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連城壁

第四回 連城壁

一聲輕鏘,那是一柄名劍在武者手中發力一振,由劍刃上發出的龍吟之聲。

忽悠啊忽悠!這位手持名劍,大膽闖入了張飛夫人和女兒所住帳幕的人,卻只不過是個十歲的鄉下孩子。

那一天的早些時候,曾被紅兒和我瞧入眼中,那位鄉下姑娘手中所持的稀罕玩具,此刻便握在這古怪孩子的左掌之中,而他的右手赫然握有一把寒氣森森的小劍,那柄利刃,映射着帳外透入的篝火紅光,彷彿帶着一縷血色。

這個孩子魯莽而又無知的貿然潛入飛將軍內眷所居的帳幕,手持利刃,真是活得膩味了,這不是找死嗎?

我躲在暗處不敢出聲。其實也不能說是不敢。我只是覺得沒必要——這孩子看上去並不是很危險,只要他不靠近我的紅兒,我便沒必要跑出來充好漢——萬一驚嚇了這位古怪的傻孩子,一旦他慌張起來,手中的寶刀亂削亂砍,反倒麻煩。

阿斗我繼承了老劉家世代遺傳那偽善的天賦,即使躲起來不出聲,我也找得出如此高尚的借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在找借口不想冒頭,奈何,這借口還是挺有說服力的,我一時也還找不出駁倒自己的理由。

這時侯,帳幕外傳來了重重的低沉步履聲,那步履聲嘈雜紛亂,似乎有一小隊士兵巡行至此。其中還混雜有一道聽來耳熟的鎧甲琅琅聲響,那是傅司馬來了。糟糕!三叔大人,你千萬可別趁這時候回來啊,千萬別嚇到那孩子!千萬別逼到他情急忙亂!

大哥,你可千萬別作傻事啊!——那孩子比我大。我倒不是怕他歲數大過於我,我是忌憚他手中所持的那一柄小小寶劍。

這樣的利劍,我曾見識過,削鐵如泥,吹髮立斷,隨手揮斬最為堅實的桃木家私便如削豆腐,輕易可以直沒至柄。

我是怕他情急恐慌之中,也跑來我這角落裏躲藏,他手中晃悠着的那道可怕武器,倘若於無意間左揮揮、右削削,紅兒和我可就要咔嚓倒霉了啊。

那些沉重的巡邏兵卒的步履聲竟然真的停在了帳外。真是可惡!

那孩子四處張望,目光終於投向了我所在這一方,他開始躡手躡腳的摸過來。

——事不宜遲,必須當機立斷。我便站了出來,我認真的盯着那個陌生古怪的大孩子,我慢慢的挪到紅兒卧床的前面。其實那都不算一張床,那隻不過是一隻鋪上了虎皮的大箱子而已。

那孩子看見我從暗處站出來,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很鎮定,他竟然還點頭對我笑了笑。貌似他早已知道我躲在這裏。

很好,好孩子,本公子回頭一定好好的賞賜於你——如果你今晚所犯的死罪沒被大人們發現的話。

本公子對那孩子示意道:“噓!”

他立刻回應了我同樣的手勢,他是用捏着玩具的那隻手跟我玩噓的,他持有兇器的那另一隻手,倒轉了劍刃,屈肘藏於背後。

——看來這孩子並非尋常農家小賊,而是出身於豪門之家。他這POSE,顯然是練熟了的。只不知,他爹是士林中人,還是豪俠,或者替人看家護院的部曲牙將?

現在,危險已經不再來自於他,而是來自外面。我放心地跟他招手,他立刻便溜了過來。

現在,他跟我一道,蹲下身子,匿伏在黑暗當中,靜待巡邏軍人的離去。

黑暗之中,他附耳向我私語道:“你,你,你頭上,頭上,有,有連城璧,亮,亮的。”

我暈,這竟然是個可憐的結巴孩子。而我比他還更可憐,我竟然忘記自己頭上佩戴着會發光的懸黎壁玉,阿斗是個不可不扣的大笨蛋,頭上明明閃着醒目的夜光,還傻傻地學人家藏貓貓。

懸黎,古稱連城壁,與和氏璧齊名。不過那早已是春秋戰國舊事。自張騫通了西域以後,懸黎比以往多了,便再也不能比之於和氏璧——那枚和氏璧,現在早已成為大漢至寶傳國玉璽。

與真正的無暇美玉相比,懸黎的好處是可以發光。經過董卓之亂以後,宮中重寶紛紛流散民間,地方豪強晚上在帳幔間掛滿夜明珠其實也不算稀罕。糜夫人的床頭之上就曾經掛了許多。在我頭頂攏聚頭髮所用的青巾之上,便綴着那麼一款方方正正的夜光懸璧。因為不是珠子,所以不叫夜明珠。我腦袋上頂着的這一塊,便也是由母親糜夫人所賜。

糜家乃東海大富豪,家丁過萬,父親迎娶糜夫人的時候,我那大媽的陪嫁便有兩千家僕,足足可以組建兩營軍隊。我有這樣一個大媽,從小識得奇珍異寶,自是不在話下。這布衣襤褸的結巴孩子,卻也如此有見識,想必該是個流落民間的破落公子吧。

我拆下我那所謂的“連城之璧”,藏在袖中,隔着袖口緊緊攥在手心。我附耳問他:“你,你,你,來這裏,想,想,想偷。偷,偷啥?”

