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饒有興緻地朝我們這群新生張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品評的,是高二的學生,純白色校服。
饒有興緻地朝自己班級和隔壁班級同學張望,互相之間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學生,淺藍色校服。
相處的時間越長,對自己人的興趣越大。
我們這群雜牌軍在主任的指揮下混入純白淺藍的人海,彷彿一頭扎進了廣袤的天空中。書包里空空的,因為教材還沒有發下來,裏面只有幾張演算紙、一個筆記本、一個鉛筆盒,還有一台相機。然而當我遠遠地瞟到沈映鶴並朝他打招呼的時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書包。
很充實的樣子。
“你背什麼來了?炸,藥包?”
對我這個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彎腰低頭,擺出一副“不可說不可說”的神秘表情,豎起食指在嘴邊發出“噓”的聲音。
他一口氣吹在我臉上,然後嘿嘿一笑轉身排隊去了。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耳朵有點兒發燒。
不遠處有一個穿着純白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學姐靠在燈柱上看我,清秀白凈,嘴角帶笑。我不清楚她剛剛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反常,所以心虛地從她的笑容里看出點兒意味深長。
我尷尬地朝她咧咧嘴,權當是跟前輩打個招呼。
“新生吧?”她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蠻好聽的。
“學姐好。”我點頭哈腰。
“喂,方覺夏!”一個肩上披着細碎中短髮的女生跑過來,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見沒,那邊,有個高一新生染了一腦袋紅毛,莫西幹頭,棕紅色,特正,左耳朵上還戴着耳釘,倍兒帥!”
那個叫什麼夏的學姐把目光從我身上收回來,很認真地說:“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啊。”
“你幹嗎呢你?”我還在原地傻笑,抬頭就看到沈映鶴興沖沖地跑過來找我了,“隊伍都快排好了,你還在這兒瞟誰呢?”
“喂喂!”我激動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畫畫地想要跟他講剛才聽到的那句話,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發現那個學姐又在遠遠地看着我們笑而不語,彷彿教導主任躡手躡腳地在捉姦。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滿滿的都是羨慕。
我被自己詭異的念頭嚇到了,光低頭琢磨,忘記了手正狠狠地掐在沈映鶴的胳膊上。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一點,趕緊撒手道歉,他卻擺出一副嬌羞的表情,細聲細氣地呵斥道:“色狼!”
我攤手:“我真冤,沒佔到什麼便宜,就被誣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開學第一天就互相調戲的男女同學實在有傷風化。
沈映鶴滿臉通紅地說:“排隊!”
然後,我就跟在他屁一股後面朝着五班的隊伍走過去。抬起頭,黑色T恤擋住了我的大半視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悠悠的,不過晃得很有節奏感。
我並不是一個很活潑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隊伍裏面,我也沒什麼興趣主動跟前後左右的新同學打招呼做自我介紹,當然如果有人願意起這個頭兒,我一定是那種樂於捧場、不吝微笑的群眾角色。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沈映鶴,我就覺得特別親切,雖然一點兒都不了解,卻有種上輩子我們就認識的熟悉感。
我從書包側面掏出相機,舉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個方向狠狠地亂拍了七八張。
我在揚聲器里響起主持人銀鈴般膩人的嗓音時,我低下頭認真審視剛剛拍到的幾張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寫,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群面無表情的同學中間,有個極漂亮的女孩子歪着頭,帶着微微好奇又極力掩飾的表情,注視着她斜前方不遠處一個極漂亮的男孩子。
還有一個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長着一臉青春痘,抬起一隻腳試着去踢前面那個男生的屁股。
竟然還有閔思思,低垂着頭,面無表情,只能看到小半張側臉。就在她沒注意到的斜前方,有個好看的男孩轉過頭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個學姐。一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學中,只有她沉默而嚴肅,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專註地看着什麼人——可是她注視的那個人並不在我的鏡頭裏。
突然聽到鴿哨的聲音,附近居民區的鴿子呼啦啦成群結隊飛過頭頂。我仰頭,看到一方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建築物的遮蔽,純粹的藍,令人窒息。
我輕輕地把相機攬進懷裏,不知怎麼開始有點兒感傷。
我的相機好像是上帝的眼睛。我們在人間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圍的一畝三分地,它卻能站在高處捕捉到所有人轉瞬即逝的微妙瞬間,然後讓那些背後的故事露出一條細細的尾巴。
可是我抓不住
“嘆什麼氣啊,開學第一天,忒沒朝氣了吧?”沈映鶴在我身邊,不敢大聲講話,聽起來口氣賊溜溜的。
我把相機遞給他,他開始一張張地翻。
“這就是你剛才照的?”
