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箭穿心,大行皇帝

第十三章 萬箭穿心,大行皇帝

澄心殿。

徐太醫匆匆進了寢殿,直往龍榻。

墨君狂靠躺在大枕上,龍目微闔,唇色微微發白。水意濃坐在床沿,心七上八下,右手被他握着,抽不出來。

徐太醫立即把脈,墨君狂朝她一笑,寬慰道:“朕沒事,只要你在朕身邊,吐口血有何要緊?”

她瞪他一眼,問徐太醫:“陛下怎會吐血?”

徐太醫凝神聽脈,面色頗為凝重,“應該是急怒攻心所致。”

墨君狂疏朗一笑,“朕沒病,只是急怒攻心罷了。”

徐太醫把完脈,站起身道:“陛下,微臣開個方子,稍後送來湯藥。”

水意濃直覺他沒有說實話,想抽出手,卻抽不出,只好道:“我去偏殿更衣。”

“速去速回。”墨君狂流露出一股孩子氣,“朕是病人,你必須近身照料朕。”

“很快就回來。”

出了寢殿,她把徐太醫叫到大殿外,問:“陛下吐血,究竟是什麼病?”

徐太醫眉頭輕鎖,“從脈象看,陛下龍體康健,只是急怒攻心罷了。不過……”

“不過什麼?”

“吐血不能掉以輕心,只怕不止急怒攻心這麼簡單,可陛下的脈象又沒什麼。”他眉宇糾結,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許是心病居多。”

“不能刺激他?”

徐太醫點頭,“皇貴妃還是多多體諒病人吧。”

水意濃回偏殿更衣,金釵坐在大殿,已經睡著了。

更衣時,她腦中冒出一個念頭:陛下吐血不會是假的吧,用這個伎倆讓自己留下來,也太卑鄙無恥了。

回到天子寢殿,她輕手輕腳地坐下來,靜靜地看他。他雙目緊閉,呼吸勻長,臉孔放鬆,還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他吐血,是真的嗎?

這張俊毅的臉龐,這雙深邃的眼眸,這柔軟而濕熱的唇,這結實而強健的胸膛,無一不是她的迷戀,剛才她有決心離開,如今又沒有了。

一時的想法,可真奇怪。

她輕聲嘆氣,他們之間這麼多問題,可這麼辦?

正想起身,她的手被他握住。

“不許走!”墨君狂低沉道,“朕是病人,今晚你要在榻上近身服侍朕。”

“徐太醫說你沒病。”水意濃好笑地睨他,“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這麼幼稚。”

“陛下,湯藥煎好了。”宋雲端着湯藥進來,見陛下拉着她的手,愣住了。

“我服侍陛下服藥吧。”

她一笑,從宋雲手中接過湯藥,遞給陛下,“陛下,感情深、一口悶。”

墨君狂不解地皺眉,“感情深、一口悶?什麼意思?”

宋雲笑道:“陛下,皇貴妃意思是,陛下對皇貴妃情深如海,理當為了皇貴妃,一口喝下這碗湯藥。”

墨君狂看一眼黑乎乎的湯藥,劍眉微結,“這葯很苦。”

“陛下頂天立地,是大墨生殺予奪的天子,什麼都不怕,會怕了這碗湯藥?”水意濃含笑譏諷。

“陛下,不苦,奴才知道陛下很少服藥,怕苦,已經放了冰糖。”宋雲勸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催促,墨君狂眉頭緊皺,就差捏鼻子了,苦着臉大口大口地喝了湯藥。

然後,宋雲端着葯碗退出寢殿。

墨君狂拉她的手,“上來。”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她上了龍榻,躺在里側。

他們面對面側躺着,四目相對,卻已沒有西側門那會兒的火氣。

相顧無言,就這麼彼此互望,目光痴纏。

想了想,她終究暫時饒過他,等他病情好轉再談吧。

他也沒有提起她私逃一事,更沒提起兩人之間的問題,就這麼望進彼此的眼底,直抵心房。

忘了這些日子的不快與悲痛,忘了所有的一切,眼中只有彼此,只有彼此的深情。

水意濃撫觸他的脊背,柔聲道:“陛下剛剛服藥,還是睡吧。”

墨君狂吻她的粉唇,“沒有服藥,朕亦龍精虎猛。”

柔情四溢,唇齒纏綿,可是,葯的苦澀在口中瀰漫開來,好比他們之間,痛楚居多。

她感覺自己燒着了,迷失在他的火熱里,他緊實的身軀是她的方向,因此,她牢牢地攀着他的肩背,不讓自己脫離他的掌控。

他的溫柔如水一般漫過,淹沒她,她好像在水裏游來游去,又好似自己就是水,與他這團炙熱的火融合在一起,水火相容……

一切都很美妙,四肢的糾纏猶如藤蔓纏繞,死神也不能分開他們。

次日午時,墨君狂回澄心殿與水意濃用膳,之後,他覺得有點乏,便上榻歇息。

慈寧殿宮人來傳話,孫太后讓她去一趟。

她本想守着陛下,半個時辰后叫醒他,不過太後傳召,那就走一趟吧,吩咐玉鐲叫醒他。

來到慈寧殿,孫太后正在午睡,大殿、寢殿見不到一個宮人,怎麼回事?

她心生疑竇,正想往外走,卻有一人忽然現身。

墨君睿。

原來,他藏在隱蔽之處。

“王爺假傳太后懿旨?”水意濃壓低聲音質問。

“正巧我陪母後用膳、還沒出宮罷了,你何必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他好整以暇地笑,“跟我去偏殿。”

他拖着她去偏殿,她不想去,卻奈何不了他,只能見機行事。

如今偏殿無人住,只是日日有宮人打掃,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王爺有話直說吧。”她不耐煩道,用力地抽出手。

“昨晚之事,皇兄沒對你怎樣吧。”墨君睿不在意她的抗拒,溫潤從容。

“沒什麼,我和陛下和好了。”

“是嗎?”他的聲音立時變得陰寒無比。

水意濃心中一動,“如若王爺還執迷不悟,我想對王爺說,很多時候,並非你想得到就能得到。”

他面色不改,俊眸微睜,“我相信,人定勝天。”

她苦勸道:“雖說謀事在人,但成事在天,上蒼如此安排,必有道理。王爺,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無論怎麼努力,也是白費心機。我與王爺的情緣早已成為過去,我已經是陛下的人,王爺再如此糾纏不清,只會令自己痛苦,也會給別人造成困擾。還請王爺自重。”

墨君睿眸色冷沉,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

“王爺這些小伎倆,並不能拆散我和陛下。”水意濃萬般誠懇地說道,“王爺,這一生,請讓我幸福,好不好?”

“那我的幸福呢?”他握住她的臂膀,用力地夾緊她的身,語聲悲愴,“失去你,我如何幸福?如何度過漫漫一生?你可有為我想過?”

“我已是陛下的人,王爺不介意嗎?”她唯有搬出這個理由,“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會介意。好女不侍二夫,還請王爺高抬貴手。”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墨君睿的黑眸睜得大大的,目色邪戾駭人,“意濃,終有一日,你是我的女人!”

聽了這篤定、頗有意味的話,水意濃的心猛烈地跳起來,“王爺想做什麼?”

他鬆開她,眼中浮動着刺骨的寒意,“你該回去了,去看看你的陛下。”

她狐疑地看他,他為什麼這樣說?什麼意思?

他變了,變得深沉、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才出慈寧殿,水意濃就望見澄心殿的方向濃煙滾滾、隨風扶搖而上。

出了什麼事?哪座宮殿着火了?不會是澄心殿吧?

心怦怦地跳,她疾步而行,心慌意亂……不可能是澄心殿,天子寢殿怎麼會輕易着火?

途中看見不少宮人往澄心殿的方向疾奔,她的心一寸寸地下墜,手足一分分地冷。

墨君狂是天子,所有宮人、侍衛都會護駕,他不會有事……不會的……越想越心慌,雙腿越沉重……她暗笑自己胡思亂想,他是真命天子,怎會有事?

卻聽見,宮人高聲呼喊:“澄心殿走水了……澄心殿走水了……快去救火……”

一如五雷轟頂,水意濃陡然止步,四肢發軟,心幾乎跳出來。

呆了片刻,她才發足狂奔。

澄心殿上空濃煙瀰漫,仿如一條黑龍騰躍、叫囂……近了,她望見了鮮紅的火光……

許多宮人提着木桶來回奔跑,幾個侍衛冒火衝進火場,她獃獃地看着巍峨、奢華、氣派的澄心殿付之一炬。火勢很大,肆虐的火舌吞了雕樑畫棟的殿宇,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焦炭。

“陛下呢?”她抓住一個面孔熟悉的宮人。

“陛下……還在裏面……”宮人灰頭土臉。

水意濃心神一震,震得回不過神,他在大火里?

算算時辰,這個時候玉鐲應該叫墨君狂起身了,而之前就着火了,他大有可能還在殿內。

怎麼辦?

