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糖果子彈

第72章 糖果子彈

十月四日的早上——

就這麼降臨到我頭上。

我現在正和友彥手牽着手往蜷山山去。剛剛還吐得稀里嘩啦的友彥,現在已經恢復精神,一步一步用力往山上走去。

我一直在沉思,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藻屑……

藻屑,希望那裏不會有你的屍體。

就是在蜷山山上,那個遺棄狗屍體的地方。

正如你所說的,暴風雨真的來了呢。我現在寧可相信你是變回人魚,和海里的夥伴一起產卵,然後彼此約定十年後再回到這個地方來,所以到其他大海去遊歷了。真是這樣就好了。

啊啊,如果人魚的故事是真的就好了……!

蜷山愈來愈陡峻,開始感覺涼颼颼的了。那是可稱為冷氣的白色山嵐,感覺好冷。明明陽光已經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啊,我們微微顫抖着。

可以看得到遠處的海洋。波濤變得強勁,這裏可以清楚看到白色的泡沫撞擊消波塊后四散的模樣。

我和友彥逐漸安靜下來,最後的十分鐘左右完全不說一句話,靜靜地往山林深處走去。最後,終於來到那個之前曾看過的小廣場。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總覺得四周充滿了野獸的味道。友彥停下腳步,嗅着夾雜在風裏的氣味,接着表情嚴肅的對我說:

「小渚你在這裏等着,我先去看看。」

「唔、嗯……」

友彥緩緩的前進,朝着由樹葉堆出來的小丘前進。過了好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回來,我呆立在那裏等着友彥。沙、沙,友彥總算慢慢回到我身邊了。他帶着非常悲傷的表情低頭看着我說:

「下去吧。」

「……下去?」

友彥搖搖頭:

「下山去吧。」

「為什麼?」

「得去通報警察才行。」

友彥輕輕回頭看向樹葉小丘。我也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那邊有什麼,友彥卻用雙手手掌遮住我的雙眼:

「女孩子支離破碎的屍體。」

「藻屑!」

「大概是那個孩子吧。黑色的頭髮、大大的眼睛,是個相當漂亮的孩子。可是現在變成相當恐怖的樣子了,你最好別看。小渚,這個……」

友彥小心翼翼的遞來一張紙。

我接過它。邊緣被血還是什麼其他液體弄得黏稠稠的紙片,正中央以丑到不行的字體寫着:「永別了,藻屑。」啊!我叫了起來。那和被柴刀分屍的狗屍體上頭擺的那張「永別了,波奇。」相同的字體。當時我還隱約認為放紙片的人是藻屑。結果不是。這個像小孩子般的拙劣顫抖字跡,正是那首詭異敘事詩的作者,海野雅愛的字跡。

我不顧友彥的制止跨步出去。

我的鞋子踏在潮濕堆疊的落葉上,發出悶悶的聲響。

某處傳來小鳥的鳴叫聲。

我跑近那個堆起來的物體,停住、凝視。

然後,我看到了被肢解、被謹慎堆疊起來、已經不會動的朋友。藻屑張着雙眼,時間就停止在她臉上交雜着害怕與放棄的悲傷表情。我曾經有過這個表情。

嗡……一隻碩大的蒼蠅來回飛舞着。

『你身上真的全是瘀青。海野……你、好臟喔。』花名島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

才不過是半天前暴風雨中發生的光景而已。

『花名島正太也一起變髒吧!』

我回頭看向友彥。友彥一點也不像友彥,臉上帶着無能為力的表情看着我。我放聲大喊道:

「哥!海野藻屑死掉了啦!被她那個腦袋有問題的爸爸殺死了啦!」

友彥牽着我的手,守護着哽咽哭着的妹妹,急忙下山。我們奔進清晨的警察局。我哭着、顫抖着、話不成句,所以友彥代替我發言;友彥漲紅着臉,結結巴巴的想盡辦法要對警察說明發現屍體的經過。

為了我而走出家門、在玄關前大吐特吐、步履蹣跚的友彥,似乎從那一刻起,就失去了隱居生活中所得到的特殊力量「神的視點」。現在的友彥,不僅笨拙的說不出話,而且光是和走出來的大人們視線相對就十分辛苦,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湧現。溫柔的女警員拿咖啡給友彥喝,友彥像要保護我似的抱着我的肩膀繼續說話。說明完畢之後,發出抽噎的聲音,這回變成淚水如瀑布般的自他眼中成串落下。

