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來福走的那天,我們一群人都哭了。我當時特別為來福傷感,聽說他家挺窮的,其實年紀不比我們大幾歲就出來當兵了。記得以前聽我爸說過,有些時候部隊裏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負得特別慘。我不知道來福那張傻乎乎、不會拍馬屁的薄臉皮究竟能否在部隊吃得開——甚至想得更遠一些,他指揮教訓的這一群人,在兩三年後將會邁入高等學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時候,他在哪裏?

這種想法被我媽聽見又會被斥責為幼稚,而我爸則會呵呵一笑來原諒我的愚蠢。

我媽看問題永遠從“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個角度出發。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麼“起跑線不一致”的不公平。你過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沒能努力爬到高人一等的高度去過好日子,是你活該……

而我爸,則會從他那用《參考消息》和政,府內參培養出來的宏觀角度去寬容我這個小屁孩微觀的偏激。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暫時現象,而一個社會對於競爭和效率的追求大於公平,是發展階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過好日子,現階段從宏觀角度來說……

全是廢話。

我討厭他們的冷酷。成人的冷酷。

我只記得來福對我們說,他羨慕我們能讀書。

然後揮揮手,說:“好好學習。”

我哭得一塌糊塗。沈映鶴低着頭,抿着嘴,不說話。

於是,我們正式開始了新學期。

一大早上,余偉就把沈映鶴他們這些坐在後排的高個子男生都叫出去搬書。一摞一摞用塑料繩捆紮的新教材被他們運進教室,我很興奮。

每個新學期發教材,我都興奮。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這德行,教材是從第一排往後面傳的,我那時候很羨慕前排的同學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權——剔除掉所有頁邊折損或者有污點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給自己,剩下的傳給后桌——然而後來我的一個小夥伴萬分苦惱地說,她當時被分到一本破了的書,於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繼續往後面傳,被老師批評了。

當眾批評。然後班裏面一個很受老師喜愛的男孩子站起來,主動領取了那本破書,得到了全班的熱烈鼓掌和老師的表揚,哦,還有一朵小紅花。

我那個小夥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着我,很認真:“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朝那個男生要那本破書,他不給!這樣下去,老師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為她難過。

被老師記仇,還是一輩子,多可怕啊。

後來我也不知道那本破書的歸屬,是不是被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帶回家用相框裝飾起來了。

教材不便宜。作為消費者,怎麼會搶着要一本破書?維權意識真他媽差。

我正在胡思亂想,書已經發到了手裏,愛不釋手地翻看,感覺到沈映鶴很詫異的目光。

“怎麼了?”

“你……第一次看見高一的教材啊?”

“對啊,不是剛發下來嗎?”

他聳聳肩:“對,對,沒事了。”

然後,我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武器——捲成筒后包裹上廢報紙的舊掛歷。

我不喜歡文教店販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書皮紙。書皮只能有三種——棕色牛皮紙、白色掛歷紙、藍灰色繪圖紙。

除了掛歷紙外,另外兩種嚴重仰賴你父母的職業屬性,而我爸媽的工作性質,估計能拿到的只有發票賬本和政,府工作報告,而這兩種是斷然不能拿來包書皮的。

當我喜滋滋地打算開工的時候,看到了沈映鶴那副眼珠子幾乎要掉在桌面上的驚訝表情。

“沒見過包書皮啊?”

“你從哪個年代過來的?現在你還包書皮?”

“我不喜歡書磨損得髒兮兮的。”

“花拳繡腿。”

“你管我?!”

我慢慢從書包里掏出剪刀和透明膠,沈映鶴的嘆息也越來越沉重。

包好了之後,拿出鋼筆慎重地準備在封面上寫標題和班級姓名,我虔誠得就差凈手焚香了,突然想起來我的字寫得很醜。

以前包書皮都是我爸給我寫名字的,我爸寫字特別好看。我說了,他放假在家的時候就喜歡養花養鳥寫毛筆字,跟離退休老幹部似的。

我的筆尖懸空很久,終於被我放下來。

“怎麼不寫了?”

“我寫字不好看。”

“形式主義。寫上書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別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還想拿相框裝起來啊?”

