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縱然再怎麼尖牙利嘴渾身是刺,睡著了的賀松明也安靜下來,大概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像一個孩子吧。
阮陌北趁機穿牆出去看了看,賀松明的房間很小,他在方圓十來米的範圍內活動,能夠去到外面挺多地方。
剛才女人送葯時就在外面的老婦仍然窩在躺椅里,微閉着眼休息。這片公共區域同樣面積不大,傢具大多陳舊,牆上嵌着一塊顯示屏,有一角已經裂開,正關着。桌上的收音機也沒有響動,安靜得只能聽到老人不暢的呼吸聲。
對面的門半掩着,應該是老人的房間,整個“家”不過四十多平方,東西不多,卻也擠得滿滿當當。
阮陌北又從另一邊牆穿出,長長的走廊兩邊排列着許多房間,賀松明住的這一家在盡頭。
阮陌北進了隔壁,同樣是四十多平方的地方分成兩個房間和一片公共面積,六十多歲的男人叼着煙,坐在坍塌了一半的沙發上擦拭獵.槍。他身邊的床墊上靠着個同樣歲數的女人,面目顯露出明顯的中風後遺症,正看着電視。
播着的是某部紀錄片,在全球共同計劃中,人們建造防護場和地下的大型防禦工事,在曠野和荒地上完成飛船最後的測試,同時檢驗人造生態系統的穩定程度,將大量種子和動物生殖細胞冰凍,把足夠的物資通過“電梯”送往國際空間站。
黑眼睛綠眼睛藍眼睛的人們團結一致,克服語言不同的障礙,夜以繼日的工作。而作為背景的,是被洶湧海水淹沒的低海拔城市,因核廢水飄在海面的死魚爛蝦,遠處日漸瀰漫四散遮蓋太陽的火山灰,以及足以埋葬一切存跡的暴風雪。
旁白謳歌着人類最後關頭的團結,為了種族延續所做的犧牲,和永不放棄希望的堅韌。阮陌北怔怔看着負責維持未來千年屏蔽場正常工作的機械師躺進休眠倉,等待百年後的第一次蘇醒;看着太空人被送往空間站,將從太空中觀測記錄未來幾十年裏這顆星球瀕死時艱難的自我恢復;看着第一批探索者乘坐膠囊飛船,前往浩瀚宇宙的四面八方,用一張單程車票為總航行艦隊探查宜居星球可能存在的方向……
直到男人放下獵.槍,抬手關上電視,聲音和畫面消失,他才驟然回過神來。
所以現在是……末世之後嗎?
阮陌北深吸口氣,縱然只是通過眼前小小的屏幕,那些被記錄下來的畫面仍讓他震撼至極。
這些是他原本所在的世界未來某天也會發生的,還是只不過某一個平行世界裏進行過的毀滅?
阮陌北不知道,他整理好心情,按捺住想要把這部紀錄片看完的渴望,回去賀松明的房間。
房間在地下,沒有窗戶,只有一個不大的通風口將外面新鮮的冷氣輸送進來,熄燈之後一片漆黑。阮陌北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他站着看了會兒,最終輕手輕腳地躺到了賀松明旁邊。
賀松明有點感冒,呼吸不太通暢,阮陌北摸摸他的額頭,出了些汗,熱度也在退燒藥的作用下降了不少。
目前的鬼魂狀態他不會感覺到飢餓,但仍有疲憊感,不過從賀松明身邊離開以最大範圍活動了一小會,阮陌北就已經有些虛弱了。
他小心地只躺了一條窄窄的床邊不去吵醒賀松明,閉上眼睛。
……
賀松明是被憋醒的。
確定是沒法忍着繼續睡的情況,他皺起眉頭唔噥一聲,習慣性地閉着眼睛翻身想要下床,卻滾進了一個懷抱里。
賀松明愣了一秒,當即警惕地睜開雙眼,房間很黑,他什麼都看不見,卻也知道這是誰。
他懼怕懷抱中的溫度似的,不自在地向後縮了縮,撐起身子。
把阮陌北一把推下床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賀松明無視了它,從阮陌北身上翻過。
上完廁所回來,賀松明打着哈欠重新上床。他摸了摸曾被生生剜下來一大塊皮肉的腿,吃過止痛藥后沒什麼感覺了,傷口已經趨於平整,新生的血肉長了出來,大概再過半天就能痊癒。
一道傷疤也將永遠留在那裏。
早就應該習慣了,不是嗎?
賀松明默默地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半分鐘后,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從身子底下抽出被子的一角,搭在了身邊阮陌北的腰間。
只是順手罷了。
……
一覺過後,就像往常無數次那樣,傷勢帶來的後遺症已然痊癒,身體也不再酸軟無力。賀松明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縮在被子裏望着阮陌北,對方已經起來了,正在看他貼在牆上的照片。
那是他很多年前從倉庫里扒出來的,沒人在意這些毫無實用價值的小東西,只有他當寶貝一樣帶回來了,貼在了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海洋,森林,繁華的城市和高遠的天空,都已經微微泛了黃。
賀松明突然感覺到些許的羞赧,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咬了咬嘴唇,喊道:“喂。”
阮陌北回過頭,對他笑了下:“醒了。”
賀松明躲開阮陌北的目光,不去和他對視,低着頭下床,他褲子上的血跡已經幹了,結成硬邦邦的一塊深紅色。
很餓。胃部火辣辣的,像在消化自己。
賀松明搓了搓臉,側身從阮陌北身旁走過,拉開房門。
“要去做什麼?”阮陌北自動跟在他身後,問。
“吃飯。”
穿過長長的走廊,阮陌北留意到樓梯間的樓層標識,地堡一共有地上兩層,地下四層,賀松明的家在正一層。他們上了樓,此時不是飯點,餐廳里只有寥寥數人正在閑聊,全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穿着食堂的工作服。
哦不,裏面還有一個年輕人,少了一條腿,過於簡陋的金屬義肢從褲角里露出來。
阮陌北還沒從這棟建築里見過除老弱病殘以外的人,想到進來之前遙遙看到的另一處建築群,有了大概的猜測。
專門把沒有勞動能力的人分隔開來嗎?
