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北11
分手季節落在初秋。
那時天氣逐漸從熱轉涼,連頭頂的太陽都比盛夏時小了一圈。好像一段關係也漸入冰凍,慢慢的再擁不住。
因為眼部傷情複雜,費南渡在雲州的醫院躺了一周后終因醫療技術受限,費父決定包機送兒子去美國。代價花得這麼大,也是為人父母那誓死也要保住孩子一雙眼睛的拳拳之心在指揮,所以誰來勸都沒用,走是一定的了。
臨行那天在機場,秦笛過來送別。他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費南渡,左眼包着一塊厚厚的白紗布,臉色談不上好看,甚至連健康都不算,難得的蒼白泛青,像個剛從死亡線上鎩羽而歸的落魄敗將,氣場也頹廢消沉,但一見秦笛卻又好像活過來了幾分,在費父沒留意的當下一把扣住秦笛胳膊,急切切問:“他呢,還是不肯見我嗎?”
已經去學校找過薛眠三次了,第一次自己跟費西瀿還在宿舍堵到了人,後面兩回直接避而不見。秦笛忍不下心告訴費南渡他去了幾趟都無功而返,只能先尋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安慰道:“你們現在分手了,他也還沒原諒你,生氣是應該的。別逼他太緊,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眼睛治好。放心,我在雲州,一定幫你看着。”
費南渡整個人像棵被霜打了的矮松一樣徹底蔫了下去,他失落至極,可又不能怪任何人。手撐在額頭上緩了好半天,才不甘心的吐出一句:“我會回來的。在這之前替我照顧好他。”
然而,一句說好的“會回來”卻彷彿佛家偈語,一語成讖。
費南渡沒能回得來。
美醫的治療過程比所有人想的都複雜,僅是一隻眼睛,前後共進行了三次手術,差不多耗去大半年光景。半年後,費南渡終於痊癒,視力也慢慢進入了恢復期。他第一時間買機票準備回國,然而彼時他的一切行蹤活動都已不再受自己掌控,萬里之外的國內,費家父母難得意見統一,他們拒絕了兒子回國的請求,同時,將中斷了四年的性向治療重新提上日程——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在美國的那一年治療沒能取得成功,兒子也不會跟一個大學裏認識的男孩子走到一起,最後兩人不僅一拍兩散,還弄得一身傷回來,惹出後面這麼一堆禍事。所以追根溯源,費父費母一致認為如果兒子身上那最要命的那點病根治不好,日後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與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乾脆就借這個機會一次醫個徹底,總好過一輩子被這件事拖累,落個終身不幸。
被剝奪了所有反抗能力的費南渡最終被強行丟回那個專門治療同性戀的所謂康復醫院,一待就是十五個月。
十五個月,漫長到足夠摧毀一段跨越整個太平洋的思念。在那個自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踏足的地方,費南渡失去了全部的自由——打的每一通電話都被監聽,每一次外出都有人如影隨形,甚至連想在自己的房間看一本書或一部電影,內容都得經過教員的審查。
而比失去自由更可怕的是每周一次的“康復訓練”,周而復始,彷彿永無完結。
“你知道康復訓練分幾個階段嗎?”秦笛突然問。
薛眠弓着腰,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着,從聽到秦笛回憶里的第一個字開始便如鯁在喉心緒難寧。當年自己失手打傷費南渡,儘管當場就看到了對方傷在哪裏,但那會兒他情緒波動太大,加上夜深雨急,一心只想儘快逃走,所以只留意到費南渡臉上掛着血,眼角周邊是一片深紅,根本想不到自己那一擊下去會造成那樣的後果——費南渡幾乎失去了一隻眼睛,他差點斷送了他半生光明。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份毫不知情,前後三次秦笛來學校找人,薛眠想盡了辦法避而不見。一則是剛提出分手,人還在氣頭上,如果答應秦笛去見費南渡,那不等於是輕易原諒了對方?二來薛眠也有其它念頭,如果費南渡真心想道歉,甚至想挽回,為什麼他不自己來?找秦笛費西瀿來當說客,只能證明他沒把分手當回事,自己在他心裏的分量不過如此。
薛眠怎麼也沒想到那三次自己親手拒之門外的見面機會,最終變成了兩人後來不復相見的十年鴻溝。
秦笛說完便看向薛眠,見他垂着眼睛,目光不聚焦的落在遠處的河面上。他心裏多少有些數,沒再發問,主動把答案給了:“三個療程,每個長達五六個月,加起來差不多剛好一年半。”
薛眠一怔,猛地抬起頭,語氣里充斥着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嚇然:“……多,多久?”