刑事警官調度着警察們,慌慌張張的出動了。像是在發泄三年份被堵塞住的感情般,十七歲的少年友彥,淚水持續落個不停。哭泣中的友彥十分美麗,那模樣強烈勾起了母性本能,年輕的女警們輪流為友彥擦拭眼淚,摸摸身為妹妹的我的頭,然後不斷拿草莓巧克力、糖果、口香糖、芝麻煎餅等零食過來。已經不再是神的友彥才十七歲而已,既虛弱又無力,只能夠像過去的夏季祭典時一樣,緊抱着妹妹摸摸頭。我突然發現,三年不見的哥哥終於又回來了。

也許……走出家門時,和我擦肩而過的那個——那團深粉紅色的霧,就是友彥拿生活、未來、朋友以及戀愛所換來的神吧。

對於消失的神,我想了很久。那個粉紅色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呢?完全不清楚。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從其他警署來了幾位刑事,他們向友彥問了同樣的事情。友彥又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著,目光閃爍不定的看看牆壁、看看地板、或看看自己的手,一邊努力的說明。友彥的實彈很靠不住,但是他很拚命。終於傳來在蜷山上發現屍體的消息。我們所在的房間裏湧入了媽媽、剛睡醒還神智不清的班導等各式各樣的人。看到哭着的友彥和筋疲力盡的我,兩人立刻飛奔過來。面對緊緊黏在一起分不開的我們,媽媽來回走着、深呼吸,然後又來回踱步:

「是真的嗎?聽說海野先生的女兒,死掉了……」

我們沒有回答。已經說不出話了。於是,媽媽開口說道:

「那、那、那就叫做現代病魔吧。大家都扭曲了……」

「胡說八道!」

一臉睡呆表情傻傻站着的班導突然對媽媽大聲咆哮:

「別像愚蠢的評論家一樣說些有的沒的!什麼叫病魔?什麼叫扭曲?這跟那些根本沒關係!殺掉小孩的人,腦袋本身就有問題!就這麼簡單!跟現代一點混帳關係也沒有!蠢蛋!」

被罵的媽媽縮成一團。班導只說完那些話,便揉揉想睡的眼睛站在那裏好一會兒。接着,他突然坐進沙發里「啊啊!」大叫着抱住頭。

數分鐘間,沒有一個人開口說一句話,房間裏流動着沉默的氣氛。

突然有人哽咽了起來。

是誰……?

我在哥哥的懷抱中環顧房內。在俯着臉、抱着頭的班導腳邊,啪嗒,有什麼東西滴落在地板上,是眼淚。

「我也想要改變她的情況啊。」

「改變?老師,什麼意思?」

我以顫抖的聲音問着。班導抬起臉。

臉上悔恨似的表情扭曲着,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我也聽說了傳聞,附近鄰居也向我通報過,我也和兒童商談所談過。但是,一和海野同學本人提起這件事,她就全力護着父親,談話完全沒有任何效果。」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大腦發生錯誤的關係。

「但是我試着想保護她。我成為大人、成為老師,是因為我想成為超人。山田同學的事情也是,就算會被你討厭,我仍舊強力主張無論如何你都要上高中。海野同學家裏的事情,我也想儘力做些什麼。英雄一定要在危機發生時趕上才行。這是我想要做到的,但是情況卻並非如此,我的學生死掉了……」

「老師……」

班導揪着頭髮,痛苦的呻吟道:

「啊啊,海野同學,如果能夠堅持活下來的話,就能夠成為大人的……」

勉強擠出來般的聲音繼續說道:

「但是啊,海野。你、有想要努力活下來嗎……?」

到了傍晚,我們總算離開了警察局。整個時間似乎被媒體大副報道着,警察局外頭全是電視台的人員。我們偷偷從後門離開回家去。途中,我在便利商店尋找礦泉水,想買來喝喝看。中國山脈腳下的某個村莊,將溶解的雪水當作生活用水,非常美味好喝。與果汁價錢相同的礦泉水沒人會買,那是都市人的飲料。我打開瓶蓋,像藻屑一樣仰着頭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喝下去。水從嘴裏流到脖子附近。這水也沒有多好喝啊,有一股礦物之類的怪味道。我發覺,不論怎樣喝都解不了喉嚨的乾渴,於是將礦泉水的寶特瓶拿離嘴唇,心想,啊啊,原來這就是海野藻屑的真面目啊。

