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劍心入意
天光禮,逍遙界中最為隆重的節日。
新舊年交替之夜,天光將會從五行靈源之中噴涌而出,靈光灑播天地,靈氣充斥八州,萬物依此勃發,生靈憑之成長,界域也因而穩固。
如今已是歲末,天光禮即將來臨,今年的天光由木靈源為主引導,是以新年將稱為木靈年。
木靈天光從青玄山升起,青玄山上有宗門坐鎮,以山為名,號青玄宗,天光禮之時,青玄宗會以主人身份,邀請各大勢力齊聚青玄,共慶天光盛典。
青玄峰巍峨雄奇,獨有的晝夜各半山絕景,也讓它獲得“氣通陰陽,峰舉日月”的美譽,無人不神往之,坐落其上的青玄宗雖然年歲不長,但也是天下間有數的大宗門,三峰三劍各有千秋,都是名震天下的絕頂劍法。
青玄峰向西百里之距,有一名為青松鎮的地方,青松鎮兩邊高山圍繞,一條連西接東的大道正從其中穿過,是由西來往青玄宗的最佳途徑,青松鎮憑這條道路接待來往青玄的客人,算得上是一片富裕安康之地。
斜照夕陽即將沒入山下,因高山環繞,青松鎮的傍晚總是來得早一些。
此時鎮外不遠的松林之中,長條石板鋪成的小路上,傳出鞋底踩過路面上散落松針的輕微“嚓嚓”聲響。
日已昏黃,倦鳥歸盡,松林中萬籟俱靜,僅剩的腳步聲就格外的顯耳。
腳步小且凈,顯得從容不迫,隨腳主人前行,稀疏鬆林之間,舊瓦矮牆圍着的庭院被遮掩部分越來越少,終於轉角之後,整片幽靜小院映入眼前。
來人也走出了遮掩行跡的松林,她穿着與大多數顏色都不對沖的暗黃衣衫,無論鬧市還是深山,暗黃都能融入其中不引起注意,但穿着這種衣物的人如果是個單獨出現的女子,反讓人感覺耳目一新。
女子頭上看的出打理痕迹,但主人似乎不擅長打扮,簡單紮起的烏黑秀髮,用一支木頭簪子固定,此外沒有任何佩飾,額角幾絡頭髮沒扎穩,滑到了明潤的臉頰上,隨着主人步伐輕輕擺動,勾撩着引人心癢。
臉上不見有太多妝飾痕迹,大概就像是用清水洗乾淨了那種程度的清秀,簡單妝容與這身打扮結合在一起,整個人便散發出一股璞玉般的氣息,讓她不再平凡起來。
“失劍居。”黃衫女子輕聲讀出門上木匾已經淡去了顏色的字,聲音軟玉般溫圓悅耳。
“看來就是這裏了,前輩還沒走出當年三辯。”話說完,人已到院門前,抬手叩門三聲,脆聲道:“凌前輩!中州陳玉拜訪!”
能在名字之前冠以州名,說明此人家世名聲舉州無匹,若是家世顯赫,又不該穿着如此簡樸,叫門都沒有人代勞。
這樣明顯的疑點,放在她身上卻顯得和諧,看她和風細雨的雍容態度,也讓人理所當然地覺得她出身不凡。
“客人少待。”門內傳來高聲回應,不是此間主人年紀應有的清朗。
過了數息,木門打開,裏頭一個青衫青年開門迎出來,拱手行禮之後又道:“先生回家省親,天光禮之後才能回來,客人若有事情,可以先告訴我,等先生回來我再轉告。”
說話之時側過身子伸手做了個請客入內的姿勢。
“你是凌前輩的弟子?”
他稱呼先生,來時行走腳步流暢,似乎對庭院情況十分熟悉,但看眼前人年紀已經有二十了,是少年之氣未脫,逐漸開始朝着穩重的方向成熟的年紀,正當成家立業之時,身上青衫卻是沒有功名在身的院生標誌,更沒有刻苦習武留下的痕迹,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年輕人,作為凌白濤的弟子實在有失他的身份。
按照凌白濤在武道的地位,應該不會收這般人物作為弟子,況且還是那種能夠陪伴師父入住內宅,本人不在時候可以替他待人接客的親傳弟子。
“我叫蕭若佩,以前是青松學院的學生,先生是文教習,與我有師生之誼。”青年邊在前頭帶路邊解釋。
自稱陳玉的女子聽得他姓蕭,不由一愣,在逍遙界,隨地姓的人只有一種,那就是不知父母的棄兒。
“請坐。”那人身上絲毫看不出棄兒的異樣,行止舉動,都顯得自然溫和且有教養,恰如其名。
他帶陳玉坐下之後,熟練地拿起桌上的茶具泡茶:“請問你找先生有什麼事情?”
