可有憑信?”江琢問。

他連忙遞上一張字條,上書“忘憂先生問江小姐安。”

原來是萱哥。

江琢心中溫暖一瞬,她把那紙條折好收入衣袖,到這時候,府中護衛才趕了過來。

一時間到處都是火把。

江琢命他們把余煜寧抱到欽差大人院子裏去,護衛大呼小叫地抱着去了,一路上更惹得丫頭僕婦圍觀。管家余錢也在其中,連忙吩咐去請大夫。

余煜寧被抱在鄭君玥房中床榻上,聽聞消息的余家夫人和媳婦孩子也被驚過來。她們哭哭啼啼許久,才被江琢勸着回去,只留了余錢在身前伺候。

鄭君玥立在床前,暫時遮擋了余錢的視線。他有些緊張道:“少爺怎麼樣了?”

“你很關心他吧。”江琢站在床前把余煜寧身上罩着的金絲軟甲解開。這是那日鄭夫人送給她的生辰賀禮,被她一直帶着身上。今晚分別的時候,他讓余煜寧就穿在衣袍外。

余錢道:“那是自然,這是我們家少爺。老爺已經不在了,少爺若再有個三長兩短……”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下去,臉上難過着急的樣子不似偽裝。

江琢轉身看他,一雙眸子冷若冰霜:“別人都以為老爺不在了,可余管家不該這麼以為。”

“為何?”余錢有些驚慌道。

江琢和鄭君玥的視線在空中相碰,她轉頭看向余錢道:“因為你,就是節度使余記遠啊。”

“余錢”怔在原地,繼而後退一步,可江琢提劍擋住了他的退路。

“把面具揭下來吧。”鄭君玥看着他道:“讓我這個老古董瞧瞧你節度使的新奇東西。”

“余錢”見已經瞞不過,他緩緩抬手在耳朵後面摩挲一陣,揭下來一片人皮面具來。

他看起來年近五十,國字臉,眼睛之前很小,現在看起來大了些。皮膚略黑,鼻頭很大,上面還有個紅疙瘩。伴隨着揭掉面具的動作,他站得直了一些。

雖然江琢不認得,但看鄭君玥的神情,該是余記遠本人。

“你們是怎麼懷疑到我的?”他頹然道。

江琢仍然提着劍,關嚴了門轉頭看他,淡淡道:“從你在院落里拿着名冊點看僕人,便懷疑你了。”

“哦?”他有些意外地笑:“本官都已經騙過了僕役和家中主子,竟然瞞不過你這個新來的嗎?”

“你有些生疏,”江琢道:“作為一個已經來了府中一年的管家,點看名冊時竟然有你不熟悉的人。再加上這府里許多窗子門框都矇著細灰,該是僕婦看你管束不嚴格,偷懶了。而今日你派廚房裏的僕婦來給我洒掃,這種種都證明你不是一個好管家。這偌大的節度使府,不可能請一位不合格的管家理事。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你是新的,是不屑於做好管家職務的人。那麼還能有誰,必然是裝死卻又不放心府里,偽裝成管家繼續待在這裏的人啊。”

余記遠“哈哈”大笑幾聲道:“好斷案!怪不得皇帝欽定你為女寺丞!怪不得你能發現本官的密室機關。”

江琢看着他,卻仍然冷冷道:“不必誇獎本丞了,咱們來說說,你和你的全部家眷,還能活多久的事吧。”

梁州驛館。

浴桶中水汽瀰漫而出,露出裏面斜斜坐着的人光潔的脖頸和寬厚的脊背。

香朵從後窗爬進來,慢慢靠近三皇子李承恪。

那一具身子,她想要好久。

香朵的動靜不小,浴桶中的男人卻沒有回頭。他靜靜靠坐着,似乎是睡著了。香朵看到他的頭慢慢沒入水中,她忍着身上的傷痛在浴桶旁低着頭看他,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動靜。

水中只有一點一點的氣泡冒上來,表示他還沒有被憋死。

後來那氣泡也沒有了,香朵情急之下想探手進去。可李承恪突然又鑽出水面,他濃黑的頭髮濕濕地搭在肩膀上,伸出白皙的手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有些頹然道:“還是不夠久。”

“殿下在學游水嗎?”香朵忘記了要稟報事情,恍然道。

“不,”李承恪轉過頭來,看着她道:“本王要潛入曲江池,把那把匕首尋回來。”

