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拂卻雲開復見天
一年後。
西日昌拄着烏金盤龍杖,帶一干侍從來到了繕滑。蘇堂竹抱着從木屋後土墳里挖出的“永日無言”,默默跟隨着他踏上了冰封的池面。
“這裏……是血跡!”蘇堂竹驚道。
“一年前的血了……”西日昌低聲喃喃,忽又轉了怨毒的調子,“你後悔嗎?”
蘇堂竹滯了片刻,壓抑道:“我沒及時告知你漠北的情形,可你又如何不知?”
“我知不知是我的事兒,你說不說卻是你的私心。”西日昌冷冷道,“連你也希望她永遠離了我,離了大杲。”
蘇堂竹啞口無言,只望向腳底,透過冰面,隱約可見冰下似金龍徘徊,流動的淡黃色光芒令繕滑極具神秘。
過了良久,西日昌嘆道:“這裏就是我西日一族的聖地。我父王曾親口對我說,只要冰下這條金龍猶在,西日皇族就不會滅亡。你看,它在下面好端端的,游來游去,好不快活。”
“可惜看不甚清。”
西日昌彷彿低吟,“霧裏看花,水中望月,它究竟是不是龍其實並不重要。只要它在,它遊動着,它快活着……就好。”
冰面下,我仰頭望着二人,恍若隔世。什麼時候西日昌的心境這樣子了,只要它在,它快活着,就好。白蒙蒙的冰面下,除了石塊就是沙礫,根本就沒有龍。幻出的龍影無非是冰山外傾斜的折射光芒,在寒風的肆虐下,忽隱忽現而成。但從冰面上往下看,好像下面真有條龍總在游來游去。一年前,我打敗南越兩位武者之後,拋棄屍體的時候,發現了冰面下的蹊蹺。在繕滑的冰山之外,另有一個通口,正是這口的存在,造就了西日皇族虛假的聖地。今日是谷奇的祭日,也是我兒子的誕辰,我特意來到繕滑,不想卻隔着冰面見到了西日昌。他真的蒼老了,兩鬢斑白,至於有沒有皺紋我看不清楚。一見到他拄着拐杖的模樣,我的心都酸了。是誰竟能傷他致殘?而他征服了天下,打敗了所有的對手,卻沒有快樂的樣子。
“師兄,你後悔嗎?”蘇堂竹問了我想問他的話。
“世間豈有後悔葯?”西日昌拄着拐,陰冷無比地道,“我後悔過,現在已無悔可悔。”
我頓時心寒,只聽他又道:“并吞三國,成就霸業,乃我畢生所求。紅顏佳人,絕色武者,當世再無第二人。她其實是明白我的,很多話我都不用說明白,她就知道我的意思。江山與美人,二者若無法兼得,我便只能辜負她了。所以當年戰場上我明知她在這兒,卻一直沒有動身來找她。你說我絕情也罷,冷酷也罷,但我不後悔。與其到最後她發現她的這一生都只能活在我的陰影下,倒不如放了她。從此後,讓她展翅高飛去,海闊天空去。”
我緊緊揪住了衣襟,無法相信這是西日昌親口說的話。
“我擁有她的時日不算短,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陪伴了我。我沒什麼可後悔的,甚至還有些慶幸,她至今不完全知曉我大杲天一訣的隱秘。也許最後她離開前有所察覺,但按她的性子,是不肯往死里想,她要給她自己,給我和她的孩子一條活路,這個人哪……”
西日昌忽然說不下去了。天一訣的隱秘他終於說出了口。西日昌以袖掩面,過了很久,才放下了手。這時候蘇堂竹卻不合時宜地道:“這些都是師兄的真心話嗎?可惜她聽不到。就算她聽到了也沒用。你欺騙了她,當然我也欺瞞了她。我瞞不瞞她她不會在乎,可是師兄你卻不同。你從開始就欺騙了她,天一訣你根本不在乎,黎族的悲劇不過是你和師尊的意外疏忽引發,你甚至還想利用她以家族性命換來的天一訣做文章,可是到底你還是放棄了。師兄,你騙得了所有人,卻騙不了你自己。當你確定她就是西秦黎族那個可憐的最後傳承者,你是想留她的,想儘可能地待她好些,可你最後還是傷了她。”
西日昌卻冷冷截斷他的話:“你錯了。一直到南屏山之前,我都在想,如何給她一個體面的死法。”
我強忍住淚,他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南屏山上我捨身擋箭,才換來了自己真正的活路。那時候我的預感是多麼天真,以為我為他付出了性命,就能換來他的所有,但此刻他親口說了實話,那不過是我以命換命。
蘇堂竹上前一步,激憤道:“你太無情了。你令一個不容易動情的人對你動了真情,卻毫不珍惜,你根本就不配擁有小豬。”
“你終於在我面前喊出來了,小豬?”西日昌冷笑一聲。
蘇堂竹退後一步,緊緊摟住懷中的“永日無言”。西日昌忽然側身,似在聆聽。下一刻我也察覺到了,繕滑外動靜異常。如果不是隔着冰面,如果不是情緒激動,我應該早就察覺出異常。
“來了不少人。”西日昌淡淡道。
蘇堂竹顫着身子,卻是一步步後退。
“你到底還是小竹,心就是太軟,剛才沒有在我背後給我一刀。”
我大驚失色,西日昌竟在說蘇堂竹要殺他!