“對啊,看出點兒什麼沒有?”
他把臉貼近了相機。
“你那張油汪汪的臉,離我屏幕遠點兒!”
沈映鶴聞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臉蛋緊緊貼在了屏幕上,貼完左臉貼右臉,看我氣得直翻白眼,才高興地笑了。
“你拍的亂七八糟的,能看出什麼來呀?”
我搖頭:“單純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說,這裏面有什麼?”
“故事。”
“什麼玩意兒?”
我一把搶過相機翻到那幾個人的照片,把角落裏面的細枝末節和眼角眉梢都描繪給他看。
“你不覺得這幾個人背後都有故事嗎?”
他也很認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輕蔑的口吻說:“也許只是你想像力過於豐富。”
我正要抓狂,他又深沉地來了一句:“也許真的有。”
沈映鶴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又恢復了大大咧咧的笑容。
“你說,大家來參加升旗儀式,是不是都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時不容易見到或者能見到卻不敢明目張胆注視的某個人哪?”
我被這句一口氣通到底的話鎮住了,然後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儀式是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我來參加的目的很純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這個話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後的幾分鐘裏面,我一直陷在他的話里出不來。
雖然我從來不曾親身體會過,但是也知道,有時候課間操和升旗儀式是很多人最為期待的。茫茫人海,他們總是能尋尋覓覓地將目光定位到某個人身上,將冗長無趣的儀式變成一場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獨家記憶。
“所以最幸福的,還是在身邊啊。”
我前言不搭后語地感慨了一句。
然而沈映鶴嘿嘿一笑,接過話茬兒:“小爺我一直都在啊。”
我沒有駁他面子,轉頭微笑。
主席台開始一片混亂。各個班級的家長代表上台抽籤選擇班主任,我百無聊賴地低頭玩相機。
翻到沈映鶴的那張,忍不住笑出來,歪頭仰視身邊臭着臉的沈映鶴。
也許是側面的角度彌補了小眼睛的劣勢,挺直的鼻樑和深刻立體的骨骼構架讓他這樣看上去遠比正面好看。我想都沒想,抓起相機就照,那一刻,陽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時機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聲吸引了包括沈映鶴在內的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勢,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一行為。
“你……”沈映鶴面色尷尬。
“我……”我突然鎮定下來,“同學,你讓一讓,擋我鏡頭了。”
……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沈映鶴耷拉着眼皮譏諷地看着我,往旁邊一閃身,剛才被他的腦袋擋住的大太陽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燦爛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我們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教物理,叫余偉。
排隊進教室的過程中就聽到很多家長不滿的抱怨聲。
“剛才穿亞麻連衣裙那個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籤,也不徵求意見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誰的家長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這麼個新分配的小老師,還是男的,能管好班級嗎?第一次教課,什麼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長相就鎮不住這幫學生。這班級要是亂套了可怎麼辦哪。”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後,我也會成為這樣為了子女成天瞎操心、毫無邏輯和涵養的大嬸嗎?
又或者,富有邏輯,富有涵養,可是從不為子女慌亂,就像我爸我媽?
我突然轉過頭去看沈映鶴。教室的座位並沒有分配,大家都是隨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邊。那一刻,我腦子裏面有個荒謬的問題,這個男生要是當爹了,跟兒子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呢?
這教室裏面每一個用淡漠表情掩飾期待和興奮的孩子,每一個自以為站在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個充滿了各種期望和目標並志在必得的未來贏家,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假期見各種親戚,被大人摸着頭誇獎,他們說,哎喲,實驗啊,進了實驗不就等於一隻腳踏進北大、清華了嗎?
我笑。
當年的劉懿言,在我們心裏,也等於是一隻腳踏進了實驗。然而真正決定命運的,是另一隻腳。
我輕輕地嘆口氣。
沈映鶴轉過頭:“你怎麼了?”
我大腦短路,脫口而出:“你說,你要是當了爹,是什麼樣子啊?”