香朵神情微怔地垂下頭。

那把匕首,他還沒有忘啊。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那時候殿下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一把匕首,騎馬帶着射箭帶着,就連睡覺都帶着。有一次他跟宰相元隼約在曲江池遊船里談事情,不知為何他出來時神情特別糟糕,在船板上踉蹌一下,那匕首便掉了進去。

十一月池水面已經有薄薄的冰凌,可肅王殿下還是想都不想便縱身跳入湖中。可惜匕首已經沉了下去。

那之後安國公府覆沒,殿下有很多事情要忙。香朵卻惦念着這件事,她水性好,一遍一遍去湖中搜尋,終於在臘月的一天找到了那把刻着“遠山”二字的匕首。

但她卻不想給他了。

她藏着那把匕首,同肅王殿下一樣,幾乎同吃同宿。

殿下的心愛之物,便是她的。

可今日卻栽在江琢手裏,想起這件事她便咬了咬牙。

“怎麼?”李承恪從浴桶中走出,脫掉褻衣換上浴袍,轉身對香朵道:“你的神情不對,是不是出事了?”

梁州節度使府。

室內的氣氛有些凝滯。

床上躺着的人生死未知,鄭君玥在床頭春凳上坐了,江琢提劍站在門口,隨時提防抓着一張面具的余記遠逃竄。

而余記遠顯然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小兒無事吧?”

“無礙,”江琢道:“公子穿戴着金絲軟甲,傷口很淺,將養些日子便好了。”

余記遠勾頭往床上看,待看到余煜寧胸口起伏、正沉沉呼吸着顯然是昏睡了過去,他才稍稍放心。

“江寺丞的意思是,攤上了這事,我們一家老小逃不了了?”他訕訕地笑着,臉上的皮膚被扯動,因為並不是真心笑,這神情看起來便有些詭異。

“節度使大人說呢?”江琢看向余煜寧:“若不是本丞的金絲軟甲,余公子今晚便殞命當場了。對方的殺手有多厲害,恐怕也不是你這府上護衛能抵擋的。”

“可恨!”余記遠道。

江琢臉上有淺淺的冷笑。

到底是誰可恨呢?

你們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若不是自己察覺到那女殺手在外面,故意說出余煜寧將要配合調查的事,引出了殺手出來。恐怕這余記遠還以為自己只要詐死,全家老小就沒事了。

怎麼會呢?

對方一旦懷疑有人知情,便會格殺勿論的。

“煜寧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遲疑片刻,余記遠終於道:“自始至終他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余大人也坐下吧,”一直神情凝重聽着他們兩個講話的鄭君玥終於道:“看來今晚你要說很久很久了。”

這一夜似乎很長。

據余記遠說,去年夏天同賑災款項一同到的,還有一個自稱叫余錢的人。“余錢”是他的假名,他說自己是宰相元隼的屬下,要協調幫助余記遠管理賑災銀兩事宜。他帶着元隼的手書信件,上面蓋着印鑒。不過余記遠剛看完那手書,便被余錢燒掉了。

為了掩人耳目,余記遠特地把府中管家降職使用,讓余錢做了新管家。

從那時起,銀兩便不在余記遠的管控內了。

按照余錢的意思,東花廳被圍起來禁止旁人入內,庫銀一車車拉進去,不光是銀子,還有十多個匠人也被矇著眼睛帶進去。等十月的一天,余錢把他帶進東花廳,給他看了密室和機括位置,告訴他說需要把密室毀掉。

那之後余錢便跟着庫銀一起消失了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中,余記遠假裝整修東花廳,派了工匠重新整修裝飾。但是他留了個心眼,那密室沒有毀壞,只不過換了新的機括。十二月中旬,余錢回來了,他發現沒有了進入密室的機括,便放下心來。

可余錢卻仍然留在了節度使府,說宰相的意思是讓他在這裏再待上一年。

今年開春以後,逐漸有農戶脫籍流離的事情發生。余記遠越來越感覺大事不妙,便派府兵鎮壓管制。可不知道是什麼勢力作怪,流民里竟然有不少身手好的。他們引導着流民進京,一邊又跟府兵抗衡,以至於流民徹底失控。