和我當年對那本破書的惡意揣測如出一轍,我笑了,把沈映鶴嚇愣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時光”,所以很激動地揪住他的袖子,“沈映鶴,你幫我寫吧,你好像寫字很好看啊。”

沈映鶴被恭維了后就不好意思繼續譴責我的形式主義,別彆扭扭地拿起鋼筆。

“寫得不好看不許怪我哦。”

不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寫吧寫吧。”

於是,他大筆一揮。

“英語”。

空兩行。

“實驗中學”。

“一年五班”。

“沈映鶴”。

然後,我們倆面面相覷了很久,他臉紅了,撓撓後腦勺。

“那個……一不小心寫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順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還有塗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麼,反而有點兒高興。

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心裏輕飄飄的。

“就這樣吧,”我把書收進桌洞,遞給他下一本,“接着寫,寫誰的名都行。”

余偉指定了臨時班委——就是讓大家舉手自薦。沈映鶴毛遂自薦當了體育委員,而方勺安則被余偉指定為學習,委員——我不知道小白臉原來入學成績那麼好。

班長憨憨厚厚的,臉很黑,也是男孩,叫屠畫。

沈映鶴堅持認為這是余偉的陰謀,因為全班只有屠畫比他還黑,這樣余偉以後和班長一起站在講台上,就能襯出嫩白的膚色。

方勺安依舊面色沉靜如水。他就坐在我和沈映鶴這一桌的右前方,隔壁一組的倒數第二排。沈沛瑜猶如小媳婦一般坐在他身邊,沈沛瑜的那個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潑辣女孩,坐在沈沛瑜身後,和我一樣是最後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時候的一幕幕,傻笑起來。

第一堂課就是熊四成的數學課。他長得又瘦又高,架着一副眼鏡,膚色很白,眼睛細長,顴骨有點兒高,看起來……有點兒刻薄。

而且很冷,和余偉完全相反,根本不笑。我抱着看熱血友情大團圓的心態等來熊四成的開場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熊四成,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教大家高中數學。”然後翻開書,“今天我們來進行第一章的第一節,給大家介紹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沒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來上課的,你以為演電視連續劇啊?”沈映鶴瞟了我一眼,從書包里掏出數學書。

同一版本,但卻是用過的舊書,當然,沒有包書皮。

於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大書包里裝的都是些什麼——用過的教科書、練習冊、演算本。

“為什麼是舊的?”

“假期的時候提前學了高一的課程,所以先買了,”他隨意地翻了翻,補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補課了,或者自學。聽說,像高堂清他們幾個搞競賽的,好像還要提前學一點兒大學的基礎物理和數學分析呢。”

我不知道高堂清是誰,也沒有問。只是當沈映鶴也不聽熊四成講課就開始自顧自地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學練習冊》的時候,我悲哀地發現,我無意中闖入了那美剋星的超級賽亞人國度。

大部分人都提前學過。

於是,我無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極端,分子。

翻開新買的漂亮筆記本,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兒,我開始認真地抄黑板上熊四成給出的集合定義。

“那東西都沒用,書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費時間。”沈映鶴頭也不抬,就甩給我這麼一句評價。

“我樂意。”臉上有點兒掛不住。雖然我知道他說得對。

“好心提醒你,無用功。”他聳聳肩,繼續做他的題。

我知道沈映鶴這種提醒是為我好,可是我那點兒差生的自卑心理讓我不想承認。有時候寧肯別人在心裏笑話我不懂高效的學習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對我說,哎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學期一開始,我就知道,沈映鶴是個尖子生。

也許因為他破破爛爛的書都被吸走了一精一華。

也許因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讀》。

也許因為他在報到那天聽到一班、二班時候不屑又嚮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點兒沒得到,會令人不忿,而差得很遠,就會令人平靜。所以,我平靜,他激動。

而後來的後來,沈映鶴終於不害怕會傷到我的薄面子,承認,他也是從一開始就判斷出我不會是個尖子生。

我問為什麼。

他不正經地哼了一聲:“因為你包書皮。”

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試。

我前一天晚上還像煞有介事地複習了一下,我爸特意給我端了杯牛奶,放到桌邊,說:“輕鬆應戰。”

都應戰了,還輕鬆個屁,被誰一炮轟了都不知道。

可實力的差距不是臨時抱佛腳能夠彌補的。實驗似乎特意要給我們這些因為非典導致中考題目難度降低而佔了便宜的學生一個下馬威。這套摸底卷子,我完全找不到北,徹底考崩了,從頭髮絲糊到腳指甲。

並沒有分考場,也沒有隔位就坐,考試的時候沈映鶴就坐在我旁邊,答題飛快。也許是學校料到這群尖子生會賭上各自的榮譽來應對這次考試,不會跟陌生人聯手作弊。

所以,當我還在對着選擇題冥思苦想不知道蒙哪個答案比較好時,沈映鶴已經早就翻頁去做計算題了。

他翻頁的聲音,讓我心碎。

交上最後一科化學的卷子,我伏在桌面上,沈映鶴喝了口水,問:“怎麼樣?”

