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兩個人尷尬地對視一眼,撲哧一聲,笑了。
這一天過得,真是巧上加巧。
舔指尖了。
親臉了。
聽到隔壁“神仙打架”了。
還會有更狗血的事情發生嗎?
事實證明,有。
——沒多餘的房間了!
今日棋社舉辦“十步局”,幾乎全長安的愛棋之人都來了平康坊,坊中邸店都訂滿了。
他們現在住的這間原本也訂出去了,胡嬌一拳砸碎了櫃枱上的貔貅獸,店家才戰戰兢兢地勻出一間。
李璽出主意:“不然咱們跳坊牆出去吧,金吾使看到我,肯定不敢說什麼。”
魏禹鬼使神差地否決了:“到不了明日,參奏大理寺魏少卿的摺子就要堆成山高了。”
“放心,你不會有事,我去向聖人解釋。”
“王爺是不是要對聖人說,大理寺少卿帶着他疼愛的小福王來平康坊,不小心玩過頭,又不小心聽了人家的牆角,臊得不行,連夜□□出坊?”
李璽嫩臉一紅,“自、自然不能這麼說,就……隨便編個借口騙騙他唄。”
“不可在聖人面前妄言。”魏禹嚴肅道,“聖人信王爺、疼王爺,皆是因王爺赤誠,沒有私心雜念,哪怕騙上一次,這份信任都將不復存在。”
李璽嘖了聲:“知道了,魏爹。”
魏禹無奈失笑。
隔壁聲音突然拔高,似乎進入了最後的衝刺。兩個人目光撞到一起,燙着了似的,連忙分開。
李璽清了清嗓子:“不然,還是,□□吧。”
魏禹輕咳一聲:“想來,用不了多久了……先去凈身?”
“……好。”說不上為什麼,小福王在魏少卿面前總能不自覺變乖。
旁邊就是浴間,胡嬌早就準備好了換洗衣裳和泡澡用的花瓣、香精,順便還“好心地”把李璽不大喜歡的月季花瓣丟到了魏禹桶里。
水氣氤氳,最能讓人放鬆。
李璽努力找話題:“小胡椒走了,今晚應該不會再來了,她說碰到了討厭的人,不知道是誰。”
魏禹往外撈着花瓣,配合地搭話:“胡小娘子住哪兒?”
“回王府吧,或者去宮裏。夜禁可攔不住她。”
魏禹動作一頓,“宮裏?”
“是啊,小胡椒在宮裏有專門的殿閣。”李璽清了清嗓子,扒到浴桶邊,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許告訴別人。”
魏禹輕笑:“你的蜜餞罐藏在後園第三棵大棗樹上,還是無花果的私房錢沒給胡小娘子?”
“你以為我是幼稚鬼嗎?”一團濕布巾越過屏風砸過來。
魏禹一側身,接住了。
“王爺請說。”
“不想說了。”
“魏某求王爺說。”
“沒誠意。”
魏禹笑笑,用濕布絞着發尾,用力一勒,“那魏某用自己的秘密和王爺交換,可好?”
李璽嘴上說著不聽,實際耳朵已經貼過來了。
魏禹勾唇道:“其實,魏某的頭髮也是卷的。”
“真的假的?”李璽猛地推開屏風,大半個身子探過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胸。
其實是胸前的頭髮,只是順便把胸也看了。還有肩,還有腰,還有腰下的……
李璽乾咳一聲:“還真是卷的。”
魏禹眸色一沉,唰的一聲,又把屏風拉了回去。
李璽紅着臉,故作輕鬆,“抱歉啊,我不是故意偷看你又寬又平的肩和硬實的胸肌的!”
魏禹:“……”
“無妨,我也看到了王爺的。”並且,他方才站着,居高臨下,看得更清楚。
李璽瞅了眼自己白嫩的胸膛,還有胸前……懊惱地拍了下水。
輸了。
水花四濺,黃黃粉粉的花瓣隨着水波七上八下,就像兩人此時的心情。
魏禹啞聲道:“我洗好了,先……出去。”
“嗯嗯,你去吧,我還得再泡一會兒。”李璽蜷着身子,整個人埋在浴桶里。
魏禹披上衣服,繞過屏風,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圓溜溜的包包頭露在水面上,不由失笑。
李璽扒着桶邊,一點點往上頂,直到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悄悄看。發現魏禹還沒走,又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魏禹怕他淹着,關門的時候故意弄出聲響,卻沒走,而是守在門外,護着他。
李璽很快就出來了。大概從來沒自己照顧過自己,衣裳胡亂披着,頭髮也沒擦乾。
魏禹瞅了一眼,心底的躁動便消了。
還是個弟弟呀!
