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人活不易要珍惜
阿金今年才二十五歲,卻已經是擁有兩個五歲孩子的單身媽媽。
那年阿金才十九歲,跟我現在一樣大的年紀,職專畢業的她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女一樣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與希望。阿金進了一家幼兒園,做了一名幼兒教師,每天與孩子們在一起享受着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
哪知好景不長,在阿金剛剛參加工作三個月以後,她的母親,一個天生具有演唱天分的地方戲演員突然在自家的農家小院裏服毒自殺,年僅四十七歲.
他的父親,一個嗜酒如命脾氣暴躁的鄉村漢子在妻子死後不到兩個月便領了一個半老徐娘住進了家裏。那女人每日裏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抽煙喝酒打牌,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指桑罵槐折磨阿金。最後她硬逼着阿金的父親將阿金許配給了自己的一個不學無術整日裏偷雞摸狗的侄子,草草嫁了出去。
成婚之後兩個月,那侄子便在一天清晨被人發現衣衫不整地死在了一個廢棄倉庫的屋頂上,傷心欲絕的阿金也同時被發現懷了一個月的身孕……
短短几個月內,阿金失去了母親,失去了丈夫,她整日裏痛哭難過,傷心不已,連幼兒園的工作也失去了。但是肚子裏的兩個茁壯生長的小生命不時提醒她要堅強,要活着。於是她只好將那些悲傷難過全部咽到肚子裏,跟着回鄉創業的自己的同村老鄉阿峰一起來到了這片起初還是一片荒山的茶園,開始了新生活。
如今茶園已成規模,開始盈利,自己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平時由住在鎮子上的公公婆婆照顧,現在也都送到了幼兒園,眼看着就要上小學了。
最後,阿金嘆息着說道:“妹子,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遇到事兒了不要怕,不管多難多痛都要咬着牙堅持,挺過去就好了。不錯,你臉上傷得很深,難免留下疤痕,對於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姑娘來說真的是致命的打擊。但是你別忘了以現在社會整容技術的發達程度你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你就算不在乎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對你的辛苦照顧,你總有家人,總有朋友吧?你在這裏這麼多天,他們不知道已經急成什麼樣了呢!你總該為了他們好好活着吧!聽姐姐一句勸,人活不易要珍惜,來吧,把這個稀飯喝了,好吃藥,你快快好起來,才能回去找你的父母親人啊!”
阿金的勸說令我漸漸從一心求死的絕望情緒中擺脫出來。我勸慰自己,文芯,就算你的臉毀了,就算你不會說話了,就算畢承澤他根本不愛你……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吧!想想爸爸,想想兄姐,想想老顧……有這些親人朋友,你也該滿足了吧!還是不要死了,還是活着吧,就算要死,也再等等看吧!你總不能讓一把年紀的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於是我便乖乖地接過阿金手中的稀飯,一口口吃下,又接過她手中黑乎乎的湯藥,一口口喝下。我甚至有些享受地品味着那苦澀的葯湯,覺得世上最苦的東西也不過就是這樣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爺不怕。
我的傷勢日漸好轉,但是我卻始終沒有將家裏的聯繫方式告訴阿峰他們,我心裏終究還是害怕的。我害怕被家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樣,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的父親,如何面對米佳,如何面對其他的人。
由於我自己的任性和愚蠢,導致蘇琨瑤落水,自己也差點喪命,我愧對他們。此時他們必然正焦急地四處尋找我,為我擔心難過,尤其是我的父親,我不知道他在聽說我失蹤以後會是怎樣的反應,我真的害怕他會支撐不住舊病複發……由於這種種擔心顧慮,導致我終日裏患得患失,憂思不已。