余記遠這時明白事情已經兜不住了。

他讓下屬找了個會做人皮面具的江湖人,做了自己的面具想要裝死了事。如今棺材裏躺着的,是一直以來給節度使府送菜的菜販,只因為身材跟余記遠相似,便被他騙入密室毒殺。

而這時余錢忽然消失了,他計上心頭又做了余錢的,把自己假扮成余錢。

他知道節度使暴斃是大事,京都肯定會派人來查。卻沒想到只三天不到,便被查了出來。

“事到如今,”余記遠道:“下官只能懇求欽差大人饒過一家老小性命。”

他說到此處跪下叩首。

江琢的視線落在案上一盆墨蘭纖細的葉子上,神情有些冷肅。鄭君玥嘆了一口氣道:“余大人請起,如今已經不是本官是否饒命的問題了。”

“鄭大人所言不錯,”江琢轉過頭來看着余記遠道:“如今是宰相大人是否讓你活着進京的問題了。”

“你上當了。”

僕役小心侍弄擦乾肅王李承恪的頭髮,香朵回稟間,視線便跟着僕役的動作在他的身上流連。可剛說到被冷不丁竄出的人擊退的事,李承恪便突然這麼說道。

香朵嚇了一跳,連忙跪下去。

李承恪轉過臉看她,眼神冷厲又深不可測:“恐怕是江琢察覺到你在窗外,故意說給你聽的。然後引你去擊殺余煜寧,藉機引出節度使余記遠來。只是本王很奇怪,你為什麼不事先問問余錢呢?你知道他是我們的人。”

香朵垂頭道:“余錢當時並不在屋內。”

李承恪皺眉:“萬一餘記遠落在他們手裏……”

“婢子會去殺了他。”

“好,”李承恪緩緩頷首:“你知道的,如果你沒有用,便沒有必要待在本王身邊了。”說話間他眸子裏閃過一絲警惕:“你今晚,動江琢了嗎?”

“沒有,”香朵連忙道:“雖然打了起來,但婢子並不敢傷到她。”

李承恪許久沒有應聲。他的視線落在床被上,曉山劍就放在那裏。雖然沒有說話,但氣氛里卻有層層威壓讓香朵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揣測良久,終於道:“婢子跟她只過了兩招而已,真的不曾傷她。倒是婢子自己……”

她說著抬起手臂,窄袖上一道血痕,顯然是被劍划傷了。

李承恪這才似放下心來,他有些關切道:“不妨事吧?”

“沒事。”香朵心中溫暖,緩緩搖頭,又道:“婢子雖然走了,但是讓暗衛留下監視着他們呢。”

話音剛落,便聽到響起了敲門聲。香朵起身開門,正是留在節度使府里的暗衛。

那暗衛進門跪地道:“稟殿下,香朵離開不久,便有一個人從鄭大人院子裏出來了。”

“是誰?”

暗衛道:“瞧他的模樣,應該是山南西道節度使余記遠。”

李承恪的手重重拍在躺椅扶手上。

“可惡!”

京都長安節度使府。

“咚,咚咚。”

敲門聲在東南角主人居所的正屋門框上響起,站在門廊下的護衛低聲道:“小少爺,我們大人剛剛睡下不久。”

月光下岳萱的臉龐似勾畫著一層銀邊,他微笑着道:“我知道啊,我就是要把他喚醒。”

話音剛落,門“嘩”地一聲打開,孟長寂只穿着黑色的真絲褻衣,揉着眼抱怨:“本節度使再過一個時辰便要上朝,你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兒?”

說完便又要合上房門,可岳萱已經把拐杖伸了進去。門板拍在拐杖上,被阻得無法合嚴,孟長寂這才讓過身子,讓岳萱走進去。

“小草,關心則亂啊,”他嘆着氣:“你以前什麼時候這樣過。”

“剛收到梁州發來的信,”岳萱道:“長亭用了才馴化好的信鷹,顯然這件事很緊急。”

孟長寂這才似乎重視起來,見那信還封在信筒里,顯然岳萱還沒來得及看。

是擔心出了變故沒有敢看呢,還是要讓他先看?

孟長寂不想那麼多,他接過信筒,掀開小小的鐵皮蓋子,從裏面取出一張紙條來。

“喲,”他驚道:“小女賊不錯,找到余記遠了。”

聽到是好消息,岳萱這才把紙條拿過去細細看了。除了余記遠,那上面還寫了別的事。

“江小姐,”他忽然輕聲道:“竟然也是足智多謀的。”

“那是自然,”孟長寂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重新躺回床上去,拍了拍床沿道:“如果是個呆傻的,早活不到今日了。我再眯一會兒,你要一起躺着嗎?”

