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菩提境
我最近閑來無事,總在琢磨跳崖是個什麼滋味。
其實作為一棵杜若仙草,我自然是從沒跳過崖的。
可我見過別人跳。
有句話說得好么,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就是因為我從來沒跳過,所以見人家一次次地跳崖,就格外的好奇。
我曾三次見到一位青衣姑娘從崖邊縱身躍入雲海。
第一次,我還是棵青青小苗,她來此順手掐走了我的三片嫩葉,帶着一臉無辜的笑把一個抱着只狸花貓的俊俏紅衣少年推了下去,卻被那少年反手拉了一把,兩人驚叫着前後掉了下去。
沒過多久,姑娘卻魂不守舍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位藍衣公子。那公子月白的衣衫上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她將他葬在了那片坡地的盡頭,我的枝葉下方。
挖土埋土的時候她一直低着頭,沒有一絲聲響。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卻忽然感到纖細的枝葉間瀰漫開了難以言喻的痛,世界在我眼中變得不一樣了。
姑娘的一滴淚落在杜若葉上,我便觸碰到她的心。
公子的一滴血染在了我的根系末端,從此每當他行走於輪迴之間,我便能見他所見,聞他所聞。
第二次,青衣姑娘在我的枝葉掩映下低頭枯坐,久到我都以為她睡著了。可她忽然抬頭望了望崖下流雲,微微一笑,轉瞬之間就已飛身上峰頂,縱身下界去也。
第三次,她回來之後似是更加消沉。我雖不能時時看見她,卻感受到她在雲夢四處踟躕,走得那樣慢,像是想把這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草葉、每一絲微風都細細撫摸一遍。
臨走前,她照例又來到這裏。
彼時我已是一棵亭亭玉立的仙樹,枝葉間是團團如雪的白花。
她微仰頭看我,我看見她的眼中有星辰剎那間明滅,青衣翩躚間她再未回頭,落入了茫茫雲海之中。
我也曾見那位藍衣公子兩次走過奈何橋。
第一次,他穿着那身染血的藍衣,神情迷茫地低頭前行。孟婆送上湯來,他捧着湯碗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兒橋下忘川河水滔滔,目光又移到手中的湯碗,圈圈漣漪裏面映出他憂戚的面容。
似是想到多思無益,他猛地一仰頭喝光了湯水,回身交還湯碗,對孟婆深深一揖,走過橋去。
第二次,他卻是一身紅衣,滿面蕭索。彷彿是輕車熟路了,他走至橋頭,又接過一碗孟婆湯。這次的湯水表面平靜如鏡,始終未泛起任何波瀾。倒影中,他緊蹙的眉漸漸舒展出了刀削般的堅毅,眼神也逐漸冷卻,彷彿熱血凝成堅冰。
我有點緊張,預感到他喝了湯后或許便要狠狠砸碎湯碗。
沒想到他忽然仰天大笑,竟是湯也沒喝,一揮手便把湯碗扔進了滾滾忘川,隨即大步邁過橋,連孟婆也阻他不住。
……哎?這真是令人意外。
我嗑着瓜子等下文,結果這就完了?
菩提境中無光陰,我卻有歲月。懸崖之上無趣事,我卻有枯葉。
於是我揪着葉子算時間,葉子都揪禿了,也再未感受到他們的一點消息。
我其實八卦得很,一直暗戳戳地想自己跳下去看看,那青衣姑娘和藍衣公子,後來究竟怎樣了?