我拖延着時間,逃避着即將面對的尷尬與無措。在我腿上的傷口癒合之後,我終於可以四處遊盪。我想幫助茶園裏的人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那些善良的人們卻總是擔心我的身體而善意地拒絕。
於是我只好繼續四處遊盪,不時地陷入一種神思恍惚的境地,常常突然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陌生的所在,於是又驚慌地尋找來時的路徑,逃回那片帶給我無限溫暖的平房裏去。
何叔用山裏的野蜂蜜和野果釀了一種甜酒,好大的兩壇就放在他的草藥房裏。我曾經喝過一次,便愛上了那種甘冽的甜香和微醺的感覺。我便常常趁阿金不注意用一隻空瓶子裝了那種微微渾濁的液體拿在手裏邊走邊喝,喝着喝着我就會忘記了心中所有的那些憂思與顧慮,變得飄飄欲仙起來。
這日天氣晴朗,空氣中瀰漫著山野特有的芳香氣味。阿峰和阿金三天前去縣城裏送貨還沒有回來,茶園裏的工人們一大早就上山勞動去了。我幫着何叔將飯桌碗筷收拾清洗之後,何叔也背了他那隻從不離身的葯簍子上山採藥去了。
我走到那面鏡子前,盯着自己臉上的最後一片紗布看了一會兒,伸手緩緩揭開了那兩條用來固定紗布的白色醫用膠布,之後停頓了一下,終於將那塊紗布也揭下去。
一條兩寸來長的黑紅色傷疤彷彿一條醜陋的蜈蚣,自我左眼的眼角一直延伸到左邊的嘴角,加之臉上其他部位的一些細小傷痕,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怪異而猙獰,根本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
我心裏狂叫道:“不!不!文芯,你這個樣子怎麼見人!怎麼去見爸爸,怎麼去見他們!”
我眼裏開始溢滿淚水,一發而不可收。我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一隻醫用口罩,對着鏡子緩緩帶上,對自己道:“文芯,你這樣子既然能嚇到自己,也一定能嚇到別人,從今後你便學着阿峰的樣子,整日裏戴着口罩生活吧!”
我拿了一瓶蜂蜜酒順着慣常的小徑走去,邊走邊揭開口罩將那美味的液體倒進口中,那神奇的甘霖很快便驅散了我心中悲傷的情緒,變得高興起來。
我來到了一處斷崖邊,感覺氣溫開始上升,不覺嘆息一聲,想着此時北方的天氣應該已經日漸涼爽了,這裏卻還是一片盛夏的暑熱。
我四下環顧,見斷崖邊上有一株不知名的老樹,樹冠高大繁茂,有鳥兒的鳴唱自樹蔭中傳出。
於是我手腳並用,順着粗大的樹榦爬到了樹木中間橫伸出來的一支碗口粗細的樹枝上。我爬的小心翼翼,以避免牽扯到小腹部的那道仍舊不肯癒合的傷口。
我背靠着樹榦坐下,雙腳盪在半空,覺得非常愜意。打開手中的瓶子將剩下的半瓶甜酒一口氣灌下去,順手將瓶子拋到山崖下面,不覺又一次找到了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我滿意地嘆了口氣,戴好口罩,伸開雙臂,閉上眼睛,想像着自己是一隻自由的鳥兒正御空飛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聲長長的呼喚叫醒。那是阿金的聲音,她正在呼喚我的名字,拖着長長的尾音,十分動聽。
我努力張開嘴巴,想回應她的呼喚,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我不想讓她着急,便開始努力向樹下爬去。誰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我本想將身體轉換一個方向,卻不小心牽扯到了腹部的傷口,一陣劇痛傳來,我眼前發黑,額頭開始冒汗。
我喘息着坐正了身體,再也不敢亂動,心裏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爬到這樹上來,阿金找不到我一定會着急的。
何叔說我這處的傷口雖然不大,但是很深,像是被尖利的樹枝之類的東西刺入之後造成的,傷及了內臟。那場差點令我喪命的感染就源自於此,因此也最難癒合。
我一隻手扶着身邊的樹枝,一隻手按住了那處傷口,再也不敢移動一下。我只能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從樹上落下,我無法移動,更無法出聲。
我甚至開始感到恐懼,我害怕阿金找不到我,那是否就意味着我會死在這棵繁茂的大樹上,直到我的身體風化成一堆白骨,才會在某個颳風的夜晚零散地落到地上,漸漸地被樹葉和泥土掩埋,與大地融為一體呢?
