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覺,重生!
在打算揮手告別這個世界之前,周修常想到了女人。
這個時間,夜店裏燈紅酒綠,音樂勁爆,絢麗的彩光閃耀着一張張放肆張揚的年輕面孔。
也就是在這時,周修常已經在卡座里睡了一覺,剛剛醒來。
夢中,他夢見了自己妻子和女兒,她們還是一如既往地陪伴在自己身邊,小日子很平凡,很充實。夢中,妻子和孩子都沒有和他說話,因為現實中,他一天到晚和妻子和孩子都說不上幾句話,他忙他的,她們倆忙她們倆的。
直到一個月前,一場意外車禍奪走了娘倆。從那以後,周修常就把這個夜店當作了家,從下午到凌晨,然後從又一個下午到又一個凌晨……
他決定把這些年積攢的家業都花在酒里,來麻醉自己,失去妻兒的痛苦。
酒,白酒、紅酒、雞尾酒……管它什麼酒,都行。
夜店裏勁爆的音樂響起,舞池裏隨着五個穿着暴露的舞娘上台,人們更加鼓噪起來。
慾望,在釋放。音樂是催化劑。毫無意義的節拍迎合著慾望跳動的節奏,把白天的一切都一下下地擊碎,擊碎……
服務生穿梭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避開一隻只端着酒杯的手臂,來到了周修常跟前。
“老闆……”夜店的服務生俯身對周修常說,“那邊的兩位小姐姐,一直在看您。”
周修常當然不是什麼老闆了。他的穿着和外在神態也沒有半分“老闆”應該有的樣子。不過,如果較真地說,他的確是一個“老闆”——一家早已兌出去的小飯店的老闆。這個路邊攤一樣的小飯店,在妻女出事後就被他賣了,賣的錢,換成了這裏的一夜夜酒水。
“小姐姐?”周修常順着服務生的手指看去,他看到兩個女大學生一樣的女孩子,化着廉價的妝,有些害羞的樣子。
小姐姐自然不是什麼“小姐姐”。周修常也不知道兩個“小姐姐”這副樣子是不是裝出來的。現在的女孩子,看上去清純可愛,實際上場面上的周旋功夫要比他老道得多。
“她們……這兩個‘小姐姐’的酒,我請了。”周修常向服務生點點頭,轉了轉手腕。
“好的,謝謝老闆。”服務生轉身,向吧枱調酒員也做了一個手勢。
於是,片刻后,兩杯價格不菲的“威廉瑪麗”雞尾酒就擺在了兩個女生的面前。女生們接過酒杯,就沒有再把自己的目光向周修常投過去一次。
當然,周修常也沒有再看過她們一眼。
他都四十多歲,接近五十歲,四十不惑,接近五十知天命之歲,一張臉一看就知道,被四五十年的歲月無情地犁地般犁過一遍,臉上溝溝坎坎,皮膚油膩,一張嘴就是熏人的酒臭味……
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有尋歡作樂的女人上前搭訕?
而女生有時候讓他請酒,是因為他在這一個月裏,成了這家夜店有名的酒鬼,買酒大方,將這家夜店裏僅有的五瓶82年拉菲全部喝光,兩次全場請酒,震撼了安原市的夜場。
可是很快的人們就發現,這是一個絕望的酒鬼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個人只是想把錢花光了去死罷了。
這樣的人,自然是沒有女人理睬的。
不過此刻,一個風姿綽約的美艷女子坐到了周修常的卡座對面,絲毫沒有嫌棄他的酒臭味,面帶微笑,一雙從夜店短裙里伸出的美腿翹起來。
女人的聲音清亮悅耳:“周哥啊,這樣不對,我要為你不值呢!”
“小倩,別拿我開心了。”周修常神色黯然,呵呵地笑了一下。
劉小倩,這裏的夜店老闆。美女,長相可人,宰客也很“可人”。
“周哥,這您可就錯了!在我這個店裏,唯一沒有拿您當開心果的人,就是我。現在的女孩子呀,真是的,太沒有禮貌了!”
劉小倩好像一副很生氣的樣子,搖搖頭,美目一揚,向夜店門口一個壯漢遞了個眼色。壯漢自然是這裏看場子的了。
劉小倩剛才這美眸流盼,玉珠流轉,睫毛顫動,煞是好看:“周哥,周叔叔,您瞧着,我坐地得讓這兩個小蹄子親自過來,跟您好好道謝才行。”
不一會兒,那看場的壯漢帶着兩個女生走來。女生們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卻不敢不從。
“叔叔,謝謝你啊。”兩個女生聲音很小,在勁爆的音樂中,根本聽不見。
“大點聲!”劉小倩叫道,尖銳的聲音刺破了舞曲的聲線,突兀而刺耳。
那兩個女生渾身一抖,她們不敢惹劉小倩,見到劉小倩是認真的,連忙向周修常鞠躬,大聲道謝:“謝謝周叔叔!”
