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向無言但垂淚 一 妒生情轉
戰事暫休,我回到了洵陽治所,軍士們崇敬的目光只能增添我的煞氣。音武者在戰場中的殺傷力委實恐怖,而更恐怖的是我的夫君,大杲昌帝甚至還沒有動用燮朝武器。
我步入正廳,西日昌看了看我的手,傷得並不重。他開始隻字不提葉少游,只命了蘇世南為我處理手傷,接着就繼續部署潯陽軍隊的第二步任務。果然如我先前所料,此戰只是雙方試探之役,南越趁大杲發兵西秦,攻打杲南卻沒有佔到便宜。恐怕陳留王等人做夢都沒想到,此刻駐守潯陽的正是西日昌自己。
不暴露真正的實力,不主動出擊,令南越畏懼潯陽的守備力量,這是西日昌計劃的第二步。西日昌一邊說著,一邊不時瞟看我,他的眸光火熱。對這些不感興趣的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我該如何從西日昌手中救回葉少游?向他開誠佈公地要人,不僅可能害死葉少游,連我自己都吃不到好果子。
“西門不宜再上戰場,此次不過是為克制對方音武者才派西門出戰。”西日昌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跟着有人替我問了。
上官飛鴻問:“請問陛下,笛仙如何處置?”
西日昌掃了他一眼,道:“這人現在不能死,但留着也麻煩。挑斷他手筋命人嚴加看管,現在就去辦吧!”
我心一揪。上官飛鴻送上了碧海潮瀾,西日昌接過後,一手捏斷。碧玉碎落,玉落聲脆。
葉少游小命暫時保住了,但手筋被挑斷,笛藝就廢了。上官飛鴻的副將離去后,我便如坐針氈,再也聽不下去西日昌說些什麼。
“世間一位音武者就夠了……”
“笛仙平日無害,這回不知吃錯什麼葯……”
等到我回過神來,西日昌正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地望着我,而廳里人都走光了。
我笑了笑,道:“我在想花菊子。”
“哦?”
“戰場上我問過葉疊,似乎有人蠱惑了他。”我心下哀嘆,我是保不住葉少游全身而退,而花重早就預料到葉少游之劫。
西日昌思索道:“能說動葉疊的人必然不凡,不會是靖王,更不可能是陳留王。”
我們同時想到一人,苦喈,只有苦喈那樣的人才能說服正本清源的笛仙葉疊。
“不要多想了,雖然我不喜歡葉疊,但看在你的面上,會饒他一條性命。”西日昌撫了撫我的頭,“看你戰場上一直容讓他,真叫我討厭。”
我將頭埋入他胸膛,冰硬的盔甲,冰冷的觸感。
他一彎腰,將我抱起,一邊往裏走一邊道:“但是看到你後來殪敵英姿,我就不惱了,你為我流的血已經太多。”
我蜷縮在他懷中,傷感地想着葉少游。所有擋在西日昌面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如果我沒有猜錯,葉少游還是西日昌最反感的人。從最初我從唐洲回來,西日昌就惦記上他了。說是會饒他一命,卻先將手筋挑斷了。
我匍匐在他身下,任憑他恣情縱歡。前一刻戰場上的血氣還未消散,后一刻戰場上殪敵百千的妖女就被他征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痛快淋漓的情慾,也能感受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潰敗。
我喜歡上了一個魔王,他的骨血早已滲透了我的軀體。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時光中,我被一遍遍一次次洗骨換髓,泯滅又新生,摧毀又重造,直到心跳脈搏系在他身上,直到成為他手中的卑微。
我無法掙脫,曾經的掙扎只使我越陷越深,我全身心地接受,卻始終觸摸不到無邊黑暗后的那片曙光。我在戰慄中努力拾起笑容,只要我們一直這樣,我就甘願陪他,直到,死掉。
他嫻熟溫存地親吻了我,跟着在一長串激情的衝擊后,他將我牢牢箍在懷中。我再次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薄唇間逸出的滾燙的氣息。
次日早晨,我遲遲起不了身,身子軟綿無力。昨日消耗了太多的氣勁來彈奏斷魂樂音,回來又被痛吃了一頓,所以西日昌沒有勉強我起床。他走後,我叫出了一直隱身於幽暗的慕西雁。
“幫我去看下葉疊。”
慕西雁無聲而去,眼下我能信任的只有他。陳風等人都是西日昌的心腹,而經過了木西鑒石一事後,慕西雁就成了我的人,讓他去打探葉少游的狀況最合適不過。我自己不能去見葉少游,更不能向西日昌要求去見,但我一定要確定葉少游的安全。
我還躺着無法下床,慕西雁就回來了,他帶來了壞消息。
“葉疊被綁在刑架上,狀況很不好。不止手筋被挑斷,還大量失血,只被草草處置了傷口。”慕西雁遲疑了片刻,顯然見到我變了臉色。
“說下去!”