陳玉雖為女兒身,說話卻比不少男人更加直接:“想借《鼎山劍心三辯》抄讀,我來自中州陳氏。”
蕭若佩好像不在意她的身份,連手中動作也沒有半點阻滯:“並非大事,我可以做主,待會我帶你去先生書房,裏面有我抄寫的三辯抄本,若不介意拿走亦可。”
看着他嫻熟的沏茶待客,陳玉不禁起了好奇心。
隱居在此的凌前輩給了眼前這人相當大的行事權責,書房是私密之地,其中個人的筆記更是最為私隱的東西,這麼重要的東西都由眼前青年處置,不僅可以任他翻閱,甚至還能依他的意願隨意給旁人觀看,幾乎是凡事任之了。
他卻說自己是‘學生’身份,難道不是越庖代俎?這可不是一句‘前輩高人,行事不拘’解釋得了的事情。
似乎看出陳玉的疑惑,蕭若佩笑答:“先生待我親切,可惜我資質愚鈍,學不來先生的本事。”
陳玉一聽就明白過來,眼前的蕭若佩因為人品純良得到前輩賞識,可是沒有武學天賦,跟凌前輩雖無師徒名分,情誼上卻是半點不差。
“陳姑娘請用茶,我先去書房收拾準備一下,待會便來。”見陳玉沒有其他問題之後,蕭若佩放下茶杯轉身而去,行走間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待清茶入口,陳玉才恍然初醒,把今天入院門至今的細節梳理清楚,這人行事乾脆,又不失禮數,面面俱到,天賦不差,若是學劍,也不應該會丟了凌家名聲,為什麼凌前輩卻沒有收徒呢?
她開始仔細打量前輩隱居之地,試圖通過裝飾看出前輩行事方式。
待客的屋內並沒有太多傢具,除去坐着的茶桌茶椅,就一張方桌,兩條長凳,用料也是就地取材的松木,看得出有不少年月了,沒有因為用得久出現鬆動的跡象,製作的手藝很是實在。
方桌正上頭掛有一幅松下舞劍圖,題有“劍如松”三字,落款是“凌白濤,木靈六百正年”。
其上提詩,名為《醉問松》
笑推身旁老松友,強作手直欲扶我
好酒一壺君飲半,獨我醉來君不醉
爾今東倒又西歪,敢笑我腳步虛浮
爾今虯頭朝地栽,只我躺卧蓬蒿中
莫非你我挺且直,天在地下地在天
世間有友能共醉,天地倒傾無憂人
似乎是一首寫醉后酒趣的詩作,不按韻律,但妙趣橫生,與畫中人相映成趣。
詩意與凌前輩當年遭遇相近,落得一身伶仃孤苦,世間僅剩友人唯有屋外老松,凌前輩心態豁達,即便只有松友,能共醉一時已是無憂之人。
本來陳玉見蕭若佩答應得簡單,還懷疑自己沒找對地方,如今看到畫,算是放下一半心來了。
四處觀望之間,茶杯見底,回味悠長,可見蕭若佩泡茶的手藝不凡,或許是詩畫中猶有餘味,只是她時間倉促,不能細品。
她剛把茶杯放回桌上,門口一暗,蕭若佩去而復回:“書房已經收拾好了,姑娘請隨我來。”
陳玉聞言放下茶杯輕輕頷首跟上。
小院不大,書房雖然與主廳分隔,也僅隔一牆,幾步就到。
凌前輩是貪看松林落日,將西側開窗,當做了書房,那一面窗戶已經支起,桌上已經放上筆墨紙硯和她所求的《劍心三辯》,邊上燭台點上了新蠟燭,原本客廳的茶壺也被蕭若佩帶過來了,所需物料一應俱全。
藉著餘暉,還能看清窗外石桌石椅古松,一片松林之隔,竟看不出這裏距離一座繁華小鎮近在咫尺。
書房內準備得十分充足,甚至連她夜讀的打算也料到了。
要說凌前輩看重的人會因為她來自陳家卑躬屈膝,她是不相信的,但這近乎殷勤的招待,又作何解釋?
