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微風徐徐,吹得枝葉簌簌作響,空氣中瀰漫著草木的清香,牆角不知名的花兒開得正盛。
時間放慢了腳步,安靜地流淌。
許皓月臉緊緊貼在陸成舟的胸膛,感受着他堅實沉穩的心跳聲。
過了很久,她才想起身後還有人。
她回過頭,看到安琴刻意保持着三四米遠的距離,給他們留出私密的空間。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許皓月牽起陸成舟的手,轉身就要往大樓里走。
“走,去我家。正好跟我媽把話說清楚。”
陸成舟站着沒動,把她往回拉,“我已經見過伯母了。”
許皓月腳步一頓,疑惑地看着他。
陸成舟解釋:“我聯繫不上你,又進不去你家別墅,只好來這裏碰碰運氣。正好在小區門口見到了伯母,她同意讓我見你一面。”
許皓月恍然大悟:“所以是她讓你在這兒等我的?”
難怪媽媽突然打電話喊她回家吃飯,難怪讓她下樓接安琴,還找借口把張阿姨支開……
媽媽居然當起了神助攻。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同意他倆的婚事了?
許皓月心頭一喜,眼睛亮晶晶的,飛快地說:“你等着,我這就上去拿戶口本!正好民政局今天上班,擇日不如撞日,下午咱們就去把證兒領了!”
她興沖沖地說完,拔腿就要走,又被陸成舟抓住胳膊拽了回來。
“你聽我說,許皓月……”陸成舟雙手扶住她的肩,背微微弓着,對上她的眼睛,“我想跟你說件事。”
許皓月愣了愣,轉頭看向安琴。
“那個……”還沒想好該怎麼說,安琴已經心領神會,忙不迭地說:“你們聊你們聊,我看到那兒有個涼亭,我去歇一會兒。”
目送她的背影漸遠,許皓月回過頭,重新望向陸成舟,壓低聲音問:“什麼事啊?”
她的眼底多了一層憂慮,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陸成舟盯着這雙眸子,準備了很久的話,突然說不出口。
他口唇發乾,咽了咽嗓子,低聲道:“我可能要離開一陣子,去辦點事。”
頭頂的光穿枝透葉而下,陸成舟背着光,臉上神色不明。
許皓月被罩在他的影子下,微微眯起眼,卻怎麼也辨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是真的嗎?他說走就走,留她一個人在這裏,應付那些複雜難解的問題?
他真的忍心?
許皓月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語氣故作輕鬆地問:“去哪兒啊?”
陸成舟沉默了。
許皓月又問:“辦什麼事?”
“之前的任務,還有些收尾工作要做。”他不能說得太細。
“有危險嗎?”
陸成舟垂下眼帘,久久沒有說話。
不想讓她擔心,但更不想對她撒謊,最後只得避重就輕地說:“……我會保護好自己。”
許皓月臉色驀地冷了下來。
思忖片刻,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能回來?”
陸成舟看着她的眼睛。
那雙清亮的瞳仁漸漸染了霧,裏面映着兩個小小的自己,也變得朦朧不清。
他低聲道:“現在還不好說,不過,最多一個月。”
這是方隊對他的承諾。
林子浩現在用的是馬來西亞的護照,辦理的是旅遊簽,最多在國內停留三十天。也就是說,如果他有什麼特殊安排,必然會在這一個月內完成。
許皓月鼻頭驀地一酸,眼眶發熱。
她別過頭,吸了吸鼻子,努力壓抑住喉間的顫音,聲音悶悶的:“你知道……我過幾天就要結婚了吧?”
陸成舟臉色一僵,終於露出幾分急切神色。
他大手捉住許皓月的肩,低頭對上她的視線,聲音懇切又焦急:“不要結!等我回來。”
許皓月眼淚奪眶而出。她攥緊了拳,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哽咽着大喊:“憑什麼!憑什麼要我等你!說好的帶我走,說好的去領證,說好要重新開始!現在呢?你說走就走,想過我的感受嗎?你要是出事了怎麼辦?你這個騙子!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了!”