岳萱嘴唇微勾笑了。

“還是算了,”他轉身道:“我怕你那個管家吳北如果清早見我從這裏出去,不光剋扣野山參,連飯都不給吃了。”

孟長寂沒弄懂他是什麼意思,翻了個身去。

等岳萱離去,他忽然又坐起來。

“來人,”他喚道:“取紙筆過來,本官病了,今日告假。”

余煜寧已經醒了,明日便是“余記遠”下葬的日子,但是他送欽差衛隊從府中出來時,明眼人都看出他臉上是帶着些笑意的。

不光他,鄭君玥看起來心情也不錯,那個女寺丞拱手間神情也很和煦,似乎什麼大事解決了。

除了他們,從府中還跟出一輛馬車。車簾放下遮擋得看不清內里的情形,但從車輪碾壓的痕迹來看,裏面至少坐着一個成年男人。

這讓盯梢的暗衛迅速報回去。

“看來說動了余記遠,”肅王李承恪道:“如果是這樣,鄭君玥也不能留了。”

香朵垂頭應了一聲是,又問:“那還有一個人,也不能留嗎?”

她問的是江琢。

李承恪便有些不耐:“說了不準動她,她是我的。”

香朵抬頭小心看了他一眼,發覺提起江琢時李承恪的神情總有些奇怪。那不是喜歡或者想得到一個女人時的神情,那是有些糾結,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香朵憑藉女人的直覺,認為這種心思距離喜歡僅僅一步之遙。

且是非常接近的一步之遙。

在梁州多留一日,顯然便危險一日。

鄭君玥向肅王李承恪辭行時,李承恪說他還要在這裏管束流民,就不陪鄭大人回去了。

管束流民……江琢覺得是為了撇清他們路上被襲擊的干係吧。

鄭君玥但笑不語,囑咐李承恪道他已經往戶部發函申請先撥五萬兩白銀安撫災民,其餘的等他回京稟明陛下,自然會再派發下來。他特地拜託李承恪負責這一批賑災銀兩的撥付,並說自己會回稟皇帝。

這也算是給李承恪上了一道枷鎖,讓他沒有辦法再動這一批銀兩。

李承恪神情和煦,說自己定當儘力。

這時候欽差衛隊已經安排妥當,鄭君玥和江琢跳上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東北方向而去。

梁州距離京城並不算遠,若夜裏休息,兩日便可到達。若連夜趕路,第二日晨起便可到達京都。

江琢原本並不想歇,可鄭君玥看了輿圖,說連夜趕路會在夜間途徑太乙山脈,恐遇到歹人。於是他們行了百多里路,夜間便在驛館休息。

衛隊把驛館層層把守,江琢和衣而眠。

子時剛過,“咚”的一聲,接着便聽到了陣陣喊殺聲響起。

驛官驚恐地去關門,一根帶着火焰的弩箭直直射入他的胸膛。他後退幾步跌下台階,人死了,身上的火尚在燃燒。

江琢從房中出來,持劍攀上房頂。

而鄭君玥手裏攥着安國公印鑒,緊閉房門窗門,坐在桌案前一動不動。

“國公爺,”他口中不由得喃喃:“若你在天有靈。”

若你在天有靈。

若你在天有靈。

第一波的攻擊便是淬火油點燃的箭矢,為的是把他們從驛館裏逼出來。欽差衛隊早有準備,他們從二樓窗檯往下潑水,澆滅火箭。與此同時驛館內所有燈燭熄滅,這下黑壓壓的一片敵我難辨。

按照江琢的吩咐,欽差衛隊人人左手捏着個鈴鐺。遇到有人靠近則鬆開鈴鐺響三聲,若對方回應,則是自己人。如果對方沒有鈴鐺,格殺勿論。

欽差持皇帝尚方寶劍代天子巡狩,若有路途中行刺殺之事,形同謀逆。

見火箭沒有起到作用,喊殺聲便又響起。江琢立在房頂往下看,突然便見那些刺客距離驛館還有十數丈被迫停下來。林子裏、官道上鑽出許多人來,他們人人蒙面,跟那些刺客拼殺在一起。

