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迫離
“皇太后讓您過去一趟,看起來,心情可甚是不悅。”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還未走到拐角的我定住步伐扭頭見到離着涵元殿門口一段距離的崔玉貴,他正對力鈞說。
“是。”力鈞垂着頭和他一併離開,我心生疑惑,慈禧宣他過去莫非又是想要了解皇上的病情?
中南海的冰已結牢,雖然喝氣成冰,然而天空卻湛藍得不知所終,一抹赤金的晚霞,拱橋兩旁掛的一串燈籠隨風搖動,天還未黑。
幾名太監氣喘吁吁的拖着冰面上的拖車奮力奔跑,大冷天的卻滿身都被汗水浸濕。
“再圍着繞一圈。”坐在拖車上的慈禧悠閑的一聲令下,那些太監來不及多喘口氣也不敢怠慢的繼續拖着跑。
當她終於讓他們停下來,他們已是癱軟。慈禧卻來了興緻,讓太監搬來幾千銀元,準備行拋錢遊戲。
“誰搶到便是誰的,就圖個喜慶。”她微笑着說,向宮女示意,她們便圍成一個大圈,往中間拋灑銀元,眾人紛紛前仆後繼的衝上前去。就連方才拉車累到半死不活的那幾名太監都目光一亮的爭先恐後。
慈禧則由兩位丫鬟攙扶着站在不遠處饒有興趣的看着他們爭搶得火熱,混亂中,好幾個人在光滑的冰面摔倒,一片狼狽。見到這一幕我心裏想着這當真是有錢人發明出來的惡趣味。
“瞧他們。”慈禧樂呵呵的沖李蓮英說,餘光彷彿瞥到了靜立在一旁的我。
“芸初,你怎麼獨獨站在這,不去搶呢?”她帶着笑,輕鬆攀談的語氣中透着意外。
“這宮裏頭,誰不愛銀子,莫非,獨你特殊?”她深諳那些奴僕私底下的各種打點和私相送銀子的人情世故,只要不過火,她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她望着我的神色帶着一絲迷惑和探查。
“奴婢無太多所求,每月的銀子夠用就成。”我扯出笑容來彷彿玩笑般說:“況且,奴婢想必也爭搶不贏他們。”
“皇太后,奴才有一事需要向您稟報。”崔玉貴看了看左右,走上前來說,慈禧點頭。
他似乎在有意的放低聲音,我豎起了耳朵,似乎聽到他的話語中提到力鈞和咳血幾個字,心中一詫。前幾日我見他為皇上診脈,看着並不像是病了的模樣,怎會突然嚴重到咳血的地步。
隨着除夕的到來,宴席依舊隆重,金龍大宴桌設在保和殿,從午時便開始擺佈各色涼菜和點心。
申時,大臣已經陸續到達等候兩宮,他們早已通通備好了貴重的年禮。
待皇上和皇太后入座,他們便陸續將禮物呈上來御覽,再由專門的禮官將其詳細登記在冊。
“下一位。”公公扯着嗓子喊着,一名肥頭大耳的官員邁着步伐走過來,他微微抬頭,我能感覺到皇上的身子一僵。
竟是來軍機上任不久的袁世凱,最近他成功取得了慈禧的重視,調他來京身居要職。一個曾經捲入變法事件的人,原也該遭受處決卻因背叛皇上而逃過一劫,如今竟還能獲得慈禧歡心,一步步爬上高位,可見他的圓滑手段。
此刻,他的面容上滿是奉承的笑容,毫無愧疚的直面皇上,顯然很能沉得住氣。
向太后呈上禮物后,公公揭開了上面覆蓋的綢布,裏頭竟是一件十分奢華的黃緞長袍,刺繡精美,上面鑲嵌的各種鑽石閃耀,還有用珍珠鑲成的一朵精緻的牡丹花,綴着用綠寶石鑲嵌的葉子;袁世凱為了奪得慈禧的歡心,可謂下了血本。
她看着這件華衣喜不自勝,滿面難以掩飾的滿意笑容。皇上卻不屑於多看袁世凱一眼,冷冷的撇過臉去。
涵元殿內,響起了幾根筷子的落地聲,我端着熱茶入殿吃力的關上寒風下不受控制的門,疑惑的望過去。
牆上似乎是用水粘上去的一張紙上寫着袁世凱幾個字,皇上正以筷子當利箭向那個他深惡痛絕的名字扔過去,來宣洩無處可發的憤怒。
“皇上。”我將茶端給他:“您消消火。”
“可恨!”他深蹙着眉頭,捏緊指骨。那個他永遠不想再見到之人如今卻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招搖。
外頭的煙火聲傳來,而瀛台這個獨立的小島只能見到天空被那端的絢麗煙花染上的一抹微紅,那些熱鬧和繁華依舊離得很遠。
“您犯不着和那棵牆頭草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划算。”我雙手搭在他的臂膀,想起這幾日我都在跟着忙宴席之事便問:“對了,力鈞最近還是照常來為您看診嗎?”
