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七）

山村的夜晚，格外靜謐，四下里都是蟲鳴鳥叫聲。

宋雲藉著一點灶火，點燃了手裏的半截蠟燭，然後放到紙燈籠里，轉頭溫柔一笑，“小妹，準備好了嗎？”

小宋月摸了摸紅紅的手背，“嗯嗯，準備好啦！”

“真乖~”

宋雲忍不住揉了揉小可愛的發頂，正牽起她要走，一個人影忽然從門外撲到她懷裏。

“大大大、大姐！有有有鬼啊！”

宋雲慌裏慌張地捂住自家二妹的嘴巴，“胡說什麼呢？一會兒讓人聽見了，要被批.斗的！”

宋孜嘴巴被捂住，指着門外飄忽着靠近的綠色光團，大眼睛裏起了一層水霧，灶火映襯下，水盈盈的，好不可憐又可人。

宋雲無奈地放開她，“那不是螢火蟲嗎？你前陣子還抓來玩過呢。”

“螢、螢火蟲？”宋孜躲到大姐背後，還是很害怕，“可是……哪有會忽然會變得那麼大一團的螢火蟲啊？”

電視裏都是指甲蓋那麼一點點的，這個明明像鬼火！

配合山林里夜鴉凄厲的“咕咕——咕——”聲，更可怕了！

小宋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它本來就能變得那麼大啊。”

宋孜聲音都在抖：“可是它它它還追我來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你們看，還在飄忽嗚嗚……”

原本宋孜是無神論者，直到她穿越了。

她現在腦子裏全是上輩子看過的恐怖片循環……

宋雲無奈，“你多背幾句主席語錄就不害怕了。”

宋孜聽話地開始碎碎念：“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宋云：“？？？”

宋云：“你念的是什麼？”

宋孜：“24字護體真言！”

宋云：“……？”

“好了，別鬧了，”宋雲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我們今晚可是有正事的！”

小宋月嘿嘿笑着，手指在臉上劃了幾下，“二姐羞羞臉，這麼大的人了，膽子比蟲子還小，哈哈哈哈哈……”

宋孜：“……”

小屁孩！

你要不是我小姨……

“出發吧！”宋雲提着燈籠，牽着小妹走進茫茫夜色之中。

宋孜本不想跟，但看着那在門前徘徊不去的綠光，她更加不敢一個人留在家裏。

只好死死勾着大姐的手臂，被她拖着往外挪。

被宋孜一晃，燈籠差點燒了，宋雲看着胳膊上的人形掛件，好氣又好笑，只好把燈籠給了小妹。

三人靠着一點微弱燭光往曬穀場而去，好在村子小，村裏的路她們閉着眼睛都能走。

走在路上，宋雲一路教着小妹背詩，沒多久就走到了曬穀場邊上。

“噓——”

宋雲帶着兩個妹妹躲在草垛後面，聽見不遠處自家爹洪亮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住手！’只聽得一聲斷喝，你道是誰來了？——哎，巾幗英雄花木蘭啊！”

故事正講到精彩處，“爹——”

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奶音，一個小娃娃沖了過來，抱住宋二叔的腿就嚎了起來：“爹——我要上學、我要上學，讓我去上學嘛爹嗚嗚……求求你了爹！”

眾人一愣之後，哈哈大笑起來。

而宋孜也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大姐和小妹是來做這件事的。

那邊宋明見老臉一紅，伸手去扯自家小女兒，“小月，你……”

手還沒撈到，小娃娃躺倒在地，打起滾來：“哇啊啊啊！！！”

宋明見翻了個白眼：“你給我起來。”

宋小月抹着蒜頭汁的手背往眼睛裏一揉，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哭得天崩地裂，“我不起來、你不給我上學我就不起來哇啊啊啊……”

一開始，鄉親們還覺得好玩，結果看她一個小娃娃越哭越厲害，大家都不笑了，紛紛勸說宋明見：“二叔，你就答應她嘛，小娃娃都要岔過氣去了。”

宋明見看着地上打滾的四歲半小娃娃，冷靜道：“你要是起來跟我好好說道，我還能考慮，要是再這麼鬧，那就一輩子也別想去學校了。”