“好了好了!”周修常從女生們第一次道謝開始,就一直在揮手,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我是自願嘛。”
“您可以自願,但是別人不能不講規矩。”劉小倩揮揮手,叫那兩個女生滾開。
接着,劉小倩傾斜上半身,向周修常嫣然笑道:“周老闆,實話跟您說,您照顧我生意,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我在您這兒,咱有一說一,的確是賺了不少!你的名聲,甚至比我這家小店還要出名呢。”
周修常笑了,他當然知道劉小倩是什麼意思。劉小倩的這家夜店,哪裏是什麼“小店”?這家夜店若是小店,其他的夜店也只敢稱“小小店”了。
果然,劉小倩接著說道:“周老闆,說真的,人家都嫉妒我。背後戳我脊梁骨呢!要我說呢,您也照顧照顧別人家的生意,我這兒的酒您都喝個遍,調酒師的拿手之作,也已經被您嘗個遍了!這樣,我有一閨密,我們倆關係特好,我讓人來接您,您過去逛逛,她一定親自接待呢!”
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正常情況下,一擲千金的主顧,任誰開店都會費力討好地巴結,自然不會把主顧往別處攆。今天這個逐客令,非同尋常。
“小倩,你剛才說,我出名了?”
“那可不。”
“小倩,紅塵雖難參,人生卻苦短。出名?我出名?呵呵!詞人說得好: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淺斟低唱”四字,周修常是唱出來的,哼着長音好半天才哼完,才繼續說:“所以,我喝的不是什麼酒。你們家的酒哪怕是醫用酒精兌出來的,我也一定當成了瓊漿玉液了!”
“呵呵呵!周叔叔好才氣呀!好詞!唱得也好聽!”劉小倩說著,豎起了大拇指,“實不相瞞,周叔叔,我最近聽過很多女孩子說起您,都誇您呢,說什麼能彈能唱,能文能舞,出口成詩,下筆成文……哎呀呀,今天一聊,果然您是名不虛傳呀。”
劉小倩說著,向周修常豎起了大拇指,拇指尖紅色鑲鑽的指甲閃爍着夜店曖昧的燈光,乍一看猶如一件讓人驚嘆的精美藝術品。
順着這跟拇指,周修常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劉小倩年過三十,卻保養得極好,坐在咫尺之前,芳香撲鼻,那香水味恰恰是他熟悉的——一年前賺了一些錢的他,為妻子買了這款價格不菲的香水。
“這個女人不尋常……”周修常在心中唱了一句《沙家浜》裏的戲詞,暗想,“前幾天看到她跟幾個油頭粉面的後生一起罵娘呢,髒話說得比男人還猛,小臉從頭到尾沒紅過;今天倒和我斯文起來!這番遇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的功夫真不簡單吶!”
一想到這裏,周修常感覺自己一片凄然的落寞。
他這一生,有些蹊蹺,自從十七歲那一年蒙受一場不白之冤后,人生便一路坎坷,有時稍有起色,不久又淪落谷底,上上下下,掙扎奮鬥,直到如今。
明明默默地努力耕耘,然而人生卻始終不咸不淡。不惑之年一過,沒幾年,“疲憊”二字漸漸成了佔據人生的關鍵詞。眼看着人家實現財務自由,自己卻仍然深一腳淺一腳的,妻子和女兒也跟着自己沉淪受苦……
就在這時,他無意間聽見了人們在背後罵他的閑話——
“他啊,幹什麼都不行!失敗者!”
“我是個失敗者!”周修常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堵了,“我怎麼就是個失敗者了呢!”
自尊心太強了?眼高手低?命運不好?周修常最後累了,徹底地累了。當妻女出事後,他猛然覺得:也許這是一個解脫的好機會吧!
現在,面前的劉小倩正衝著自己虛與委蛇地笑着,他忽然心思一動:“這個不尋常的女人,她能有今天,真的是全靠她自己的努力耕耘么?”
想到這裏時,周修常忽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不是的!不是的!”
她會利用人!
周修常想到,剛才劉小倩提出來讓他去另外一家夜店時,他已經動心了,只不過暫時不想站起來就走而已。
“我一直在苦心經營着自己,卻沒有把功夫用在經營人脈上!我的情商……好低呀!”
周修常一邊想,一邊搖頭苦笑。他一直希望着自己做一個有用的人,然而卻沒有想過,自己該如何利用別人!
一個人的價值,自己能說的算嗎?不能?誰說的算?是別人。別人眼中,你是什麼價錢就是價錢。
“唉,從一開始,我的方向……就錯了!”周修常又“嘿嘿”苦笑了一聲。
見到周修常搖頭苦笑,劉小倩細眉一皺:“周叔,想什麼呢?怎麼?小妹的話,你不愛聽?”