他點了點頭。
“他並無什麼異常?”我想起那日聽到的事情,心生奇怪,莫非那日是我聽岔了。
自此,我便將那件事未放心裏頭去。然而剛剛過完安穩的年,便傳出力鈞要休假調理身體的消息。
“那日,他當著我和皇額娘的面咳了幾聲,捂住了紙巾,似乎染了急症。”皇上說。我卻有些不安起來,畢竟力鈞的調理着實有效,眼見皇上身子終於慢慢有了起色,他卻在這個時刻突然染病,診療恐得停止。
正想着,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正是力鈞。
他的面色並不蠟黃憔悴,只是精神不及以前罷了,在未正式請辭並取得兩宮同意之前他依舊得來按時看診。
照常為皇上把脈后,又提筆寫了方子說:“皇上,好些日子您都未曾服藥了,飲食調理之法但願您能堅持下去。”
他說完便掏出巾帕急促的咳了起來,我眼見他咳完之後便迅速將巾帕揉成了一團,似乎刻意不想讓人看見上頭的血跡。
“臣……御前失儀,願皇上恕罪。”他跪下說,皇上不忍心的說:“你既身子不好,便不必跪了。”
在將力鈞送出門時,我見到那些太監站得較遠,便頓住步伐忍不住開口問:“您……有請辭的打算嗎?”
他的眼中竟閃過一絲不自然,卻還是點了點頭。
“可是,皇上的病情剛有起色。”我試圖勸說他:“雖然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自私,可是我還是希望替皇上挽留您。”
他嘴唇一動,眼中閃過詫異卻面露難色:“我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你也知道,實在有心……無力。”
他說完便快步離開,匆忙間似乎掉落了什麼東西,我走過去蹲下身子見是方才他咳血后揉成一團的巾帕,許是走得急才掉了下來。
我打開來見到其中竟並無半絲血跡,腦中一震。他為何要說謊,且還演出這場咳血的戲,目的何在。莫非就是為了請辭,那他又為何突然急匆匆的想要借口逃離這個地方。
滿腹疑慮的我捏着這巾帕回殿,皇上似乎也在思慮着什麼。
“你說,他這個病來得這麼急,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蹊蹺。”他的話語讓我一愣,手中的巾帕更緊。
原來,他也對力鈞產生了懷疑。
力鈞欺騙他之事,我又該不該說,但這是欺君之罪,皇上的性子依然存着衝動,到時難免怒火大發。力鈞既然一直盡心治療想必人品還是可信,這其中興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苦衷,倒不如我去了解一番再作決定,我想着。
余寒未消,又連夜下了兩日雨,未有停下來的跡象,狂風大作吹斜了斗大的雨點,淅淅瀝瀝的蘸着涼意,彷彿這個春日比往年都要來得遲。
“讓人送兩石大米去給力鈞吧,以作他病後調養身體之用。”從儲秀宮回來的皇上一面說著一面讓旁人收了傘邁了進來:“這大米從宮裏特供給朕的那裏頭拿,對了,再告知他不必謝恩。”
知他平日因心急對力鈞態度不好,然而他此刻卻依舊還是不免露出軟心腸來囑咐要送力鈞一部分自己的口糧;我微微翹起唇角,讓他將沾染了雨水的斗篷脫下來。
“就知道您還是這麼暖心。”我笑說。
“力鈞今日請辭了。”他彷彿不經意的說。
竟然如此快!我都還未來得及了解個中蹊蹺,我正拿過斗篷的手頓住:“什麼時候?”
“剛剛在儲秀宮那邊他向我和皇額娘當面請辭。”
我難掩詫異,看了看外頭的雨已小了許多,腦海中迅速竄出了一個決定。來不及向他解釋轉身便往外走,這是最後一次挽留力鈞的機會。我不能見他不明不白的離開;況且,我太清楚,除了他,那群太醫院的人是不會盡心為皇上治療的,他也是唯一希望。
“是太后召我過去。”面對攔着我出島的官兵,我掩飾焦急平靜的說。
“有沒有什麼傳召詔書?”那名官兵依舊不肯放行,我只好掏出儲秀宮的牌子,他們知道了我之前是儲秀宮宮女的身份,便放下了些許戒備。
在神武門,一頂轎子停在了門邊,他應當還沒有離開,在雨幕之中我焦急的尋找着,終於見到身着棕色長袍的一名老年男子似乎正掏出一道旨意向守門之人走過去。
我心中一喜,顧不上喘氣的叫住了他:“力鈞大夫!”
他的腳步一頓,扭頭見到在雨中淋得狼狽的我,眼中很是詫異,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接過隨從為他打的傘獨自向我邁步過來。
“這樣大的雨,你……”他似乎也明了我不肯放棄,還想要來勸他,面容有些無奈。
“您當真要離開?”我方才跑得急,情急之下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為皇上,可以…留下嗎?只有您的醫術值得信任。”
“我的病體已不適合在御前侍奉。”他滿面為難之色。
“當真是因為此?”我直勾勾的盯着他,他卻目光有些心虛的躲閃。
我不得不掏出了那個巾帕:“這是,您那日不慎掉落的東西。”
他的目光挪到那已被雨水打濕的巾帕上,拍了拍空蕩蕩的胸口,才知巾帕竟已遺失,被我戳穿了謊言的他面容驟然失色,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就……不肯放過我呢。”見狀,他嘆了口氣:“說到底,我壓根醫不好皇上,也無人能醫治好皇上。”
我疑惑的望着他,他搖了搖頭,緩緩道出的話讓我面容逐漸蒼白。
“這和醫術無關,是在這世上,實在是沒有人……敢醫好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