來的不是時候,已經沒多少吃的了。
正在桌邊聊天的人們看到賀松明,話音一頓,注意到少年褲子上的血跡,交談的聲音小了下來。
賀松明在窗口拿了三塊麵包,兩碗白麵湯,和兩小條腌蘿蔔。察覺到阮陌北訝異的目光,賀松明低低道:“不是給你的。”
阮陌北:“……嗯。”
“鬼也不需要吃東西吧。”賀松明又拿了兩份不知名的青菜,被炒過的綠色植物蔫蔫地躺在盤子裏,湯汁里飄着幾點油星。
阮陌北去其他窗口轉了轉,一點葷腥都沒看到,忍不住問道:“你就吃這些嗎?”
“嗯。”賀松明想了想,又拿了一顆煮熟的土豆。
阮陌北嘖了一聲,生長期的孩子只吃這些東西,怪不得那麼瘦。
賀松明把湯和菜放進微波爐里熱了熱,端着托盤就要回去,經過聊着天的人們身邊,突然被叫住。
“今早那邊送來的。”其中一個老人從口袋裏掏出包牛奶,他沒往托盤上放,直接塞進賀松明外套口袋,藏好邊角,拍了拍道,“爭取長高點。”
“……”賀松明張了張嘴,面對年長者們溫和的目光,他低下頭,小聲道:“謝謝。”
賀松明端着餐盤迴到房間,老太太還在躺椅里窩着,少年把帶來的湯和菜給了她一份,放在茶几上。
“阿婆,飯。”
阿婆點點頭,雙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
賀松明:“沒事,已經好了。”
帶着自己的那份,賀松明關上房門,席地而坐。泛着黃的燈光自上而下灑落,顯出些許溫暖。
阮陌北坐在床邊,看他拿起麵包,開始狼吞虎咽,自他來到這個世界起已經大半天了,賀松明還什麼都沒吃。
“他們對你好像還不錯。”
賀松明悶悶地嗯了一聲,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麵包,含糊道:“也許吧。”
“外面的阿婆是你的家人嗎?”
“不是。”一塊麵包三五口就被賀松明吃了個精光,少年仔細地將手上粘的麵包渣也放進嘴裏,犬齒撕開那包還帶着餘溫的牛奶袋子。
賀松明還不想跟他多說關於自身的事情,阮陌北明白的很,不再多問。
這才相處沒多久少年態度就有所軟化,對未來兩人關係的發展阮陌北還是很有信心的。
賀松明只用了三分鐘就吃完了這頓飯,他從床底摸出來個真空袋,把專門多拿的那個麵包放進去。
藏起食物的樣子像只小倉鼠,生怕吃了這頓沒了下頓,阮陌北倒是從這裏看出了一絲他熟悉的賀松明的影子。
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賀松明無論做什麼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書包里永遠放着兩把傘,口袋裏總是裝着小包紙巾,出門在外水杯從不離身……阮陌北沒少調笑過他簡直是個標準的“男媽媽”,但每當大雨突然將所有人困在教室門口、他走在路上莫名被塵土刺激的鼻炎突發、體育課上跑完步發現沒帶水時又懶得再跑去食堂小賣鋪的時候,賀松明總能立刻拿出傘遞過紙巾扔給他杯子……滿足他的所有需求。
以至於賀松明出國身邊少了這號人之後,阮陌北還花了一段時間適應。
準確來說,是很長一段時間。
——砰砰砰!
直到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阮陌北的思緒。
“明!明在家嗎!”
男人急促地拍着門,高聲喊着。正想着要把食物藏在哪裏的賀松明猛地一驚,慌忙把餐盤一推,就要趴下鑽進床底。
但隨之而來的,是破門而入的響動。
聲音顯示進來的絕對不止一人,腳步聲直衝着小房間而來,賀松明此時才剛來得及探進去一個頭。
已經來不及從暗道逃走了,為了床底的秘密不被發現,在房門被粗暴推開的前一秒,賀松明只得狼狽地退出來。
兩個男人衝進來,看到賀松明趴在地上還愣了下,但他們沒工夫去深究為什麼賀松明會這樣,為首的男人不由分說地拽住少年胳膊,急切道:“科洛夫檢修過濾塔的時候摔下來了,明!我們需要你去救他!”
“我不!”賀松明瘋狂掙紮起來。阮陌北心中一驚,這人他不久之前才見過,曾來到小屋尋找過賀松明。
阮陌北立刻把賀松明護在身後,去推男人,但他的雙手直接從對方肩膀穿過去了。
賀松明用力去掰男人抓着他的那隻手,但面對他的反抗,對方甚至連身形都沒有搖晃一下,一邊將他拽向屋外,一邊道:“科洛夫傷的很嚴重,如果你不去他會死的!”
“放開我!”賀松明被拽到了客廳,阿婆還坐在躺椅里,失聲的老人艱難直起身伸出枯瘦的手,顫抖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滾!滾開!不要碰我!”
賀松明尖叫着,一口咬在男人手上,對方吃痛地倒嘶一聲,但仍沒有一丁點要鬆手的意思。
就在被拖出門的那刻,賀松明抬起頭,嘴角染着血,眼裏滿是驚恐和絕望,對緊緊跟着他,一直想要設法阻攔的阮陌北嘶聲喊道: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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