兩個侍衛衝出來,撲滅衣袍上的火,“皇貴妃,卑職找不到陛下。”

“宋雲呢?金釵呢?”她焦急地問,心揪成了一團。

“自走水后,卑職沒看見宋公公和金釵姑姑。有人說,發現走水之時,他們在殿內。”

“陛下還在裏面,快去救陛下。”水意濃聲嘶力竭地喊,欲哭無淚。

兩個侍衛又衝進去火勢熊熊的火場……更多的人進去救人,卻始終不見他出來……

火光噬人,熱浪襲來,好像燒了她的心……卻有寒氣自腳底升起,迅速往上蔓延,令她手足發顫……漸漸的,她全身劇烈地顫抖……

侍衛扛出兩具燒焦的屍首,她蹲下來,辨認這兩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屍首,心口好似插着一柄匕首,似有一隻邪惡的手轉動着匕首,切割着心……

那對翠玉耳墜,金釵每日都戴,這具屍首是金釵……那具屍首個子不高,也許是宋雲……

雖然他們是宮人,但朝夕相處,多少有些感情。但見他們死於非命,她很難過。

當時他們在殿內等陛下起身,可是,就算燒起來了,他們不可能逃不出來,不可能不救陛下……而且,殿門沒有關閉,窗扇也沒有封閉,他們怎會逃不出來?他們服侍墨君狂已經多年,經歷了許多大事小事,比猴子還精明,只要聞到嗆鼻的煙味,他們就算拼了命也會先救陛下出來。

諸多疑慮湧上心頭,水意濃想不通,這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為什麼人跑不出來?

“陛下……意濃……”

是孫太后驚惶的聲音。

水意濃站起身,但見墨君睿攙扶着孫太後走過來。

孫太后望着這漫天火光,震驚得差點兒暈過去,又焦急又慌亂,“陛下呢?陛下在哪裏?”

“宮人說,也許陛下還在殿內。”水意濃眉骨酸澀,都這麼久了,就算救出人來,也是一具屍首。

“還不進去救陛下……”孫太后朝一眾宮人吼,

“母后莫擔心,興許皇兄在御書房,根本不在裏面。”墨君睿寬慰道,接着對侍衛道,“多派些人進去找。”

他看向水意濃,她也看着他,目光相觸,各懷心事。

她不禁懷疑,墨君狂畢竟是他的親兄長,為什麼他毫無焦慮之色?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他太鎮定了,似有可疑。

她向天祈禱,求上蒼保佑,君狂不要出事,要好好的,好好的……

不多時,兩個侍衛扛着一具屍首出來,說此人許是陛下。

三人圍上去,仔細地辨認。

這具屍首全身焦黑,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面目,身形倒是與墨君狂的體格相差無幾,臉型輪廓也相似。

孫太后捂着嘴,悲痛得淚水奪眶而出,從指縫流下來。

墨君睿從屍首的食指取下一枚染黑的深碧玉戒,用衣袂擦拭,玉戒恢復如初,碧色剔透。他語聲悲沉,“母后,這枚玉戒可是皇兄時常戴的?”

這句話宛如晴天霹靂,擊中水意濃。

孫太后看着那枚深碧玉戒,嘴唇抽搐,哀傷得無法自持,“鋒兒……”

眼眸一翻,她暈了過去。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吩咐宮人護送她回慈寧殿,傳太醫診治。

水意濃盯着屍首,咬着唇,不停地搖頭,淚雨紛飛……不會的,墨君狂怎麼會變成這具屍首呢?半個多時辰前,他還活生生的……不會的……

痛得無力支撐……萬箭穿心,血肉模糊……那種痛,未曾嘗過,那麼痛,那麼痛……痛得快要死了……

為什麼會這樣?

陛下,你真的被燒死了?

“意濃,別這樣……人死不能復生……”墨君睿蹲在她身側,柔聲寬慰,“此乃意外,誰也不想……”

她仿若未聞,伸手觸摸已成焦炭的屍首。

他立即抓住她的手,“屍首還燙着,碰不得。”

她掙脫手,固執地伸手去摸,淚珠簌簌而落。

他氣急敗壞地捉住她雙手,語聲含悲,“意濃,皇兄駕崩了,再也回不來了……”

水意濃突然轉過臉,含淚微笑,“這屍首不是陛下,他怎麼會是陛下?陛下英明神武、武藝卓絕,就算被大火困住,也會逃出來……他不是陛下……陛下沒死……”

墨君睿見她又哭又笑、容色凄絕,心痛道:“我送你去慈寧殿歇着。”

“你告訴我,陛下沒死……陛下在御書房……”她嘶啞道,淚眼悲痛。

“也許,皇兄在御書房……”他扶她站起身,“先去慈寧殿歇會兒吧。”

淚眼模糊,她忽然想起,對,她要去御書房找陛下。

可是,不知為什麼,小腹痛起來,越來越劇烈,痛得她直不起腰。

他見她黛眉緊蹙,大吃一驚,“怎麼了?”

水意濃捂着小腹,“好痛……”

墨君睿抱起她,趕往慈寧殿。

宮人、侍衛撲滅了大火,可是,澄心殿已經變得焦黑凄涼,令人唏噓。

容驚瀾站在昔日大殿朱門前,看着眼前頹敗的光景,心萬般沉悶,眼中痛色分明。

陛下待臣的種種好,臣來世再報。

他問了宮人,知道晉王和皇貴妃在慈寧殿,便立刻前往。

孫太后經受不住打擊,仍然昏迷,而水意濃也倒下了,偏殿歇着,徐太醫正在把脈。

容驚瀾在寢殿前止步,聽到殿內傳出聲音。

“徐大人,方才她腹痛,沒大礙吧。”墨君睿擔憂地問。

“皇貴妃沒什麼大礙,只是悲傷過度、動了胎氣。”徐太醫語聲緩重。

“什麼?”墨君睿又震驚又錯愕,“意濃有喜?”

“皇貴妃已有一月身孕。”

水意濃亦震驚,可是,片刻之後就悲痛來襲。為什麼陛下死了才知道懷有他的骨肉?老天爺,為什麼這麼捉弄我們?

容驚瀾心中百味雜陳,喜,憂,痛,澀……陛下有了遺腹子,自然是好事,而她有了陛下的骨肉,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走進寢殿,他向晉王行禮,看見她面色蒼白、悲痛難抑,心中難過。

淚水再次湧出,她啞聲問:“你告訴我,陛下還活着……”

容驚瀾頷首,“皇貴妃節哀順變。”

她不敢相信,陛下不在了,永遠再也見不到了……上蒼為什麼這麼殘忍?為什麼……

徐太醫難過道:“皇貴妃,腹中皇嗣要緊。雖然陛下駕崩,但皇貴妃要誕下陛下的遺腹子,陛下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

“徐大人此言有理。”墨君睿痛聲道,“意濃,眼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把孩子生下來,否則,皇兄死不瞑目。”

“皇貴妃莫胡思亂想,活着就有希望,如今,腹中孩兒就是你的希望。”容驚瀾臉上的傷如湖水漾開,波光粼粼。

“讓皇貴妃歇會兒。”徐太醫道。

三人退出寢殿,容驚瀾轉頭望去,她靠在大枕上,目光獃滯,好似萬念俱灰。

來到正殿前庭,徐太醫告退回太醫院,墨君睿下巴微揚,望着御書房的方向,神色淡淡。

容驚瀾面無表情道:“再過數日,王爺便可心想事成。”

墨君睿負手而立,未曾轉身,“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王爺心中有數,只是王爺不想聽。”

“那便不要說。”

“王爺沒料到陛下留下遺腹子吧。”容驚瀾淺笑,冷澀如秋風。

“本王會視如己出。”墨君睿的玄色廣袂被秋風捲起,宛如黑色的旗幡,統帥千軍萬馬。

“照皇貴妃如此神情,只怕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既成事實。倘若心鬱氣結,只怕……”

“那勞煩容大人多多開解她。”墨君睿轉過身,眸光犀利如劍,“意濃未曾冊封,往後容大人莫再叫皇貴妃。”

容驚瀾溫和地看他,不卑不亢,不喜不怒,令人瞧不出情緒。

墨君睿目色冷郁,“皇兄駕崩,葬儀繁瑣,容大人乃肱骨重臣,便費心打點。”

容驚瀾的語聲輕淡一如雪地無痕,“王爺放心,臣會打點好葬儀。”

水意濃醒來時候,殿外已被夜色籠罩,漆黑如墨,無窮無盡的黑,黑得令人透不過氣。

碧錦端來晚膳,“皇貴妃,吃點兒瘦肉粥吧。這是奴婢照您的法子做的,您嘗嘗。”

水意濃勉強吃了幾口,怎麼也吃不下。

碧錦沒有逼她,寬慰她兩句,退出去了。

水意濃獃獃地坐了半晌,繫上披風,往外走。一個宮女叫“皇貴妃”,問她去哪裏,她恍若未聞,出了偏殿,一直往外走。

這宮女叫做碧心,是碧錦的姑表妹子,碧錦讓她來照料皇貴妃,她便來了。

她見皇貴妃一路出了慈寧殿,緊緊跟着。

水意濃快步而行,撞到人了也不知,神色木然。

碧心跟着她走到澄心殿,見她愣愣地望着已成灰燼、焦炭的殿宇,便陪在一邊。

夜色為這片廢墟添了幾分神秘,卻掩蓋不了它的傷痛、遺憾。水意濃靜靜地望着,淚水漣漣,從下巴滴落。

似有水從天而降,落在她頭上、臉上,淅淅瀝瀝,與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眼。

秋雨綿綿,片刻之間淋濕了他們曾經纏綿恩愛的殿宇廢墟,淋濕了她的身,為這凄傷、悲痛的夜晚增添幾分濕冷。

“皇貴妃,落雨了,回去吧。您懷有皇嗣,會淋壞身子的。”碧心勸道。

水意濃沒有聽見,只有潺潺的雨聲,只有心中對墨君狂的呼喚。

陛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只是藏起來了,是不是?

