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下)
*1*
習習晚風是種難得的情調,來自大自然精心的饋贈。牽手漫步在多瑙河邊,風吹起圍巾上柔軟的流蘇,像精靈在與夜色共舞。
“你說明天薛眠會去現場嗎……”鄭鶴沅打了個哈欠,略帶困意道。
剛剛餐桌上大家已經說了不少,鄭鶴沅尤為積極,對自己的事都沒這麼上心過。但也正因不是自己的事,有些主意還是得要當事人自己去拿,畢竟牛不喝水強按頭,強扭的瓜它真不甜。
“先不說這些了,”秦笛摸摸他腦袋:“禮金的事交給你,我不過問,明天注意別忘酒店就行。”
“別,我又不知道你跟新人兩口子關係好到什麼程度,拿多拿少的你給個分寸吧。”鋪天蓋地的瞌睡蟲直往眉眼中間沖,鄭鶴沅越說越困,乾脆趴到秦笛身後,要他背着才肯走了。
秦老闆便予取予求的蹲下身,腰一弓,還真把人穩穩背上了。
“誒,”一爬上背人就有勁,腰不酸了腿不痛了,連瞌睡都不打了。鄭鶴沅睜着眼睛左看右看,隨口道:“為什麼婚禮地點要選在奧地利啊,你知道內情嗎?”
秦笛想了想:“可能風景好吧。”
“……是嗎?”鄭鶴沅不大認可的撓撓頭:“可風景比這裏漂亮的地方有很多啊,而且明天辦婚禮的那個小鎮交通特別不方便,汽車轉火車、火車轉火車、火車再轉輪渡……我怕我會吐。”
“沒事,”秦笛不出聲的笑笑,掌心扣着的兩條小腿在手心裏捏了捏:“吐了有我。”
婚禮場地定在上奧地利州一個很漂亮的桃源小鎮,名叫哈爾施塔特,據說是聞名遐邇的鹽礦之城。然而鄭鶴沅沒聽過,所以他就不承認人家有名,連帶着也一起不承認選址此處辦婚禮的新人有眼光。
有什麼眼光啊,過去一趟麻煩死了。
清早從酒店出發的時候特地留意了,今天天氣格外的好,雖然據稱這裏一年四季日日如春,但這麼空氣清新、陽光溫和、溫度又適宜的好天氣,總是會給原本就不錯的心情再加上幾分。
鹽礦城小鎮人口不多,常住的不過千餘人,也正得益於人煙有限,如詩如畫的好風景才能被一直保存延續至今。遠處阿爾卑斯山青峰掩映,一汪綠寶石一樣的翡翠湖波光粼粼,神秘的歐式木構建築拼成了這座臨湖小鎮的全景,地標物大教堂高聳着矗立在薄薄的晨霧中,更添幾分飄渺仙境感。
鄭鶴沅挽着秦笛走在小鎮的石子路上,明明眼睛在看風景,耳朵卻一直提溜着。只要秦笛手機一響,他立馬擠過去搶着看,一旦發現不是他要等的電話,就又興緻缺缺的再轉回去。
“打個賭吧,這樣乾等太煎熬了。”鄭鶴沅忍不住嘆氣,委屈巴巴的提議道:“賭一百塊,我押他三點之前肯定打電話來。”
下午的婚禮是四點舉行,三點算是底線時間。秦笛開始沒作聲,他今天已經接了不下十通電話,唯獨沒有薛眠的,不禁讓人浮想、猜想這位史詩級忍者的耐力極限究竟在哪裏。
秦笛沉默着揉了揉鼻樑,片晌,道:“兩點半。如果那時他還不打來……”
*2*
維也納市中心有座年代久遠的雕塑噴泉廣場,和許多其它歐洲城市一樣,這是這裏的地標之一,常年遊客絡繹不絕。
噴泉廣場上飛落着不少等待遊客餵食的鴿子,芝麻一樣散在圓弧形的池子四周。薛眠坐在池沿上,手裏捧着一把麵包屑。他剛剛已經投餵過一次,發現有兩隻鴿子特別聰明,還沒等你撒開手就先落到你肩膀上,提前踩點布線,就等蓄勢待發。
所以一般這種鴿子會比其它同伴肥,畢竟腦子好使,餓不着。
薛眠坐着看了它們好一會兒,確認上一把口糧已經被集團軍消化殆盡。手心裏的麵包屑碎渣渣的,捏着觸感不怎麼舒服,他沒留戀這好幾歐元才一小包的點心,張開手,划著圈撒向空中,引來幾十隻捕食者的第二輪爭搶。
一個滿頭金色捲髮的小姑娘被這位東方面孔的遊客吸引了,她乖巧的走到池沿邊,抽出花籃里一枝葉子上還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用略帶稚氣的英文甜甜道:“您要買一枝嗎,先生?”