若所料不錯,該是孟長寂和萱哥的人。

原來就算自己已經住在了驛館,夜裏也是有人守護着的。

江琢神情微動。

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肅王李承恪如今調令軍中數萬兵馬,孟長寂的人就算再多,也是抵擋不過的。這麼硬撐着,只能白白損耗。

想到此處江琢翻身下樓,找到丙字一號房,抬腳踹開房門。

“誰?”裏面的人悶聲道。

“跟我走!”江琢抓起他的衣袖,火把下可以看清余記遠有些驚恐的臉。

“去哪裏?我不走!”余記遠大聲喊叫起來,聲音太大,把內外護衛都驚得一動。

“用你來換欽差大人的命。”江琢喚出兩個護衛,不由分說把余記遠強拉上馬車。她自己駕車,兩邊十多個護衛隨行,一聲喝令朝着官道衝去。

林中廝打的人有看到的,空中立刻響起哨聲。

那聲音尖銳悠長,在原本應該寂寥的夜空裏分外刺耳。

很快,馬車后便跟來三四十人。他們從林中拽出藏好的馬匹,縱馬朝江琢追來。也有孟長寂追着這些人而來,在路上廝殺,留下一部分屍體散落官道。

欽差衛隊裏有弓弩手的,回頭反擊。頓時有馬匹和人跌落在地,後面的沒有控制好速度,更滾落了一些。但弓箭總有用盡的時候,這邊剛用盡弓弩,後面便逐漸靠近了。

“留五人斷後!”

江琢冷冷道。

“是!”

立刻便有五人自願留下,此時就如戰場上衝出包圍圈的縱隊一般,必須有人舍己犧牲。

江琢狠了狠心,她知道若全部留在驛館勢必會全軍覆沒。如今他們衝出來,驛館裏的人還能有一線生機。

馬車中的余記遠大叫着要求停下,江琢厲聲道:“再喊把你丟出去!”他連忙噤聲。

車往西邊再行半里,後面刺客追了上來。欽差衛隊全部留下,江琢駕車繼續往西。

再行半里,想必欽差衛隊已經被全殲。刺客里還有十多人仍追上來,江琢正準備停下背水一戰,便見前方有二十多人縱馬而來。

“京兆府辦案!”聲音很大。

此處距離京都還有百里之遙,京兆府官兵能到,必然是鄧泰的安排。江琢停下馬車,從袖袋裏取出腰牌迎風而立。

“京兆府辦案,”她大聲道:“後面盡皆刺客!”

“請大人先行一步。”那些人這麼喊着衝過來,然後分左右越過馬車,跟後面的刺客廝打在一起。

再往西便又回到梁州界,那裏駐守着肅王的兵馬。江琢不再往西,她跳下馬車,從車廂里扯出余記遠,沿着樹林中的小路往北。

“寺丞大人,這是要去哪裏?”余記遠驚慌道。

“饒過太乙山,”江琢道:“去往京都。”

余記遠不敢再說話,跟着江琢緩慢前行。天將蒙蒙亮的時候他們來到山腳下,這時候聽到前面有了些動靜。

一男一女從山間小路踱步而出。

男的,正是肅王李承恪。

女的,正是香朵。

驛館。

周圍靜了一刻鐘后,便有衛隊來報說大多刺客追着江寺丞走掉了,餘下有刺客喊着要進樓殺欽差,被衛隊和外面支援的人合力擊殺。

那些支援的人殺盡刺客,也不多留更不解釋身份,便向著江琢的方向追去。

屋內外燈燭重新點燃,樓廊中更亮着火把。鄭君玥推門而出,對左右道:“點查還有多少人能動。”

很快便有護衛報上來,說死了三個,傷了五個,還有十多個是輕傷。那五個已經簡單包紮過傷口,都能動彈。

鄭君玥沉沉點頭,看一眼官道方向,低聲道:“走吧。”

走?不管江寺丞了?