“是的,大人。我聽看管他的軍士道,陛下即日將押他去盛京,半路上他會死,死因會是傷重不治。”
我奮力起身,慕西雁說得夠明白了,這回西日昌要殺了葉少游。
慕西雁按下我,沉聲道:“大人你不能去見他。”
我坐在床頭,壓抑着聲道:“我不去救他,還有誰能救?”花重已死,葉道人遠在南越,即便就在潯陽也無力救他。西日昌終究不肯放過他,又矇騙我,竟打算讓葉少游死於非命。
“大人,恕我直言。大人連自己都救不了,何況笛仙?在陛下的棋盤中,大人可走的步子被限定在宮闈。”
我怔了怔,而後問:“你有什麼主意?”
“自救!笛仙的音武,足夠自救。”
慕西雁一語點醒了我。葉少游的手已經不管用了,但只要能吹笛,施展催眠樂音還是能做到。當日他的無名笛曲,只有隱約的一縷氣勁,微弱到可以忽略。
我支撐起身,扶牆沿桌,到琴盒邊,打開后,我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只有“永日無言”,花重的短笛不見了!
我頹然跌坐椅上。慕西雁嘆道:“陛下的腦筋總轉得很快。”
過了片刻,慕西雁提高一度聲道:“大人,你的手!”
我低頭一看,不知不覺中我握緊了雙拳,導致指上的傷口破裂,看到流出的血,我才覺得疼。
沉默了很久后,我緩緩道:“麻煩你再去一次,告訴葉疊,跑了后,就躲到西疆去。南越不可靠,侯熙元還可靠點。”
慕西雁沉聲道:“大人,你不可去求陛下放人!這對你不利!”
在我一句話后,他打消了憂慮。
“這樣也可以?”慕西雁不可思議地道。
“你在半路上接應一下。”我覺得很累,從來沒有這樣的急智,似掏空了我渾身的氣力,“他必須活着,你把你那張面具給他吧,陛下沒見過,蘇堂竹不會說,就沒有人知道。完事後早些回來,不能叫陛下起疑。”
“好的。”慕西雁一口應下。
但我還是低估了西日昌的敏銳,兩日後的傍晚,他闖入了我的房間。
“姝黎!”
正坐在案前翻修鼓譜的我愣了愣,“怎麼了?”
西日昌沉着臉將短笛丟在我面前,“葉疊在押送途中跑了!”
我拈起笛子,花重,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了。
西日昌忽然一把揪起我的衣襟,拉我起身。他盯着我的眼道:“是你做的!我說過饒他一命,你為何還要放跑他?”
我黯然,“是這樣的嗎?”
西日昌凝視我良久,而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眼。後來他慢慢鬆開我,冷冷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怎麼叫笛仙無笛而逃?”
我跪地,“請陛下恕罪。”
“怎麼,你承認了?”
“不敢欺瞞陛下。”
西日昌一腳踢飛了我,“不敢欺瞞!這就是你的不敢欺瞞?”
我從地上爬起,伏地道:“對不起,陛下。葉疊當年在京城對我有恩,后花重又囑託我,護他一命……”
我再次被踢飛,這次更重,我撞到了床沿,後背一陣骨痛。
“不要找託詞!老實說,他怎麼跑的?”
我苦笑了一下,靠着床跪坐道:“葉子,或紙片,笛仙都能吹奏。”葉少游曾經對我提過,他少時愛笛,他父親不喜,折斷了他所有的笛子,但看見他用葉子也能吹,才無奈地允了他習笛,所以葉少游無笛也能吹奏。
西日昌一怔,繼而怒問:“你命誰去送的?”