“許皓月!許皓月!”陸成舟緊緊捧住她的臉,灼熱的氣息從四面八方籠罩着她。
他低頭親吻她臉上的淚水,冰涼的唇從眼睫、到臉頰、到唇角,一路輕吮細啄,最後輾轉到顫抖的下巴……
眼淚濡濕了雙唇,咸澀的滋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頭。
待她情緒漸漸平穩,他才稍稍鬆手,唇貼着她的耳廓,低沉的聲音里飽含着歉疚和深情:“許皓月,這是我的工作。我當然也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着安穩平淡的日子,可是穿上這身衣服,就要承擔我的職責。”
許皓月止不住啜泣,聲音都啞了:“可是你本來只是個森警啊,你只需要巡山護林,跟毒販八竿子打不着,為什麼要攤上這種事?”
陸成舟垂眸注視着她,苦澀一笑:“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攤上了也沒辦法,都是命吧。既然老天爺把這項任務安排給我,我相信,他也會保佑我的。”
他動了動手指,粗糲的指腹細細摩挲着她的臉頰,低喃道:“所以,也請你相信我。等任務完成,我就回來找你。”
許皓月被他緊緊箍在懷裏,只覺得渾身虛軟無力,腦袋一片木然。
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在大是大非的原則面前,這點兒女私情簡直不值一提。
可是現在時機不對。
她要走的路太艱難了——退婚、跟兩家人攤牌、拋下這裏的一切,跟陸成舟奔向未知……每一步都困難重重。
可是他——她最信任且依賴的人——卻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
難道要她一個人扛下所有,去兌現一個空口無憑的承諾,奔赴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太難了,她做不到。
許皓月仰頭看着陸成舟,帶着顫抖的哭腔說:“你的工作,永遠比我重要。”
在他心中,工作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當初許皓月勸他辭職,跟自己到城裏生活,被他斷然拒絕。現在眼看兩人要開始新生活,他突然接到新的任務,就毅然選擇離開,留她一人孤軍奮戰。
陸成舟輕嘆,將她摟得更緊了,“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騙子。”
許皓月推開他的手臂,一步步往後退,通紅的眼眶裏盈滿了淚。
眼睫輕眨,淚珠簌簌地落下。
“騙子,騙子,騙子……”
她一遍遍罵著,帶着滿腹的委屈和怨氣,最後恨恨地瞪他一眼,轉身跑進了大樓。
不遠處的涼亭里,安琴一直關注着這邊的動靜,見兩人好像起了爭執,許皓月情緒越來越激動,最後還哭着跑了,她趕緊追了上去。
一直追進了電梯。密閉空間裏沒有外人,許皓月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哭。
安琴一時手足無措,見她蹲在電梯角落裏,抱膝縮成一團,實在太惹人心疼。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安慰着許皓月:“怎麼了啊?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有什麼話好好說啊,別意氣用事……”
許皓月只是哭,嘴唇張了又合,除了嗚咽聲,一句話也說不出。
兩人都忘了按樓層,所以電梯一直停在一樓。
安琴輕撫着許皓月的後背,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
那個男人,她好像在哪兒見過。
哦,想起來了。
“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我記得前幾年,我來這裏找許姐借錢,在小區門口看見了你和他。”
安琴回憶起那一幕,自嘲地笑了。
“那天我像個瘋子一樣,一見到你就衝上來,抱着你的腿大喊大叫,把你給嚇壞了吧?那個男人——”她沖電梯外面瞥了一眼,“他衝上來擋在你面前,人高馬大的像一堵牆似的,把你護得嚴嚴實實的,生怕磕了碰了。都說細節見人心,他平時一定很疼你吧?”
許皓月終於抬起頭,努力睜開紅腫的雙眼,怔怔地看着安琴。
安琴一邊扶她起來,一邊勸她:“說實話,我挺羨慕你。很多人一輩子沒有體會過被愛的感覺,那種真正的、毫無保留的愛,太少見了。你沒看到他看你的時候,眼睛裏的東西嗎?”
許皓月只覺得頭昏腦漲,鼻子堵住了,聲音瓮瓮的:“什麼東西?”
