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米
瘸子抱着他的酒回到武館,彼時的武館已經廢棄了許久,破爛不堪的門窗上長滿了好黃綠相交的雜草。
院前的大門早已被憤怒的人們砸爛了,所以他甚至無需推門,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這個昔日的家中。
他穿過練武場,走入廊道,斑駁的樹影在地板上平移,一如缸里的波濤。
沒多久,他推開自己卧室的房門,躺在那張邋遢的床上。
一睡就像是睡了很多很多年。
在回到小鎮之後的某一年,他在鎮口撿了一個小孩,是個男孩兒。
被拋棄的時候,孩子還安然地睡在襁褓里,對外面這個冰冷的世界一無所知。
他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吉米,沒什麼特別的寓意,完全因為撿到孩子的時候,他看到路邊有一隻雞在啄食一把米。
又是雞又是米的,乾脆就叫吉米吧。
他在心裏是這樣想的。
隨着吉米的漸漸長大,位居於鎮子一隅的武館多了許多歡快的笑聲。
孩子們都說吉米這個名字好奇怪啊,為什麼會有人起這麼奇怪的名字,正常人不應該都起一些什麼龍傲天啊,張二蛋啊,李鐵柱之類通俗易懂的名字么?
對於夥伴們的這種問題,吉米通常會撓撓他的小腦袋說,不知道啊,這是瘸子給我起的啦,你們要想知道就去問他吧。
一聽到了瘸子,吉米的小夥伴們立馬嚇白了臉,他們把小腦袋搖得像潑浪鼓一樣響亮,說,誰敢去問瘸子啊?!
我聽聽大人們講,瘸子可恐怖了,生氣來連自己都打,我估計啊,他折了的那條腿,就是自己給自己打折的!
“哪有哪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啊,”吉米笑着安撫他的朋友們,“其實瘸子人很好的,要是沒遇到瘸子,我可能早就死了。”
“那是因為你是他兒子!”可同伴們則無視他的安撫,加重語氣地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大人們都說你是瘸子和某個女人的私生子!”
“不然他那種人,咋會對你那麼好,還不是因為虎毒不食子嘛!”
....
他那種人,他又是哪種人啊...
年僅六歲的吉米搞不明白,為啥大家同樣都是人,可橫豎就是不能團結一點,非要區分出這種人和那種人。
當然,他沒有把這個問題拋向他的夥伴們,因為他們的夥伴們聽見這個問題之後,一定會笑他傻,是吃飽了撐的,正常人沒事想這些幹嘛?
於是乎,他只好睜大無辜的小眼睛,這樣跟他的同伴們說,“我也不知道啊,但是瘸子說了不許我喊他叫爹,喊瘸子就好了,要是叫他聽到我喊他爹的話,他說他保證會打斷我的腿,然後把我從這裏丟出去,以後也不管我飯吃了。”
這是瘸子親口對他說的,他一直都記得,並且也從沒有對他喊過哪怕一聲的爹,個中的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真的害怕沒屋子住,沒飯吃。
也可能僅僅是因為不想離開瘸子。
在那匆匆流過的時間裏,其實那個瘸了腿的男人,早已像是山巒一樣坐落在他的生命中,為他支撐起一方的天空。
大人總是容易成為孩子的模仿對象,可以說,除了某些流淌在血管內,不可改寫的編碼之外,這個孩子的上上下下,包括他的思想,他的行為,他作為人類去接觸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片刻,每一個細節,其間都會沿襲那個男人的經歷,留有那個男人的影子。
無論日後他會長成何種模樣,又會去到何方,他都不會忘記這個男人,因為他總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那個男人給他留下的蛛絲馬跡。
“太可怕了,”同伴們不約而同地倒吸了口涼氣,顯然是聯想到了那個滿臉陰沉的男人,“吉米,你放心,等咱們以後哥兒們幾個掙到錢了,咱們就去鎮子的另一頭再蓋一棟房子,這樣你就能搬出去,不用天天和瘸子住在一起了。”
他們似乎是同仇敵愾地說。
而每每到了這種時候,吉米都會笑着點頭,大聲地說好,順便以此來結束這個聊了很多次的話題,哪怕他內心是不願意離開瘸子,他到底都是會這樣回答。
因為要是不這樣回答,他的夥伴們就會說他不夠哥兒們,就會漸漸地遠離他,不再和他一起玩。
由此,敏感的吉米意識到,所謂的‘哥兒們’似乎是一種數值,用來表示你和一個人的親密程度,當你和一個人之間的數值達到了一定程度,他就會友好地走過來和你打招呼,並且親切地稱呼你為他的‘哥兒們’。
而當你與一個人之間的數值跌破了某個臨界點,那即便是在大街上恰好遇到,也不會點頭,也不會打招呼,大家都好像是不認識那樣,相互擦肩而過。
然後,假若你與一個人之間的數值跌破了那個臨界點,還止不住繼續下跌,那個人就會和你反目成仇,在大街上遇見了,都是要喊着拔刀,來一次你死我活的決鬥。
....
吉米曾經把這個想法告訴過瘸子,瘸子聽后以後,罕見地笑了很久,吉米想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他說的又不是笑話,而是類似於猜想之類的東西而已...
難道是他說錯了么,所以,瘸子才會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但瘸子摸了摸他的頭,告訴他,你這個想法不僅沒錯,而且還很對,但是你得記住,千萬不能把這個想法告訴別人,因為說出這個想法的這一件事,它本身就是減低數值的。
一聽到瘸子說他的想法是對的,吉米的小眼睛立馬就亮了起來,可他想了想,又覺得瘸子的話好像有什麼不妥,然後又問瘸子,“為什麼我明明是對的,還不能說呢,要是把不對的東西告訴別人,那不就等於欺騙別人么?”
說到這裏,瘸子止住了自己的大笑,罕見地低下眼帘,憐愛地看着這個孩子,“傻子,你又怎麼知道別人喜不喜歡聽你的那些真話呢?”
“真話可是很難聽的啊,與其說真話,倒不如說說假話,逗逗大伙兒一樂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