十歲左右的一個小女孩,小臂上挽着一隻編織籃,裏面整整齊齊的鋪了幾十枝兩間色的玫瑰花,左邊的殷紅,右邊的淡黃。
薛眠對小姑娘的出現不意外,之前他來歐洲進修過一年,景點邊見過不少這樣賣花的小朋友。但他不需要鮮花,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遞過去,聲音溫和,對女孩道:“抱歉,這花很漂亮,不過我不太需要它。剛剛聞了你的花,很香,這個就算作報償吧。謝謝你。”
女孩第一次遇到付錢卻不要花的,她有些理解不了對方的這種怪異舉動,用奇怪的小眼神小心瞄了瞄對方。
然後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將手伸過去接下錢幣,把剛才那朵花插/回了籃子裏。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令薛眠沒有想到——只見女孩從花束中抽出一枝花骨朵稍小些的,神情認真的遞過去,對薛眠道:“聞花不需要付錢,這枝賣給您,它會便宜一點點。先生,花是幸福,您不該付了錢但拒絕帶走您的幸福,這是錯誤的。”
好……特別的說法。
薛眠承認他被這小姑娘的話驚到了,手接過花,遞到鼻間嗅了嗅,問:“為什麼你說花是幸福?”
“因為……”小女孩歪了歪腦袋,似在認真思考。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尤其漂亮,在眼眶中撲閃着轉圈圈。
然後她找到了認為對的答案,自信滿滿的回答道:“每當我的奶奶在花園裏給我們做午餐,我的爺爺就會摘一朵鮮花送給她,並親吻她,這個時候奶奶就會說‘親愛的,我覺得自己特別幸福’。還有學校的老師,我們在她的生日會上送給她一頂很漂亮的花冠,老師看上去激動極了,她非常開心的摟住我們每一個人,告訴我們她愛大家,她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說到這裏小姑娘停了停,她仰頭去看面前這位奇怪的男士,指指他手中的玫瑰花,問:“所以您不覺得幸福嗎?當您拿着這枝花的時候。可是所有買我花的女士和先生,他們都說謝謝我,說很幸福呀。”
怎麼會不幸福呢。
面對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拒絕去接受這些美好的點滴。但“幸福”二字承載的定義過於沉重,在十歲小姑娘的眼裏,一朵花就可以是幸福。然而成年人的世界卻要比這複雜得多,人們活得越複雜,追求的東西越多,離幸福反而越來越遠。
短暫開了個小差,薛眠抬表去看時間,突然眉頭一緊,驚覺指針走動的速度怎麼比他想像的快了這麼多。薛眠有點懵,維持着上抬胳膊的姿勢,一時忘了要放下。賣花小姑娘覺得奇怪,靠過去問:“先生您在等人嗎,她是不是遲到了?”
薛眠搖頭。
想了想,他問女孩:“你知道怎麼去哈爾施塔特嗎?”
“您要去哈爾施塔特?”女孩臉上露出一道明顯的驚喜之色,很誇張的“哇——”了一聲:“讓我猜猜看,您是要去那裏求婚對嗎?”
“……”薛眠不禁一愣:“為什麼會這麼說?”