“不不……愛聽,愛聽。”周修常攥着手裏的安眠藥片,想到了女人。
“都說,女人利用男人,其實男人也在利用女人。一個成功的男人,無不會利用女人……”周修常低低地念叨着。
劉小倩聽不清,她只看到周修常的嘴唇在動,她忍不住了,索性伸出手,把柔弱無骨的一隻玉手伸到周修常的手心中。
修飾得尖細的美甲,伸進了周修常的手掌中。接着,他手掌里的安眠藥片,被這隻美手全數抓了過來,扔在面前的桌上。
光滑的黑色大理石桌台上,一片片白色小藥片散落各處,還微微晃動着,好像是一個個星辰在眨眼一樣。
“周叔,你這樣不是為難小妹嘛!”劉小倩嬌嗔地道。
“你怎麼知道?”周修常凄苦地笑着問。他問的是:劉小倩是怎麼知道自己這裏有安眠藥的。
劉小倩秋波流慧:“周叔,這還不簡單嘛!您這大客戶,多少雙眼睛盯着您呢!”
也是……周修常想,自己應該時刻處在劉小倩這雙美目的監視之下。不過,這女人可不是在乎自己的死活,而是想告訴他:想死隨你,但你不能死在我這兒!
“呵呵!”周修常又笑了,他伸出手,這一次,他動作快速而又隨意,端起了桌上還剩半杯的紅酒,“小倩啊,真是對不住呢!”
劉小倩眉頭一皺,目光向周修常手中的杯子看去,這一看不打緊,臉色頓時一變!
杯中的紅酒里,能看出已然融着許多的白色藥片!藥片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你……”劉小倩一張口,伸出手指指着他。
然而,周修常反應更快,壓根沒給劉小倩站起來搶奪酒杯的機會。
他一昂脖,混雜着無數安眠藥片的半杯紅酒,傾進了他的咽喉。
酒很熱,灼燒着他的咽喉。而相反地,他的人生很冷,冷淡而凄涼。
喝完了,周修常得意洋洋,他把酒杯輕輕放到桌子上,微笑着看着劉小倩的臉。
劉小倩的臉色鐵青,她惡狠狠地瞪着周修常。
周修常一瞬間,感到有些很對不起她,他嘆口氣:
“小倩妹妹,真是不好意思了。醉生夢死,醉生夢死……你就讓我醉生夢死吧。”
“混蛋東西!”劉小倩咬着玉齒罵了一句。
“你罵吧,罵吧,你有理由罵,也有資格罵!”
周修常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完蛋了。完蛋的人生,還在乎幾句罵?
很快的,周修常就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模糊起來。
在意識模糊之前,周修常看到了劉小倩正在呼叫看場子的大漢過來,又用手機撥打電話,似乎要叫救護車……
“別了!別了……”
周修常喃喃着,閉上眼睛。
如果能重活一世,自己又會如何?會活得精彩嗎?
人生又怎麼會有重來的機會呢!!!
重生,只不過是影視劇里騙人的橋段————
就在他眼睛閉上之後,感覺自己陷入一個混沌漩渦中。
在一片漆黑里,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出現在周修常的眼前。
“這是誰啊?”
周修常看到這個身影在徘徊着,心事重重。
“啊,這是我啊!”
沒錯,那是他十七歲時,某一天倔犟而脆弱的身影。
“哦,就是那一天啊……”周修常回憶着,“對對,就是那一天,我……拿着退學通知書,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校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後悔嗎?周修常現在問自己。可是,後悔又有什麼作用呢?
人生就是這樣,有些大門,進來了,再也別想出去;出去了,再也別想進去。
“喂喂!這是我的床!你給老子起來!”
屁股上被狠狠地踢了一腳,接着一聲怒吼,把周修常猛地喚醒了!
說話的人,嗓音粗野:“媽的,你一個臭學生,在這裏幹啥?!這麼晚了,小心被砍死啊!”
周修常睜開眼,只見沉沉的黑夜,陣陣的蟬鳴。
這是哪兒啊?誰在說話?
等等,什麼味兒啊?
面前的人究竟是誰還沒看清,一股薰鼻的味道先把周修常噁心壞了。
那似乎是飯菜餿了的味道。看來,味源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我……這……是哪兒啊?”周修常撓撓腦袋,“我怎麼會在這裏?”
“哎呦,跟我裝糊塗是吧!裝了糊塗,我也不會把這張椅子讓給你的!滾!”
“不好意思……”周修常懵懵懂懂地起身,“我真的不知道這裏是哪。”
不管是哪裏,周修常根本沒有和眼前的異味大叔爭奪“床位”的意思,他躲還來不及呢。
“北潭人民公園!笨!連在哪裏都不知道!”
“北潭人民公園?”周修常重複了一句,笑了一下,“不是已經改成開發區了么?你開什麼玩笑?”
那人瞪了一眼周修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覺得他是神經病,又覺得周修常似乎是想跟他胡攪蠻纏,好爭搶他的“床位”,於是他也不想太多,直接一張口,臭氣熏天地吼起來:“給老子離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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