護衛們雖然不敢反駁,卻有幾個疑惑地看向鄭君玥。

不走才枉費了她一番情誼。希望鄧泰的人能按照他的安排抄山路從西而來,這樣路上便會遇到江琢,還能頂上一時半刻。

鄭君玥神情沉重。

“走!”他冷聲道,當前一步邁出門去。

趁着夜色往東去,到明日正午可到京都。他不歇也不停留,會順着朱雀大道直直衝入宮門。

今日是個陰天,這讓李承恪雖然笑着的神情卻多了幾分森然之意。

江琢持劍站在余記遠身前,微微抬頭盯住香朵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香朵很意外自己被她詢問名字,她轉頭看李承恪,見對方的視線落在江琢臉上,並不在意她們對話的樣子,便昂首道:“香朵。”

“香朵,”江琢輕聲念出她的名字:“你該換一換身上的香包,因為本寺丞已經聞過三次,有點膩。”

香朵原本因為跟李承恪站在一起而略得意的神情迅速消失,她乾巴巴反駁道:“那你今日是最後一次了,我會割掉你的鼻子,讓你再聞不到任何味道。”

江琢低頭輕笑,她身後的余記遠卻大驚失色。

“肅王殿下,”余記遠跪地道:“不管下官的事啊,本官只是想活命,並無他想。”

“是嗎?”李承恪這才開口,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很溫和,並沒有半點要訓斥和辱罵的意思。他挪步走近兩步,抽出腰間寶劍道:“這不能怪你,都怪元隼找錯了人。”

余記遠半張着嘴不知道該怎麼說。

李承恪又道:“我們辦事其實很簡單,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人找錯了,抹掉便是。”

余記遠聽到這話臉色煞白,他猛然起身後退幾步,接着便朝來路狂奔而去。不等李承恪命令,香朵抬步追上。

江琢想回身去救余記遠,眼前卻有劍光閃過。

“你的對手是我。”

李承恪道。

他們不是沒有打過。

當初得勝還朝,皇帝嘉獎岳芽,送珍珠黃金玉如意之類的。父親和大哥的嘉獎都是由太監內侍抱住送呈,可岳芽跪在地上低着頭,見一件深藍綉四爪龍紋的袍子停在她面前。

那袍子綉工複雜,腰身墜着的玉玦叮咚響起。

岳芽抬起頭,便看到李承恪的臉。

有些頑皮,還有些戲謔,更多的是開心。

“沒想到吧?”他輕聲道。

皇帝的聲音在御案后響起,他對安國公笑道:“三子一直在國公帳下效力,回來后說起國公打仗制勝之法,尊崇有加啊。”

安國公誇獎道:“三皇子一路上跟士兵同食同宿,又刻意隱瞞身份,臣每日擔憂,唯恐損傷龍子。”

岳芽這才知道,原來一直在自己先鋒營中的都尉是三皇子李承恪。她接過那些恩賞,當著皇帝的面,三皇子又把腰間玉玦解下放進去。

“這是本王賞的。”他道。

後來河南道大旱,她賣了不少東西去治水救濟。那塊玉玦也被她賣了一千兩銀子。

或許以為自己表露了身份,岳芽就會對他心生愛慕吧。可她當時只是點點頭,輕抿嘴唇道了聲謝。

李承恪驚訝於她的神情,第二次便提刀登了安國公府的門。

“找你切磋。”他說著便衝上來,也不管岳芽還穿着女子的裝束。

好在她不管穿什麼,劍都是帶在身上的。曉山劍行雲流水盪開劍意,樹梢的紅色桐花紛紛飄落。刀比劍重,可劍比刀靈活。百多餘招后他們難分勝負,李承恪收了刀道:“不如本王請你去燕子樓吃飯?”

“不去,”岳芽道:“本郡主有事,殿下等能打贏我再來吧。”

如今,他棄刀用劍,如何呢?

山間小路狹窄,兩邊都是鬱鬱蔥蔥的林木。江琢和李承恪的劍碰在一起,她比之前更多了靈活,這具身子如今已經能跟上她的心意。而李承恪也不差,他融了刀法入劍意,每一劍都如萬鈞之力壓下,讓人膽寒。

李承恪如今用的是岳芽當初的曉山劍,劍比較長,而江琢手裏的是雲山劍,短了一些卻更靈活。百餘招后她尋到一個空子一劍斬向李承恪的脖子,李承恪用曉山劍格擋,屏退她后壓制着她的劍用盡全力。江琢連夜奔走,有些疲累之下便往後讓了一步。

“要認輸嗎?”李承恪輕聲道:“你認輸,我不殺你。本王只是想跟你聊聊。”

江琢看着他微微一笑,左手自身後翻出,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若李承恪想躲避,只用退後一步便可。但他顯然不想放棄這好不容易搶佔的先機,竟然用手臂格擋匕首,硬生生挨了這一刀。

匕首入肉的沉鈍感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股莫名的香氣,然後江琢便覺得身上有些酸軟。