“啊,原來先生您不知道哈鎮的傳說啊……”小姑娘放下花籃坐到薛眠旁邊,有模有樣的給他科普道:“傳說哈鎮是天堂里落下的一滴水,後來水變成了綠色的湖泊,湖泊旁就長出了一座美麗的村莊——這是我爺爺告訴我的,一定沒錯。哈爾施塔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帶她去哈鎮,分享你的快樂。如果你討厭一個人,你也一定要帶她去哈鎮——因為當你和討厭的她一起看到那麼美麗的地方時,你們就會互相愛上對方了。”
原……原來如此。
薛眠靜靜的聽着。他一隻手揣在外衣口袋裏,指尖觸到一張紙卡,下意識輕輕摩挲了起來。那紙卡藍灰色,上面鎏金的字跡清楚明晰,早在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就烙印般的一字一字都刻進了腦海里。
請柬
敬邀各位親友撥冗,於3月7日參加蔽府小輩婚禮。婚禮定於下午4點06分正式開始,地點奧地利-哈爾施塔特小鎮。結秦晉之好,許琴瑟和鳴,在此祝福新人百年好合,敬備喜宴,恭請見證。
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這八個字平常看去寓意有多祝福滿滿,現下就有多割血刺骨。
“先生,您還要去哈鎮嗎?”小姑娘伸手搖搖隔壁人的胳膊:“去那裏需要不少時間的,如果您不快一點,今天就見不到想見的人了喔。”
一語驚醒夢中人。
薛眠頓時清醒,一個大跨步跳下池沿,背上包就要走,卻在轉身的時候被小姑娘拉住。女孩眼睛裏亮晶晶的,用甜甜的聲音問:“您是要帶您討厭的人去哈鎮嗎?如果你們是第一次去,如果還會在路上吵架,您要學會不說話,再把她帶過去。先生,當您看到像天堂一樣的哈爾施塔特湖的時候,您一定會愛上她的。”
“不,”薛眠抬手揉了揉女孩金黃色的捲髮,輕聲道:“我一直都愛他。”
*3*
哈爾施塔特位於上奧地利州,從維也納到小鎮距離不近,中間得轉兩次火車加一次輪渡,時長將近5小時。如果單純只是為了求速度的趕路,其實挺折磨人的。
小鎮原住民不多,村莊裏只有一家能接辦婚禮的酒店。鄭鶴沅對着鏡子捯飭衣冠,確認滿意,轉身問:“還沒打電話來?”
秦笛摸出手機按亮屏幕,快兩點半了,未讀區一片乾乾淨淨,不見半通來電。
“到約好的時間了,你說怎麼辦啊?”鄭鶴沅有些擔心。
“小沅,”秦笛難掩失落惋惜,低頭看了看手機,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我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
有些事如果單靠旁人擺渡,那也只能渡到這裏了。緣分也好,造化也好,最後都得是自己去求。若是連局中人自己都選擇了放棄,外人再不甘又能如何。
“走吧,去會場。”秦笛收起手機,攬着鄭鶴沅往外走去。
好天氣一路維持到下午都不見有變,碧藍的天空上流雲如梭,遠處的阿爾卑斯山青籠連綿。小鎮依山傍水風景如畫,澄澈的碧湖從山腳下一路綿延流淌而來,將這小小的村落捧在手心。
鄭鶴沅午飯沒怎麼吃,準備去休息室找點食物。雖然婚禮還有一個小時就開始了,但離晚宴尚早,總得墊巴一點。
鄭主播剛把一口麵包塞進嘴裏,耳朵一抖,聽見秦笛的手機在響。
“快快快,”鄭鶴沅激動的大喊了一聲:“你快看看是不是他!”
秦笛反應不如他快,從口袋掏出手機,餘光剛掃過屏幕,他也出乎意料的愣了一下——真的是薛眠。
“你到了?”連寒暄都不要了,秦笛開口第一聲就是這句。
單從舒適度上來說,國外大部分鐵路火車都遠不如中國的高鐵靠譜。從維也納一路轉車、等車,近五個小時的鐵皮廂之旅實在談不上享受。抵達最後一站下車,輪渡去往哈爾施塔特的碼頭就在出站口。
“不不不,這位先生你不可以這樣。這些船是有班次的,一定要到時間才能啟錨。”輪渡售票窗口排着一條老長的隊伍,一個一臉福相的外國大媽操着一口不知道哪邊腔調的英語,對一個滿臉急色的年輕東方面孔男人如是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是我趕時間,我真的趕時間!你們可以幫幫我嗎,如果大家都願意提早發船,是不是可以馬上啟錨?”年輕男人臉上的神色已經不是急切這麼簡單了,他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好像剛經歷過一場長跑比賽,氣還沒喘勻就想往船上跑,被一群遊客給仗義攔下——小夥子居然敢插隊!