陛下,我們有孩子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嗎?我有孩子了,為什麼你不辭而別?

陛下,如果你死了,便入我的夢境,告訴我你在哪裏;如果你還活着,回來找我,好不好?

陛下,我把孩子生下來,好不好?

她臉上都是水,心痛如刀絞,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進那片廢墟。

碧心叫她,她全然聽不見。碧心焦急地拉住她,她轉過頭,森厲的目光橫來,碧心鬆了手。

水意濃在廢墟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麼。

忽然,地上有兩塊黑黑的東西,她驚喜地撿起來,用衣袂擦了擦,認出這就是那兩枚血玉雕鏤鴛鴦扣。她如獲至寶,貼在胸口,終於放聲大哭……

碧心看她悲痛地哭,心生惻隱,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千般痛楚,萬般悲慟,人生最痛的莫過於此。

哭聲漸漸成嗚咽,被淅瀝的雨聲染濕了。

墨君睿站在不遠處,望着她在雨中痛哭,輕嘆一聲。

再痛的事,也會事過境遷。

他相信。

孫太后一病不起,一夕之間老了十歲。已是傷心悲痛,卻還要撐着來勸慰水意濃。

由於淋了雨,水意濃身上有些發熱,額角疼得緊。

徐太醫為她把脈后,搖頭嘆氣,“皇貴妃不顧自己,也要顧着陛下的骨血。有身孕的婦人最忌染上風寒,服藥對腹中孩兒不好。”

她知道懷孕了不能服藥,可是剛才真的沒想到那麼多,“我會熬過去的。”

“微臣開張藥方,對胎兒影響不大,皇貴妃切勿再任性。”徐太醫囑咐后便退出寢殿。

“意濃,見你這般悲痛,哀家也……”孫太后傷心地拭淚,“好歹鋒兒留給你孩兒,無論如何,你要為孩兒着想,不可意氣用事。”

“臣妾謹記。”水意濃神色怔忪,見她哭,眉骨也酸痛起來。

喪子之痛,喪夫之痛,令她們心心相映,一同悲傷,一起落淚。

經此打擊,孫太后的病色愈發明顯,眼中瀰漫著哀痛,經久不散。

水意濃問:“陛下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敢問母后,是大皇子繼承帝位,還是晉王?”

孫太后一愣,緩緩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朝中有容驚瀾、軒兒穩住大局,那些大臣不敢亂來,今後形勢,哀家也不知。”

水意濃明白了,朝堂之事,誰接任帝位,太后不想管,也管不了。

大皇子墨子白不受寵,朝中重臣幾乎忘記了墨君狂還有這麼一個兒子,而晉王……如果他有野心、有機心,那麼,墨國國君之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墨君狂的葬儀由容驚瀾打點、主持,七日後出殯。

這日,她前往停放大行皇帝梓宮的文淵殿。

文淵殿位於澄心殿東北側,經過澄心殿,她忍不住望過去,再一次看見那殘留世間的焦黑殿宇……心痛得無法呼吸,她捂着胸口,努力平息情緒……

文淵殿掛滿了黑綢白幔,尤顯得莊嚴肅穆,令人更加沉重。

她看見擺放在大殿的梓宮,一步步走過去,彷彿走向這一生的悲哀。

怎麼也不信,這面目全非的屍首就是她愛的男子……他就這麼死了嗎?永遠不再回來了嗎?

水意濃倚伏梓宮,伸手撫觸那黑炭似的臉,眼睫輕顫,淚花搖曳。

陛下,如果晉王登基,我怎麼辦?

他不會放過我的,我是不是應該早些打算?

淚珠滑落下巴,滴在屍首上,凄楚悲愴。

一人踏入大殿,步履輕捷,站在她身後側,廣袂的雪白襯得梓宮裏的屍首黑得怵目驚心。

她不知身後有人,許是沉陷在悲傷中才沒有聽見腳步聲,許是她喪失了一隻耳朵的聽力所致。

直至身後人將雪白綢帕遞在她面前,她才察覺,轉過身,見是容驚瀾,便接過綢帕。

“傷心無益,傷了腹中孩兒便不好了。”容驚瀾仍如以往、溫潤地勸解。

“澄心殿怎會無緣無故起火?”水意濃輕拭淚水,盯着他的眼。

澄心殿是天子寢殿,不可能無故起火;即便起火,宮人也會及時撲火,怎麼會讓火勢蔓延那麼大?那場大火在白日燒了整個澄心殿,燒死了幾個人,甚至燒死了墨君狂,難以想像。

她想了又想,總也想不明白。

容驚瀾道:“這場大火的確有蹊蹺。我和晉王查過,但澄心殿的宮人都燒死了,無法得知真相。”

“侍衛呢?一旦起火,侍衛是最先知道的,衝進去救人,怎麼可能救不出陛下?”她咄咄逼人地問,覺得他在敷衍,不,是隱瞞。

“當時正是侍衛交接班的時辰,等值守的侍衛趕到,已經火勢熊熊。”他眼中痛色分明。

她還是不信,當真這麼巧?

即便如此,澄心殿的宮人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這場大火,絕非意外,也絕不尋常,當中必有隱情。雖然他的解釋沒什麼破綻,但是,她覺得他是向自己解釋,而不是追查事實真相。以他的頭腦,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疑點。

如果,這場大火真的不是意外,那麼,是陰謀?是有人密謀叛亂?又是誰?是……晉王?

水意濃再也不敢想下去,是晉王嗎?

最是無情帝王家,手足相殘、父子相煎、夫妻互殺的事,古往今來,比比皆是。

容驚瀾見她若有所思,知道她起了疑心,於是道:“倘若陛下看見你生下腹中孩兒,必感欣慰。意濃,不出數日,這座皇宮再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樣。若想海闊天空,便及早脫身。”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警示自己,晉王會登上帝位,不會放過她,她應該及早打算。

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從容離去,她猶豫不決。

走,還是留?

從文淵殿出來,水意濃看見秦仲站在前方樹下。

天色陰霾,秋風冷澀,他的身後落木蕭蕭,青黃葉子隨風飄蕩,一襲青衣竟然成為陰沉沉背景中的一抹暖色。

她走過去,他走過來,一前一後地走向那片種植着鳳尾竹的僻靜之地。

松柏仍然深碧如洗,冷風吹過,鳳尾竹沙沙地響,撩動一片寂靜。

他看着她,眼中意緒不明,好像隱藏了所有的心思。

“我相信,你會堅強地活着。”

“或許吧。”她淡淡道。

“悲傷總會過去,陰霾總會被日光衝破,明日又是新的一日。”秦仲眉宇微蹙,眼中郁色分明,“相信我,只要離開傷心之地,你就不會這般痛楚。”

水意濃莞爾一笑,原來他也勸自己離開。

他握住她的肩頭,略略激動,“陛下駕崩,新帝登基……新帝是誰,你不會不知。以晉王的秉性,你以為他會放過你嗎?”

她知道,墨君睿不會放過自己。

“他們是手足,你一人怎能侍二夫?”秦仲見她不說話,有些急了。

“我知道。”

“你未曾冊封,是自由之身,大可一走了之。”他眉心深蹙,憂色深重,“此時所有人都忙着大行皇帝的葬儀,是脫身的大好時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如果要走,也要葬儀結束之後。”水意濃輕聲道,不送墨君狂一程,如何說得過去?

“那時就走不了了。”他氣急敗壞地說道,“只要你心中有他,到哪裏他都會跟着你。”

她迷惘地看他,紅腫的眸子霧濛濛的。

秦仲苦口婆心地勸道:“聽我說,相愛的人會永遠在一起,因為,相愛的人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永遠不會分離。雖然陛下駕崩了,但他永遠與你在一起,是你一人的。”

她愣愣的,覺得他說的很對,也許,這就是精神永存、真愛永遠。

他認真道:“良機稍縱即逝,若再猶豫,你會後悔。”

“你有法子幫我逃出宮?”水意濃心動了,以墨君睿的性子,不會輕易放手。

“我自有法子。”

一時之間,她無法做出決定,便說明日酉時再答覆他。

想了幾個時辰,還是猶豫不決。

水意濃坐在床頭,想着想着,昏昏欲睡。

碧心走進寢殿,說大皇子求見。

墨子白?