有人噗嗤一笑：“你這樣哄娃不行的，這麼小的娃哪裏聽得懂？”

誰知那人話音剛落，小宋月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抽噎着，奶聲奶氣地開口了。

“爹你明明說‘誰說女子不如男’，卻給哥哥上學不給我上學，你騙人，你講的故事一定都是你編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這麼長一段文縐縐有理有據的話，竟然出自一個小娃娃之口？！

“早就聽說宋家小妹聰明伶俐，三歲就會認字，是該去讀書的，沒準你家就出個女狀元呢？”

“就是就是，要是我家阿彪有這麼聰明，那我砸鍋賣鐵也要送他去上學的！”

宋明見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這樣，你在這裏給我背一首詩，背對了，我就答應你。”

“好！”小宋月站直小身板，起了個范，然後……卡殼了。

她撓撓頭，又跺跺腳，忍不住看向草垛的方向，又敲敲自己的小腦袋。

眾人都安靜地等了一會兒，見小娃娃急得抓耳撓腮快哭了，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宋老二啊，你這不是為難一個小娃娃嗎？”

草垛后，宋雲也急得不行，沒想到小妹天資聰穎，讓她演戲，讓她撒潑打滾，讓她哭，讓她背台詞，教兩遍就會了，卻在最重要的關頭掉鏈子了。

背了一路的詩怎麼能忘了呢？

小宋月沒辦法，跺跺腳耍賴道：“明天，明天我一定能背出來！”

宋明見也跟着撇了眼不遠處的草垛：“過時不候。”

宋雲正想出去，卻被宋孜拉住了，“等等。”

宋孜想起來了，前世，媽媽跟她講過這件事情的。媽媽教小姨到外公講故事的地方撒潑打滾，糾纏幾天之後，宋月終於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但是，‘教唆’她的宋雲，卻被外公罰跪了一個晚上，病了一場。

此時此刻，宋孜必不能讓宋雲再去受這份罪的。

她走出草垛，笑道：“今晚的月光不錯啊，像霜雪一樣白。”

“爹，我會了！《靜夜思》……”小宋月立刻get到了，很快抑揚頓挫地把詩背了出來，一字不差。

宋明見卻沒心思聽，見眾人都八卦地盯着宋孜看，他有點坐不住了，生怕二女兒被人看笑話，一會兒又該想不開了。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行，讀書的事我答應了，你們先回家。”

“哇哦——太好了，謝謝爹！”小宋月鞠了個躬，蹦蹦跳跳地跑向宋孜。

宋孜落落大方：“那爹、各位叔叔伯伯，我們就先回家了。”

有人暗暗驚奇，正要開口。

宋明見重重一咳：“剛剛說到，花木蘭路見不平……”

三姐妹走在路上，回到家裏，宋雲摸着宋孜的頭說：“二妹，你剛剛為什麼不讓我去說，你不是怕被人說閑話嗎？”

宋孜乖巧地在宋雲掌心裏蹭了蹭，“大姐，我不出頭的話，被爹發現是你指使的，他一定像以前一樣，把所有的錯都歸結到你身上，會狠狠罰你的！”

宋雲抿抿唇，“我是大姐，弟弟妹妹們還小，你身子又弱，自然有什麼錯都該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只要小妹能上學，爹就算打斷我的腿，也沒關係的。”

“可我不想！大姐，小妹，一會兒爹回來問起，你們一定要一口咬定，這主意是我出的，剛剛也只有我和小妹去了曬穀場。”

宋雲着急：“不行，爹要是罰你怎麼辦？”

宋孜歪頭笑起來：“不會的，我才出了事，心情和身體都不好，爹不會罰我的。”

小宋月也說：“對呀對呀，爹罰誰都不會罰二姐的，二姐最會哭了。”

宋孜：“……”

宋雲還是不同意，“爹從小就教我，做人要有擔當。”

宋孜嘆了口氣，宋雲這個人就是太正派了，她上輩子卻恰恰就毀在這份又愚又直的正派上面。

宋孜沒有多勸，她知道有些觀念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

她只是抱着宋雲的手臂，在她頸窩裏蹭了蹭，“大姐，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但……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好，自私一點好不好？

宋雲的臉悄悄紅了，“應、應該的。”