他滿面通紅,我也是。
這是怎麼了?我發現,自從考上了實驗,我的智商原地不動,情商卻朝着尖子生靠攏,穩步下降。
很長時間,余偉在講台前整理各種即將分發的資料,班裏新同學竊竊私語互相介紹,我們卻像兩尊石雕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尷尬地偏過頭去看窗外陽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長們的時候,他突然很認真地說:“保守估計,那應該取決於孩子他媽是什麼樣的人。”
“實驗中學新學期,新生活,暨2003級新生入學歡迎儀式,現——在——開——始——”
我突然發現,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人,朝着三個不同的方向,開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笑了,他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剛參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試。
“你腦子裏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他皺着眉頭,半張臉貼在桌面上,轉頭看我。
“沒有啊,”我辯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們大家幾十年後的樣子。”
他不再用鄙視的目光鎮壓我,眼神飄向窗外,好像也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可能會像我們的父母吧,”我繼續說,“畢竟是遺傳嘛。”
沈映鶴搖搖頭:“那樣多沒勁兒。”
“什麼?”
“我是說,人就這麼一輩子的時間,你前半輩子觀看你父母的生活,後半輩子還要再模仿複製一遍——你虧不虧啊?”
我默然。話是這麼說,可是誰能擔保我們不重蹈覆轍?也許父母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沈沛瑜無聊,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有理想和憧憬,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愛情,就像此刻的我們。
可是最終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高估了自己的創造力和運氣。
就像我爸我媽曾經那樣反叛而浪漫的婚姻——榮辱與共,死於非命。
“不過……”沈映鶴轉過頭來看我,笑眯眯的:“你這女生真挺好玩兒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說我好玩兒。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後,我對着各大公司網申系統的ope
i
gquestio
s(開放式問題)發獃,這些變態的國企、外企總是要求我們用100字左右來形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是語塞。
我有時候開朗,有時候木訥,有時候認真,有時候懶散,有時候熱情,有時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絲壓倒性的鮮明特點。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有一天下午,熱氣騰騰的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有個第一次見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懶洋洋的語調瓮聲瓮氣地說,趙雪硯,你真挺好玩兒的。
余偉敲敲桌子,咳嗽兩聲,開始講話。
他說,歡迎大家來到實驗,大家對這所學校有什麼問題的話盡……量不要來問我,因為我也是新來的。
我們笑,他也露出靦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講出一個開場笑話,如釋重負。
余偉的頭髮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顯,略長的半邊劉海兒讓他看起來有些像農村版謝霆鋒。他的眼睛和沈映鶴一樣小,我有時候很難找到他目光的焦點。
在沈沛瑜介紹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後,他開始讓大家記錄開學時間、第一天上學需要上交的教材費學費班費、新生軍訓的安排……大家拿出紙筆刷刷地記,我用餘光無意中捕捉到沈映鶴寫字的樣子。
不知道這是不是尖子生的獨特魅力。哪怕是一個站在牆角其貌不揚的眼鏡男,佝僂背,兩眼無神,只要一坐到書桌前開始寫字算術,那種姿態就散發著一種專註的霸氣,何況是沈映鶴這種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頭,整個人被陽光和陰影一分為二,眼睛低垂,沒有駝背,握筆姿勢正確,下筆如飛,字跡清雋,這樣的姿態,偏偏不知哪裏又有點兒漫不經心的懶散勁兒。
我輕輕把相機打開,將照相聲音調為靜音,剛剛鬼鬼祟祟地舉到一半,他就皺着眉轉頭看我:“你怎麼跟狗仔隊似的?”
“能不能別這麼自戀?你以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麼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幹嗎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詫異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眼鏡片反光,明晃晃的,我倆趕緊閉嘴。
她轉回頭繼續寫字,我很小聲地學着剛才沈映鶴的語氣:“我怎麼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繼續認真記錄繳費清單,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行雲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點兒尷尬。
過了不到半分鐘,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幹嗎呢?我給你機會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這回,大半個班級都回過頭來看我們
余偉看到了,嘿嘿一笑,“喲,相機都帶來了?也別光拍一個人,給老師也照一張!”
全班開始大笑,起鬨。我臉紅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給余偉照了一張。他擺着V字手勢笑出一口白牙,活脫兒就是個歡樂的農村青年。
然後在余偉的號召下,全班同學扭過頭朝着我的方向微笑(當然也有很多木訥靦腆的同學絲毫沒笑,目光苦大仇深),我們有了第一張合影。
摸底考試的風潮過去,九月正式開始。
九月是多麼美好的月份,天氣涼爽,空氣清新,周杰倫發新專輯。
如果不是所有的升旗儀式上,主持人總要提到這句欠揍的“金秋九月,金風送爽”的屁話。
但是的確,秋高九月,金風送爽。一切都金燦燦的,我的呼吸也格外暢快,趴在桌子上呆望窗外陽光燦爛,天下太平。
不過我必須要承認,九月最令人不爽的,就是新學期。課程對我來說,有那麼一點點難。
所謂“一點點”的意思就是,上課時候,聽聽全懂;做卷子的時候,做做全錯。
我覺得我都聽懂了啊,那些定義,那些定理的推導,都清楚得很嘛,為什麼一做題就犯傻呢?