覺得事有蹊蹺,陳玉開口問道:“你知道《劍心三辯》來歷嗎?”
桌上薄薄的一本,短短三千餘字,若傳言無誤,那是武道之中人人求之不得的珍貴典籍,為何在這裏卻如同普通書籍一般,隨意供人觀看?
“先生跟我說過。”蕭若佩似乎習慣於回答此類問題:“失劍之事,他不願多說,但三辯沒有禁止外傳,外面流通各版,與原本也僅是少了諸多名家註解,並無多少不同之處的,姑娘儘管放心。”
陳玉翻開兩頁粗略一看,果然與外面流傳的並無二異。
武道傳聞能解出原本其中的劍道精髓,就能和凌前輩一樣接觸到“意”的奧妙,也是捕風捉影?
還是自己找錯地方?
又或者手中的也是假的?
“用而廣,廣而傳,傳而久,久自成道,先生雖然不想成一家道學,但也不願自己心血隨流消逝。”
蕭若佩走到書架邊上,另取了一本書退到門外:“再則先生出門時囑咐我,若有人上門相求,不太過分的事情都盡量答應,外面的人看在他面上多半是不會為難我的,可保他外出期間我的安全無虞,三是在你眼中,那書或是珍貴之物,在先生與我眼中,隨時都寫得出來,其價值也僅與所費紙墨相同,陳姑娘不必擔心我弄虛作假,我就在外邊看書,姑娘有疑問的話,喚我一聲。”
言畢蕭若佩轉身而去。
他行走得坦蕩,不似有假。
“敏於行,誠於心,凌前輩教得好弟子...可是為什麼不教他武技?”
“是了,前輩出身凌家,怕是一身所學不能外傳。”
心中自問自答間,陳玉坐回桌前,又思忖了一遍蕭若佩的行為,與路上所見的人都大不相同,不僅行事大氣,也沒有因為她的身份改變態度,能指導出這樣一個穩重的傳人,可見凌白濤並非浪得虛名。
“難怪爺爺總說三辯好話,一辯一層,直達意境,卻又沒有真的認真尋找過原本,當年爺爺也是鼎山失劍之論的見證者,該是早就知道外面流傳的與原本無異了。我還想着借這次到青玄宗觀禮的機會找凌前輩討要真本呢,是我看低了前輩,不出門果然眼界就淺。”
帶着看低前輩的羞愧之意,她翻開了手中書籍,只過一會就完全沉浸書中,那點羞愧完全被書中精妙蓋了下去。
三辯第一辯是為了避開自己失劍的責任,深解劍招,認為劍是外物,唯有招式才是武道之基,立意淺顯,這是大多數武者的層次,這一辯,也被稱為‘惜命之辯’。
第二辯是拋去了招式,拋去了劍器,為了表明自身的重要性,整理出個人武學心得,以求保存自身。
凌前輩出身劍道第一的凌家,他天資聰穎,前半生雖然放蕩不羈,但見識不短淺,所學甚雜,此時全身技藝融匯於中篇千八字中,得出‘明招無道’之論,招式一旦成為形式就會脫出道,要想求道,須先尋求招式本質,刻意追尋招式的精妙,就會脫離道的本質。
第二辯得到大部分武者推崇,既是凌白濤向凌家發起的‘爭命之辯’,也是武人對道的‘爭命之辯’。
第三辯“本命之辯”僅有三百字,與他辯論的是曾經隨百年前武道第一人凌雲學劍的凌家祖宗,凌雲是逍遙界首位接觸到‘意’的武者。
這一辯凌白濤完敗,因為凌家老祖最後向他展示了意!脫離技巧,脫離了自我,憑藉對武技理解把握那一剎靈機借天地之力發出的招式,真正的以武尋找到了‘道’的存在證據!
凌白濤雖然藉著老祖的壓力,瞬間把握住意的奧妙,握住了屬於自己的“意”,但是機會稍縱即逝,凌家先輩並不打算取他性命,意也因此僅存在一剎。
凌白濤自此一生都在尋找那一剎所掌握的道,三辯之論,成為凌白濤在武道之路上的頂點,也是他自己都難以跨越的高峰,武道之中卡在這一層的人何止萬千,能夠入意的,都是萬中無一。
鼎山三辯雖然凌白濤敗,但是武道辯論也如同高手過招,最後一辯,如果不是他觸及到意的邊緣,凌家老祖也沒有那一剎靈感發動意招,故三辯原本,被武者傳說成能讓人窺探到意境本質的武道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