看來匕首不光刺入他的肉,還劃開了他藏在手臂袖袋處的迷香。

“咳!”她劇烈咳嗽了一聲,然後聽到李承恪的聲音道:“晚了。”

劍從她手裏滑落,江琢的身子軟倒下去。

李承恪伸出胳膊摟住了她。

京都往梁州的官道上。

衣袂翻飛的人騎着一匹馬,手裏的韁繩還拽着另外一匹。

雙馬輪換,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梁州,去救她。

孟長寂覺得這是岳萱的錯,都怪他深夜敲門,言語間都是對江琢的放心不下。

算了算了,他算是被岳家人坑慘了。小時候挨打,長大了冒死救人,如今更是跟亡命之徒似的為了救一個人不管不顧。

對,都怪岳萱。

他對江琢根本就不關心。那女賊不過是岳萱妹妹的徒弟罷了,關他什麼事呢。

她要是死了,自己還能趁機收回馬車呢。

想到這裏,孟長寂覺得自己真是善良。

她側身躺在乾草上,軟綿綿的,但是手腳都被捆綁。這繩子繫緊的手法她認識,是她曾經在軍中教如何綁俘虜不會鬆脫的。

還是大意了啊。

江琢剛睜開眼睛,便見李承恪朝她看過來。雖然是白天,他身前卻燃着一處火堆。見江琢醒來,他的視線從手裏拿着的匕首上移開,有些溫柔道:“是不是不太舒服?”

假惺惺做什麼?不舒服難道還會給我鬆綁嗎?

江琢眯眼看他,沒有做聲。

如此也好,他們在這裏耽擱得越久,鄭君玥就越接近京都。

李承恪拿着那把匕首過來,半跪在她身前低頭看着她。他眼裏有化不去的疑惑,翻轉匕首給江琢看,口中道:“遠山,這是慶陽郡主的匕首,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江琢道:“這就要問問殿下的女殺手香朵了。”

李承恪神情變幻,點頭道:“我會問的。”

江琢輕輕鬆了一口氣,卻見李承恪又忽然探出手來。他的手指從江琢的額頭拂過,接着撫弄過鬢角的頭髮落在她耳後,輕輕摩挲。雖然坐在火堆前,但他的手非常冰冷。

江琢心中微驚。

她知道他在找什麼,他懷疑自己戴着人皮面具。他懷疑自己的身份。

“你做什麼?”江琢還是問了一句。

李承恪已經把手挪開,頹然道:“本王真是瘋魔了,你怎麼可能是她。她死了,本王親手埋了她。可你,又是誰呢?”

他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繼續絮絮叨叨道:“你有跟她差不多的身手,有跟她一樣吃飯時的神情,你走路的樣子,誰都不怕的樣子,都像是她。可你又不是她,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是別人訓練好送來的。送來迷惑我,繼而殺了我。”

似乎對自己的這個分析很滿意,他搓了搓手把匕首的刀刃抵住江琢的喉嚨,冷聲道:“你是岳萱訓練的,對嗎?這世上只有他,會對自己的妹妹如此了解。他在哪裏?說出來,本王饒你不死。”

江琢掙扎了一下,趁着這個掙扎,她的腳靠近火焰。那裏有一根燃得沒有火苗卻滿是火星的木棍,如果她瞄準得好,可以把草繩燎斷。

如果瞄準得不好,她整個人會燒起來。

為了能好好瞄準,她看着李承恪開口道:“好,我告訴你。”

因為確認了她不是岳芽,李承恪的神情已經放鬆。雖然拿匕首抵着她,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殺她了。

沒想到節度使余記遠竟然還有三兩下子,但是幾十個回合以後,香朵還是得手了。她刺在余記遠身上好幾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確認這人死了,才鬆口氣。

近日總是不順,還好這個任務沒有失敗。

香朵看向遠處的青山,殿下應該還在那裏。憑殿下的身手,殺掉江琢不成問題。

但是她覺得自己還是要去幫忙的。

而且江琢拿着那把被她丟在節度使府的匕首,她覺得若是殿下知道自己私藏了那把匕首,必然會大發雷霆。

“他藏在平涼,”江琢道:“他想問你一句話,既然口口聲聲喜歡岳芽,為何卻又跟元隼狼狽為奸,陷害安國公府。”

其實這不是萱哥要問的。

這是藏在江琢心中,岳芽要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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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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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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