彷彿心有靈犀,回到卧房,李璽開口第一句便是:“我都想好了,只當你是我‘爹爹’,親臉啊,抱一起啊,滑溜溜啊,都不算數。”
魏禹沒應,只把他按在屏榻上,給他擦頭髮。
李璽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感覺到修長的手指抓着布巾,在發間輕輕擦拭着。
李璽抬起手,摸索着戳戳他。
魏禹沒吭聲,動作卻輕了許多。
李璽又戳了戳,“你倒是說話呀!”
魏禹看着那根賴在自己手背上的嫩生生的小指頭,緩緩開口:“我不想要這麼大的兒子。”
“我還不想要你這麼凶的爹呢!”李璽努力找場子,“我的意思就是,咱們關係好,那些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成不?”
魏禹勾了勾唇,捨不得再為難他,“什麼小事?那個秘密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秘密。”李璽連忙順坡下驢,一本正經道,“既然你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也履行承諾,告訴你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很小很小的氣音說:“我跟你說,小胡椒有可能是公主!”
魏禹一怔,這還真是個秘密。
“誰告訴王爺的?”
“沒人告訴我,我自己想的。”
魏禹一笑,看來是他想多了。
“你別不信,不止我自己這麼想,大兄和二哥也這麼覺得。我小時候不是跟着祖母住在宮裏嗎,早就聽說聖人養了一個小娃娃在後宮,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娘娘生的,也沒封公主。”
“後來好像是生她的那位娘娘薨了,小胡嬌住的那個宮就成了冷宮,大兄天天帶頭欺負她。”
“六歲那年,我把她從冰湖裏救出來,她就跟着我了。我白天去學宮讀書,她就去練武,我練騎射的時候,她還是練武,她說練好了武功,大兄就不敢欺負她了。”
“大兄真不是個東西。”李璽最後得出結論。
魏禹:“……”
重點難道不應該是,既然胡嬌是後宮妃嬪所生,為什麼聖人不認,又為什麼姓胡而非姓李嗎?
“竇姑姑說我們是話本看多了,盡胡思亂想,其實小胡椒是掖庭一個罪奴生的,關進去之前就懷上了——我更願意相信她其實是公主,畢竟我家小胡椒武功那麼厲害!”
魏禹:“……”
他更相信那位姓竇的女官。
今上子嗣單薄,倘若胡嬌真是皇室血脈,聖人和太后不可能捨得她流落在外。
交換完“秘密”,兩個人之間的那點小尷尬也就消失了。
李璽沒骨頭似的歪在屏榻上,歪頭看着魏禹,“你真不吃豬肉嗎?”
魏禹一怔,這是白日裏柴藍藍說的,沒想到,他居然記到了現在。
“如果你不喜歡吃,下次不用勉強,咱們可以吃羊肉、鹿肉、兔子肉。”李璽彎着眼睛,語氣軟軟的,像是在哄他。
“並非不吃,只是不喜歡。”
“為何?”
為何呢?
因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許是靜謐的黑夜讓人放鬆,許是旁邊的人太過純粹無垢,藏在心裏許多年、從不願向人提起的往事,緩慢而堅定地衝破了那道防線。
“我幼年時住在豬圈旁,日日看着,頓頓餵養,見得多了,就不想吃了。”魏禹下意識地撫着虎口的疤。
李璽早就發現了,每次他思考或者壓抑怒火的時候就會摸這裏。
“這是被豬咬的嗎?”李璽抓過他的手,拉到眼前,認真看。
很長的一道疤,從虎口一直延伸到手掌另一側,比其他地方的膚色偏白,隱隱鼓起,有點硬。不難想像當時的傷口有多深,可能再深一些,半個手掌都沒了。
李璽碰觸的時候非常小心,似乎怕他疼。
魏禹的心隱隱發燙。
金尊玉貴的小福王沒有驚訝或鄙夷,沒有“好奇”他的養豬經歷,更沒有藉著“關心”之名問東問西,只是在意他的傷。
還恨恨地幫他罵:“真是一頭壞豬!死了也不可惜!”