安琴不知該怎麼形容:“就是那種眼神,好像飽含着深沉的愛意,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裏……他眼裏那種熱烈又克制的情感,我在旁邊都快融化了……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許皓月頓時愣住,酸酸澀澀的心裏,忍不住漾起一絲甜意。
安琴拍拍她的肩,認真地說:“眼睛不會撒謊,你看一眼就會知道,他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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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成舟倚着樹,又點燃了一支煙。
許皓月最後的眼神像把刀,直戳進他的心窩,心裏現在還淌着血,一陣陣地緊縮揪痛,尼古丁也無法緩解分毫。
“蹬”“蹬”“蹬”,步子踏得重且急,向著他的方向而來。
他抬起眼,頓時愣住。
剛剛憤然離去的姑娘,現在正快步走來,最後小跑着來到他面前,瞪着一雙紅腫的眼,臉上慍怒未消。
陸成舟不自覺站直,將手中的煙掐滅。
許皓月直視着他的眼睛。
安琴說得沒錯,這是一雙不會撒謊的眼睛,瞳仁漆黑深沉如茫茫夜色,裏頭映着小小的她,如兩盞溫暖的燈,釋放着灼熱的愛意。
“陸成舟,”她伸出手指,重重戳着他的胸口,“你一定要回來。”
陸成舟笑彎了眸,眼眶發熱,氤氳着濕意。
他把她的手指裹在手心,摁在胸膛,用力點頭:“一定會的。”
許皓月咬牙切齒地說:“還得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不能缺胳膊少腿,最好連毛都一根不少。否則我拒絕簽收。”
陸成舟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心甘情願地答應。
許皓月板著臉:“別笑!我是認真的!還有——”她低下頭,飛快地摘下腕間的玉鐲。這兩年她瘦了不少,這枚鐲子已經可以輕鬆戴進摘出了。
她將鐲子放在他的手心,捏着他的手合攏手指,鄭重其事地說:“拿着。玉保平安。”
掌心溫潤的觸感還帶着她的體溫,陸成舟終於不笑了。
他把她的手抓過來,將鐲子重新戴上去,平靜地說:“既然送給了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它只保護你。”
“我借你用一陣。”許皓月試圖摘下手鐲,被他攔住了。
“你放心。”千言萬語堆在心裏,最後說出口的,只有這一句話。
許皓月看着他,隱隱意識到分別在即,語氣開始焦急:“如果我能逃出來,去哪兒找你?”
陸成舟默了片刻,很快想到一個地方:“海邊那家旅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在那個簡陋的房間裏,在那扇能看得見海的窗戶邊,他們定下了終身。
陸成舟叮囑道:“那裏條件不太好,你先將就着住幾天,等我把事情辦完,馬上就去找你。”
許皓月低嗯了一聲,乖巧得讓人心疼。
“對了,辦理入住時別用身份證。”
“嗯。還有嗎?”許皓月聲音帶點哽咽,眼前模糊一片。
“其實我……”不知為何,陸成舟欲言又止。
許皓月看着他,“什麼?”
陸成舟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淡淡揚起唇,笑容有些落寞。
“其實我遞交了辭職申請。你走之後,我發了瘋地想你,我在辦公室打地鋪,不敢回家,因為家裏到處都是你留下的痕迹,我整晚失眠,一閉上眼就是你……”
“我決定放棄一切去找你,不管你在哪兒,上海還是德國,只要能見你一面,哪兒我都願意去。”
“辭職申請被批准后,我還得上一個月的班才能走,偏偏在最後一次巡山時,遇上了那兩個毒販,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
“命運的安排總是陰差陽錯。我說這些,不是想替自己辯解什麼,只是想讓你知道,對我而言,什麼事都可以將就,只有你,是最重要的存在,也是我唯一的選擇。”
陸成舟說完,鬆開抱着她的手,帶上黑色的鴨舌帽,慢慢往後退。
漸漸地,他的身影隱沒在茂密的灌木林中。
許皓月始終看着他,想追上去,雙腿卻像被釘在原地,僵硬不動。
有什麼拖住了她。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她終於明白了,是命運。
她有她的命運,他也有他的命運,兩條線在徹底重合前,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各自孤獨地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