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

阿伯

許皓月最後去了泉城。

那年元宵,她跟着陸成舟來玩了幾天,這座閩南風格濃郁的小城市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時她就在想,如果要擇一城終老,這裏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更何況,這裏是陸成舟的家鄉。

如果……如果他還活着,遲早會回來看一眼吧?

許皓月循着模糊的記憶,找到當初那間民宿,跟老闆提出要長租,還指定了三樓那間帶露台的房間。

此時正是旅遊淡季,老闆當然樂意,還主動給了她優惠價。

許皓月掏出身份證辦理入住。

現在,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身份證了,不用再擔心暴露行蹤。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還殘留着一絲幻想,如果陸成舟能活着回來,也許能通過公安系統,查到她住在這裏……

不能再想了。

她苦笑着搖搖頭,將這個太過奢侈的念頭趕出腦海。

辦理好入住后,年輕的老闆提着箱子帶她上樓,跟她套近乎:“你是來旅遊的嗎?第一次來?”

“不是。”許皓月頓了下,過了幾秒才給出答案,“我來探親。”

“那怎麼不住你親戚家?”

“他出遠門了,要很久才能回來。”

老闆長長地“哦”了一聲,不再追問了。

房間裏還是熟悉的佈置,連窗外的風景都沒有變,紅磚古厝,屋脊飛翹,在霏霏細雨中更顯歲月滄桑。

許皓月站在露台上,與開元寺的東西雙塔遙遙相望,恍惚有種“大夢不覺醒,人間已千年”的感覺。

許皓月很快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她找了份兼職,在畫室教一幫小學生畫畫,周末上課,其餘時間自由安排。

後來,附近一家文創店老闆看到她的作品,力邀她為泉城畫一組水彩畫,打算印在紀念品上賣給遊客。

許皓月應了下來,每天背着畫板遊走在泉城街頭,遇到賞心悅目的構景,就支起畫板調好顏料,一畫就是大半天。

作品完成後,文創店老闆付了她一筆費用,用於買斷版權。錢雖不多,但足夠支撐她未來半年的開支了。

閑暇時間,許皓月喜歡坐在露台上,看天邊雲捲雲舒,古厝的屋檐光影變幻,琉璃瓦綴着金光。遠處飄來悠揚的南音,帶着點哀怨的曲調,咿咿呀呀地唱着她聽不懂的詞。

空氣中浮動着一縷清香,像是水仙花的味道,快到年底了,也該到了它盛放的時節了。

許皓月收回眺望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民宿附近的一棟合院古厝。不大的院子裏擺滿了水仙花,青翠的枝葉間綴着點點白花黃蕊,看着嬌嫩可愛。花圃旁,有個老人弓着腰,似乎在檢查花苗。

又是一陣風過,水仙花的香氣更濃了。

許皓月心念一動,回到房間,披上件衣服就出門了。

她從民宿出發,循着大致的方向在小巷裏穿行,拐了幾道彎后,記憶漸漸模糊,就跟着氣味走,很快便找到了這座古厝。

院子裏有一棵鳳凰木,有三四層樓那麼高,枝杈繁茂粗壯,像厚厚的雲層籠罩在頭頂,可以想像,這裏到了夏天定是綠樹成蔭,一片鬱鬱蔥蔥。

大門是半開着的,許皓月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探出半個身子。

裏面的景象,果然跟剛剛看到的一樣。

老人也看見了她,緩緩直起身,用干啞的嗓音問:“閨女,你找誰?”

“阿伯,”許皓月一腳跨進門檻,指着地上的水仙花問,“你這花賣嗎?”

“賣。你要多少?”

“一盆就好。”

“你自己進來挑吧。”老人給她介紹,“地上的十塊錢一盆,白瓷盆的是十五,架子上的是黃水仙,貴一點,帶盆要二十。”

很良心的價格了。許皓月放心地走進來,跟在老人身後,在院子裏轉了一圈。

地上的水仙花是最常見的那種,白花黃蕊,含苞待放,架子上的黃水仙花朵稍大,花瓣花蕊都是黃色,粉嫩可愛。

許皓月走近才發現,架子底層還擺放着一盆水仙,雖然是普通品種,但花苗碼擺得很緊湊,顯得格外繁茂,每一片葉子都青翠欲滴,花苞更是多得數都數不清,一看就是精心栽培的。

再一細看,這盆花的瓷盆也是最漂亮的。

許皓月很快拿定了主意,“阿伯,這盆多少錢?”

老人看了一眼,連忙擺手,態度很堅決:“這盆不賣。”

“啊?”許皓月有些不甘心,“為什麼不賣啊?這盆跟地上那些,不是一樣的品種嗎?”

老人踮着小碎步走過來,像是生怕她硬搶似的,佝僂的身軀擋在她與那盆花之間。

“這盆不賣。這是留給我乖孫的。”

許皓月失望地“哦”了一聲,很快就釋然了。

她回到院子中間,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最後挑了一盆長勢良好的水仙花。

“就這盆吧。”她遞給老人一張二十。

等了半天,老人卻一直沒接。

許皓月頓覺奇怪,蹙眉一看,老人像定住了般一動不動,視線直直地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上戴着陸成舟送的那枚鐲子。之前因為被毆打,鐲子碎成了幾段,她將碎片撿齊包好,隨身帶到了泉城,找了家玉器店修復。

雖然湊近細看,還是能看到明顯的裂痕,鐲子的價值也大打折扣,但許皓月還是珍愛如初。

許皓月被老人這麼盯着,感覺渾身不自在,就將帶鐲子的手藏在身後,換了只手遞錢。

老人的視線緊緊跟着那隻手,甚至還想轉到她身後。

許皓月下意識側了下身。

“閨女,”老人神色懇切,“讓我看看你這鐲子。”

許皓月心生疑惑,但見他並無惡意,就將身後那隻手慢慢舉到面前。

白皙的腕子晃着一抹翠綠,在陽光下透着瑩潤的光澤。

老人捏着她的手腕,舉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終於開口:“閨女,我家也有一枚鐲子,跟你這一模一樣。”

“是嗎?”許皓月笑笑,沒太放在心上。

難道這是閩南人家裏的標配?家家戶戶都有枚玉鐲當傳家寶?