屁,我卷子上的空白你又不是沒看見。

我不理他。

他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發現他已經開始做題了,在演算紙上勾勾畫畫。

剛開學你他媽哪兒那麼多練習冊啊?何況,這可是剛剛考完試啊!

我終於徹底被打敗了,站起身:“讓一下,我去廁所。”

他站起身,眼睛都沒離開演算紙。我心煩,一路小跑去廁所排隊,回來的時候,拍他肩膀:“起來,我進去。”

他突然大叫一聲:“我靠,我就說算的不對嘛,果然還是錯了。”

“什麼?”

“物理最後一道大題,就是讓設計實驗測不規則啤酒瓶容積的那個,我的答案有漏洞,但……”

我戴上了耳機,伏在桌面上睡覺,把他的科學狂想關在另一個世界。

你,你們,都去死吧,牛頓、萊布尼茨與愛因斯坦都在另一個世界等着你們,把地球還給我們這些弱小的生物,謝謝。

成績出來得太快了。用余偉的話說,初中物理那點兒知識,他基本上掃一眼卷子就能判出我們的總分。

每發下來一科成績,我連看都不看就對內摺疊塞進書包。我從來沒有那樣深切地理解過大雄同學——他當年費勁巴拉地要求機器貓幫忙處理零分考卷,看起來很傻很天真,其實心裏是多麼痛啊。

沈映鶴下課出去打球了,和他那幫剛剛認識的哥們兒,所以發下來的卷子都明晃晃地攤在桌面上沒有人收,一科又一科,看得我青筋一跳一跳。

沈沛瑜則很狗腿地跑到我旁邊跟我沒話找話地攀談,話題圍繞着我們兩個究竟誰考得比較慘——然而,她的眼睛始終尋找着機會往沈映鶴桌面上的卷子那裏瞟。

“想看他考了多少分啊?”

沈沛瑜臉紅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然後迅速地瞟了一遍分數,好像在默背一樣,然後立刻抬起頭,“其實不是為我自己,我想幫方勺安比較一下到底他們倆誰的分數比較高,咱班頭說好像就他們倆成績格外突出……你別誤會,方勺安才沒有介意呢,是我自己要過來看看的……”

我都快笑岔氣了,沈沛瑜終於停下前言不搭后語的解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沈沛瑜完全沒必要瞎忙乎。排榜的速度比出成績還要快,放學前,我們就人手兩張打印版的成績排行。一張是入學成績,另一張是摸底考試成績。

於是現在我連大雄都不如,他尚且能把零分考卷藏起來,而我的那幾科成績就明晃晃地掛在全班56個人眼前,還好現在大家還不熟,誰也不認識誰。

我,趙雪硯,入學成績37名,摸底考試成績46名。

方勺安,入學成績第一名,距尖子班分數線只低了0.7分,這次摸底考試是我們班的第二名。

沈映鶴,入學成績第二名,距尖子班分數線只低了0.9分,這次摸底考試是我們班的第一名。

是全班第一。

我同桌是全班第一。

我側過臉,很真誠地說恭喜。

他笑笑,說,這算什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次摸底考試而已。語氣中有種低調的驕傲。

然後,他的眼睛掃過我的成績,沒有說什麼。

我很高興,他沒有安慰我。

我始終記得沈映鶴對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時候的表情。所以我在笑話了沈沛瑜替方勺安瞎操心的行為之後,自己也咕嘟咕嘟冒着傻氣地跑到余偉面前,朝他要學年大榜。

“什麼學年大榜?”余偉有點兒詫異,聲音很大,周圍的值日生都朝這邊看。我非常不好意思,慌不擇言,急聲說:“你小點兒聲!”

我估計我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對老師喊“你小點兒聲”的學生,而余偉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被訓斥后竟然聽話地點點頭放低音量的老師。

“你要學年大榜?”

“對,”我點頭,“就是包括了尖子班一班、二班,大家在一起排榜的學年大榜。”

“好像是有……不過你要那玩意兒幹嗎?開學大會上不是說了嗎,每個班級在分班的時候都考慮了公平因素,所有班級學生的入學成績平均分差距不超過1分,你不會是想要驗證一下吧?”

那我可真有閑心。我翻了個白眼:“不是,老師,我就是想看看我們跟一班、二班的差距在哪裏。”

余偉像看智障兒一樣盯着我,拽過我們班級的排名掃了一眼,估計是為了看看我的水平,然而結果讓他更加迷惑了。

“你還挺有國際眼光的哈……不過,我建議你攘外必先安內,你還是先在咱們班把成績提升到……”

“老師,”我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不是我要看,行了吧?”

