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驚夢
隨着力鈞離開之後,皇上的身子果真一日不如一日,夜裏開始反覆發熱,讓我壓下自個兒的心事同時卻又對他有着說不出的擔心。
那幾名專為他診療的太醫也已開始居住在瀛台,一同被隔絕在此。
清晨的陽光剛剛攀上屋檐的綠色瓦片,我便聽到他劇烈的咳嗽聲,彷彿驚夢;匆忙趕過去,他掙扎着正準備從床上坐起,蒼白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細細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
“皇上,您怎麼樣了?”我為他順着氣,他卻掙扎着要下床,剛剛起身卻起得太急,一個趔趄身子重又跌回去。
“您要去哪?”見他執着的強撐着要起身,我滿面交織着心痛和焦急。
“我要去大高玄殿。”他緊緊抓着床沿,喘着氣蹙眉說。
“大高玄殿?那不是追福祈願之處么!”我不解的說:“您不是向來都不信鬼神之說,為何突然執意要去那裏?況且,那是在神武門之外,如今……”
我的話語一頓,咬着唇,不忍再說;聽到我的話他一滯無力的坐下去,半倚床頭,毫無血色的嘴角微微勾起冷笑:“我怎麼忘了……如今朕連瀛台,都出不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黯然的投向窗外那片隱隱的湛藍天空:“你知我……瞧見了什麼。”
“昨夜,我見着一人披頭散髮的吊在一根長帛上,儼然是…明思宗殉國狀。”他的眼眶漸紅,難掩憔悴,扭頭定定的望着我:“你說,這預示着什麼?”
“大清的氣數……”他字句如在刀尖,然而“氣數將盡”那幾個字卻怎樣都說不完整,那股痛意直入心底,我都能感受得真切。
“我不信神,可是……如今,反倒不知希望該如何寄託。”
眼中有根弦已斷,一向執着堅定的他竟第一次開始動搖,前方如此渺茫,彷彿怎樣驅散濃霧都看不清路。
儘管重新改革,但是非但無濟於事,反倒又挑起了混亂,大清早已如末期的絕症病人,此刻再做心肺復蘇也至多再最後微弱的跳動兩下,已無力回天。
儘管他從不肯承認但此刻卻還是說出了這句他一直不敢也不願接受的結果,被腐蝕掏空的大清氣數將盡,大局已再難改;念及此,彷彿心肺中鬱結了一團氣,他驟然緊蹙眉頭,用一隻胳膊肘支着身子,咳嗽不止呼吸急促。
“皇上!那只是夢境,不是什麼預示,是您多心!”見狀,我急切萬分的勸慰,起身慌忙去尋太醫。
“掌事的,這一日就單單一餐又如何果腹?”當我急匆匆的來到太醫所居的偏殿,卻聽見一陣嘈雜之聲,他們正七嘴八舌的議論着彷彿有所不滿。
“這是上頭的意思,我又不是廚子,找我,我又找誰去?”掌事公公悠然卻又傲慢的看了他們一眼。
“上頭?這莫非是皇上的意思,還是老佛爺?這日日都食不果腹的可讓我們如何心無旁騖的為皇上診治。”一名年紀教長的太醫滿腔怨憤的問,其它太醫紛紛附和。
掌事公公瞥了他們一眼,不為所動的說:“放心,餓不死你們。”
說完,他便不由分說的離開,留下那幾名太醫紛紛錯愕的相視,止不住的嘆氣。
“這是個什麼意思?既不讓我們出去,如今還讓我們餓肚子。”他們六神無主的搖頭。
這定是慈禧的意思,她不能不讓太醫為他看診,但卻能夠強制性的讓他們看診時不盡心儘力;見到這一幕,我的唇咬得生疼,她究竟打算如何一步步的將我和他逼入絕境。
“皇上不適,勞煩你們能去看看。”我還是不管不顧的走上前去急切的對他們說。
他們見着我,方才的不滿還未卸下,卻不得不暫時平息憤怒去拿藥箱,但卻連帶着對我也沒有好臉色。
“你們每次看病頃刻之間,不過敷衍了事而已。素號名醫,竟如此草率!”伴隨着皇上惱怒的聲音,看完診的太醫從殿內退出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憂慮不安的我剛準備入門卻聽見一個溫和平淡的女聲叫住了我。
我奇怪的回過頭去,竟是披着翠紋織錦羽緞斗篷的皇后,她沖我一笑走上前來,我有些錯愕,對於我這個和珍妃“相似”的小丫鬟她大多數時候都是視而不見的,這次竟不差遣身邊的丫鬟,反倒親自上前。
“皇上在裏頭嗎?”她瞧了一眼問。
我點頭:“是否需要為您通報?”