水意濃起身披衣,大皇子進來,白色孝服在身,與墨君狂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藏着一縷憂傷,勾起她的痛。她請他坐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大皇子,卻因為生母是宮女,得不到父皇的喜歡、寵愛,在宮中沒有任何地位,得不到宮人的尊敬與應有的榮華富貴,更沒有被選作儲君的機會。這十年,他沒有母親的疼愛,也沒有父皇的疼惜,沒有父母的呵護與關愛,孤單一人過日子,當真可憐。

前兩次,她被人陷害、冤枉,虧得他挺身而出作證,她才洗脫了冤情。

於是,她向他致謝。

“姨娘無須言謝,我只是道出真相罷了。”墨子白謙遜道。

“你皇祖母抱恙,去瞧過嗎?”她看得出,孤苦的經歷造就了他的早熟與懂事。

“看過皇祖母后才過來看看姨娘的。”他膚色黝黑,眉眼真的與出君狂很像,有一雙凌厲的劍眉、一雙清澈犀利的的黑眸。

“你父皇駕崩了,傷心么?”水意濃本不想問,終究還是問了。

“雖然父皇不喜歡我,但父皇文韜武略、英明神武、頂天立地,我以父皇為傲。長大后,我也要當一個像父皇那樣的男子漢。”墨子白豪氣道。

她笑了,沒想到他對墨君狂有這份心思與敬仰,心懷鴻鵠之志。

他眉眼輕皺,“父皇駕崩,我覺得事有蹊蹺。”

她心神一緊,“你發現了什麼?”

他凝眸回憶,“那日早上,我皇宮西北處最靠邊的地方摘果子,遠遠地望見一些宮人推着牛車進宮。我摘完果子,經過那裏,看見地上有火油。”

水意濃的心揪得越來越緊,平白無故地送火油進宮做什麼?難道澄心殿起火是被人澆了火油后縱火?一定是這樣的,可是,主謀之人又是誰?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她越想越覺得可怕。

“姨娘,不知那些火油與澄心殿那場大夥可有關聯?”墨子白的雙眸異常清亮,“我總覺得,澄心殿走水不是意外,是有人縱火。”

“那些火油在當日運進宮,絕非無的放矢。”她發誓,一定要查個究竟。

“父皇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現在不可亂說。”水意濃叮囑道,“記住,不可對任何人說,我會設法查出真相。”

墨子白鄭重地頷首。

水意濃對秦仲的答覆是,眼下她不能出宮,她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他苦勸無果,無可奈何地說,如她改變心意,便去找他。

距墨君狂駕崩已有四日,國事、政務由晉王與容驚瀾主理。她聽聞,奏請晉王登基、延續大墨國祚的奏摺雪片般地飛到御書房,這些奏摺都是朝中重臣所書,以國不可一日無君、墨國秦國虎視眈眈、未免他國趁虛出兵犯境為理由,奏請晉王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繼承帝位,以安民心。

據說,晉王推辭了一番,三拒,朝臣三請,他才承眾臣之請,繼承帝位。

登基大典定於大行皇帝出殯前一日。

水意濃站在前庭,望着御書房的方向,不由得想,墨君睿,這一日,你等了很久吧。

“奴婢參見陛下。”碧心站在一旁,見墨君睿走過來,驚慌地行禮。

“免了。”墨君睿清逸地笑,“還未登基,叫王爺便可。”

“是。”碧心應了,在他揮手示意下退下。

“意濃。”他站定,神采飛揚,眉宇流光,仍如以往洒脫不羈,卻又不一樣了。

“王爺即將登基,可喜可賀。”水意濃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面色一冷,“你並非真心實意祝賀我。”

她莞爾一笑,“我怎會不是真心實意?”

見她笑了,墨君睿才鬆了一口氣,面色回暖,“帶你去一個地方,會有驚喜。”

她正想問,他已牽起她的手,快步往外面走。

雖有宮人側目,但他不在意,堂而皇之攜着她的手疾步而行。

來到裝飾一新的鳳棲殿,他笑得俊眸流光溢彩,“從今往後,你便住這裏。”

水意濃驚愣住了,住在鳳棲殿,不就成為他的妃嬪?他還沒登基就打好如意算盤了?

“意濃,母後年紀大了,病痛纏身,你有孕在身,同住一殿終究不好。我擅自做主,讓宮人打掃了鳳棲殿,今夜起你便住在這裏。”墨君睿含笑解釋,“你別多心,我只是為你腹中孩兒着想。”

“謝王爺關懷。”她客氣道,“只是我一人住在這裏,覺得怪冷清的。”

“不冷清,你看她們是誰?”他望向殿內,頰邊笑影溶溶。

她望過去,但見兩個着宮婢衣袍的姑娘站在殿內,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呆了。

阿紫,小月。

她們笑眯眯地走過來,一人拉住她一隻手,不約而同地笑,“夫人……”

沒想到還能見到她們,水意濃驚喜地笑,“你們還好嗎?”

她們一齊點頭,笑中含淚,“奴婢很好。”

墨君睿叮囑道:“往後你們二人近身服侍意濃,萬事當心。”

阿紫和小月異口同聲道:“奴婢謹記。”

然後,她們先行退下。

欣喜過後,水意濃思忖,他把她們帶進宮,讓自己有個伴,不至於覺得孤單,僅僅如此?

“這個驚喜,喜歡嗎?”他笑看她,語氣一如帝王寵愛妃嬪的口吻。

“喜歡。”她真心高興,語氣卻冷淡,“王爺有心了。”

“怎麼了?你不喜歡住在鳳棲殿?”

“住哪裏都一樣,沒什麼喜不喜歡。”

墨君睿拉她踏進大殿,握着她的臂膀,深深地凝視她,“雖然皇兄未及冊封你,但你懷有皇嗣,自然要住在宮中。你放心,你與腹中孩兒就交給我,我會盡平生之力護你周全。”

水意濃暗自思量,這番話的字面意思是,他會保護自己,沒有別的心思。

他語聲低沉,“皇兄意外駕崩,我知道你傷心悲痛,但也要顧及腹中孩兒,否則皇兄也不會瞑目。一切有我,你在鳳棲殿好好安胎,無人打擾你。”

她淡淡道:“謝王爺悉心安排。”

他輕笑,笑如琉璃那般純凈,毫無半分塵垢。

第十四章新帝登基,幸與不幸

登基大典如期舉行。

文武重臣齊聚文淵殿,使得寬敞的前庭、大殿變得擁擠不堪。

黑綢白幔依然垂掛,殿宇籠罩着一股肅穆,令人覺得壓抑。

然而,無論是朝臣,還是宮人,面上皆有喜色。因為,新帝登基,將迎來全新的氣象。

水意濃踏入大殿前庭,但見一片雪白的孝服,蔚為壯觀。

墨君睿將表面功夫做到了極致,為了表示對大行皇帝的敬重,不僅自己着孝服,還讓文武重臣穿孝服。

她冷冷一笑,在阿紫的攙扶下,穿過人群,穿過眾人的目光,走向大殿。

他站在殿廊下,看見這抹倩影,唇角微微一牽,似有笑意流散。今日,她沒有穿孝服,而是穿白衣,自認不是皇兄的妃嬪,他不自覺地開心。

她看見,慘淡的孝服汪洋中,只有他一人孝服里穿了明黃色袞冕,分外亮眼。

即使外罩孝服,九五至尊的身份已然彰顯。他英偉軒舉,氣度卓絕,那種與生俱來的傲岸氣質在眾人中格外出挑,令人注目。

再清逸洒脫的人,穿上這帝王滾冕,也會流露幾分帝王霸氣。

然而,他的霸氣還是比不上墨君狂,遜色七分。

水意濃從他身邊走過,未曾停留,與眾妃嬪站在一起。

容驚瀾站在殿廊另一邊,看看她,看看晉王;晉王的目光追隨着她,旁若無人,已經引起幾個老臣的注意。

時辰已至,他揚聲喊道:“吉時至,登基大典開始。”

眾臣回神,恭謹而立。

墨君睿行至梓宮前,轉過身,面對眾臣,臉孔微斂,意氣昂揚,目光霸凜。

水意濃冷冷地看他,他變了,有了帝王的生殺予奪,再無以往的洒脫不羈。

容驚瀾大聲高誦冠冕堂皇的頌詞,她的目光轉向梓宮——陛下,我一定會查明真相。

爾後,群臣山呼萬歲,行叩拜之禮。

“平身。”墨君睿擺手,袞服的廣袂揚開,揮就一世偉業。

她迎上他的目光,他黑眸熠熠,眼梢的笑意若有若無。

梓宮前登基大典后,所有人前往朝議金殿——太極殿,墨君睿再次接受群臣叩拜大禮,進行第一次朝議。

今日晚些時候,他頒旨,曉喻六宮。冊封晉王妃為貴妃,住清寧殿,冊封冷月染為昭儀,其他侍妾、美姬皆無名分,留在晉王府。而大行皇帝的妃嬪,一律不得留在宮中,遣至東郊水月庵帶髮修行。那四個進宮不久的官家女子,未曾得到寵幸,都回府了。

晉王府佳麗無數,如今一朝登基,後宮妃嬪卻比其兄還少,令朝野側目,宮中漸有流言蜚語。

水意濃以為晉王妃會是皇后,沒想到只是貴妃。而冷月染,終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也可見墨君睿待她非普通的侍妾可比。

這日酉時,水意濃剛吩咐宮人備膳,卻突然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不必備膳。”

“參見陛下。”眾人連忙轉身行禮。

她略略屈身,沒有出聲。

墨君睿大步流星地走來,頗有龍行虎步之態。

她想起,墨君狂也是這般龍行虎步……

他一手托起她,“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禮。”

爾後,他略略抬手,示意宮人退下,溫和道:“稍後御膳房送晚膳過來。”

“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理應與貴妃一同進膳、共度良宵。”水意濃抿唇微笑。

“按說朕應該和皇后共度良宵,不過她又不是皇后。”

“陛下為什麼不冊封她為皇后?”