西日昌如嘮家常般,流水似的道:“我帶來的侍衛都死了,他們沒有死在戰場,卻死在自己人手裏。但小竹,難道你沒有發覺嗎?這些人都不是我的心腹。哦,我忘了,我的心腹現在也沒剩幾個了。拓及死了,陳風父子死了,你父親死了,我就只剩下你一個師弟了。往年總是我欺負你,總是我揍你,現在該輪到我了。”
“師兄……”蘇堂竹咬牙道,“不是這樣的。”
“哦,那是什麼樣的?告訴我,你為何背叛?”西日昌彷彿笑了一下。
繕滑外魚貫而入一群甲胄軍士,他們圍堵住了西日昌。
我也想不通蘇堂竹為何背叛,此際,天下初定,正是他輔佐西日昌大展宏圖的良機,他追隨了西日昌那麼多年,即便沒有兄弟之情,也應有師門之誼。我想不明白,只覺得渾身冰涼。以前在我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哪?西日昌、花重、答喜,現在連蘇堂竹都令我看不懂,與他們相比,我真是太稚嫩了。
蘇堂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低細語,似在說“我也不想這樣的”。
一道銀色光芒折射了下來,我看見了人群中一張不該出現的面孔。他身穿着銀絲流彩甲,手裏拿着“逆龍斬”,那把象徵西日皇權的闊背劍。
西日昌似也驚住了,他用力撐了下手中杖,咚一聲震穿了我的腦殼。
——西日明!
西日明戲謔着道:“經年不見,昌弟別來無恙?”
西日昌只是望着他,眼神獃滯。已死的帝皇如今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蘇堂竹退到了西日明身後,在蘇堂竹身邊的還有董舒海。我不禁為西日昌悲哀,他贏得的天下不過是場夢,轉眼間勝利果實被竊取。他失去了無數的支持,到現在已經孤立無援。
我的淚水悄然而落,這個糾纏我命運的男人,最終自食其果。
“很驚奇我還活着?”西日明笑道,“能騙過你真是不容易,而我能活到今日,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正如當年你對我所說,這是一場豪賭,只是我加了賭注。我要感謝你,辛辛苦苦為我,不,為大杲打下了整個天下。”
“死的人是誰?”西日昌緩了過來。
“一個微不足道的皇族人,也只有皇族裏才能找到像我的人物。”
西日昌依次看過蘇堂竹、董舒海,又問:“你們早就知道?”
二人不語,西日明替他們道:“這還得感謝你,你成功地把小蘇大人推入了我的陣營。你放心,我會善待他們的。”
西日昌冷哼一聲,“你以為你們贏了?”
西日明大笑了起來,笑罷他道:“我知道,昌弟你修為奇高,乃我大杲第一人,天行者是吧?呵呵,我這裏也有。”
“苦喈?”
“是啊,天下一統,四海歸心,全是你的功勞。”西日明抬了抬手,一身戎裝的苦喈出現在他身旁。
西日昌冷笑起來。
“昌弟是笑話他乃你手下敗將?”西日明笑着擺手道,“不不,這一次你贏不了他,更贏不了我們。”
我在冰面下猶豫着,縱然他對我無情絕情,可我不願他被擒被殺,特別是敗在苦喈那種偽賢手下。
冰面上西日明說起了往事,那段我所不知塵封於南屏的一幕。
“當年你手抱琵琶,卻暗藏玄機,將毒藥藏於琵琶肚中,這才陰險地贏了苦喈。可是,你看,現在琵琶不在你手中……”
冰面出現了裂痕,西日昌驚怒之下,手下杖用力過猛。
“對不起……師兄……”蘇堂竹低低道。
我心大駭,蘇堂竹沒有在西日昌背後給他一刀,卻早給他下了毒藥。
“曾幾何時,昌弟喂我落霞丸,而今風水輪轉,該我喂昌弟了。”西日明輕輕笑道。
西日昌微微搖頭,沉聲道:“先有毒藥,後有苦喈,再加上董舒海,皇兄勝券在握都如此謹慎。佩服!”
