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棲霞如燃
統一天下后,如今的景國已是今非昔比。
景王賜婚以後,禮官在極短時間內就算好了良辰吉日,很快就定下了大婚的日期,便在深秋。
時光飛逝,雲容一天天地盼着大婚到來,心裏填滿的不僅是忐忑,更是經歷無數磨難后終得圓滿的恍惚。
幾個月裏,文離和彤寶聽說安樂竟真的同意了嫁給嬴鈞,大驚失色,曾偷跑出來,質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在上一世被嬴錚逼死之後,還要去跳火坑。
雲容想了想,終於還是決定告訴他們真相——嬴鈞不是上一世的嬴錚,而是嬴鑠。
兩人呆若木雞。
半晌,狐狸咋咋嘴:“……原來是個痴情種子。”
彤寶一言難盡地拍拍雲容:“那個,阿雲,你要真想好了,這回可就別在婚禮上殺他了。”
她突然反應過來,“啊不,他也是個有記憶的,這次阿雲你想殺恐怕也殺不成吧?”
狐狸白她一眼,“這裏面顯然有誤會好嗎?”
此事錯綜複雜,雲容為了解釋清楚前後原委,不得不將自己以魂魄為代價救回楚岺均的事也與他們和盤托出了。她也想與他們告個別,感謝一下自己自從雲夢菩提境中誕生以來,受到他們諸多照拂。
畢竟,她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隨着生命一道,在緩緩流逝。
此生的終點,就將是她永遠的終點。
兩個千年妖精被這個消息嚇壞了,彤寶抱着她哇哇大哭,最後還是被她給勸走了。
隨後,兩人像是遭受了重大打擊,就此消失了。
故晏國太子和太平公主在景國王宮中無端消失,引起了不小騷動。但嬴鈞帶着王城禁衛仔仔細細搜了很久,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兩人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嬴鈞也曾來問過她,細細地盯着她的眼睛問她,那兩人去哪裏了。
雲容很無辜,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活了三世,覺得自己一直糊塗,卻從未像此刻一樣,知道靈魂即將走到盡頭,卻異常地通透而平靜。
她只想在這最後的一世好好地守着她的呆書生。
再多看他一眼。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她在王后的關照下從棲霞宮搬了出來,住進安靜別緻的清心殿,安心待嫁。
九月,距離大婚還有一個月時,嬴鈞忽然病倒了,病勢危急。太醫說,或許是因為他在酷暑時跳入湘水,急火攻心加驟寒刺激,傷了肺腑。
就在這時,北部軍報傳來,此前未清理乾淨的燕國殘部作亂,糾結了多個小國的餘孽,竟是勢不可擋。
景國初定天下,朝中重臣均在努力制定朝綱,準備景朝的奠基;朝內將領也多在各地清掃餘孽,武安君這一病,朝中竟無人勝任北上平定叛亂之事。
景王即將登基成為開創景朝的帝王,聽聞此訊心中焦急,陳年舊疾再次發作,竟纏綿病榻許久,幾乎難以為繼。
最後,還是皇後站出來,親自指定了自己的嫡子,太子嬴鋮北上平亂。
此時,太子領兵北上已將近一月。
嬴鈞已恢復了大半,雖然病情偶爾有反覆,但已無大礙。
大婚之日就在這樣一片光景中到來。
華燈初上,雲容穿着形制華麗的婚服,坐在棲霞宮主殿深處,看着跳動的燭光出神,想起幾天前為父王上的香。
幾天前,她偷偷地在清心殿內點起幾炷香,遙遙地向天上的父王禱告——
父王,您可同意我嫁給他?
清風吹拂,裊裊香煙拂動,竟像是慈祥的面容在微微頷首。
雲容的淚水滴在了案几上。
她終究還是十分幸運的。她被創造出來,又來到人世,見到他的笑顏。
每一世,都有真心愛她的人為她擋住了風雨。
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以為是自己忍不住熱淚,擦一擦眼睛,卻覺得頭有些暈。
視線中的燭光幻化成線香的煙霧,鼻尖似乎也隱隱傳來了刺鼻的煙味。
她忽然覺察到不對。
雲容猛地起身,帶着一身沉重的珠寶首飾抬頭望去,只見殿外火光綽綽,照亮了低沉的昏黑天空。
怎麼回事?
她下意識正要呼喊出聲,腦後忽然遭到一記重擊,頓時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再次醒來時,雲容的鼻尖縈繞着血腥味和濃重的煙味。
夜色深濃,她一睜眼便看見遠處的景王宮,一角的棲霞宮已是火光衝天。
她一驚,立即就要起身。
“別動。”嬴鈞的聲音沉沉傳來。
他們在一個搖晃的馬車中,馬車在漸漸駛離琰陽,遠離那個火光如鬼怪亂舞的地方。
她在他的懷裏,聞到濃烈的血腥味。
雲容頭痛欲裂,猛咳了幾聲,終於理清了思緒。
“王后。”她一開口,聲音嘶啞。
嬴鈞面色淡漠,聲音里卻帶上了深深的疲倦:“沒錯。”
王后想要他們的命。
她終究,是太子的生母。
表面的溫柔慈悲之下,依舊是王族中人殺伐果斷的狠厲。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下已定,景王病重,王位不知何時就會易位。
武安君羽翼已豐,是對太子最大的威脅。
在安樂公主選擇嫁給嬴鈞的那一刻,他們兩個都已經成為了王后欲殺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選在大婚之夜出手,也真是難為她了。”嬴鈞說得彷彿事不關己。
雲容卻覺察出隱隱的不對:“虞韶呢?”
此前被這位影衛跟了許久,她已經漸漸能夠全憑直覺辨別出他在附近的感覺。
此時,沒有這種感覺。
嬴鈞沉默良久,雲容卻藉著遠處的火光,看見他染血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從刺客手裏把你救出了棲霞宮,自己沒有出來。”
雲容沒有說話,只是顫抖着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握住了嬴鈞溫熱的手。
她感覺冰涼的液體順着臉頰慢慢滑落,沾濕了身邊人的衣袍。
馬車逐漸遠離喧囂的城鎮,駛上崎嶇山路,墨色的天空悄悄地亮起來,後方卻突然傳來震顫如鼓的馬蹄聲。
雲容一抬頭,看見嬴鈞冰冷的眸光。
追兵來了。
馬車速度慢,目標太大,此時唯有棄車躲入密林才有可能逃離。
影衛斷後,在廝打聲中,兩人向樹林深處逃去。
樹木豐茂,風吹得樹葉簌簌,鬆軟的草葉泥土之上是清新濕潤的空氣,恍惚間竟有幾分肖似雲夢菩提境。
但云容知道,她終究是再也無法回到雲夢了。
她看見了前方不遠處薄薄晨曦之中,那片橫亘在面前,一直延伸到天邊的斷崖。
與此同時,颼的一聲,不祥的風聲掠過。
她被猛地一推:“雲容!”
黑色的身影撲到她身上,卻因瞬時的動作,腹部鮮血淋漓的傷口再次撕開。但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緊緊地抱住了她。
兩人不受控制地滾下了懸崖。
可在呼呼風聲之中,雲容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叫她,雲容。
那個自她這一世作為安樂公主降生之後,再也沒有聽過的稱呼。
而在電光石火之間,嬴鈞的眼裏也映出了她震驚至極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