我道:“他們都不明白,我隨便塞個葉片、紙片到他懷中即可。”
西日昌走到我面前,咬牙道:“你背叛了我!”
他一把抓起我的頭髮,拉起我的頭,恨恨地道:“你寧肯自殘也不對我說有關天一訣的隻字片語,可你一見到笛仙就什麼都說了。你見到花重分明也看出了他為葉疊而來,你卻藏着捏着什麼都不說。你殺人並不手軟,但一碰到葉疊,你就讓來讓去,連一掌打暈他都捨不得!”
我被他牽得頭皮又疼又麻,不禁往他身上靠去。
“別碰我!”他當即道。我僵了身子,凝望他。他盛怒之下,無論我說什麼都會被誤會。為了掩蓋慕西雁,我說我自己塞葉子到葉少游懷中,這一句話引了火。
“姝黎,你捫心自問,我是如何待你的,即便我要笛仙的性命又如何?區區一個笛仙,就值你背叛我嗎?這些年我把你捧在手心裏,只寵幸你一人,難道還不如笛仙在西秦拉你一把嗎?你心裏明白,太明白了,你這一生都只能與我共度,所以你遺憾不能和笛仙在一起。”西日昌冷笑起來,“你想過死,反正有我給你殺葛仲遜。你不在乎死死活活的,你只在乎笛仙能不能活。”
“不是這樣的!”我覺着心口被堵住了,我從來沒對葉少遊動過男女之情,笛仙再好,我也不喜歡,我們根本不配。
他鬆開手,我跌回地上。
“那是怎麼樣的呢?”他坐到床邊,譏笑而問。
我不知該如何說。
“說話!”他喝道。
我覺着自己荒唐透頂了,就是這樣的情形下,我卻被他牢牢鎖住了視線。平時的他俊雅風流,歡愛的他艷麗奪目,而此時他臉上完全呈現的暴怒和絕狠,帶有山崩地裂般摧枯拉朽的力量,與平靜無關,與溫柔對立。那是一種另類的美的極致,正如同我最擅長的樂音,尖銳,執狂,顛覆所有自然平和。
我痴痴地望着他,一時間忘記了任何言語。
他深深吸了口氣,竭力平靜地道:“就是這樣的眼神,誘惑我一次次忘了你是什麼人,我自己是什麼人。既然你什麼都不說,那我來說。”
“朕生平擁有無數女人,你是最好的。朕為何不說最漂亮的、最具魅力的,而說最好的呢?姝黎,女人朕要多少有多少,朕何苦每日每夜找你睡?原因只有一個,你身體內的氣場對朕有所裨益。”
我猛然回過神來,驚駭地望着他,那雙薄唇繼續傾吐無情的言語。
“尋常女人,哪有你那麼強的?幾個時辰都能堅持下來。修習天一訣的武者,最先練就的是氣場,你的氣場遠比尋常武者的好。何況,朕要到哪裏才能找到第二個與你一般,既擁有美貌又身具當世最佳絕學的女人呢?”
我抓緊了床沿,連跪坐都坐不穩。我終於明了為何每次合歡之後,他總是精力充沛,而在過程之中他也很少喘氣,我也明了為何我沒能同答喜一般駐住容顏。
“你該感激朕,一直對你憐香惜玉。朕只試了幾次,怕你受不住就不在你身上用氣勁了。強扭的瓜不甜,朕對強迫你沒有興趣。”那雙丹鳳彷彿冰封千里,直看得我渾身凍透。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在床下篩糠一般發顫。
“朕以後還是只寵你一個,不會拋棄你,但跟以前有些不同了,輪到你滿足朕了!”西日昌一手提起我半邊肩膀,輕飄飄地問,“怎麼不罵朕無恥了?怎麼不狠了?”
我閉上雙目,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這麼些年過來了,難道他對我的好都是欺騙,難道他從未對我動過真情?耳畔猶響着往昔他的柔情蜜語,腦海中還烙印着他熾熱縱情的身姿,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脫光了!取悅朕!”他此言一出,無異於刑斧落地。
淚水流入唇內是咸苦的,我站在他面前半天沒動,他伸手在我面上拍了兩下,“要朕動手?就沒你好果子吃了!”
