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因為將自身情感依附在外界不確定的人、事之上,這樣太過於危險,極易出現反噬,會造成內傷。

在秦青音看來,任何東西都需要有度，人的情感也是。

當然,執念也不例外。

想起自己如今尚未消失的心魔，秦青音搖了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世有千千劫，其中有一劫就是情劫。

從自我來講，生靈自降世起,就是獨立的個體，但這些獨立的個體又處在無所不在的因果當中，同其它生靈一起構成了這個世界的整體。

人是生靈當中最為複雜的一類,人性變化難測,七情六慾甚多，因此人的因果是最多的，因緣成線,交織成網，大家都處在這密密麻麻的網中。

這樣一張大網，其中絕大一部分的組成就由情，各種各樣的情,父子、母子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師徒之情，同袍之情等等，不一而足。

對於修士來說，這些情若是過度，很容易蒙蔽本心，道心一旦不復清明，劫數自然就會到來。

只不過，劉歲星的這一場劫難着實是有點大，過於傷已。

……

室內，胖乎乎的小鳥閉着眼睛靠在窗扉上面，似乎在休息。

木桌前面兩名女子相對而坐，飲酒的飲酒，流淚的流淚，各行其是，室內無人說話，很是安靜。

此時，若是有外人進來瞧見了，定然覺得這一情景古怪，不過，這些當事人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

待秦青音這邊酒過三巡，人已經有些微醺，劉歲星那邊自己發泄得差不多了。

她拿起桌上的手帕，慢慢地擦去臉上的淚珠，又抬手整理了一下頭髮，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隨後唇角一彎，笑道：“讓秦姑娘見笑了。”

秦青音聞言搖了搖頭，問道：“可好些了？”

“好多了，感覺呼吸都順暢了不少，看來哭出來還是很有用的。

雖然我之前就知道回憶起這些事情定然是不愉快的，但沒想到真的想起來那一刻，比我之前預料到的還要讓人痛苦一些。”劉歲星坦然回道。

秦青音執起酒杯，將劉歲星面前的酒杯倒滿。

“劉姑娘是一個十分有勇氣的人。”

“勇氣？”

劉歲星思索了幾息，隨後搖頭一笑，說道：“也許是有，但我更多的是不甘。”

說到此處，劉歲星突然站起身來，朝着秦青音深深一鞠，正色道：“秦姑娘，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秦青音靜靜的看着，並沒有避開來，坐在位置上面受了劉歲星這一禮。

“你我二人有緣。”

“有緣，何其有幸，能遇到秦姑娘，敬酒一杯。”

“好。”

隨後劉歲星也沒有隱瞞，將父親偏心的做法，妹妹的目的，一五一十的全說了出來。

先前已經整理好了的情緒又開始出現波動起伏。

不甘的、怨恨的、不解的……許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使得她在講述的過程當中時不時地停頓下來，好在最終還是控制住了。

“我自小就羨慕劉歲羽，她性子討喜，比我更受得父親的喜愛，即使我是劉家這一代子弟當中天賦最出眾的，家族裏面的人都更喜歡她。

我完全沒有想到原來她心中竟然如此羨慕我，已經有些瘋魔了，居然想到生奪靈根這種彎門邪道。”

這時，秦青音突然開口問道：“那你恨她嗎？”

“恨，怎麼不恨？被生奪靈根的痛苦，我現在回憶起來，都感覺自己的靈魂在恐懼尖叫。”

“那你想殺了她嗎？”

“殺了她？”

劉歲星停頓了一會兒，最後坦然說道：“當然想，我定然要親手殺了她！

不過，比起她，還有一個人我更恨。”

“……”秦青音放下手中的酒杯。

“我自己，我更恨我自己。”

聽到這一答案，秦青音心中多少有些愕然，她以為劉歲星會說是她的父親。

畢竟在先前那些言語當中，這姑娘對她父親的感情是相當的複雜。

沒想到她最恨的居然是自己。

“秦姑娘，有一個問題我想要問你，可以嗎？”

“嗯。”秦青音點了點頭，示意她問。

“你為何修道？”