“我拿給你看!真的一模一樣!”老人又強調了一遍,轉身正要回屋,突然想到什麼,“嗐”了一聲,重重地拍了下腦袋。

“看我都老糊塗了!我家這枚鐲子,早被那小兔崽子順走了!”

許皓月“啊”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只得訥訥地問:“這個小兔崽子,就是你剛剛說的乖孫?”

“是啊。”老人又是嘆氣又是跺腳,“這是他媽的嫁妝,留給他娶媳婦用的。他說拿去送女朋友,結果呢,別說女朋友了,就連他,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我看啊,他八成是把那鐲子賣了,老坑玻璃種,能賣不少錢呢!唉,不肖子孫啊……”

大概是很久沒跟人聊過天了,老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許皓月莫名其妙當了回聽眾,還得時不時安慰幾句,唏噓幾聲,聽到興頭上,還得跟着罵上幾句。

嘮了足足有半小時,老人才擺擺手:“算了,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聽人嘮叨,你走吧,這盆花……算我送你的,不要錢。”

許皓月愣了下,心裏過意不去,硬要把錢塞給他。

幾番推辭,老人最後還是收下了錢。

許皓月端着花,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檻,一陣清香撲鼻,直鑽到心底,勾起了很多遙遠的回憶。

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她驀地定住,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

她定定地盯着老人溝壑縱橫的臉,這才發現,她其實一直沒有注意過他的長相。

那雙眉眼,跟陸成舟是如此相似。

許皓月眼睛發澀,也許是流了太多的淚,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但心裏的苦水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冒。

“阿伯,你家孫子……”她說得很緩慢,每一個字都在拚命壓抑着酸楚,“是不是姓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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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月是偶然得知自己懷孕的。

那時,她已經在泉城住了幾個月,過完了農曆新年。

她去了趟醫院,掛的神經內科。

自從陸成舟出事,她就沒睡過一個好覺,一到夜裏總是心慌心悸,關了燈覺得害怕,開了燈又刺眼得睡不着,一閉上眼,腦子裏渾渾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勉強睡着,又睡得極淺,窗外的一點動靜就能把她驚醒。

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她的精神也來越萎靡,不得不去醫院開點處方葯。

要麼吃安眠藥,雖然治標不治本,但好歹能讓她恢復一點精氣神。

要麼重新吃曲舍林。無需醫生診斷,她自己心裏清楚,她的抑鬱症又發作了,而且這次要嚴重得多。

醫生聽完她的描述,手裏的筆一頓,抬起眼,認真觀察着她的臉色。

“除了睡不着,還有別的癥狀嗎?”

長期缺覺讓許皓月反應也變得遲緩,“啊?比如?”

“比如濕疹、過敏之類的。對了,月經正常嗎?”

許皓月回想了很久,搖了搖頭。

“上次來月經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過年前?

不止吧,好像是婚禮前……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現在已經一月份了,仔細一算,她居然有四個月沒來月經。

女醫生見她這樣,心裏明白了幾分,給她開了個單子,“先去驗血吧。”

許皓月神色茫然,“有這個必要嗎?”

“先查個血確認一下。”女醫生看着她,眼裏多了幾分嚴肅,“這是對你的身體負責。”

診室外的長廊上人來人往,許皓月在金屬椅子上坐了很久,手腳冰涼,椅子是冰冷的,後背的牆壁也是冰冷的。

血液檢查結果顯示,她已經懷孕。

怎麼會這樣?

她大腦亂作一團。

雖然那次他們確實沒有採取措施,而她也做好了會懷孕的心理準備,可那是情到濃時的一念衝動,前提是他們得在一起,陸成舟得好好活着。

可現在,他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這時候懷孕,合適嗎?

許皓月輕撫着小腹,胡亂地想,這裏面真的有一條小生命嗎?按時間推算,至少有四個月了,為什麼肚皮一點起伏都沒有?

越想越愁,心中被憂慮填滿,竟沒有一絲初為人母的喜悅。

她要面臨的困難太多了。

她一個人在異鄉,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朋友。她也沒有一份穩定工作,根本沒法養活這個孩子。

更重要的是,她懷孕前一直在吃抗抑鬱葯,這幾個月也沒有忌口,吃了許多對胎兒發育不利的食物,甚至偶爾喝酒。

如果生出來的孩子不健康,那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餘生都要忍受漫長的折磨。

許皓月越想越頭疼,心亂如麻。

這麼多現實的困境擺在面前,都在勸她,打掉吧,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即使將來陸成舟回來了,他也不會怪你的。

你們還年輕,把身體養好了再生吧。

但是,如果陸成舟回不來了……

那這個孩子,就是他的遺腹子,是他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薄薄的兩頁檢查結果,被許皓月緊緊攥在手心,指甲摳破了紙張,深深嵌進了肉里。

她咬緊牙根,拚命憋住眼淚。

人生,為什麼這麼難?

打掉,留下,每種決定都很艱難。

無非是短痛和長痛的區別。

都說長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是眼前血淋淋的殺戮,長痛是未來不可預知的煎熬。

她心裏仍抱有一絲僥倖:也許這長痛,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熬?也許熬到最後,會釀出生活的蜜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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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烈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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