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俠一臉嚴肅地盤膝坐在謝忱山的對面。
小院仙音渺渺,叮噹作響的泉水聲很是幽靜,襯得這一場面愈發奇特。
“你不是在開玩笑?”
孟俠清楚以謝忱山的性情,玩笑不會重複第二遍。
他這才注意到,從他進來到現在,謝忱山的左手似乎一直蓋在小腹上。
謝忱山斂眉,眼裏猶帶笑意,灰色僧衣及地,擦着蒲團的邊緣,“有感而孕。”他信手捏了顆桑葚丟進嘴裏,紫色的果子圓潤,在唇舌間滾動了兩下就被吞入腹中。
孟俠登時就想給自己拍兩個符籙。
有感而孕是一種傳說中的恩澤,據說是天地有感自然演化,得者便是幸。
屁咧!
孟俠拍着大腿,回想着在宗門裏長老的話,態度急切了起來,“所謂有感而孕,不過是天道預警之一,從來都不是凡事。謝忱山,你同我說實話,可是出事了?”
謝忱山慢悠悠地展袖,僧衣下擺滾動着圓潤的小紫果子,“你可曾見我有無法處置的事情?”
朗朗而笑,從容淡定。
孟俠心中擔憂放下少許,還是說道:“你這人嘴裏總是吐不出個不字,若是真的出了大事,也不會告知旁人。別的不說,有感而孕,怎麼都算不得小事,更何況你還是個佛修。”他此話正在要害,佛修清凈不染世俗,這天道再如何……怎偏生讓這樣的事情,落在了謝忱山身上?
他可是個徹頭徹尾的佛修啊!
謝忱山吃着果子,酸澀感在唇舌泛開,如同記憶翻過,出神的同時,耳朵也聽着孟俠的話,“或許是與我有些因果,也說不準。”
孟俠蹙眉:“你推演過了?”
謝忱山搖頭,“與我緊密過甚,算不出來。換做是你也一般。”他看孟俠尤不死心,也不理他,信手把僧衣盛着的果子全吃了。
等孟俠沮喪地散去術法后,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既萬劍派中有此秘籍,此中緣由,我便勞煩孟兄為我查閱一二了。”
孟俠自是攬下,急匆匆去了。
謝忱山坐在蒲團上,手指尖還染着些淡淡的紫色,正是剛才那桑葚果子留下的小麻煩,他笑着搓了搓手,那點紫色成水箭射向門口。
那點點零星的紫色痕迹在觸及門檻尚有幾寸的距離,就忽而被什麼中斷般隔開。
“魔尊遠道而來,還是收一收那溢開來的魔氣罷,不然這小小的居所,怕是要被毀了個乾淨。”謝忱山溫溫說起這話來,也是從容,帶着淡雅的笑意來。
如孟俠所說,那出塵清雅的模樣,看似親近,實則極為疏遠。
小院門扉內,不知不覺站着一個蒼白、瘦弱的人影來。
他抬眸,嗜殺滿盈,魔氣四散,血紅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謝忱山。如果不是有謝忱山的法力在魔尊出現的那一刻暗暗護住了整座居所,現在怕早就充斥着惡煞的魔意,令這些不過是來稍作休息的修仙者魔氣入體。
縱然魔尊無此意,可他通身毫無收斂的魔氣卻不是柔順之輩。
魔往前一步,又一步,慢慢踱步,最終在方才孟俠坐着的蒲團上坐下來。他跪坐的姿勢甚是僵硬,像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情,又像是依樣畫葫蘆的拙劣模仿,不是人,偏要做出個人樣來。他一點點抬頭去看謝忱山,去看那佛修的溫潤模樣,喉舌好像是燙着火,逼出了些許嘶啞的問句:“是你?”
謝忱山知道他問的是何事,就大大方方地點頭應了:“許是我夢遊太虛,不知為何去往古魔血丘。”他短暫的窺視,以魔尊之為,該是能發現的。
魔得了答案,也沒什麼表示,血眼眨了眨,愣愣低頭看着謝忱山的小腹,長久不語。
謝忱山再是風清月朗,這種行徑還是有些淡淡的彆扭,他猶豫再三,搭在小腹的手指敲了敲,像是定了主意般說道:“魔尊也能感覺到?”
魔就點頭,“魔尊的孩子。”
他說完,先是很慢很慢地擰着眉頭,像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冰冷僵硬的臉也因着這樣有了點生機。長久盯着謝忱山的小腹,那執拗的目光讓人有些驚悚,然後他才古怪而冰涼擦去了剛才的答案,“魔尊,與你的孩子。”
謝忱山並沒有在意他乾澀的聲音,懶洋洋地召來了小院放着的茶壺為魔尊倒了一杯靈茶,一滴紅血從指尖滾入靈泉中。
魔尊的紅眼睛彷彿更赤紅了些。
謝忱山推了推茶杯,那剔透的茶杯晃晃悠悠地朝魔尊飄了過去,落在他僵硬冰冷的手中。手指彈了彈,魔尊偏頭看着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的謝忱山,學着他握杯的動作一捏——
啪嚓!