“喂,你們——提前開船也不是不可以。”售票處的工作人員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瞧熱鬧似的把票台玻璃窗那麼一拉,伸着個頭就出來喊:“你們點點人數,買好票的願意走的,現在就上船,我讓船長做準備。”
哈鎮盛名在外,往這兒奔的基本都是外地來的遊客,本來礙於發船制度的關係,大家都沒想過要提前。但現在既然工作人員都開口了,當然是能早一分就早一分鐘。
一艘船的容客量有限,排隊的遊客們自覺匹配完畢,該上船的上船,該排隊的繼續排隊。先前那個外國大媽位置靠前,她提上包正準備登船,回頭見本來排在自己後面的那個東方小伙突然不見了,心生納悶,左右一找,在甲板口看見了人。
“嘿,你怎麼了?”大媽走過去一瞧,小夥子臉色不大好,額頭冷汗涔涔的,瞳孔收縮面色發白,連嘴唇也在打哆嗦。
怕坐船的恐懼不是一兩天就能克服的,薛眠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遞來善意的大媽致謝道:“謝謝,沒事,我……只是有一點怕船。”
“哦,哦可憐的孩子,你不用怕,從這裏到對岸碼頭只需要十五分鐘,我們很快就能上岸的。”大媽主動上前扶住小伙,能感覺到對方托在自己手心裏的胳膊正在發抖。大媽同情的搖了搖頭,加快腳步把人攙進船艙。
船艙是半封閉的包廂,雖然水面仍有起伏感,但人只要坐定了感覺會好一些。大媽把人扶到座位上,跟薛眠旁座的人換了位置,想着十五分鐘的船程就照顧一點吧,便開口問:“孩子,你去哈鎮是旅遊的嗎?看着也不像啊,趕路這麼急。”
“我……”薛眠打了個磕巴,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是亞洲人吧?那一定是來旅遊度假的了。”大媽挺健談,不過主要也是想通過說話分散些注意力,好讓小伙兒別那麼害怕。
“不,不是旅遊。”薛眠有些悵然的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
不久前五個小時的趕路車程讓他疲於奔命般穿梭在本該盡情欣賞的美景中,而這一路上他發現自己慢慢的慢慢的,腦子裏彷彿被什麼東西過濾打撈乾凈了一樣,最終只剩下一個清晰的念頭。
原來有些答案早就填好了,只是你一直選擇視而不見。
“不是旅遊,那就是來找人了?”大媽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笑眯眯的盯着他。
薛眠垂着頭搓了搓手指,小小的動作透露出內心的緊張與害怕,卻不是怕身下這條船,而是他即將要面臨的未知的一切。
“您知道怎麼挽回一個人嗎?”薛眠突然問。
“誰?”大媽饒有興緻的接過話:“你想挽回的人對你很重要嗎?”
“……嗯。”薛眠點點頭:“很重要。重要到我想挽回他,卻連一個電話都不敢打給他。我怕自己不敢在電話里跟他開口說話,更怕他其實已經不需要我的電話了……他要結婚了,還有不到十分鐘。可他曾給過我時間去爭取,我卻直到現在才有勇氣認清楚自己其實想爭取他……我很懦弱吧,對不對。”
“但你沒有一直懦弱呀孩子,你正在變得勇敢。”說著大媽發自肺腑的嘆了一聲,以一個過來人的語氣道:“她要結婚了,如果她的丈夫愛她,她也愛她的丈夫,那麼你就會很可憐了。不過人生就是這樣,上帝只給了每個人一次生命,既然你還愛她,至少應該在她正式成為別人的妻子前告訴她,讓她知道,僅僅知道就夠了。然後你就像個真正的勇士一樣,給她祝福,祝福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得幸福,然後離開這片戰場,去下一個需要你戰鬥的地方——勇士從來不畏懼一次的失敗,孩子,你會有好運氣的。”
……還會有好運氣嗎?
下午的小鎮遊客量激增,穿街弄巷間全是來觀光的旅人。薛眠一下船就拔腿狂奔,一個多小時前他給秦笛打過一通電話,詢問婚禮酒店的確切地址。他感激對方沒有責怪自己在此之前所有的言不由衷,到此時此刻還願意真誠以助。
時間滴答滴答往前走着,世外桃源般的異國小鎮上,有個身影穿梭於熙來攘往的街道人流中。他大步奔跑,似在不停的尋找,好像生命里從沒有過這樣慌不擇路疲於奔命的時候,可也好像從沒有過一天如今天般清醒。
他在追趕他的光。
*4*
當薛眠氣喘吁吁趕到酒店的時候,工作人員正在花園的草坪外收拾佈景的搭台和觀禮賓客們留下的垃圾。
婚禮結束了。
薛眠捂着心口大口喘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正收拾忙碌的工人們。一場婚禮該有的佈景配置都在他面前堆放着,他沒有幻視,看到的每一樣都是真的。
婚禮結束了。
禮花的痕迹,蛋糕的痕迹,氣球的痕迹,甚至空氣里還有淡淡的香檳味道。
一切都結束了。
他失去了他的光,甚至沒來得及看最後一眼。
胸腔里心臟有力的跳動着,它剛經歷過一場不計體能也不計後果的竭力奔跑,暫時平靜不下來。可一雙腿卻再沒有多餘一分的力氣,薛眠兩隻膝蓋一顫,不受控的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秦笛聞訊趕到的時候天空正打過一道悶雷,轟隆一聲巨響,像是要下雨的徵兆。他遠遠看見外場的草坪上跪着一個人,像是因為脫力而摔倒。秦笛快步跑過去,伸手將人扶起來,關切問:“你跑過來的?”