他想了想,突然一下明白了,笑起來。

“啊啊啊,我懂了。行,我去辦公室要一份哈,你等着。”

於是,我順利得到了這份長達六頁的全校前三百名的成績排名。

前30名的成績,咬得那叫一個緊。

第一名叫葉知秋,這個名字我喜歡。第二名就是沈映鶴提到過的超級賽亞人一號高堂清,比他低了1分。閔思思的名字排在第13位,緊隨其後的就是沈映鶴,位居第14,分數比閔思思低了1.5分。他後面就是方勺安,比他低2分。再往後面是兩個女生並列第16名,和第15名的方勺安分差比較大,一個叫劉懿言

一班、二班果然很厲害。總校一共12個班,而前五十名,被一、二班佔去了29名。

我不禁對沈映鶴、方勺安他們這些以普通班同學身份闖入前五十的傢伙肅然起敬。

當然,這份三百名的大名單里,沒有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名單像獻寶一樣地遞到了沈映鶴手上。

“這是什麼啊?”

“學年大榜啊。”

他貌似不在意地掃了一眼:“哪兒弄的,給我幹嗎?”

我氣結,懶得理他,往自己桌上一摔,拎起抹布去擦黑板。擦到一半,回頭看,鬧哄哄的班級裏面,有個角落,一個男孩正偷偷摸摸地斜眼瞟着我桌子上的名單。

這個彆扭的傢伙。

要說我自己一點兒都沒難過,那是假的。考上實驗的那點兒廉價的小興奮都隨風飄散了,就剩下我自己一個風中凌亂。

晚上我爸問了我成績,我很不好意思地交上成績單。當然是兩份一起,我想要向他表明:第一,我入學成績就差,37名,中下游;第二,連他自己都承認我的入學成績存在相當一部分撞大運的成分,現在我們將這些虛假繁榮剔除掉,我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摸底考試中的46名。

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希望他在看到成績單的時候能理解我的苦心和所有說不出口的話。

然而,實際情況比我想像的還好。

我爸把兩個成績單看反了,還很激動地說,你看看,你進步了九名呢!

就沖這眼神兒,我覺得我也應該對我爸更好點兒。

不過,唯一知曉真相的我自己還是在看到我爸書桌上面的唐詩宋詞集的時候傷感了。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還正好翻到最喜歡寫無題詩的李商隱同學的那一頁。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其實,我不知道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就是一下子被擊中了。古人真厲害,不管他們實際想說的是什麼,限制在一行最多七個字裏面,讀者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

我覺得,我的確是偷了別人的實驗。高處不勝寒,我已經預感到自己冰凍的未來了。

我唯一不該做的就是在電話里跟我媽提到了這件事。她完全無法理解我婉轉的小心思,對着電話大吼:“是個人就應該因此想到要發奮讀書提高成績,就你能聯想到自己來錯地方了,你說你有沒有點兒出息?我問你,那你應該去哪兒?!”

晚上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畫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間的分機。我爸正在客廳看電視,應該聽不到。

我撥過去,撥號音剛結束,就被接了起來。

“您好,”我媽的聲音依然很有一精一神頭兒。但是我覺得很奇怪,她的手機沒有來電顯示嗎?打電話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說什麼“您好”啊?

“媽?”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哦,是你啊。”

原來她在等客戶的電話,手機剛響,就接了起來,根本沒看是誰。

“怎麼了,什麼事兒?”

我躊躇再三,終於把道歉的話說了出來:“媽,今天是我不對,我……”

她打斷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麼,你要是就為這個,那沒必要。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點兒心就行了。我先掛了,我這邊還有事,我怕一會兒客戶電話打不進來。”

我長嘆一口氣,我媽還是我媽。

可能是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快,她放慢了語調:“今天沒時間,我明天給你往家裏打電話吧,你開學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麼再囑咐囑咐你吧。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兒了,補課班也好,以後的發展和目標也好……”

她停頓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亂,反正我是沒聽懂她到底想要說什麼。

“媽。”

“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

“說!”又急上了。

“我不想換班,我們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別瞎操心行嗎?”

她半天沒說話:“行,你自己看着辦吧,咱倆改天再談。我掛了。”

我長出一口氣。

腦子裏出現的竟然是沈映鶴的臉。

他笑嘻嘻地,像是開玩笑,很隨意,但又非常真誠。

我們坐同桌吧。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各自想要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許那已經都不重要了。我以幸運兒的身份進入了一個並不屬於我的學校,背後的家庭也很快會重組為我不熟悉的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從擴大的縫隙中掉了下去,誰也沒發現我不見了。

最容易令人感到溫暖和驚喜的是陌生人,因為你對他沒有期望。

最容易令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親人,因為你愛他們。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個陌生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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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然眾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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