實驗沒有給學生統一征訂練習冊,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問過沈映鶴,如我所料地受到鄙視。
“學校沒有義務給我們安排指定練習冊啊,市場上那麼多,你自己根據水平去挑就好了,根據能力,愛做幾本就做幾本。話說回來,如果他訂了統一練習冊,但是是我不喜歡的類型,那我也不會做,白白花錢。”
我只好沉默。
不過,每科老師都會下發海量的練習卷子,但是學生是否按時完成了,老師也不過問——他們上課會選擇性地講講卷子上的題,方式就是“大家注意下第5題,其實有種簡便算法,我們假設……”
我連不簡便的算法還沒學明白呢,他們已經開始跳過這一步,走上了捷徑。而我會做的那些題,都不在他們的提醒範圍之內。他們也不關心我做沒做。
地理老師是個年輕女人,聽說是個新老師。作為文理分科前頗受歧視的“副科”(歷史、地理、政治)教師,她第一堂課就用了二十多分鐘端正我們對文科的偏見。
“實驗的很多同學從小就認定了學理科,對文科絲毫沒有了解,只認為那是理科跟不上的人才學的,我覺得這種認識都很膚淺,文科其實也很不容易學,只能說各有側重……”
我在下面拚命點頭。
沈映鶴正在翻英語卷子,側過臉瞥我一眼:“你想學文啊?”
我愣了愣,還真是沒想過。
“我就是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文科本來就比理科沈沛瑜,有什麼道理啊?”
我怒,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怒什麼,文科又不是我媽,我捍衛它做什麼。
“那麼沈沛瑜,你為什麼不去學”
“因為我想造原,子彈玩,你管?”
我……的確管不着。
後來我想了想,也許是因為同樣身為實驗的弱勢群體,我不自覺地對文科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戰友情誼,好像抬高了文科的地位,就等於抬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詭異的邏輯,莫名其妙的榮譽之戰。
“我說真的,別學文科。”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以為話題都結束了,他突然又飆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接了一句:“嗯,我不學文。”
然後他笑了,沒有看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他的英語卷子賣笑。
他專心寫字算題的時候,特別好看。
後來,地理老師開始進行正式的教學內容講授——地球運動。
我聽得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是我的智商問題,還是她的教學水平問題。我發現文科的確比理科難,因為連物理我都聽懂了,可是我聽不懂地理。
講到近日點、遠日點的時候,地理老師停下,笑眯眯地問講台下心不在焉的同學們:“咱們實驗是不是有不少競賽生啊,有沒有物理好的同學知道開普勒三大定律?”
班裏面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沈映鶴懶懶散散地舉手了——我強烈地感到那副懶散的樣子是裝的,肯定是裝的!
他放下英語卷子,站起來說:“這三條定律應該是17世紀初開普勒發表在他自己寫的書裏面的。第一定律又叫軌道定律,是說所有行星繞太陽運動的軌道都是橢圓,太陽處在橢圓的一個焦點上。”
我當時很想拽拽他的袖子問問,那個開普勒還是開普敦的(我沒聽清),憑什麼這麼說啊?而且,橢圓……一共有幾個焦點?