須臾，去串門的盧碧枝就帶着宋震和宋桂回來了。

所有人洗過澡，宋明見還沒有回來。

宋雲堅持要等到他回來，跟他認錯領罰。

宋孜便也陪她等。

兩人坐在灶台前，映着微弱的火光，宋孜問：“大姐，你想讀書嗎？”

宋雲搖搖頭，“我們家供兩個已經很艱難了……”

“不是，大姐，”宋孜打斷她，看着火光表情夢幻：“我是說你想像一下……如果有錢交學費，家裏有飯吃，不用你帶弟弟妹妹，你想不想上學？”

宋雲被她的表情逗笑了，“那當然想了，誰不想呢？”

“那就行了，等我！”

“等你什麼？”

“秘密。”

“噗。”

深夜，宋明見回到家裏，發現兩個女兒打着瞌睡等自己。

他還未來得及板起臉，二女兒看到他眼睛就亮了起來，“爹你回來啦？！”

熱情開心的聲音，讓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宋雲有些彆扭地說出二妹給她的台詞：“爹您辛苦了，我給您倒洗腳水。”

宋明見再次想要黑臉，誰知二女兒把他按坐在凳子上，就給他捶肩膀，“爹，您今天真是英明神武！”

宋明見的注意力立刻被她奪過去，“呵，你還會用成語了？知道啥意思不？”

宋雲趁機幫他把草鞋脫了，雙腳放進溫熱的水裏。

宋孜：“那當然了，說的是爹您聰明、有遠見，氣宇不凡、神采飛揚！特別是您答應讓小妹去上學的那一刻，您是沒看見，周圍那些叔叔伯伯看你眼神，就像看着人民英雄！”

“哈哈哈哈哈，貧嘴！”宋明見泡着腳，聽着最喜愛的二女兒給自己拍馬屁，身心那個舒坦啊！再也板不起臉了。

倒是宋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有些難為情。

二妹，說話好直接啊，都不會害羞的嗎？雖然她以前也會哄爹開心，但好像，沒有這麼會啊？

宋明見身心舒暢了，果然不追究今晚的事了。

“明天我去找人借錢，什麼時候借到就什麼時候讓小月去上學。”

姐妹倆驚喜對視，異口同聲：“謝謝爹！”

宋孜：“爹，您真是世界上最最好的爹了，能做您女兒我們真幸運啊！”

宋云：“……”

這回，連宋明見也有點消化不良了，黝黑的漢子耳根紅了，“咳咳，知道就好，早點睡吧。”

翌日。

宋孜一早起床，就打算利用金手指，去跟鄰里賺她的第四個積分。

她出門正好看到隔壁的隔壁，一個嬸子在掃地。記憶里這家人後來跟宋家關係也還不錯。

她笑着打招呼，“嬸子早啊，昨晚的臘腸好吃嗎？”

“好吃啊，”嬸子非常上道，“真是太感謝你們家了，回頭有好吃的，嬸子也給你們回一份。”

宋孜笑容甜美：“庸俗，我又不是為了你的回禮。”

系統毫無動靜。

宋孜笑容微僵：[怎麼回事？]

嬸子：“也是哦，你們家現在發達了，哪看得上咱家的東西？”

系統支支吾吾：[好像……對方不是真心感謝你的。]

甚至還想從宋家再撈點好處。

宋孜：[……]

嬸子：“對了二丫啊，昨天紀知青都帶啥好東西了，也讓嬸子開開眼啊？”

宋孜嘴角還彎着，眼底卻已經沒了笑意：“嬸子我有事，先走了啊。”

見宋孜忽然黑臉，系統的聲音都帶着小心翼翼：[宿主，村裡還有那麼多人呢。]

這還是宋孜穿越后，它第一次見她這麼低氣壓。

宋孜：[呵。你看了這麼多還沒明白嗎？]

YS：[什麼？]

宋孜：[我媽媽的死，羅梅即將做的事，這些鄉親的態度，還不夠說明一個道理嗎？]

YS：[？]

宋孜：[好人沒好報。]

YS：[怎麼會……]

宋孜：[我媽媽死的時候我就暗暗發誓，不做好人好事了。]

YS：[可你……]

宋孜甜甜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可你好像很希望我做好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