……可我到底懶得自己跳下去。懶草不配八卦,說的就是我了。
對了,說了這麼多,似乎還沒自我介紹。撓撓葉子,唉,真是失策。
我這棵草呢,長在雲夢的凌雲斷崖之上。而雲夢呢,是一方菩提境。
菩提境者,與歲月同生的方外秘境是也。
相傳大千世界光影交錯之間,有十萬方菩提境。
未占方寸之地卻有寰宇之遼闊,在人間或隱或現卻無光陰之晝夜流逝。人言池塘若無源頭活水也終將成為死水一潭,可這十萬方時光完全靜止的意境,卻並非寂滅的虛無。
傳說菩提境與塵世有機緣相連,惟有緣人得以驚鴻一瞥。曾有人在行途末路,肉體瀕臨絕境之時,得以遙遙觀望。他們對這不屬於天地間的存在驚詫莫名、念念不忘,以“海市蜃樓”“蓬萊仙境”稱之,四處宣揚。
這往往只是極度困厄之境中的妄念,因着說話人的幻想移花接木也未可知,世人以訛傳訛,不足為信。可總有些天真爛漫之人真的相信了傳言,不惜跋山涉水前去尋找菩提境。
他們哪裏知道,若沒有機緣,就算走到世界盡頭,也永生永世都不得相見。
若是機緣到了,也許埋頭耕作時一抹汗一回頭便可見星河日月,也許微醺之時從喧鬧酒肆推門而出便是雲岫煙嵐,哪怕天涯海角,自有一方秘境在默默守候。
機緣卻並不分那王宮貴胄或黎民百姓。《述異記》有敘,曾有樵人入山伐木,觀童子下棋,稍稍小憩。待到離開時,驚異發現斧柄已腐爛殆盡,出得深山一問,人間竟已更朝疊代,不知多少載春秋。
想來菩提境中無日月,境外時光卻不可逆流。只是境中人無從得知,自己再度返回紅塵之時,世間光陰分毫未動,還是早已滄海桑田。
話說回來,以凡人之軀得菩提境之緣實在太過罕見,更別說還有得道高人,竟窺破了入境之玄秘,卻可以一壺為鑰,躍入壺中便是另一方乾坤,遂為“壺中日月”奇談。此皆異士,不足道也。
倒是多有聽說,曾有人於夢境遨遊其中,也曾有人在靈感倏忽一念窺見一境真容,這便是靈魂之遊了。
有的人夢醒后便忘卻,有的人卻心心念念、寤寐思服,終究不忍這等意境如朝露夕暉般轉瞬即逝。古往今來,便有許多人感受着噴薄欲出的胸中丘壑,提筆揮毫,在世間留下了菩提境的一角映照,往往也會寄託自己的念想,私心加上一些境中原本沒有的東西。
若心念至誠、機緣深厚,久而久之,這亘古未變的菩提境中便可能匯聚天地文采之靈氣,按着有緣人的想法生出獨立於天地之間的精怪,成為其中唯一會隨光陰變化的生靈。
傳說菩提境中精怪一生,便預示着命定文神的出現。
哎喲?有點意思。莫非……
於是我去問雲夢菩提境中最聰明也最臭屁的傢伙,我是不是文神?
……不,你只是個妖精。
那我是不是哪個文神創造出來的妖精?
……不,你就是,呃,那什麼天地混沌初開之時,與雲夢同生的。
雲夢為一片莽莽山野,有蒼翠欲滴的參差木林,山巒之間常年雲霧繚繞,少有日光。千頃林濤隨着層疊眾峰蜿蜒起伏,其中最為奇險的一座名為杳冥峰。
杳冥峰一側如切如削,便是凌雲斷崖。斷崖下山腰處有一緩坡草地,灌木叢生,仰頭可見峰頂天光徘徊。我就長在斷崖挨近坡地的邊緣。
杳冥峰高聳入雲,凌雲斷崖之下有流雲容容。從這裏跳下去,便可以離開雲夢,進入凡世。
跳入凡世會落在哪裏?我不知道。
因為我從未離開過這裏。
世人以為凡是草木生靈皆渴望成精,進而渴望攀附仙緣,成為無拘無束、四處雲遊的神仙,可我卻對所謂仙緣不以為意。
卧在崖邊伸展開自己的青枝綠葉,自有惠風徐徐,偶爾還有一絲溫柔的日光翩然落下,小心翼翼地吻過我的叢叢小白花。
也許懶妖就是沒有仙緣的,我也認了。做這麼一株懸崖邊的杜若,哪兒也不去,便很好。
……就是想知道跳崖是個什麼滋味,在懸崖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