她遲疑着點頭。
“皇上最近心情不大好。”我好心提醒她,暗意讓她莫要在這個當口頂撞。
大殿裏頭,那個身影滿面焦躁不耐,但似乎方才的急症已緩過了些許,讓我擰成一團麻繩的心稍稍鬆緩。
皇后緩步入門,示意丫鬟將手中的籃子放下,上前恭敬的行了禮。見到她,他依然面如霜雪,視若無睹般,只是微微坐起了身。
見到他毫無血色的面容,她眼中不免閃過一絲心疼,卻又微微垂下頭去:“皇上近來可好?”
“老祖宗最近也宣召太醫不斷。”她的話讓他側過了頭:“皇額娘……身子抱恙?”
“是,許是因為前幾日去昆明湖上泛舟,湖面風大入了寒,又吃了許多新來的蒙古廚子做的奶酪,還喝了點兒酒,說是頭昏腦漲,渾身都沒了力氣。”她說。
“……那你替朕向皇額娘問安,過幾日朕稍好,便去探望。”他咳了一聲,皇後點了點頭。頓時,空氣又陷入了沉寂。
“……皇上,最近眼瞧着正是好時候,臣妾便養了些蠶;看它們吐絲作繭,倒也是一番樂趣。”皇后提起時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樣,這已是思慮再三的話,她難料他會否煩她又在殿中多待了片刻,抑或是對她的喋喋不休感到不耐。畢竟,對於她,他從來都不曾有分毫耐心。
“養蠶?”出乎意料的,他略有些灰暗的眸子一亮,反倒透出幾分好奇來:“何時拿來,讓朕瞧瞧。”
皇後有些意外,滿面難以掩飾的喜意,她拿起了帶來的籃子,揭開上頭矇著的那層紗布呈到他面前:“臣妾想着,您興許會有興趣,便帶來了。”
籃子裏是綠澤澤的桑葉,水嫩的綠意上攀爬着被餵養得白白胖胖的蠶,皇后伸手拿起一片桑葉,一條蠶便抱着桑葉嘶嘶的大口大口啃了起來。皇上瞧着不經意的揚起嘴角,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蠶,不免露出孩子般的新奇之色。
“你竟還有此手藝,瞧着,餵養得不錯。”這是他第一次毫不吝嗇的誇讚她。
望着他清淺的微笑,她竟生生愣住,這麼多年來,恐也是第一次他切切實實的是在沖她笑;如此的不真實,卻又讓她心底彷彿投下了一顆小石子,一圈圈的晃蕩開來。
或許從這一刻開始,她便想要什麼都不計較了,我並不覺嫉妒,反倒覺出一縷淡淡的溫馨。如今,已不求其它,只要能見他展顏便好;況且,望着如得施捨的她,再無半分之前的冷傲,我對她僅存同情。
我悄然退出了涵元殿,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立刻警覺了起來,豎起耳朵探了探。周身彷彿又重回寧靜,並無異樣。
莫非又是那跟蹤我之人?我朝着拐角放輕步履的走過去,剛剛走到拐角準備探頭卻毫無準備的被一個有力的手掌拉了過去。
“別出聲!”我剛想本能的驚呼,便聽到這陌生的聲音。
我扭過頭,見到那張黝黑的面孔,竟當真是那跟蹤我之人,他平日在瀛台總是悄無聲息,也從不和人多話;這次,他被我發覺竟不躲,反倒光明正大的和我面對面,我頓覺蹊蹺。
“掌事公公之令,召你入偏房,有重要之事。”他說著,面容沉靜。我蹙眉,雖然心有不解,但還是跟着他過去。
這頭的偏房極其僻靜,又是之前廢棄的柴房,心底竟開始忐忑。不容我多想,他已打開了屋門,一股霉爛的味道傳來,竟讓我一陣反胃。
在被陰沉覆蓋只從磚瓦的縫隙中透出几絲光亮的屋子裏,背對着我的掌事公公彷彿已等候許久,他示意那名公公將門關上,我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咳了幾聲。
“不知……公公有何吩咐,非要在此處說。”選在這麼個角落,定不是什麼光明正大之事,我心底的不安愈加強烈。
“芸初,你如今心底向著的是皇太后還是……皇上?”他意味不明的問。
“自然是皇太后。”我不露聲色。
“是么?可是,皇太后時常說你向她彙報皇上近況時總是有意避重就輕,是你當老佛爺好矇騙,自作聰明,還是……”他陰陽怪氣的說,打探了我幾眼。
我只覺那顆心已被繩索吊了起來,果然,每次圓滑的將話語圓過去只撿不重要卻偏又挑不出錯的那些話依舊瞞不過慈禧,或許她開始懷疑我便是因為此。所以派人跟蹤,今日,她終究是憋不住了。
“……那是皇太后多心了,奴婢已將所知儘可能的稟報,其它或許是奴婢粗心,未悉數注意。”我打算拚死不認,既然認了是死,那倒不如和他們周旋喊冤。
“是么。”他盯着我望了許久,在一片詭異可怕的沉寂之中,他見我波瀾不驚的模樣反倒突然笑了起來,扭頭對那名跟蹤我許久的公公說:“小順子,你將你看到的給好好說說,我聽着,可比說書更有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