西日明似笑非笑,“我沒什麼本事,既沒你的蓋世神功,也沒有你的精明狡詐,我只會隱忍。我忍了這麼多年,到現在這關鍵時刻,自然要貫徹始終。昌弟啊,當年你不願親手殺我,今日我也一樣……”
“你的廢話還是一樣的多!”西日昌一敲手中杖,我的視線頓時模糊起來,只聽到上面董舒海驚喊,“陛下,快退!”
冰屑紛紛而落,星星點點密密麻麻,我知道他們打鬥了起來。能造出這樣的動靜,應該是西日昌和苦喈的對戰。什麼都看不見,我只感到上面的氣場像要劈山裂石。一時間,我心如亂麻,所有的往事竟洶湧而現。西秦將軍府里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折斷,他將我丟出了船艙,我被他壓在龍椅上,他幽幽地俯視我,我隔池而望他,他背着我穿行地宮,他抱着我踢開房門,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呼喚着我,他打了我……
我無力地跪在硬冷的冰上,周身被冰屑覆蓋,白呼呼的,白茫茫的;我開始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氣根本看不出,它融入了周遭,鋪天蓋地的白色。忽的,一道殷紅在我頭頂散開,我彷彿又見年少時的血,血花朵朵開,刺痛我眼,刺破我心。
仇人也罷,愛人也好;恨他也罷,悲他也好,我只知道現在的我不能失去他。緣分也好,冤孽也罷;什麼江山,什麼情愛,我忽然感到了他的情傷。
以西日昌的精明,以西日昌的人脈,他如何會中今日的局?還只帶一干並非心腹的侍從?“永日無言”的肚內玄機是他玩剩下的,他什麼地方不好去,卻偏偏來到繕滑——西日皇族的聖地,也是我最後陷身的地方。
失去了摯友,失去了寵妃,失去了太多。西日昌累了,他打贏了天下又如何?又有什麼人可陪他共享盛世榮華?
可是……這男人確實可恨,到了最後,還在騙人!我體內氣脈狂躁,眼前一片血紅。我猛地站起身,口中不自覺溢出長嘯,隨後雙手翻印,擊穿了頭頂冰面。西日昌他虧欠我,欠我血債累累,欠我半生的情感。
染紅的冰面破碎,泛着血光的冰凌由一點往外激散,如同盛開的奇葩,我飛身躍起。
西日昌的長發散亂,錦袍上半帶血跡。我躍起之後,恰好在他身後。激射的冰凌打在了他後背,他噴了口血,然後奮力轉過頭來。當我們的目光相撞,瞬間,我彷彿瞧見了鮮花的凋零。苦喈一掌正中他前胸,烏金盤龍杖從他手中跌落,他整個身子向我飛來。
我喊不出聲音,我的氣血全部凝固在喉嚨口,他卻對我笑了笑,丹鳳溢彩,比世間任何顏色都漂亮。噝噝刷刷,我聽見自己心裏花開的聲音,遍野花開。光芒奇射,我看見花紅葉綠盛放在明艷的光芒中。
我伸出了雙臂接住了他,但他到我懷裏后,卻合上了眼,我的淚落在他面上,打濕了他的笑。
“不!”
“小豬!”
兩聲同時響起,當我再抬起頭來,只見蘇堂竹癱倒在我們身前。為我擋下苦喈的偷襲后,蘇堂竹口鼻流血,斷斷續續地對我道:“其實……我……沒有下毒……”
西日明冷冷道:“難怪西日昌還那麼能打!不過現在也好,你們抱一堆去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我將垂死的西日昌平穩放下,從蘇堂竹懷中拎出“永日無言”。當“永日無言”離開蘇堂竹的時候,他也永遠地離開了我,至死,他都沒有開口對我說出他的真話。
苦喈等人又沖了過來,迎接他們的是我的一曲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