“所有治療都是有計劃和步驟的,第一個階段最簡單,醫生會給病人拿去很多照片、錄像,上面或者是不同膚色、族裔的男性的單獨照,或者是兩個男性情侶的親密合影影像。病人要做的更簡單,坐在那兒反覆不斷的看那些東西就好,直到觀影結束,接受第一輪治療。”秦笛語速不快,聲調也控制得當,彷彿只是一個故事旁白,一點一點的還原着真相。
眉頭高高攏起,在額上擠出一條深刻溝壑。薛眠幾乎不敢相信的盯着秦笛,半天後才醒過神,問:“所以第一輪的治療是什麼?……為什麼看完影片下一步就要接受治療?”
“因為病人沒有給出正確的反應。”秦笛抬手吸了口煙,淡聲道:“沒有正確反應,即代表病人的確有‘病’,所以下一步就該被治療。”
“什麼是正確反應?”薛眠只覺得匪夷所思,心房深處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不斷翻湧:“這能有什麼反應可給?一堆照片,一堆同性影片,看那些能有什麼反應?討厭,喜歡,還是不為所動?這種環節設置有他媽什麼意義!”
第一次爆粗口,胸腔里每一根血管都被塞滿了無法排解的憤怒。
“你剛剛已經說到了重點。”秦笛並不介意對方突然的失態,掐滅了煙,往茶杯里添水:“對於一個同性戀患者,如果他看完那些影片感到的是開心愉悅,那麼他的反應就是錯誤的,因為這說明病人潛意識裏的確喜好同性,正需要干預治療。而如果他看完那些之後完全沒有反應,既不愉悅也不討厭,只是冷眼看着,這樣的‘反應’也是錯誤的,因為他並沒有排斥。或許是因為影片里的人不對胃口,或許換一批照片換一批人,他就會有感覺了。”
“……這什麼邏輯?”薛眠驚得快要找不到形容詞了,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就是醫院的邏輯,你和我都沒有立場去評價對錯,因為它已經這麼做了。”秦笛抬眼看着他:“對於一對同性想建立戀人關係這件事,這個社會所給予的包容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為了糾正這種在世人眼裏純屬深度病態的行為,人們發明了很多方法,其中收效最好的,可能就是剛剛我說的那種了——電擊。”
薛眠下意識的渾身一震。
好像隨着秦笛那句話音落地,腳底下真的有股電流從他四肢末梢竄向軀幹,刺痛、麻痹,猶如萬蟲攀咬,身體牢牢被掌控,拼不出一點力氣掙脫。最後那電流以一個無可反應的速度迅速沖向頭顱、衝破頭頂,在天靈蓋上劈開一道烈火烙印,留下一塊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疤。
薛眠木楞楞的聽着,幾秒后才反應過來秦笛的言外之意。他倏然清醒,急切問:“你剛剛說費——說他在那個地方待了一年半,他是把所有療程都經歷了一遍嗎?”
“……不一定是一遍。”眼前小橋流水潺潺淌過,秦笛目光沉斂,一字一字道:“疾病是會反覆的,所以治療也會被隨時推倒、疊加、再重來。薛眠,他受的罪,你想像不出來的。”
薛眠臉色如死灰般頹敗。
感覺心房裏有個什麼東西正在開裂、崩塌,然後極速下墜,碎成一地殘灰,最後風一刮,連影子都找不見。薛眠緩緩轉過臉,不錯一眼的盯着秦笛,他無法相信的搖着頭,啞聲道:“那還是他的親生父母嗎?把孩子送到那樣一個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是父母能做出來的事?”
“你是這麼想的嗎?”秦笛與他四目相對,眼角處綴着一縷不明顯的失望苦笑:“我們都覺得他父母用錯了方法,但我們也都必須去承認,他們的本意是愛子心切。是,他們無法給予自己兒子絕對的認可、包容、支持,但他們也親身承受了一個分了手的'戀人'對自己孩子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也許扭轉回孩子的取向,讓他能擁有普通世人所能過上的再正常不過的戀愛、結婚、生子的生活,是這對父母能綢繆的唯一深遠之計。”
“……”薛眠沉默了。
他突然找不到一條能反駁的論點,只能怔怔的坐在座位上。胸口血液似在迴流,滋生出一種心虛的愧祚,令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毫無底氣的總結了一句:“所以這一切……最應該怪的……是我?”
“我只能說,你有最大的責任。”秦笛掏出第二根煙夾在指間,忽然轉頭看過去,問:“之前和你提到的魔方,還記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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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計時,四章。
在這裏還是得多嘴解釋一下,有關性向治療的內容,均屬作者個人YY,不許對號入座,否則——電你!ZZZ~~~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