“確實死了。”魏禹淡淡道。
被他放到田埂上,吃了瀉肚草,接連不斷地拉肚子,一天天虛弱下去,最後瘦得皮包骨,死掉了。
“死得好。換成我,一定讓府兵把它吊起來,打一百鞭,再殺了吃肉。”
魏禹輕笑一聲,微揚的嘴角滲着一絲凄冷。
那時候,他身邊哪裏有府兵?
整個姜家,只有他一個外人。
自從外祖父和舅舅相繼去世后,他的日子愈發艱難。不僅舅母表兄弟可以隨意欺辱他,就連豬見了它都哼哼嘰嘰不乖順。
這也沒什麼。
每天吃些剩飯剩湯沒什麼。
早起貪黑熬豬食沒什麼。
時不時被舅母打罵沒什麼。
住在夏天漏雨、冬天灌風的小草棚里也沒什麼。
旁邊就是豬圈,時時刻刻臭氣熏天,對他來說同樣沒什麼。
床下藏着的幾本書可以時時翻閱,在小小的魏禹心裏就是最大的安慰。
可是……
“豬為什麼要咬你?它餓了嗎?”李璽掰弄着他的手指,彎來彎去,還捏着他的手指去碰那道疤。
軟軟暖暖的力道,讓魏禹心頭微顫,徹底沒了戒心。
“並不是餓,我剛帶它出去吃過豬草。”
“它吃完草本是要進豬圈的,卻闖進了草棚,啃碎了,我的書。”
魏禹閉了閉眼,平復着幾欲窒息的情緒。
那幾本書,是他黑暗的幼年生活中唯一的救贖。時隔多年回憶起來,依舊忘不了當時的憤怒和絕望。
那一年他只有六歲,瘦得像根頭大身子小的蘑菇丁,命都不要了,撲過去搶書,被豬一口吞下去半邊手掌。
當時幾個表兄就在棚外看着,嬉笑着,口口聲聲喊着:“沒人要的小雜種在和豬打架,哈哈,快來看呀!”
若非疼痛和憤怒激發出他極強的求生欲,今天,這隻手可能就沒了。
李璽抓着他的手,緊緊地扣到胸口,越攥越緊。
嘴上卻嘻嘻哈哈地說著相反的話:“你可真是太幸運了!你是不知道,我每天早上醒來許的第一個願望就是,天上趕緊打一個雷,把學堂劈成渣渣;或者闖進一隻大黑狗,把我寫的大字叼走,不要讓聖人看到……”
魏禹不由笑了。
他知道,李璽是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他收擾五指,把他的手包在掌心,又很快放開。只任由自己放縱了很短很短的時間。
李璽的手“逃”走了,確認安全后又湊過來,挑釁他。五次三番,樂此不疲。
魏禹緩緩地勾起唇,刻在心底十幾年的傷,就在這一刻,一寸寸,一點點結了痂,硬成疤。
不再滲血。
不再腐爛。
不再擔心隨時會撕扯到痛處。
也不再,見不得光。
“你是不是很喜歡書?我送你吧,我有好多。”李璽支着腦袋,目光灼灼,像夏日驕陽,明亮而耀眼。
魏禹移開視線,“都送給我?”
“恐怕不行,有些是我爹的——除非你嫁給我,生個娃娃,就能繼承福王府家業。”
李璽擠眉弄眼,哄他開心,“就像隔壁那對一樣。”
魏禹笑:“王爺為難我了。”
“我覺得也是。”李璽嘻嘻一笑,突然湊近他,寶石般的眸子忽閃忽閃,“你說,隔壁是誰,會不會跟咱們認識?”
“看看就知道了。”
魏禹撩起衣擺,往門邊緊走幾步。遠離了散發著臘梅香氣的小福王,呼吸終於順暢了些。
李璽騰地坐起來,一臉興奮,“你還真去看啊?”
“不看。只是去給王爺叫些吃食。”
魏禹拉開門,一抬頭,看到有人從隔壁房間出來。
魏禹心頭一驚。
怎麼是他?!
下意識就要關門,卻晚了。
對方也看到了他。
一時間,空氣凝滯。
是殺人滅口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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