薛眠一把扣住來人胳膊,他雙目像被燒紅了一樣,眼眶裏蓄着一潭霧蒙蒙的水汽,明明看上去該是脆弱的,可眼神卻頑固的牢牢盯住了秦笛,啞着聲音問:“……他呢……他呢?”
這樣一個狀態的薛眠秦笛沒有料到。他把人扶穩帶到一邊,各自留出幾秒的喘息,道:“婚禮剛舉行完畢,晚宴還有一小時。我很高興你最後還是來了,但很遺憾……薛眠,你來得太遲了。”
“不是的……他呢……我問你他呢?!”
像喪失了正常的溝通能力,薛眠完全只按自己的來,不斷重複着同樣的問題。他身體哆嗦得像發抖一樣,聲音破碎不堪,隱隱帶着憤怒的哭腔。
“你先告訴我,你今天為什麼來這裏。”秦笛注視着他,問。
薛眠只是看着他不停搖頭,突然手上發力,一把推開了秦笛,聲嘶力竭的吼了一聲:“費南渡呢!”
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薛眠。”
薛眠一怔,猛地回頭,幾步外的草坪上一身潔白婚紗的葉清璇面帶微笑的站在那兒,並在喊完這一聲後向他一步步走來。
薛眠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衝上去的,在葉清璇走到他面前之前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不顧形象也沒有形象的嘶吼着:“他人呢?費南渡……你把他給我,還給我行嗎?”
“薛眠,是你不要他的,怎麼成了我還給你?”葉清璇平靜的反問。
“是我錯了……我錯了,你把他給我……你要我拿什麼換都行,求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好嗎?”兩束滾燙的液體從眼眶裏連成串的流出來,順着面頰流進了頸窩。
“你要我把他還給你,可他對你來說算什麼呢?”葉清璇任由對方死死扣着自己,輕聲笑了一下,道:“你們早就結束了,而他好幾次想和你重新開始,是你把他推開的。你把自己裹起來不理他,像個鴕鳥一樣的避人避事,現在換我想跟他過日子,你卻又後悔了?薛眠,哪有這樣的道理。”
腦子裏混沌無狀像一團麻線,理不出一絲頭緒,只剩幾縷零星的理智強撐着對話。薛眠不停地喘着粗氣,他感覺心臟快要跳不動了,每一根神經都像被拉扯着,無名的疼痛鑽心入肺。他搖頭拒絕對方的說辭,怎樣都不肯承認,只不停地追問:“你想要什麼?你要什麼都可以的,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可以嗎?你可以把他還給我嗎?”
葉清璇冷笑了一聲。
她抬起眼帘,問:“那我問你,我說我愛南渡,你呢?你愛嗎,有多愛,能超過我嗎?”
薛眠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渾身從內到外的精疲力盡,耳邊鼓噪的微風聲、鳥鳴聲、說話聲……統統成了難耐的折磨。
是不是只要自己回答了,葉清璇就會把他還回來?