他好似雲淡風清地說道:“朕剛剛登基,不必急着冊后。”

她看着他,他舉目四望,看着大殿的擺設。

他已換了明黃色帝王常服,鮮亮的色澤襯得他的膚色更為白皙,鬢角若裁,劍眉如削,俊美如鑄,比以往多了幾分器宇軒昂。

“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墨君睿尋思着,“明日朕讓人送來一些珍寶,你看着擺放。”

“不必了,我不喜歡太鮮亮、太華美的東西,簡簡單單的最好。”

“當真不要?”

水意濃搖頭,他笑道:“那便依你之意。”靜了片刻又道,“若有什麼需要,大可跟宮人說。”

她淡淡地笑,“陛下,我不缺什麼。”

宮人送來晚膳,六道熱菜,兩道羹湯,擺滿了膳桌。她看着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陛下,其實我沒什麼胃口。”

墨君睿以寵溺的語氣道:“在你面前,我還是我,不是陛下,你不必拘束。我聽宮人說你胃口不好,便讓御膳房做了這些菜,還親自陪你用膳,督促你多吃一些。如此,你腹中孩兒就能快快長大。”

她不再多說,每道菜都嘗了幾口。

他沒有自稱“朕”,而是“我”,藉此表現他對她的情意。可是,她不會感動。

“往後每日朕來陪你用晚膳,把你與皇兄的孩兒養得肥肥白白。”他開心地笑,笑得毫無機心。

“那我代孩兒謝謝陛下。”水意濃清然一笑。

“無須客氣,一口一個‘陛下’,我都聽膩了。你我還像以前那樣,隨性一些便是。”

“怎麼會一樣呢?陛下已是九五至尊,不再是醉心風花雪月、洒脫不羈的晉王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道。

墨君睿聽出弦外之音,微微一笑,笑得言不由衷。

翌日,蒼穹鉛雲千里,天色陰霾,陰風陣陣。

大行皇帝梓宮出殯,從朝陽門抬出去,新帝與群臣送行,眾妃嬪披麻戴孝跟在後頭哭靈。墨子白以大行皇帝唯一的兒子的身份隨行前往西郊皇陵落葬。

墨君睿沒有讓水意濃送行,因為她沒有名分。

她只能站在長廊上,望着梓宮慢慢前行,慢慢消失……

那些或纏綿恩愛、或痛楚悲傷的回憶湧上腦海……初相見,她在邀月樓彈唱一曲《皇帝》激怒了他……去年太后壽辰之夜,他強行寵幸了她……在溫泉別館,他一巴掌打得她撞向桌子,失去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他送給她血玉雕鏤鴛鴦扣,一人一枚,成雙成對,只羨鴛鴦不羨仙……他一巴掌打聾了她的左耳,自己亦心痛……在揚州,她終於看清自己的心,終於知道自己想他、念他……回憶一幕幕,愛與痛一浪浪,在她心中翻滾……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墨君狂早已深入她的心、她的骨血,她早已愛得刻骨銘心。

而之前,她以為自己對他的愛,不如他的愛來得深。

失去,才知情深。

陛下,你不在了,我怎麼辦?

陛下,若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儘快查出真相,為你復仇。

容驚瀾主持落葬儀式,墨君睿留守宮中。

他站在城樓上,望見遠處那成為一小點的柔弱女子,裙裾翻飛。

意濃,大墨江山是我的,你也終將是我的。

剛回到御書房,近身公公馮七稟奏,太后請他去慈寧殿。

來到慈寧殿,墨君睿看見母后坐在大殿,正襟危坐,臉容冷肅。

“兒臣見過母后。母後傳兒臣來,是否有要事?”見母后如此神情,他心中有數。

“自然是要事。”對着幼子,她的語氣從未這樣冷。

“母后請說。”他坐在另一邊,不如以往親近了。

孫太后看着這個幼子,不知如何開口。以往,他和自己最親密,母子之情深厚,可是,因為水意濃,母子倆淡了、疏遠了。她知道,他對自己心存怨氣與恨意,可是,她實在無能為力。

她見他裝得若無其事,寒心道:“要為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墨君睿淡淡道:“母后此言何意?”

“軒兒,母后沒想到你竟然做出……弒兄奪位、大逆不道之事。”她又傷心又失望,語聲交織着氣憤與痛苦,“你是母后的兒子,鋒兒也是母后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母後知道了?”他微低着頭,眸光一斜,冷靜而陰沉,“母后如何知道的?”

“哀家抱恙,但並非病得糊塗。哀家想了幾日幾夜,猶豫了幾日,今日才傳你來。”

“既然母后沒有真憑實據,就不該胡亂指控。”

孫太后捂着心口,沉痛道:“你是哀家生的,哀家如何不知你在想什麼?你對水意濃念念不忘,放不下這段情緣,恨鋒兒橫刀奪愛,便索性弒兄奪位,搶回水意濃。哀家說的對不對?”

墨君睿冷邪地笑,“母后英明。”

淚水滾落,她痛聲道:“縱然鋒兒橫刀奪愛,你也不能痛下殺手……鋒兒是你親兄長,你怎能下此毒手……”

他抬起臉,陡然變色,目眥欲裂,眼白嚇人,“意濃是兒臣的!從一開始就是兒臣的!皇兄橫刀奪愛,為何兒臣不能搶回來?皇兄不死,兒臣如何搶回來?只有皇兄死了,兒臣才能擁有大墨江山,才有足夠的力量擁有意濃!”

“你喪心病狂!”見兒子如此神色,她知道,他變了,變成一個魔性十足的人。

“是誰讓兒臣喪心病狂?”墨君睿站起身,站在她身前,俯視她,眼中邪戾之氣翻湧,“是皇兄!是母后!很早之前,兒臣奏請母後為兒臣與意濃賜婚,母後有意拖延,因為母后根本不想把意濃賜給兒臣,因為母后要把意濃留給皇兄!”

“不是的……”孫太后淚水長流。

“母後偏心!”他語聲乖張,幾乎咬牙切齒,“母后總是勸兒臣放手,說什麼世間不止意濃一個好女子,母后可知,世間就一個意濃,兒臣就要她!別的女子再美、再好,兒臣也不想要!”

“意濃已是鋒兒的人,你再惦記也無用……”

“若非母後有意拖延,意濃早就是兒臣的人!”墨君睿的眸色冰寒無比,“自兒臣外就府邸,母后就偏心皇兄,事事以皇兄為先!母后,兒臣也是你兒子,你如此偏心,兒臣很傷心。”

“你皇兄從小不在哀家身邊,長大后才回來;當時你還年幼,哀家全副心思照料你,沒有顧及鋒兒。這些年,哀家只想補償他早些年所受的苦……”孫太后悲聲解釋,沒想到他看似洒脫,卻將每件事記在心中。

“這麼說,兒臣就該讓出所有,讓皇兄享盡天下美事?”

“不是……”

“這就是偏心的後果!母后怨不得兒臣,兒臣只想要意濃一人,可是,皇兄絕不放手,那麼,兒臣就讓他從世上消失!”墨君睿俊眉一掀,猶如利劍出鞘,“兒臣這麼做,不是大逆不道,不是弒兄奪位,只是拿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江山,美人,皆如此!”

孫太后聲音啞了,“你瘋了……”

他邪妄道:“十一年來,皇兄殺了那麼多人,殘暴不仁之名早已傳遍天下,並非明君。兒臣會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明君,令大墨國富民強,不受魏國、秦國欺負。母后便在慈寧殿頤養天年,千萬不要說三道四,否則,兒臣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她愣愣地看著兒子揚長而去,心痛如絞,淚如雨下。

水意濃站在隱蔽的角落,看着墨君睿成瘋成魔地離去,手握成拳,劇烈地顫抖。

是他!真的是他!是他弒兄奪位!