海野雅愛被逮捕了。他很乾脆的自行招認罪行。為女兒哭泣悲傷的表情,在連日來的電視新聞以及八卦節目上引起很大的騷動。多半是帶着低級玩笑的諷刺意味,海野雅愛的出道歌曲「人魚之骨」又再度進入排行榜,大家晚一步才注意到這首多愁善感的敘事詩,其第三段歌詞有多麼怪異。評論家煞有其事的緊咬這起事件,進行各式各樣的分析,喧騰了好幾天。但是,不論誰說些什麼,藻屑都不會回來了。知道這點的人很少,只有海野雅愛、我、友彥,還有老師。

休息了十天左右,重新振作回到學校那天,四周充滿了奇怪的氣氛。教室里也異常安靜,不多話的社交界,讓我和花名島正太的心情輕鬆了幾分。

然後過了幾天,漸漸的,映子開始跟我說話了。「昨天的那個,看了嗎?」關於電視節目的事、或是髮型、或是讓睫毛卷翹的方法,還有在卷翹的睫毛上能放幾根牙籤等等,總之,就是些無關痛癢的輕鬆話題。我一如往常的回應着她,原來社交界也有溫情。

從學校回到家,友彥從房間裏出來和我一起做晚飯。他以笨拙的技巧將萵苣切絲,淋上調味汁;炒豬肉和泡菜,淋上醬油,友彥還蠻會做菜的。某天從學校回到家時,友彥已經剪去他那頭飄逸的長發,頭髮理得像小平頭那麼短。「哇!」我大叫。友彥最近常常外出,皮膚稍微被太陽晒黑了,肩膀也變寬了,該怎麼說呢?就像個我所不認識的普通男人。那位在雲上踩着優雅步伐,降臨在哥哥身上、擁有美貌的神,不着痕迹的消失了。秋意漸濃,有一段時間,友彥一個人不知道在思考什麼,突然間,他跑去當兵了。代替我、比我早一步,他加入了本地的自衛隊。真教人意外!「哥,沒、沒問題嗎?」友彥不解的回答:「什麼東西沒問題?」每次休假返家,他都邊吃着大碗飯,邊問我學校或電視的事情。可靠、俊美、溫柔,我的哥哥。

我突然失去了相遇的藻屑,失去了神一般的友彥,回過神來時,發現我身邊已經再也沒有人會射擊甜的不得了的子彈了。藻屑不在了,友彥則如字面上所示的,每天過着射擊實彈的生活。傳聞友彥將機關槍拆開解體清理后,瞬間又能將機關槍組回原狀,而且是優雅的「像與機關槍共舞般」。這是某天哥帶回家來的部隊夥伴說的。友彥似乎被大家稱作「機關槍貴公子」,身為妹妹的我,對於這點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所以,

已經——

已經沒有人會再發射糖果子彈了。

不會再有人從我身後丟來礦泉水寶特瓶,或大力主張瘀青是污染造成的了。

不會再有人對我說,去哪裏都好,我們一起逃吧。

我的頭髮漸漸長長、身高變高、手腳也變長,就像和變成男人姿態的友彥交換似的,我變得有女人味了。某天照鏡子時,我意外發現自己竟有幾分神似長發時期的纖細友彥,不禁嚇了一跳。

我打算去上高中。雖然我家並不富有,想必會很辛苦,但是放學后打打工,畢業後去工作,應該總有辦法過得去。班導一直盯着我,擔心我會改變心意。

今天的電視新聞仍不斷報導小孩子被殺的新聞。我發現着種事情在這世界上似乎不是少數,只有能夠存活下來的孩子才能成為大人。那天在警察局的房間裏,老師這樣自言自語着。或許老師過去也是倖存者吧。存活下來而成為大人的老師,今天仍不斷為孩子們奔走;有時成功,有時趕不及。然後對自己的事情保持沉默。

或許我也會變成那樣。

或許我也會裝做沒有暴力、沒有失去、沒有痛苦、什麼也沒有,在某天辛苦得變成大人吧。把朋友的死當成是年輕時代的勳章,當作滿懷同情心在居酒屋喝酒時聊天的話題,我不想變成這種腐敗的大人——我有這種預感它將要發生了。但是,我以十三歲的年紀生活在這裏,周圍也都是拿着拙劣武器、波叩波叩射擊着奇怪子彈的戰士們。我認為,決不能忘了這裏曾經有過存活下來的孩子,以及死去的孩子。

不能忘記。

在遙遠日子的戰死者名簿中,海野藻屑的名字與不知名土地上、不知名孩子們的名字悄悄擺在一起,藻屑被父親殺死了,被那位最愛的、最戀慕的、最期待被疼愛的————親生父親。

這個世界上偶爾會發生這種事情。手持糖果的孩子無法與這個世界對抗。

這點,我心裏明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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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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