可是事實證明我是多慮了,因為不久之後我就聽見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越來越多呼喚我的聲音,似乎有一些人正在向我的方向靠近。
我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開始伸出一隻手搖晃身邊的一根樹枝,希望能夠引起他們的注意。
果然,有個人大聲叫道:“那邊有動靜!”
接着那些雜亂的腳步聲變得更加迅疾,很快阿峰便出現在離我幾十米遠的地方,接着出現的是阿金那嬌小的身影。
感謝我身上穿着的那件跟阿金一樣的紅色衣衫,在一片濃密的綠蔭中點點紅色透過樹葉的間隙清晰地映入了阿峰的眼帘。那聲音沙啞的熱心漢子大聲叫道:“在那裏!”
我眼裏開始流下淚水,心中默默感謝起這些善良的人們。可是,當阿峰帶領着阿金、何叔和另外幾個人迅速向著我的方向走過來的時候,我突然如遭雷擊般僵在樹上,一動不動。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在此時,在此地,在我根本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
緊跟在阿峰身後向我走來的是我的父親文天賜,他身後是我大哥文宣,文宣身後是畢承澤和蘇琪鈺,還有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人也來了,居然是福源!
我呆坐在樹枝上看着這五個男人向我走近,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彷彿要離開我的身體一般。此時的我突然回過神來,急忙用雙手掩住自己戴了口罩的臉龐,緊緊閉上眼睛,彷彿這樣就能夠避免那些尷尬與難堪一般。
我耳聽得眾人的腳步聲在樹下停住。除了一些粗重的喘息聲,一時沒有人開口。
最後還是阿金柔聲叫道:“文芯,妹子!你怎麼這麼淘氣,竟然爬到樹上去了,扯到了傷口怎麼辦?”
何叔也喘吁吁地開口了:“你這女子,這麼不愛惜身子,是不是又偷我的酒喝了?怎麼,害羞了?放心吧,我不怪你就是,快下來吧!”
我依舊捂着臉不動,阿峰開口道:“何叔,我看她恐怕是下不來了呢!”
一句話說得何叔和阿金呵呵笑了起來,何叔道:“原來是這樣,那你們等着,我回去取一架梯子來。”
阿峰笑道:“我跟你一起去。”說完二人快速離開了。
我還是不敢睜眼,更不敢放手,只是呆坐在樹枝上,動彈不得。
我的父親緩緩走到我的腳下站定,柔聲開口道:“文芯,我可憐的孩子,我是爸爸啊!我終於找到你了,你快睜開眼睛看看爸爸啊!難道你是在怪我來遲了嗎?我可憐的孩子啊,你受苦了,是爸爸不好,爸爸來遲了……”說著說著竟然低聲啜泣起來,繼而聲音逐漸變大,竟一發而不可收。
文宣扶住父親顫抖的身體,哽咽道:“文芯,你這小惡魔!你不是說你長大了嗎?為什麼還是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不看我們,為什麼不說話?你是怕爸爸罵你嗎?你是怕哥哥怪你嗎?別怕,文芯,我們都不會怪你,更不會罵你,只要你能活着回來,我們就萬分感激蒼天對我們家的垂愛了!好了,快睜開眼睛,讓我們好好看看你……”
聽見父親和哥哥的聲音,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與委屈,緩緩放下雙手,任憑淚水洶湧而出,打濕了我遮面的口罩。
我口不能言,只得緩緩伸出雙手,我的父親和哥哥在樹下也雙雙伸出手臂,彷彿要將我摟在懷裏一般。
淚眼模糊中,我看見父親的身體似乎變得佝僂許多,大哥也更加消瘦,不禁心如刀絞,眼淚流得更凶。
父親含着淚水對着我露出了一個微笑道:“好孩子,別怕,爸爸知道你害怕,爸爸知道你疼,爸爸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有爸爸在,你會好起來的,爸爸跟你保證,你相信爸爸。”