第二個定律就是面積定律,也就是說,對於任何一個行星來說,它與太陽的連線在相等的時間掃過的面積相等。”
說到這兒,他跑到講台上畫了一個橢圓,太陽,地球,連了幾條線。
“形象點兒說,用S代表太陽,E代表地球,就是在面積上,SAESBESCE。”他撓撓後腦勺,“這個的證明涉及角動量的問題,不廢話了。”
謝謝你。我在心裏感嘆。
“第三定律是在幾年後才發現的,應該是叫周期定律,也就是所有行星的軌道半長軸的三次方跟公轉周期二次方的比值都相等。”
後來他說的話,我就完全聽不懂了。
一涉及數學公式,我就dow
機(死機)了。
結束的時候,他還頗為謙虛地說:“估計很多同學都知道這三大定律,其實我的理解也不全面,班門弄斧了。”
我靠。
他坐下之後,繼續做英語單選,一臉嚴肅,好像根本沒看見講台前既興奮又嚴陣以待的地理老師。地理老師對他大加讚揚,他卻好像沒聽到一般。
可是我發現他抿着的嘴角,努力壓抑着上揚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剛才很拽。”我非常體貼地說。
於是,他終於面紅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趙雪硯,我跟你沒完。”
變本加厲,窮凶極惡,喪心病狂。
我說的是此刻的地理老師。
沈映鶴的表現好像踩了她戰鬥模式的開關,為了表現她不輸於這群高一毛孩子的專業知識,她講的課直奔天書而去。
“她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感嘆。
“其實,地理是理科。如果你大學時要修跟地理有關的,氣象學、地球空間科學、地質學……通通都是理科。”他一邊轉筆一邊說,順便還答了一道單選題。
我覺得沈映鶴的一系列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在絕我的後路。
不過在實驗上課的這兩個星期,有件事情讓我很憋悶。
以前在十三中上課的時候,課堂氣氛很輕鬆(也許是因為沒幾個人聽),如果聽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皺着眉頭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師,他就會仔仔細細地再講解一遍。
可是現在,我不大敢舉手說自己沒聽懂。安靜的課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話。
這是很小家子氣的行為,我知道,雖然本來我在這個班裏面就沒什麼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實驗老師的特點就是,書上有的東西,他們基本不怎麼講,我也習慣了自己看書預習。不過,他們上課會引申出來很多定理和簡便公式,搞得我壓力很大。
不到一個月,我就發現我從聽聽全懂變成了聽聽半懂。
我很着急。雖然還有一個多月,可是期中考試就彷彿秋後問斬的劊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着我的小細脖子砍過來。
熊四成的數學課講得旁若無人,夢遊一般。雖然沈映鶴評價他的課講得不錯——估計是針對他們那樣的水平來說的吧,反正我不喜歡他。
終於在他又一次一筆帶過某個定理的證明時,我絕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嘆了口氣。
一邊在做練習冊的沈映鶴突然頭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師,我沒聽懂,你把證明推一遍可以嗎?”
我猛地抬起頭看他,沒聽懂?他根本沒有聽課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地彎起嘴角。
我突然心裏一暖。
熊四成詫異地看他,那張白臉上終於有了點兒像活人的表情。
然後緩慢地轉過身,在黑板上推導公理推論3的證明過程。
我趕緊抓起筆往筆記上抄,眼睛有點兒熱,說不出來為什麼。但沒有對他說“謝謝”,說不出口。
相反,余偉就可愛得多。
雖然沈映鶴不是很喜歡聽他講課,嫌他講得太沈沛瑜又啰唆——當然其實沈映鶴並沒有這樣說,一切只是我的猜測。他從來不會刻意賣弄自己對於高難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這種需要平和派教師的人面前。
余偉每每結束一個知識點都會巡視全班,用一副有點兒欠揍的表情。我就會在這個時候朝他擠眉弄眼,表示我沒聽懂,然後他就會重新講一遍。
而且絕對不會難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歡他。
後來有段時間,很多老師都覺得沈映鶴在故意搗亂。尤其是熊四成,他看沈映鶴的眼神越來越古怪——想來一個上課不怎麼聽課的尖子生屢屢高喊自己聽不懂讓他重講,除了故意作對,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終於在沈映鶴又一次喊自己聽不懂之後,熊四成把粉筆往講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鏡,右手合上講義,薄唇輕啟打算要說點兒什麼。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也很大聲地喊了一句:“老師,我,我,我,我也沒聽懂!”
他呆住了,然後咽了口口水,慢悠悠地轉過身,重新把那道題講了一遍。
最後頗有深意地盯了我們兩個半天。
沈映鶴頭也沒抬,撇我一句:“你看,說不懂也沒什麼難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後來沈沛瑜跑過來跟我聊天,提起沈映鶴,嘿嘿笑了半天,說:“我也很多聽不懂,所以我那段時間也很感謝沈映鶴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題,正好也是我不敢問老師的。”
那個被沈沛瑜喊作宋子涵的黑丫頭她也湊熱鬧奔過來說,“對啊對啊,沈映鶴好帥啊,每次他說他聽不懂,我都很想在後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聽不懂’!”
旁邊很多人附和,我才發現,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原來這麼多人聽不懂。
但心裏還是有點兒不是滋味。我很想告訴他們,沈映鶴並不是真的聽不懂,他也不是為了造福社會而假裝不懂。
他是為了我。
小家子氣又泛上來,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鬱悶什麼?