沒想到,昔日瀟洒倜儻的晉王,竟然變成十惡不赦的魔鬼。

從他那句“意濃是兒臣的”開始,她聽到了後面的話,她的眼中蓄滿了灼熱的恨。

可是,容驚瀾觀察入微,不可能毫無察覺;他一定早已知道,卻沒有追究,以保右相之位。

一定是這樣的。

仇恨,支撐着她回鳳棲殿,支撐着她進膳、就寢,因為,只有留着這條命,才能為陛下討回公道。

次日,早朝後,水意濃吩咐小月去找容驚瀾,然後前往那處松柏長青的僻靜之地。

等了近半個時辰,他終於來了。

“氣色好一點了。”他溫潤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絳紅官袍與此處的深碧格格不入。

“大人為什麼助紂為虐?”她開門見山地問,咄咄逼人。

“我不太明白……”

“不要裝傻,以你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澄心殿那場大火的疑點。”她盯住他,目光冰冷,“弒兄奪位,不知道大人是靜觀其變,還是推波助瀾?”

容驚瀾雖有錯愕,卻一閃即逝,“你如何知道的?”

水意濃質問:“你與晉王合謀篡位?”

他自嘲道:“陛下部署已久,佈局精妙,縱然我沒有與他合謀,也脫不了干係。”

她知道,他所說的“陛下”是晉王,她憤憤道:“你為什麼不向陛下通風報信,讓陛下有所防備?陛下器重你,與你十一年主僕,你竟然毫無血性,眼睜睜看着陛下被燒死,你還是人嗎?”

“是,我不是人!”容驚瀾眸色沉沉,未曾有過的哀痛。

“天下人絕不會想到,容驚瀾是天底下最無情無義的人。”水意濃冰寒地諷刺。

照理說,他與墨君狂君臣相處十一年,情誼深厚,而他與晉王的情誼竟然深厚到他寧願捨棄一直輔助的君王、相幫晉王?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幫晉王?”

他淡淡一笑,“我還有要事,先行一步。”

她叫他、追他,他疾步離去,好像有意逃避她的追問。

容驚瀾,你怎能這樣?

回到鳳棲殿,水意濃心事重重,就連阿紫說陛下在裏面也沒聽見。

乍然看見墨君睿坐在大殿飲茶,她驚了一下,很快便恢復了神色,淺淺地笑,“這時候陛下不在御書房批閱奏摺,怎地來了?”

“奏摺隨時都能批閱。”他坐在那裏,身姿軒然,五分俊逸,三分霸氣,二分冷凜,不顯喜怒的面色令人捉摸不透。他笑問,“去哪兒了?”

“我見陽光燦爛,便隨處走走。”她淡淡莞爾。

“對了,宮人已送來安胎藥。”他看向案上那碗湯藥,眉宇含笑,“意濃,趁熱喝吧。”

水意濃走過去,端起湯藥,一口口地喝。

墨君睿行至她面前,眼神頗有意味,“意濃,改日我讓你娘親進宮陪陪你,可好?”

她頷首,“謝陛下。”

剛說完,劇痛襲來,那種小腹的墜痛有點熟悉……她屈身捂着小腹,痛得直冒冷汗,“好痛……”

他連忙扶住她,朝外喊道:“來人,傳太醫!”

“這碗安胎藥……有問題……”這是第一直覺,她拽住他的手,腹痛如絞,“陛下……查……”

“夫人,您怎麼了?”阿紫扶住她,焦急而擔憂。

他抱起她直往寢殿,將她放在床榻上,握住她的手,“莫擔心,有我在,孩兒不會有事……”

水意濃黛眉深蹙,忍着那一波接一波的墜痛……

漸漸的,她覺得他憂慮的面孔越來越模糊,他好似在笑……

灰霧漫天,四周茫茫,看不清周遭的環境。

忽然,水意濃看見墨君狂站在前面,抱着一個啼哭的嬰孩。

那是她的孩子,還未出世,為什麼在他手裏?

“陛下,這是我們的孩子?”她想看看孩子,他卻不讓她看。

“你對皇弟投懷送抱,朕抱走孩子。”墨君狂冷酷道。

“不,不行……陛下,把孩子給我……”

他無情地轉身,漸行漸遠,任憑她怎麼叫喊,也叫不回他。

她聲嘶力竭地喊:“陛下,不要……不要走……”

霧氣瀰漫,吞沒了他,只留下她一人,孑然一身。忽然,小腹又開始痛了,痛如刀割……她猛地睜開眼,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墨君睿,阿紫,小月,太醫……

孩子,孩子呢?

水意濃下意識地摸小腹,那裏仍如以往一樣平坦,“我孩兒呢?沒事,是不是?”

小月傷心地拭淚,“夫人……”

阿紫的眼眶紅紅的,“夫人,孩子……沒了……”

晴天霹靂!

水意濃被她的話震得懵了,孩子……沒了?墨君狂真的把孩子帶走了?不,那只是噩夢……

墨君睿握着她冰涼的小手,溫柔地寬慰:“意濃,此次是意外……往後還會有孩子的……”

她惶惶然地看向太醫,傷心地問:“孩子怎麼會沒了?你沒有盡全力,是不是?”

“夫人本就氣虛體弱,胎兒不穩,近幾日又悲傷過度,心情大起大落,由此滑胎。”太醫鎮定地解釋。

“別這樣,太醫儘力了。”墨君睿吩咐太醫仔細調理她的身子,讓他先退下。

阿紫、小月見此,也告退。

她想起那碗安胎藥,也許問題出在那碗安胎藥上。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意濃,皇兄的遺腹子沒了,我也難過。事已至此,還是想開一些罷。如若皇兄見你為此傷心欲絕,也不希望你這樣。”

水意濃心中冷笑,他偽裝的功夫越來越厲害了,讓人瞧不出絲毫破綻。如果不是知道他暗中做了多少壞事,她一定被他騙得團團轉。

“那碗湯藥一定有問題,陛下可否為了我徹查?”她試探道。

“你沒說,我也會徹查。方才那麼說,只是不讓太醫有戒心。”墨君睿語氣沉定,“你放心,我定給你一個交代。”

“謝陛下。”她輕笑。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他眸光深深,宛若深情,“意濃,在揚州時,我發過誓,此生若有負於你,便教我生不如死。還記得嗎?”

水意濃靜靜地看他,心寒如冰雪。

他沉沉道:“此生此世,我總會在你身邊。”

不多時,他去御書房,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寬心,不要胡思亂想。

午後,孫太后和墨明亮一道來看她。對她滑胎,她們自是難過心痛,卻也說養好身子是正經。

她的言辭之中有滑胎並非意外之意,孫太后沒說什麼,好似欲言又止,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兩日後,墨君睿依然沒有給水意濃交代,每次她問起,他不是說尚在徹查、就是說還未查到,皆是敷衍之詞。

放眼整個皇宮,誰會害她的腹中孩兒?貴妃,還是昭儀?腹中骨血又不是墨君睿的孩兒,她們沒有下手的動機。那麼,介意她腹中孩兒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他!

她早已懷疑是他,只是沒有真憑實據,也不能露出馬腳,只能虛與委蛇。

這日,水意濃去御花園散心,假稱掉了一隻翠玉耳墜,讓阿紫回頭找找,支開她,然後單獨前往太醫院。

以往,阿紫聽命於她,如今,只聽命於他。

有一次,她假裝睡著了,看見阿紫和墨君睿在前庭說話。應該說,他問阿紫,阿紫如實稟奏,頗有嬌羞之態。如此,她揣測,阿紫欽慕他,對他言聽計從。

找到徐太醫,水意濃與他來到一處僻靜之地,徑直問:“你為我把脈過,我真的胎兒不穩?”

“確實如此。”徐太醫嘆氣,“皇貴妃氣弱體虛,本就不易有孕。此次懷上皇嗣,打擊太大,動了胎氣,以致胎兒不穩。”

“我每日服安胎藥,也不能穩固胎兒嗎?”

“倘若調理好,自可穩固胎兒,不過皇貴妃近來憂慮過重、心鬱氣結,此胎很難保住。”他聽聞她滑了胎,亦感嘆蒼天弄人。

她獃獃的,不敢相信是自己害死了孩兒,真的是這樣的?與那碗湯藥無關?與旁人無關?

徐太醫唏噓不已,“若由微臣為皇貴妃安胎,應該還有一線生機,可惜……”

水意濃苦澀道:“我沒有冊封,以後不要叫我‘皇貴妃’,讓旁人聽了去,還以為我是當今陛下的皇貴妃。”

他點點頭,“夫人還有何吩咐?”

她想起一事,道:“那日我喝了安胎藥便腹痛,你幫我查查那太醫開的安胎藥是否有不妥。”

他應了,說明日便給她答覆。

次日午時,水意濃自稱不適,讓小月去請徐太醫。

不久,徐太醫來了,為她把脈。她對阿紫道:“方才吃得少了,現在倒餓了,你去御膳房看看有沒有糕點。”

阿紫不疑有它,立即去御膳房。

徐太醫往外望了一眼,低聲道:“夫人,從太醫的醫案看,安胎藥沒什麼不妥。微臣也問過煎藥的小公公,那小公公說也沒發現安胎藥有不妥。”

水意濃喃喃自語:“我滑胎,真的是胎兒不穩?”

“微臣發現一件事。一個公公說,前陣子鳳棲殿的宮女去御膳房取松絲葉,自稱奉命來取。”

“松絲葉?是草藥?”