我慢慢地解開衣襟,當我脫下外衣后,他卻三下五除二,撕破了我剩下的衣裳。
“女人都是下賤的。”他冷冷道,“你也比她們好不了多少!”
我被他按在胯中的時候,忽然明白了過來清華池那些女子怎麼死的。我奮力掙扎,他卻牢牢鉗住我的雙肩。瞬間我胸腔里燒起一團火焰,我抬頭道:“陛下,請放開我,我自己來。”
西日昌的指甲掐入我肌膚,“很好。”
我知道他在羞辱我,在報復我,可是他不知道,我本來就有卑微、醜陋的一面。在他面前,我早已沒羞沒恥。千百個白日黑夜,我在他身邊逐漸由少女變為婦人,數不勝數的親密接觸,只擔心過他厭倦,只唯恐他懷抱別的女人。
他誤解了我,但我並不埋怨他。儘管他曾強迫我、引誘我、欺騙我,但最終還是我自己迷戀上他,清醒之極地墮落慾望的深淵。雖然他說的話未必作數,但我的都作數,他是我今生第一個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
我跪在他的身下,取悅他的猙獰。女人的柔軟包容不住男人的心腸,很快他雙手按住我的後腦勺,狠絕地一推到底。那難受的一刻我卻想笑,這才是我們彼此的真實。要,就是狠狠地要,要到底,要個乾乾淨淨,而給,就是全盤付出,不留一絲餘地,任何餘地都是致命的硬傷。
天已經黑了,我彷彿進入了一條幽暗的街道,又彷彿踏上了一片漫溢情慾的叢林,無數只春情勃發的野獸麋集,它們眨着一雙雙綠瑩瑩的眸子。我穿行其中,很快被抓得體無完膚,頸上、肩膀、胸膛、腰際、腿腳跟着出現一塊塊淤青紅紫,血留在體內,痛散播於空氣中。
西日昌將我翻來覆去地折騰,我無聲地承受着。他又咬了我,在我肩頭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坑。他加諸我身的痛,暴露了他的真實感受。他並非無情,而是不願付出情感,更不願被人輕易看到內心。他撕咬着我的身體,試圖要撕開與我的聯繫,咬斷我們之間的情意。我咬緊牙關,要承受他的情感承受他的一切,本來就極其艱難。那些過往的甜蜜都是虛幻的美好假象,那些溫情脈脈都是別人的愛戀,最初我們的開始就夾雜着血腥殘暴,再如何美化醜陋齷齪,始終都是醜陋齷齪,他骯髒我也不幹凈。但是,我真的好痛,痛到連幻想一下、麻木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他不准我碰他,我就沒有任何物件可抱。
這個夜晚,我們誰都沒有吃晚飯。這個夜晚過後,我在潯陽就再尋不到一件衣裳可穿。我只能待在床上,縮在被子裏。西日昌下令,我的房間周圍不準任何人出現,他離開的時候,會在我身上下七重禁忌。我身上的咬傷、淤青、掐痕,舊的未好又添新傷。其實即便他不下禁忌,不拿走所有衣物,我也不會逃離他。天大地大,早無我立足之地。
慕西雁悄然出現過一次,問我是否跟他走。我心知他若一走,盛京宮廷的慕西一族就難保全,而我還能忍受,無非是永被禁錮。倘我一走了之,我不知他會遷怒多少人,更不能設想他如何度日。
慕西雁嘆道:“大人最好告訴陛下你有了身孕。”
我沒有應聲。如果我告訴西日昌的話,他也許不會再折磨我,但肯定會將我關到盛京的地宮裏,那以後我就再無可能見到地面上的日光。當日他的囈語猶在耳畔:“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關起來……就鎖在地宮裏,誰都不讓看……”
我每日蜷在床上,看的都是窗外的日光。溫暖光亮的日光,是我這樣罪孽的人最珍貴的嚮往。能活在陽光底下,誰願意囚禁幽暗之中?
我能見的日光將一日少於一日,這是我應有的懲罰,我不逃避,只想多看幾日春日燦爛。往後我將活在地下,伴隨我的魔王,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