劉歲星一問，就問了一個十分廣義的問題。

有人是為了變強，有人是為了求真，有人是為了解讀未知，有人是為了逍遙自在……

千萬人可以有千萬個理由，每一個人的本心是不一樣的。

一時之間，秦青音腦海當中無數種念頭閃過，最後定格在她那生出心魔的執念上面。

“我想要活着，長長久久的活着。”

長長久久的活着？劉歲星心中微驚，隨後她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像秦姑娘如此天資不凡，這也不是不可能。

“秦姑娘，你這志向可不小，不過我看好你！”

秦青音莞爾，問道：“那你呢？”

“我啊！”

劉歲星沉默了半晌，神色有些懷念，似乎在回憶着什麼。

“我在還未入宗的時候，曾經在家中書閣裏面無意之間讀到一本書，那是一本遊記，裏面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乘風御氣天地間，自在逍遙任我行。

當時看完只覺一陣心潮澎湃，好生羨慕那書中之人。

在入道修鍊之後，心裏也想着等日後修為高了，要游遍這玄靈界，逍遙自在。”

乘風御氣天地間，自在逍遙任我行，這等隨心肆意，大概沒有人不想吧？秦青音莞爾一笑。

“所以，我才最恨我自己，明明心有所向，只須向著目標一往無前便可。

為何偏偏總是能被外界干擾，父親的一句話就能打亂我所有的計劃，無論兒時，還是長大之後，入宗拜師、徐劉聯姻……

好像每一件事情都是如此，你說，像這樣的初心是不是很廉價？是不是一文不值？”

秦青音沉默不語。

這是一個傻姑娘，一個內心缺愛的傻姑娘。

“真可悲啊！活得連自己的本心都丟失了！”

劉歲星哈哈一笑，笑聲當中充滿了自嘲。

窗扉邊上的小朱雀睜開眼睛，往這邊掃了一眼，隨後又閉上，彷彿中途從來沒有醒來過。

……

“我不甘心，秦姑娘，真的不甘心。”

劉歲星捏緊拳頭，眼神堅定，字字鏗鏘，神情鄭重無比。

“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之下，還讓我遇到了你，自此不僅幸運的活了下來，就連識海的問題也得到了解決，那……我的修道之路是不是還沒有徹底斷掉，我不能就此自我放棄了。”

秦青音聞言眼睛一亮，當即開口附和道：“是的，只要人還活着，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劉歲星的這番話語其實是對了秦青音的胃口。

她本人一心向道，若是劉歲星之後一味的低落哀傷下去，即使秦青音心中再憐惜她的遭遇，最後也會心生不喜。

因為這同她的性子不相合，秦青音是不會放棄修道成仙的機會。

只要還活着，還有一絲希望，就有努力的動力。

劉歲星的問題除了識海之外，還有兩樣，分別是神魂和靈根。

其中，靈根的問題是最大的，當時劉歲星雖然中途逃走了，靈根並沒有被劉歲羽挖掉取出，但是基本上也已經毀了，不能再用。

不過，這世間玄奇詭妙之事多，都有替換靈根這樣的歪門邪道存在，那麼，修補靈根的法子自然也是有的。

有一種丹藥，喚作補天丹，此丹就有此效。

煉製補天丹的主葯是朱紫還回草，至少萬年份起，輔佐材料是五行至靈之物，必須各一種，五行五種，比如秦青音之前為全澤真君尋到地息壤，就可以算作是一種，東西越是純粹，煉製丹藥的成功率越高。

除了這些之外，還要配上十多種天材地寶。

材料極其難得，首先是朱紫還回草，朱紫還回草屬於七階靈草，現在還沒有修士培植成功的例子出現，這靈草只在一些秘境當中出現過。

另外，五行至靈之物雖然種類不少，沒什麼限制，但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故而補天丹極其稀有。

修復靈根一般需要三粒，每年服用一粒，持續三年，中途不可間斷，靈根是慢慢修復好的，但補好的靈根絕對不會有原本的純度高。

且補天丹極其難吸收，服用者本人身無靈力，根本無法讓其發揮效用，需要至少元嬰期修為的修士出手，以自身靈力進行溫養、輸導。

而在修補的過程當中，靈根不穩的情況也時常出現，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了，若是沒有元嬰真君在側出手控制，那服用者的肉身極有可能會崩潰，故而危險性極大。