於是上課的時候,我偷偷給他傳字條,也許因為當面說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會自己問老師的,如果還是聽不懂,我就問你,你給我講,好不好?省得老師誤會你搗亂。”
他盯着字條,揚揚眉毛,有點兒詫異。
我以為他沒明白,抽出一張紙打算再解釋解釋的時候,他突然說:“直接說話多方便,你寫什麼字條啊,不嫌累啊?”
我挫敗地趴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恥地帶動下,沈沛瑜他們也漸漸習慣在課堂上舉手讓老師講的慢一些、細一些。班裏的氣氛似乎輕鬆融洽了許多。
我的心裏也輕鬆了許多——好像終於把這個不知情的傢伙從聚光燈底下搶回來一樣。
可他還是很耀眼。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方勺安,卻很大方地跟沈映鶴開玩笑,班裏的男生也常常摟着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個很出色、很招人喜歡的同桌。
所以,我有時候變態地安慰自己,你離他最近。
但是這又代表什麼呢?
我到底怎麼了?!
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盡頭。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們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師教過我們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點,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長。
天光就像一條開口向下的拋物線,正在一點一點地,朝着那個最頂點的日子移動。
夏天你好。
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是十三中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天氣酷熱,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動不安,但還要硬着頭皮繼續做模擬卷。
汗水都滴在試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劃出一小片淺淺的水跡,幾秒鐘內就幹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皺不平。
一年這樣快就過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麼唱的來着?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
其實不是這樣的。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快考試前的那幾天總是在想,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能不能給我個痛快的?可時間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點兒都不同情我們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後的那個暑假過得飛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張臉都貼在沈映鶴剛給我買來的可樂罐上,汲取鋁罐上珍貴的涼意。
我的下巴壓着一張剛發下來的數學月考卷子,鼻尖對着的地方正好是個紅叉。
“付出和結果之間的關係,如果真能用個公式算出來就好了。”我感慨道。
如果這樣,人間會少多少傷心。
“只能說大部分情況下是正相關,但是算出來是不可能了,這變量也太多了,還要先一一驗證相關性呢。”沈映鶴說完這一串我聽不懂的話,就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樂,滿意地打了個嗝,大大咧咧地坐下來。
我兩隻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個方向,看成了對眼。
那一長串的1/(2+1)+1/(3+1)+1/(4+1)……+1/(
+1)看上去怎麼那麼像蜈蚣,手腳並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滿卷子爬。月考時,我都快要把筆頭給啃爛了,還是一道也做不出來。
數列啊數列。
我剛從三角函數的大坑裏爬出來,就跌入了數列的大坑。
每學習一個新章節,我都要經歷一遍“我靠這都是啥”—迷茫—艱難開竅—好不容易學會了卻發現已經趕不上趟兒了的沮喪過程。
我坐起身,煩躁地收起了考卷。
知道嗎?小時候我可羨慕大雄了,因為他有哆啦A夢。大雄從小傻到大,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這不要緊,他還擁有那個從抽屜里爬出來的藍胖子,藍胖子會幫他;幫不了他,也不嫌棄他。
我小時候每天放學都會拉開抽屜檢查一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哆啦A夢才會來。
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現在這個夢想還是實現了一部分的,我是說,我變成了大雄。
自打上學期期末考過後,我的成績就這樣穩定在了我們班的35~40名區間段。怎麼往前使勁兒都沒有用了,因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時候上課的間隙,我會忽然走神兒。夏天我們換了白色的紗質窗帘,陽光透過白紗照進室內,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偶像劇一樣打了柔光。又輪到我們這一組坐在窗邊,雖然偶爾會很曬,但可貴的是一直都有風經過。窗帘常常被風揚起,拂過我的臉,落下的時候會溫柔地將窗邊的人籠罩在其中,遮擋住視線。
像一個與世隔絕的短命小堡壘。
有時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沈映鶴。我們會對視一眼,笑,然後他將身上的窗帘打掉,繼續低頭去寫字。
陽光透過窗帘的縫隙照在他身上。我驀地想起初見的那天,他就這樣坐在這個位置,在我的鏡頭下“寫,最好的時光”。
最好的時光。
更多的時候,被罩在裏面的只有我自己,連沈映鶴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講台,老師講課的聲音,黑板上方紅色的八字校訓,琅琅的讀書聲,都在紗簾之外,他們都沒發現我不見了。
我不會像沈映鶴一樣急着擺脫窗帘的糾纏,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這一分鐘的失蹤。
好像這樣就不用面對困擾我的一切問題。時間不可阻擋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爾也忘記一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