“松絲葉有安神助眠之效,不過若是氣弱體虛的有孕婦人聞多了,有滑胎之險。”徐太醫道。

她驚震地愣住,這幾日沒有聞過松絲葉呀。忽然,一件事浮現在腦海。

幾日前,負責床席帷帳的宮女送來一個精緻的香包,說是陛下吩咐她縫製的,還說香包可以安神助眠、一夜無夢。

她往床頭望去,那粉紫的香包還掛在床頭。

徐太醫取下香包,解開聞了聞,“是松絲葉。”

水意濃的心猛地下墜,如墜冰窖,寒冰冰的。

真的是墨君睿!

墨君睿,你當真喪心病狂!連我腹中孩兒都不放過!

“是陛下。”徐太醫搖頭嘆氣,“陛下這麼做,許是不想有人威脅他的帝位。”

“徐大人先回去吧。”

“夫人有事吩咐,再傳微臣。”

她捏着香包,越捏越緊,手臂發顫,幾乎咬破嘴唇,眼中蓄滿了炙烈的仇恨。

晚膳時分,墨君睿踩着點兒來陪她用膳。見她坐着發獃,小臉煞白,他心疼不已,叫了兩聲,她沒有反應,他又叫了兩聲,她才回神。

“意濃,想什麼這麼入神?”他在她身側坐下來,握住她的小手。小手如冰,他嚇了一跳,體貼道,“是否覺得冷?我取衣給你披上。”

“我不冷,是心寒。”水意濃目光幽冷。

“怎麼了?”見她如此神色、如此言辭,他心中有數。

她從身後拿出香包,“裏面是什麼?”

他好似不想再隱瞞,“松絲葉。”

她咬牙、一字字道:“你吩咐宮人去御書房取松絲葉,放在香包里,再把香包掛在我床頭,讓我日夜聞着松絲葉。只需短短几日,我便會滑胎。如你所願,我的孩兒沒了。”

墨君睿淡淡道:“你所料不差,的確如此。”

“為什麼?孩子是無辜的,你怎能害死我的孩子?”水意濃厲聲逼問。

“你的孩子,也是皇兄的孩子。”

“還沒出世的孩子,你也不放過?你擔心他長大后威脅你的帝位,還是恨陛下入骨、連帶也恨他的孩子?”她聲色俱厲,赤紅的怒火幾乎從眼中噴出來。

“你所思所想,皆是我所思所想。”他平靜得異乎尋常。

“你喪心病狂!”她怒罵,美眸變成了一雙血眸。

墨君睿靜靜地凝視她,臉上無悲無喜,對她的指控,根本不生氣。

水意濃站起身,再也無法控制,憤恨道:“澄心殿那場大火,是你的陰謀!你聯手朝中重臣,部署良久,精心佈局,燒死陛下,然後你順利登基,取而代之!”

他語聲淡漠,“你終於知道了。”

她氣瘋了,“弒兄奪位,殘殺手足,你心狠手辣,與畜生有什麼分別?”

他的俊眸浮現一抹冷邪的微笑,“想知道我布的局是怎樣的嗎?”不等她應答,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你一定想不到。從揚州回來,我就開始琢磨如何把你搶回來,如何布一個完美的局。你與皇兄越來越好,皇兄也越來越寵愛你,大有廢後宮之勢。我便與李昭儀合謀,讓皇兄親眼目睹你我在聽風閣行苟且之事。”

“我中了伊蘭香,為什麼你沒用中?”

“因為,我事先服過解藥,我必須保持清醒,才能完美地完成這齣戲。還有皇兄廣納嬪御,是我鼓動那些老臣向皇兄進諫。”

水意濃知道,他做這些事,無非是令自己和墨君狂感情破裂,他便有可趁之機。

墨君睿緩緩道:“你與皇兄總能和好如初,我不能再等了,於是,我決定燒死皇兄!”

她震駭地看他,他的微笑好似淬了毒,陰毒駭人。

“皇兄喜歡吃魚,御書房的鮮魚是宮人親自到皇宮東側御河捉的。我命人每日偷偷在御河灑一點慢性發作的毒,那些魚兒把毒吃進腹中也不會死,因為,毒太少太少了。不過,毒會藏在魚身里,再被皇兄吃進腹中,如此數日,也不會中毒身亡。”

“不是有試吃的宮人嗎?為什麼宮人沒事?”

“毒那麼少,怎麼會中毒?皇兄吃了幾條魚都沒事,更何況是宮人?”他的眼眸慢慢浮現一抹邪戾,“我並不想毒死皇兄,因為,皇兄不該被毒死,而應該受火刑,慢慢地燒死,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那些微量的毒,不會致命,只會讓他不適。前些日子,他身子微恙;那晚你想逃出宮,卻被他逮個正着,他急怒攻心,加上那些微量毒素的效用,因而吐血。”

水意濃驚駭得心跳加劇,原來,墨君狂身子不適、吐血的真正原因在於此。

晉王變得太可怕了,心理扭曲,是非顛倒。

墨君睿盯着她,眼眸翻起,眼白嚇人,“宮內宮外,我已打點好一切。那日,我讓人從北宮門運送火油進宮,皇兄回寢殿歇息,我吩咐慈寧殿的宮人叫你來,吩咐玉鐲點了讓皇兄不省人事的熏香。如此,皇兄就不會醒來,不會逃出來。雖然澄心殿有不少宮人,但他們都被我的人打暈了,如何救出皇兄?”

太可怕了!

她不禁驚嘆,他的佈局不算天衣無縫,卻想到了方方面面,不僅贏得朝中老臣的支持,而且買通了澄心殿不少侍衛與宮人,否則,他根本無法成事,根本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縱火燒天子寢殿。

他凝視她,彷彿鑒賞一尊完美無暇的玉器,乖戾道:“布這個局,我花了多少精力,你可知道?意濃,我這麼做,是為了與你長相廝守。”

“你是為了你自己!”想到墨君狂被活活燒死,水意濃就怒火滿腔,“你野心勃勃,貪戀權勢……”

“錯了……錯了……”墨君睿一本正經道,“我只想當兩袖清風、逍遙自在的王爺,從未想過坐擁江山,更從未想過弒君奪位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忽有一日,我知道了一個秘密。一個老臣說漏了嘴,當年父皇病重,有意改立遺詔,容驚瀾陳述利弊,終令父皇打消了改立遺照的念頭。原本,父皇想改立我為儲君,卻被容驚瀾阻攔。後來,父皇迴光返照之時,傳召容驚瀾,給他一道密旨。”

“密旨寫什麼?”她的心怦怦地跳,一般而言,密旨具有極為關鍵的轉折性。

“你大可去問容驚瀾。”他陰冷地笑。

她氣結,又問:“你父皇病重之時為什麼想改立儲君人選?”

墨君睿敬仰道:“父皇一世英明,早已看出皇兄殘忍暴戾、非明君之選,才在病重之時有意改立儲君人選。”

這個理由,雖然可以成立,卻也失之單薄。雖然墨君狂在位十一年,殺過不少人,抄家滅族的朝臣也有,但大墨國在他的勤政、治理下國泰民安、國富兵強,魏國、秦國才會有所忌憚,不敢輕易來犯。

他站起身,攫住她的身,語聲邪戾,“大墨江山是我的!是容驚瀾有意勸阻!是容驚瀾的錯!皇兄當了十一年皇帝,已經便宜了他,我拿回本屬於我的江山,有什麼錯?”他的眼中翻滾着炙燙的戾氣,駭人得緊,“你是我的!是皇兄橫刀奪愛!是容驚瀾助紂為虐!若非他們,你我早已成為夫妻,恩愛攜手,繾綣情深。”

從未見過他這般可怖的神色,水意濃懼怕地瑟縮。

“你父皇至死也沒有改遺照,江山不是你的。”

“是我的!容驚瀾可以作證!”墨君睿乖戾地笑。

她明白了,這就是容驚瀾相幫晉王的原因。

他高舉雙臂,志得意滿,“如今,大墨江山是我的,你是我的。江山美人,盡在我手!”

五指,握成拳,他眸光熠熠,亮如火光,彷彿走火入魔。

“你殘殺手足,殺了那麼多人,殘暴不仁,老天遲早會收你!”水意濃怒斥,“這就是因果報應。”

“我是真命天子,老天要收我,也是百年之後!”墨君睿狂妄道。

她覺得無比的悲哀,他不再是以往風光霽月、洒脫不羈的晉王,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暴君。

兩日之後,昭儀冷月染造訪。

時值黃昏,晚霞如絢爛的雲錦在西天迤邐鋪開,日暮壯麗,凄艷如血。

水意濃站在後苑,仰望夕陽的血色,沒有聽見腳步聲,直至冷月染站在身邊才察覺。

記得,去年,冷月染為了幫晉王出氣,騙她到別苑,讓她浸在冰水中。

水意濃暗自思量,她此次前來、有何目的?

“昭儀有何指教?”

“不敢當。”冷月染着一襲粉紫宮裝,腰身纖細,風姿綽約,那雙斜飛的鳳眸冷如秋風,“兜兜轉轉,你我終究同為姐妹。”

“我從未當你是姐妹,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水意濃義正詞嚴地說道,“我是先皇的人。”

冷月染並不辯解,只微微一笑,“你身子好些了嗎?”