好。
薛眠定定的看着她,眼角暈出一道血紅的顏色,一字一頓,無比清晰的道:“愛,比愛我自己還愛他。”
“啪”、“啪”兩聲鼓掌。
一道高挺的人影從餘光某個方向走過來,薛眠沒反應到這兒,只是感覺有人走過來了。他一驚,更一喜,滿懷希望的轉過頭去——一個身着新郎禮服的男人。
陌生男人。
葉清璇看了看薛眠,突然噗嗤一笑,走過去挽住那個男人的胳膊,又帶他走過來站到薛眠跟前,溫聲道:“薛眠,鄭重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先生寧霖。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歡迎你的到來。”
薛眠錯愕的睜大了雙眼:“……”
*5*
在碧波蕩漾的哈爾施塔特湖邊有一片天然的觀景台,木構的走廊傍水而建。這裏常年遊客如織,翡翠湖最佳觀賞位置非此莫屬。
薛眠沿着湖堤大步奔跑,目光穿梭於芸芸遊人中,視線的落腳點卻始終找不到。
但他不急,因為他不怕了。
他的光就在眾生中等他。
在第不知道多少個回眸后,薛眠停下了奔跑的腳步——湖邊一排木色的欄杆前,一個背向這邊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
薛眠一小步、一小步,輕輕挪動着步伐,像怕把人嚇跑。可後來又突然變成一大步、一大步快跑往前,像怕自己慢了會追不上。
也許是心靈感應,費南渡轉過了身。
他逆着光,站在一片金色的夕陽下,眉宇如初,一如當年。
薛眠走到了他面前。
“葉小姐沒有要和你結婚。”薛眠說。
費南渡答:“嗯。”
“今天的婚禮本來就是她和寧先生的,跟你沒有一點關係。”薛眠說。
費南渡答:“嗯。”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想把你從她那裏搶過來的,但是我不敢。”薛眠說。
費南渡答:“嗯。”
“我對你說過很多謊,我……我其實挺能撒謊的。”眼眶突然熱了一下。薛眠說。
費南渡看着他:“嗯。”
“你胸口上有傷疤,可我之前不知道。”薛眠吸了下鼻子,說。
費南渡看着他:“嗯。”
“傷是因為戒癮的時候太難受了……你自己划的。”一顆眼淚滴落在衣襟上。薛眠說。
費南渡朝前走過去一小步,看着他:“不疼了。”
然後眼淚就一顆接一顆,真的像斷了線的珍珠串。薛眠低着頭,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有溫熱的暖流沖淌過心田,貧瘠的土地上皸裂了十年的溝壑,在這一笑間都潤妥帖了。
口袋裏的東西攥在手心裏,薛眠抽手將它們拿出來。他上前一步,嫌不夠,太遠了,就又上前一步,還不夠,再過去一步。
他們終於站到了離彼此最近的地方。
薛眠把手伸過去,手心朝上,慢慢打開五指,一對飛鳥造型的銀戒指躺到了費南渡眼前。
“眼睛有後遺症也沒關係,我陪你去治……你不喜歡魔方,我把小覓的那個收起來了,以後都不讓你看到……你喜歡健身嗎?我喜歡長跑,我可以帶你一起……”
“小眠,”費南渡溫聲打斷了他,眼角帶着一縷淡淡的笑,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薛眠哭得眼睛都花了,他抬手抹了一把好像根本流不完的淚,掌心裏的戒指再舉高兩分,淚眼朦朧的看着面前的人,無比誠懇的斬釘截鐵道:“我想嫁給你。你要娶我嗎?”
夕陽金色的餘暉將萬物的倒影拉得好長好長,觀景台上不斷有遊客來來往往。有人看到這邊的好風景,悄悄拿手機出來拍照,臉上都漾着羨慕與祝福的笑。
一隻手伸過來,托住了薛眠捧着戒指的掌心。費南渡抬手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微笑着答道:“好啊。”
《完》
※※※※※※※※※※※※※※※※※※※※
致我,致你:
走走停停,起起落落,分分合合,終於到了說再見的這一天。
完結前還一直在琢磨到大結局的時候得寫篇什麼樣浩浩蕩蕩的萬字抒情文,才能把自己的心情都描繪到位。可真到了這一刻才發現其實能說的不用洋洋洒洒,“不悔”“感恩”四字足矣。
不悔在這一本書上花了整整14個月的時間。不悔在這漫長的一年半里吃過的苦和挨受的辛苦。都值。
它可以只是一本在圈子裏連小眾都談不上的冷文,但它骨子裏淌的都是我的熱血。就夠。
感恩文中每一個被塑造的人物,都有不能盡善盡美之處,但謝謝你們願意出現在我的筆下,陪我說完一個故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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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感恩一下自己吧,還有家人給予的理解,盡在不言中。
番外會根據時間安排放出,後面可以留意,文中一些未解的小謎題也會在番外中一一解答。
創作本不止,江湖再相逢。
愛你們,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