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景熙河山
“文默……”
“公主醒了?醒了嗎?真的醒了嗎?!”念錦激動得變了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雲容慢慢睜開眼。
待視線恢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念錦驚喜又擔憂的面龐,身後是樸素但典雅的花窗。
這裏十分陌生。
“這是哪裏?”她一開口,喉頭乾澀,聲音竟有些嘶啞。
念錦激動地拉着她的手,一開口淚珠兒便滾落下來:“殿下你可算醒了!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嚇死念錦了嗚嗚嗚……”
雲容這才知道,自己為了文默之事去找嬴鈞,扇了他一耳光,沒想到自己之後卻吐血昏倒,這一昏竟就是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可以發生很多事情。
比如,幾乎沒費一兵一卒攻克豊都拿下晏國的景軍,攻下了奉都,滅了晟國。
至此,諸侯國盡皆歸附,景國已經實質性地控制了天下。
曾經晏國和晟國的故土,被重新劃分為了景國的南郡。
此時,武安君嬴鈞已率景軍先頭部隊班師琰陽,隨隊帶回了一路昏迷不醒的安樂公主。
天下初定,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安撫各地、防範叛亂,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
太子和武安君都忙得腳不沾地,嬴鈞回到琰陽后便把雲容安置在了自己棲霞宮的偏殿,卻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晏國王室宗親數百,千里迢迢從南郡帶來的只有雲容一個公主。
放在棲霞宮眼皮子底下,大約也是變相軟禁的意思。
喉嚨和胸口都疼得厲害,或許是因為她此時只是一介瘦弱凡人之身,跳湘水傷了肺腑,落下病根。
也或許,三世已經走到尾聲,是她的神命已經消耗殆盡,這具即將面臨魂飛魄散結局的肉體先一步感受到了生命盡頭的召喚。
但眼下,她最關心的卻不是這個。
一個多月其實已過去很久,對雲容來說,卻彷彿只是眼睛一閉一睜的片刻,心頭自然還是記掛着暈倒之前最在意的事。
知道一個多月過去,她越發不安。
雲容喝了念錦給她倒的溫水,壓抑着胸口的悶痛,吃力問道:“那,文先生現在如何了?”
念錦臉上一僵,眼裏閃過一絲愧意,“我,我也不知道……”
將近兩月前,她見公主跳河被救上來,昏迷多日醒來后便像換了個人一樣,逐漸消沉憔悴,眼中彷彿古井無瀾,唯有在得知文默出事時緊張得失了儀態,甚至為此打了嬴鈞,再次昏迷。
念錦自然不可能不明白此事對公主的重要性。
但她使勁了渾身解數,甚至想過去找白璋將軍,將軍雖然總是很照顧她,在此事上卻是緘口不言,她一個字都沒掏出來。
至於別的門路,就更困難了。她本就需要寸步不離地守着昏迷的公主,加上一路行軍,武安君更是派人將她們這兒看得嚴密,她實在是想不到什麼辦法去打探。
一晃,公主醒了,她卻依然沒有什麼進展。
念錦低着頭說完了,雲容嘆口氣,摸了摸她的細碎額發:“念錦,不怪你,這麼多天辛苦你了。”
饒是念錦習武,身子骨好,這些天下來也瘦了一圈。
雲容捏捏她清瘦但有力的手腕,心裏有些感慨。
無論如何,神明對念錦這一世還是不錯,讓她成為了一個能夠飛檐走壁的高手,圓了上一世那個病弱小公主的遺憾。
雲容想了想,低聲對念錦道:“念錦,你能不能想個辦法,給我太子二哥送個信?他此時應當也在這宮中。”
故晏國太子離,便是精打細算、嘴上不饒人但心腸卻着實不壞的文離了。
文離和彤寶見她上一世落到那樣一個慘淡結局,一時義憤填膺,這一世竟為朋友兩肋插刀,隨她一起投生來了人世。
當然了,他們倆沒喝孟婆湯,帶着一切的記憶生而為人。
念錦應着出去了,殿中便剩下雲容一個人。
才是秋天,殿外有紅葉簌簌落下,被景王宮中巡邏的禁衛軍踩出清脆聲響。
她覺得有些冷,半靠在榻邊,又抱了抱被子。
正在這時,一隻毛絨絨的棕紅色大尾巴在床腳一閃而過。
雲容眨了眨眼。
一隻小狐狸探頭探腦地從床尾露出一隻尖鼻子,濕漉漉的鼻子謹慎地嗅了嗅,探出頭來。
好漂亮的一隻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上還停着一隻藍蝴蝶。
翅膀一張一翕,閃爍着瑩瑩的藍色光芒。
雲容臉色蒼白,卻淺淺笑了,向著小狐狸伸出一隻手去。
狐狸乖巧地探過頭來,雲容細瘦瑩白的之間便觸到了蝴蝶輕盈冰涼的翅膀。
一瞬間天旋地轉,雲容下意識地一閉眼,再睜眼,視角已便轉換到蝴蝶身上。
在這奇妙的視野中,雲容看見穿着粉白常衣的自己靠在榻邊,好像疲憊地睡了過去。
一炷香的時間后,小狐狸已經帶着蝴蝶雲容躡手躡腳走進了天牢。
雲容沒進過天牢,卻在萇卿儀的記憶里看見過昭國詔獄的殘酷模樣。
景國的天牢也大差不差,陰冷潮濕,幽幽的燈火掛在黝黑石壁上,看得人心頭一緊。
但此刻,一支分岔走廊上通往最裏面牢房的走廊上,卻無聲無息地躺着好幾個侍衛。
幽幽跳動的燈火將兩個人影投在了牆上。
文離和彤寶,或者說,晏國曾經的太子離和太平公主。
小狐狸一步竄過去,親昵地蹭了蹭文離的褲腿,喉嚨里咕嚕嚕一聲撒嬌。
文離低頭:“噓。”
他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耳朵,又碰了碰雲容的蝴蝶翅膀,“去吧。”
黑暗中還有好幾個毛茸茸的大尾巴一閃,似乎還有低低的“喵喵”聲。緲雲閣的小妖精們就是黑暗中的精靈,潮水一般像四周散了開去。
走廊盡頭的牢房裏,傳來嘩啦啦的清脆水聲,像是有人從高處傾倒了一桶水。
水聲過後,有人抑制不住地低聲咳嗽,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不見棺材不落淚!說,緲雲閣主究竟在何處?”