他不答,他倒問我:“你,你,你先說,你,你,來,來,偷啥?”

我來偷啥呢?這問題可把我難住了哦。我怎可以同他講出我其實是來偷香竊玉的秘密。而且這個食古不化死讀古書的傻哥哥,很可能理解作我是來偷熏香和玉石的。且看他能把已然大幅跌價的尋常懸光玉璧,稱作是古人口中的連城玉璧,便已猜到,這小子還活在春秋戰國幻想時空當中。嗯,對,很多人都有這種怪癖,我家那個關二叔,其實也是一個做夢都想回到春秋世代的理想主義鬥士。

“你比我大,該你先說呀!”我這麼說,倒不是出於我精通談判之術。有事先推別人打頭陣,那是無賴滑頭小孩子從小玩慣的小伎倆。我估計這老實的寒門書獃子大哥必定玩不過我。

“我,我,我來偷,偷,偷,你頭上,那,那,連城壁!”

我倒!他可真是一個直率真誠的孩子啊,受過良好教育的窮孩子,那可真是實誠呀。阿斗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心頭那滔滔不絕的感動之情。

於是,我說:“我來偷張將軍的武器。沒想到他這疙瘩,全是大人用的兵器,沒有我拿的起的。”於是我便開始裝哭,這倒也是我老劉家天賦的絕學之一。

那孩子沒我狡猾,卻比我更智慧,他立刻把匕首扎進了地下的土裏,直沒至柄。他把玩具也扔在了旁邊。他騰出雙手來捂住我的口鼻,生怕我驚動了巡夜的兵丁。

這一刻,他已然墮入了我的奸計當中。只須我大喊一聲,以傅司馬的幹練機警和超群的武功,即刻可以將他拿下。我所顧忌的危險,現在已經完全被排除。

不過我沒這麼做。我畢竟還是個孩子,我貪玩。我覺得象目前這樣跟大人玩實戰躲貓貓,比跟紅兒丫頭兩個玩模擬躲藏,更為有趣。紅兒那傻妞,找不到我便哭,我便只好出來。輪到我去找她的時候,我只要大聲開口一抱怨,她便會笑,也是好找得很。完全沒有挑戰性。哪有眼前這樣好玩。

所以我便沒有出賣我這可憐的結巴哥們。

等我平靜下來以後,他便放開了我,說:“劍,換,璧。”

這次他拆開三個鏗鏘的單字,有力的對着我耳邊說出來,這次他沒有結巴。

這筆欺負老實孩子的交易,我是大賺了一把。

我覺得這次勝利來得還是挺有些蹊蹺,一時興奮意氣難平,我便忍不住告訴了他:“你的劍,比我的璧好,你這麼換,有些吃虧,你為什麼換?為了哄我開心?”

他沒有回答。他從背後掏出劍鞘塞給了我。此刻,外面巡邏軍士的腳步聲終於再度響起,他們開始向遠處走去。

我們溜出帳幕,來到宿營地外,我們並肩站立在漢江堤岸之上。他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弱,你,拿,拿,拿劍,有用;我,我,我,讀書,有光,多,多讀,很多,很多!”

“你叫什麼名字?你父母呢?是不是家中遭遇了什麼不幸?我看你說話不是寒門子弟,卻又不像士族公子。”

“鄧,艾,艾,新野鄧家,旁枝,自幼,孤。”

新野鄧家那是豪門,他出身旁系,兼又早早喪父,所有雖有學識和繼續讀書的壯志,卻又貧困潦倒如此。

我傾囊掏出身上全部的值錢玩意兒送給這個歲數和理想都比我更大一些的窮孩子小鄧。

“先送你這些。明天,我再多帶你給你。你是跟着鄧家的車隊在步行,對吧?”

“對!但,但是,我,我,不要。交易,可以。施,施,施捨,不要!”

這孩子果然跟我不同,我是小人,他卻是個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我喜歡你,我不是施捨,是友情,情誼是天上地下最寶貴的東西,你不能拒絕。”

“不!母親,說,鄧,艾,艾,要,要,學會,無情。我,我,不想,欠人,情,情。”

按陳壽三國志載:鄧艾早孤,十歲時隨新野百姓南遷荊州,為曹軍所擄,發至汝南放牛。發奮讀書,終於成才。不過這個結巴孩子未來那些巨大的前程,當時從小鄧艾身邊走過的那些慧眼如炬的牛人,比如諸葛亮,劉備,還有鄧家的長老們(不包括後來蜀漢大將軍鄧芝,鄧芝此時外出不在新野),以及後來的曹操及其一眾天才軍師們,他們誰也沒有看出來,在長坂坡慘遭追殺的數十萬民眾之中,有個不起眼的孩子,他身上蘊藏巨大的潛能。對這個斫壁偷光、讀書上癮的古怪孩子來講,夜光璧沒有貶值,確實算得上連城壁,苦讀之後終於求得功名的名將鄧艾,其所下之城,又何止一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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