水意濃淡淡道:“調理身子需要時日,不能一蹴而就。”

冷月染玉致的臉染了一點晚霞的血紅,“你是不是恨陛下?”

“你以為呢?”

“雖然陛下心狠手辣,但對你一心一意、用情如痴。”她並不妒忌,面上瀰漫著對心愛男子的痛惜,“你可知,陛下為何令你滑胎?”

“我不想知道。”

“陛下問過太醫,你悲傷過度、心思過重、憂慮傷身,胎兒不足兩月便會保不住。”冷月染以憐憫的口吻道,“這是先皇留給你的骨血,滑胎之時,你必定悲痛欲絕。陛下不願你承受喪子之痛,便下了狠手,讓你滑胎。如此,你便恨陛下入骨,喪子之痛便會減輕。”

水意濃驚愕地愣住,不是這樣的,不可能是這樣。

冷月染長聲嘆氣,“那日你質問陛下,與陛下吵起來,後來陛下去了我那裏。我見陛下心事重重、龍顏不悅,便問了問。”她抬起水意濃的下頜,“陛下早已對我說過,不會讓你承受喪子之痛,於是,陛下果真當了壞人。”

水意濃恨恨道:“他原本就是壞人。”

冷月染又羨慕又神往,,“陛下待你如此情深,你竟無絲毫感動?”

水意濃不語,即使感動,也是以前,現在,她的心中只有恨。

“雖然王府佳麗無數,但陛下從未付過真心。陛下的心,系在你身上;陛下的情,付在你身上。即使你無法愛陛下,也不要恨陛下。因為,陛下受不起你的恨。”

“受不起,也要受!”水意濃語聲冰冷。

“若你膽敢傷害陛下,我絕不會放過你!”冷月染森冷地盯着她。

水意濃想了很久,冷月染說的是真的嗎?

徐太醫說過,以他的醫術,才有可能保住孩兒。其他太醫,必定沒有如此高深的醫術。那麼,她的確隨時有滑胎的可能。墨君睿聽了太醫的話,寧願自己恨他,也不願自己承受喪子之痛,當真是為自己着想?

即便他為了減輕她的喪子之痛而下此狠手,她也不會原諒他!

這夜,她輾轉反側,想了很多、很多,實在乏了才睡着。

好像只是睡了一會兒,水意濃覺得身上很重,好像被什麼重物壓着,透不過氣……迷糊中,她感覺到有人吻她的唇,輕輕地吮吻,溫柔地糾纏……半夢半醒他之間,那種繾綣纏綿的感覺讓她感覺是墨君狂吻自己,那強烈的朝思暮想讓她不自覺地回吻……

他狂熱地吻她,就像以往那樣,抵死纏綿,讓彼此的身與心靠得更近。

略略清醒,她睜開眼,卻看見有別於墨君狂的俊臉,震驚地呆了。

墨君睿!

水意濃徹底清醒,火熱的手足瞬間冰冷,拼力推他。

“意濃,你是我的……”他嗓音暗沉,扣住她兩隻手,壓着她,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她的抗拒。

“放開我……你怎能……”

“有何不可?”暗影昏紅,墨君睿的俊臉染了暗紅的濃濃慾念,“即便你是皇兄的人,也可以再嫁我。”

上蒼見證,他對她的痴念已至癲狂,對她的愛至死不渝。

等了這麼久,熬了無數個日夜,經歷過多少次心痛的啃噬與相思的折磨,終於得到了江山、美人,終於完全擁有她,他如何再忍?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如何捨得放手?他只想好好愛她,一解相思之苦;只想與她恩愛到老……

水意濃急中生智,“我剛剛滑胎,身子還沒復原,如果強行服侍陛下,只怕往後更難有孕。陛下想要我一生無子嗎?”

墨君睿鬆了力道,慢慢抬起頭,痴痴地凝視她。

她看見,他的俊眸染了血色,濃艷得令人驚怕。

“哪個太醫說你很難有孕?”半晌,他輕撫她的腮,眼中血色慢慢退了。

“徐太醫說我很難有孕。”

“為何?”

“這一兩年,我不是受傷、就是中毒,身子每況愈下,也沒有好好調理,以致氣虛體弱,很難懷孕。”水意濃沒有說謊,這本是事實。

“明日傳徐太醫給你把脈。”墨君睿緊繃的臉孔漸漸鬆緩。

“很重。”她嗔道,扭了扭身子。

他側躺着,面對着她,眼梢漫起絲絲縷縷的笑意,“意濃,你嗔笑的樣子,又嫵媚又可愛。”

她羞窘地垂下眼睫。

他輕觸她姣美的蛾眉,語聲低沉,“無數次夢到這一刻,你我同床共枕,情濃燕好。如今夢已成真,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意濃,我期盼,此後餘生,你我風雨相伴,相攜到老,不離不棄。”

水意濃輕輕地頷首,心冷如冰。

墨君睿吻她的眉心,眉宇綴滿了深濃的情絲,“待時機成熟,我冊封你為後。”

“那貴妃怎麼辦?”

“若你介意,我會尋個緣由令貴妃和昭儀去庵堂修行。”

“陛下願意為了我廢後宮?不怕朝野非議嗎?”她微驚,想不到他比墨君狂有魄力。

“非議何懼?我是一國之君,誰也休想插手我的後宮!”他的言辭中有一股強硬的殺伐決斷,令人無端地畏懼。

“陛下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她感動地問。

“你說過,你誓不為妾。”墨君睿深情款款地看她,“你還說,你不屑與別的女子爭寵。”

水意濃心中一動,卻僅僅是微微一動罷了,“我說過的話,陛下都記得?”

他頷首,“你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字,你的笑顏,你的蹙眉,你的回眸,你的低首,我皆銘記在心,一世不忘。”

她嬌羞而幸福地笑,笑得沒心沒肺。

他好似不敢相信她心態的轉變,與她十指相扣,“意濃,我真的擁有你了嗎?是不是做夢?”

她失笑,“陛下堂堂一國之君,也會患得患失?”

他半壓着她,“告訴我,這不是做夢。”

“不是做夢。”

“告訴我,你愛我。”

“陛下好壞,讓人說這麼肉麻的話。”水意濃嬌嗔地別過頭。

“肉麻?”墨君睿錯愕,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就是難為情。”

他好整以暇地說道:“不說也可,以行動證明。”

她咬唇瞪他,嬌嗔之態俏媚勾人。猶豫半晌,她抬起頭,在他臉頰輕輕一吻。

他滿足地笑了,心蕩神馳,啄吻她的粉腮。

水意濃任由他吻了須臾,心似在滴血,“今日昭儀來過。”

他面色一冷,昂起頭,“她來做什麼?”

“她告訴我,陛下為了減輕我喪子之痛,下狠手令我滑胎。”

“多管閑事。”墨君睿語含怒氣,眸含冰冷。

“若非她告訴我真相,我也不知道陛下待我的心思。”她感慨道,“她跟我說,陛下從未對女子付過真心。我水意濃何其榮幸,得陛下一世深情、一念痴情。為了我,陛下從一個風花雪月、洒脫風流的逍遙王爺變成弒兄奪位、手沾鮮血、野心勃勃的一國之君;為了我,陛下心甘情願背負謀朝篡位的千古罵名;為了我,陛下只冊封貴妃與昭儀;我氣弱體虛,遲早會滑胎,陛下為了讓我好受點,寧願背負罪名與我的怨恨,也要下狠手……陛下待我情深意重,我如何報答?”

他定定地看她,好似沉陷在她眼中那泓深黑里,無法自拔。

水意濃感動得淚光搖曳,“我無以為報……若有來生,我一定當王爺的妻。”

墨君睿被她這番誠懇的話感動了,“這世便可。”

她感傷道:“朝野皆知,我是先皇的人。如我再嫁,或陛下冊封我為後,有損陛下聖德與英明。”

“我不懼,也不理會朝野非議、市井坊間的流言蜚語。”他臉膛冷冷。

“陛下不懼、不理,但我做不到。”她嘆氣,研判他的神色,“再者,先皇待我不錯,短短時日,我無法接受陛下。還請陛下給我一些時日,讓我平復心情。”

“意濃,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眸光溫柔如水,“我不逼你,待你心情好些,再談冊后一事。”

“謝陛下體恤。”水意濃莞爾一笑,終於鬆了一口氣,他信了她的話,沒有懷疑她。

墨君睿鬆開她,自嘲地笑,“放心,朕只想與你同床共枕,沒有旁的心思。”

她尋思道:“冷月染對陛下痴心、深情,為了陛下可以付出一切,陛下為什麼不待她好一些?”

他淡淡道:“我對她只是憐惜,並無多少男女之情。我能給她的,僅此而已。”

世間女子,得到真愛,是幸;得不到真愛,是不幸。然而,幸與不幸,往往只是一字之別、一念之差。

水意濃心想,自己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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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破龍榻:艷骨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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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萬箭穿心,大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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