小狐狸帶着蝴蝶,悄悄地溜進了牢房門后的陰影中。
咳嗽的人緩了緩,似乎還滿不在乎地輕笑了一聲。
他一抬頭,濕漉漉的額發下露出一張疲憊至極卻依然清秀的臉龐,被燈火映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雲容頓時停住了呼吸。
文離微笑道,“大人費勁,我也不好過啊。我早就說了,我就是。”
牢房門外,文離和彤寶的臉色瞬間變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獄卒臉上一沉,剛要伸手去拿架子上擱的鞭子,卻突然凌空一記鞭子掃來,有少女壓低了聲音怒喝:“滾!”
獄卒大吃一驚,剛要出聲叫喊,卻突然感覺后脖頸輕微刺痛一下,隨後便兩眼一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文離陰着臉收起了手上的暗器,跟在彤寶後面一步跨進了牢房。
文默一身紫衣都被打濕了,連帶着有些凌亂的青絲都十分狼狽地貼在身上。他戴着腳鐐,雙手被銬在牢房中央,背上已有數道血痕。
見到兩人進來,他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笑,吹了聲口哨:“喲,老闆可算想起我這個苦命下屬來了。”
文離破天荒地沒回話,只是美得妖嬈的一張臉陰沉得像能滴出水,伸手便咔噠咔噠解開了文默四肢的鐐銬。
文默終於脫離了囹圄,一時心中鬆快,活動活動四肢,嘴上越發沒個把門的:“老大老大,說好了啊,這戲演的成本高,我要三倍工資。”
雲容看着形容如此凄慘卻依舊一副弔兒郎當模樣的文默,一時心潮湧動,竟不知該說什麼。
只能默默嘆了口氣。
文離的臉黑到極致,終於爆發了。
他咬牙切齒,聲音從牙縫裏滾出來:“文默啊文默,我以前就一直納悶,怎麼倒霉的老是你?”
他惡狠狠地一揪文默的衣襟,氣急敗壞:“鬧了半天,都是你巴巴地跑去找死!”
文離覺得自己大概是瞎了眼,他一個修鍊千年的狐狸精,竟沒有一日像現在這麼憤怒過。
上輩子也是,文離自己好好的閑雲野鶴不做,要去給人家寫史的太史收屍。
明知道景王殺人殺紅了眼,快把太史一家人殺光了,還要巴巴的上趕着送人頭去。
上上輩子,那就更是了!
那時的文默還是凡人萇卿儀,卻偏要去為一個蓋棺定論叛國抄家的賊子求情!
你區區一個樂尹,管什麼朝堂之事?!
文離越想越氣,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你是不是有啥英雄病啊,天生就喜歡給人家收拾爛攤子!”
這話未免就有些太傷人了。
彤寶見勢不好,剛要開口,卻見以往總和文默互相杠來杠去、永遠沒個正形的文離氣呼呼地一跺腳,一把攙扶起文默,“以前是以前,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他惡狠狠咬牙道:“可如今你是我緲雲閣的人了,有我文離罩着你,休想再做什麼為了保護我犧牲自己的蠢事!”
彤寶噎了一噎,竟頭一次覺得狐狸這個不靠譜的,竟也有如此高大偉岸,讓人看着這麼順眼的時候。
文默毫不客氣,順勢往文離身上一倒,笑嘻嘻道:“哎呀老闆這話都說出來了,看來我可以加到十倍工資。”
文離、彤寶和不能說話的雲容:“……”
正在這時,走廊遠處突然有火光亮了起來。
雲容心中咯噔一下。
嬴鈞怎麼在這時突然來了?
彤寶臉色一變,二話不說,上手就在文默後頸來了一下。
待文默臉上還帶着笑暈了過去,她便和文離一起,把文默往黑暗中一塞。
文離壓低聲音向黑暗中吹了聲口哨:“孩子們,先把文默帶回去。”
要出去,必須要從走廊走出去。
而此時的文離和彤寶是凡人之身,無法輕易從此脫身了。
火光越來越亮,走廊盡頭逐漸出現了長長的挺拔身影和旁邊幾名侍從的身影。
嬴鈞清冷的聲音隔着幢幢影子,幽幽傳來:“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