茶水從蒼白的手指淋下,沾濕了黑衣下擺。
他低頭緩慢舔舐着那些流淌的水痕,直到一隻手牽過他的手腕,蓋上來的手帕擦拭掉那些濕漉漉的痕迹,謝忱山輕嘆,低頭看着魔尊頭頂的發旋。
魔尊不似常人束髮戴冠,他的頭髮總是披散着。
看起來總歸有些凌亂。
謝忱山淡淡地說道:“魔尊要是沒有別的事情,那便請回吧。”
聽完話的魔卻沒有動彈,愣愣地看着謝忱山手裏的手帕,濃稠的紅色微微一眯:“魔尊,的。”他有些執拗比劃着,“水,魔尊的;血,也,魔尊……”
謝忱山忍住嘆息的欲.望。
這究竟是怎麼發展成現在的模樣呢?
大概是因為他習慣了吧。
謝忱山指尖隨意地在手腕上劃出一道血痕,那一瞬間——
居所內的花香瀰漫,宛如瞬間被生機催發,綻放出無數艷麗的花瓣。謝忱山這渾身骨血,不管是從骨頭,到血肉,全都是無上的珍寶。
魔尊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血眼充斥着紅,他急不可耐地湊上前,裂開的嘴巴上佈滿尖利的齒,他終究是忍不住露出猙獰的模樣。
鋒利的牙齒撕開了謝忱山的手腕。
大口大口的血液吞入魔尊的口腹,腥甜的味道在鼻間繚繞,瘋狂聳動着魔的惡念。
魔,本來就是一種無休止的、醜惡的存在。
欲.望不會停止。
魔尊的身形已然膨脹,就像是要擠破這方居所小天地。就在脹裂的前一刻,一根手指無可奈何地點上他的額頭。
“之前,魔尊與我做的交換,可還記得?”
那團飄忽不定,猙獰醜惡的黑霧忽而膨脹,忽而縮小,朦朧的人形像是終於從血肉中回過神來,從不知道是鼻子還是嘴巴的地方發出聲音:“魔尊,記得。”
近乎漲破這處小院的黑氣急劇收縮,無形密佈的觸手如同被燙傷般快速彈回魔尊的身體。
他的身形穩固了下來。
抬起頭,在凌亂的頭髮里,露出一張蒼白僵硬的臉。
他的牙齒是冷白的,牙縫卻透着猩紅。
他又重新低下頭,舔着最後那一絲血。
謝忱山無奈。
光是剛剛那短短的片刻,他手腕上的傷勢已經癒合了。魔尊這一回收斂着力氣,跟磨牙似地啃着,舔不到血,反而有點癢。
“沒有。”
魔尊愣愣地說,不顯得強硬,還有點傻氣。
謝忱山抽回手,淡笑着說道:“已經不餓了才對。”
他重新坐回剛才的墊子上,灰色僧袍及地,信手拎起了茶壺,重新倒了兩杯茶水。
一杯放在邊上,一杯被謝忱山親手塞進魔尊的手裏。
謝忱山低頭,手把手教着魔要怎麼握緊茶杯,告訴他力氣要花多少,虛虛握着便可以……等到魔學得似模似樣,他才笑着舉起自己的茶杯,與魔尊輕輕碰了碰杯。
然後一口飲下涼透的茶水。
魔尊在小院待的時間並不長,等喝了這杯茶后,他獃獃了好一會。
“走,走了。”
他衝著謝忱山點頭。
待謝忱山也與他告別後,魔尊才起身離開。
這道別的方式,也是他有樣學樣和謝忱山學來的。
他的離開與到來的安靜截然不同,平地捲起的風聲若不是有謝忱山一力遮掩,早就如同一道警鐘響徹整個城鎮。
無他,這樣純正的魔氣近乎少有。
謝忱山頭疼給魔尊善後,把那些被魔氣侵蝕后懨懨的花草都恢復原樣。
倒是這院內的花花草草與院外與眾不同,一株株挺立鮮艷,就好似得到了最滋潤的保養。
謝忱山笑起來,手指輕柔擦過一株嬌艷的花。
“倒是給你們討了個便宜。”
…
拖着緩慢的步伐,魔踉踉蹌蹌行走在乾涸的靈泉土上。
就在剛剛,他鯨吞了菏澤萬里的伊北靈泉。
冰涼徹骨的寒意與靈氣在魔的體內衝撞,把內部撕裂得破破爛爛。
渴。
他機械地重複地咬合著牙齒,他不餓了,但是他渴。
鮮紅的血液,柔軟的肌膚,溫柔的笑,平和的氣息……
他渴他渴他渴他渴他渴他渴他渴他渴渴他渴他渴他渴渴他渴他渴他渴渴他渴他渴他渴渴他渴他渴他渴渴他渴他渴他渴——
嗬嗬!
魔尊回到了魔域。
黑壓壓的雲霧掃過血月。
咿呀——
一位在魔域苦行的佛修站定,面露驚恐地說道:“師兄,那是何物?”就在剛剛那瞬間,他彷彿被什麼無名的壓力威懾住,連體內的靈力運轉也凝滯了。
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命脈。
會死。
那一刻他無比確認這一點。
只是狂風刮過後,只殘餘冰涼的血紅色沐浴在身上,一切如舊。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年長的僧人面色蒼白,輕聲說道:“魔尊。”
“他瘋了嗎?”小和尚驚魂未定,喃喃自語,“我們會死嗎?”
年長僧人牽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踏過窮山惡水。
雖也被剛才的威壓所攝,卻搖了搖頭。
“不會,這是魔域。”
魔域內,無人會違背魔尊的命令。
就連魔尊自身,也不會。
倒掛着半輪血月的魔域內,灰黑的血從扭曲猙獰的黑霧中不斷濺落。
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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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二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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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餓。
魔尊: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