我流着淚狠狠點頭,依舊向他伸出雙手,彷彿他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很快,阿峰和何叔抬了一架金屬梯子過來。阿峰阻止了想爬上來的文宣,自己手腳麻利地幾下就爬到我身邊,之後小心翼翼地將我抱起來,回身交到等候在一邊的父親和文宣手中。
我瘦的幾乎皮包骨頭的身體被父親緊緊抱在懷裏,他再次失聲痛哭,文宣也心疼落淚,不停地撫摸安慰我。
我伸出雙手緊緊摟住父親的身體,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不看任何人。
父親就這樣一路抱着我走回茶園的宿舍,中途文宣想接替他,被他堅定地搖頭拒絕了。
終於到達了宿舍,父親將我輕輕放在床上,沉重地喘息。
我握着他的手,用關切的眼神看着他那蒼老的面龐。
父親將我額前的一縷頭髮撥到一邊,笑着安慰我道:“文芯別擔心,爸爸沒事。爸爸始終堅信你一定不會死,這個念頭支撐着爸爸不垮掉。今天終於找到了你,爸爸更是渾身充滿了力氣了。何況你現在輕得就像一隻小貓一樣,就是再抱着你走一趟也沒有問題的,呵呵。”
文宣哽咽道:“爸爸你還逞強,若不是媽媽給你準備的那箱治療心臟病的藥品,你怎麼能支撐這一個多月啊!”
我再次握緊了父親的手,父親點點頭回握,我們父女淚眼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何叔走上前來檢查我小腹部的傷口,將一些草藥搗碎敷好,用紗布重新包紮固定好,之後嘆息道:“這處傷口很深,癒合情況不好,又有些感染的跡象,還是得趕快送到大醫院去治療才行啊!”
文宣沉聲道:“何大夫說得是,我已經聯繫了醫院,要儘快將文芯送去治療。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們的悉心救治,說不定我妹妹她早就……總之各位的大恩容我們日後再報,謝謝了!”說完對着何叔和阿峰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父親和畢承澤等人也一起對着他們深深鞠躬。
阿金笑道:“幾位客人快別這樣,救人危難是做人的本分,你們這樣倒教我們不好意思了!”
何叔和阿峰也不斷點頭。
阿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其時我身無長物,只有出事那天穿着的一套衣服和早已壞掉的手機。阿金將它們裝到一個袋子裏,又隨手裝進了茶園裏自己生產的幾袋茶葉。
何叔用一個老式的軍用水壺灌了一壺蜂蜜酒,呵呵笑着對我說道:“這壺酒你帶着,不過要等到傷好以後再喝,知道嗎?”
我想着這些日子以來享受着他們無私的照顧與關心,想到即將到來的別離,不覺又流下淚來。
我拉着阿金的手,用眼神告訴她我的感激之情。
阿金也紅了眼眶道:“文芯妹子!記住姐姐的話,人活不易要珍惜,沒什麼大不了的!等你好了記得回咱們茶園來看看啊!”
我深深地點頭,之後跟眾人一一告別,在文宣的攙扶下上了父親的車子。父親陪我坐在後座上,我靠着他的身體躺下,車子緩緩開動,我離開了這些救了我性命的人們,心裏卻充滿着絲絲眷戀,不禁又濕了眼眶。
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的車子在一片寂靜的開闊地停下,那裏早有一架藍白相間的直升飛機在靜靜等候。
後來我得知那是蘇家的直升機,為了尋找我,不但文家的人做出了最大的努力,還有畢家、蘇家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他們不但在各大媒體發佈尋人啟事,還派出了一些專門人員調查搜救。後來還是到縣城賣茶葉的阿峰和阿金看到了那些尋人啟事,這才跟他們取得了聯繫,最終找到了我。
直升機內部很寬敞,飛機上早有一名醫生在等候。我在眾人的攙扶下上了飛機,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擔架上躺好,其餘眾人也都上了飛機。蘇琪鈺交代司機將車子開回,之後命令飛行員起飛。於是我終於離開了腳下這塊令我終生難忘的土地,再一次向著北方家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