但即使是這樣，依然沒有減少補天丹的魅力。

二百多年之前，多寶樓曾經拍賣過一次補天丹，當時拍賣的是一瓶丹藥，其中有十粒。

甫一出現，立即就引爆了拍賣場，隨後價格就如同流水一樣節節高升，最後還出現了以極品靈脈為單位的叫價。

即使如此，那些大能們依然沒有放棄，差點就發生了衝突，好在玲瓏閣有先見之明，有化神元君鎮場。

“秦姑娘，我決定去無苑城，還望姑娘再送我一程。”

“無苑城？”秦青音聞言一愣，這座城池離她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可是不近，沒有個大半年根本到達不了。

“為何要去無苑城？”

“我母親是在那裏。”劉歲星右手不自覺撫了一下胸口。

臨安城現在是絕對不能回了，那裏已是虎狼之地，劉歲羽若是瞧見了她，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而父親，劉歲星已經徹底對他失去了信心，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愛多一點，還是怨多一點。

那麼，相見不如不見。

“你要去尋你母親？”

秦青音有些驚訝，在她瞧來，劉歲星的母親在她的人生當中好似沒有出現過。

劉歲星點了點頭，回道：“我此番可以逃脫出來，全是倚靠這個。”說著，她就將吊墜從衣衫當中拽了出來。

“如意鎖？”

“嗯，這是我周歲的時候，母親送的如意鎖，我也沒想到它居然在關鍵時候救我一命。”

劉歲星的母親在嫁給她父親之後，只在劉家待過短短數次，其餘大多數的時間人都是在外面。

待到劉歲星滿一周歲之後，她就離開了劉家，回到了自己的家族，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臨走的時候，她留給了劉歲星的兩樣東西，玉簡一枚和長命鎖一副。

那枚玉簡裏面是她母親留下的一些信息。

信息並不多，說了自己離開的理由，乃是夫妻志不同道不合，大家商量好了，就此分道揚鑣。

同時還留下了一些自己身份信息，囑咐劉歲星若是日後想去見她，可以去無苑城……

至於長命鎖，玉簡當中倒是並沒有提及過，劉歲星之前也不知道，她全當是一個念想，從小就這麼一直掛着。

劉歲星也不知道以她現在這樣的狀態去尋母親會如何？

她母親當初就那麼瀟洒的離去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看她一眼。

母愛？劉歲星一直對此感到懷疑，所以這些年她也沒有起心思去無苑城瞧一瞧。

但這副長命鎖，還有她目前的處境，讓她不得不考慮這一點。

秦姑娘是出來歷練的，她不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待在她身旁，這是一種麻煩。

秦青音沒有用神識去做查探，仔細端詳了片刻。

“這裏面小珠子似乎……”

“是的，當時我的血液……”

劉歲星那時候已經疼得意識模糊了，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她只是隱隱約約瞧到了一些。

劉歲星將自己當時所知道的說了一遍，抬手輕輕撫摸過上面的紋路。

即使如今已經沒有了修為在身，但在冥冥之中，她還是感應到了長命鎖中的那枚小玉珠跟自己的聯繫。

她心中有這樣的一種感覺，這個小東西它彷彿是一個活物，在等候時間，孕育而出。

“確實是玄妙，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但絕對是一件寶物無疑了，劉姑娘，你倒是對我信任有加，這麼坦白，就不怕我見寶起意，殺人奪寶。”

秦青音抿了一口酒，眉梢一挑，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嗯，我不怕。”劉歲星回之一笑，隨後將吊墜又重新放了回去。

二人對視一眼。

“那我可不能辜負了你的信任。”

……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秦青音帶着劉歲星一路往無苑城而去，她們已經飛行了兩個多月，中途很順利，除了碰到偶爾打劫的人，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就在小朱雀喊着趕路好無聊的時候，這日意外發生了。

那時天色已晚，她們遇到了一條河流，正預在此地休息。

秦青音心中一悸，忽然感覺自己彷彿落入冰窖一樣，周身全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