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泥

第四章 春泥

1

大四一開學,學傳媒的同學們都會出去實習。

有點門路的,到電視台、電台、報社,沒路子的,找個傳媒公司,總之,能在實習報告上蓋個紅章就能交差。

眼看着空蕩蕩的宿舍,就剩自己一人,欣鑫也有些着急了。獨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裏,無親無故,哪裏找門路實習?欣鑫索性直接去參加了一次應聘會。

接連碰壁數日後,她終於以“管吃、管住,不開工資、不簽合同”的條件,被一家小傳媒公司錄用了。

欣鑫點好幾件衣服,住進了公司給他們租的兩居室里。房子在離公司不遠的一個老舊小區里。其實公司的辦公地點,租的也是民房。

七八十平米的公租房裏,住着三男兩女,東卧室住女的,西卧室住男的。從小到大,欣鑫雖從未住過樓房,但也一直跟王小巧住在一起,他幾時與男人“同居”過?再加上唯一的女同事,也總是深夜喝多了酒才回來,還經常夜不歸宿,獨留她一人與三個剛畢業的男大學待在宿舍,着實讓人害怕。

起初她小心謹慎,反鎖好卧室門,穿着衣服睡覺,洗好的內衣也晾在卧室里。日子久了,看着同事們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唯一讓她受不了的,就是每次西卧室那幫人用完的馬桶從來不沖,輪到她洗漱如廁時,味兒大得很。馬桶的邊緣上,也總會留下些黃色的斑記,得自己替他們沖洗。

2

公司老闆,大家都叫他“東哥”。欣鑫也不知道東哥到底姓什麼,索性不多問,反正也干不長,隨大溜的喊“東哥”。或許因為欣鑫的聲音天生就細軟柔美,也或許因為靦腆,不敢大聲說話,她每次喊一聲“東哥好”的時候,一旁的男同事們都會渾身酥麻,過電般的打一個寒顫,然後不懷好意的向欣鑫這裏瞥上一眼。

欣鑫的工作並不是創意設計、腳本編輯、拍攝剪輯,學校的那一套,在公司里實在派不上用場。與其他員工一樣,她的主要任務就是“跑市場”。每人每天分片兒跑,各人有各人的“勢力範圍”,宣傳片、廣告片,甚至婚慶,所有業務他們都接。賊一些的老員工,還不忘干點私活,捎帶替別家公司跑跑發行,推推報攤兒什麼的。欣鑫一臉“懵惑”,她一個還沒畢業的外地女大學生,怎麼知道如何跑業務,更不知道去哪裏跑。她甚至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在這些陌生的城市中,她除了“依附”,哪兒也跑不了。

“東哥,我,我干點啥啊?”欣鑫掃了兩遍地,端着一杯剛泡好的茶水走進老闆辦公室。

“哎呀,我忙得很,沒工夫安排你,你看能幹點啥干點啥吧”,東哥頭也沒抬,用計算器算計着什麼。

欣鑫只能坐在那裏乾瞪眼。她給後期老師端了杯水,本想在後期老師一旁坐坐,學學非線性編輯技術、圖片處理什麼的,但沒好氣的後期老師像防賊一樣防着她。

她不停重複着掃地拖地——端茶續水——坐着發獃的循環。她不禁感嘆,《圍城》的外面還是“圍城”,從村裡到城裏,從小學到大學,從學校到公司,一樣的無可奈何、無從下手、無所事事。也不知無處安放的青春,將在何處安葬。

一日三餐,房租水電,加上桶裝水……日復一日的,似乎欣鑫連喘氣都在浪費着公司的資源。東哥終於看不下去了,指着欣鑫就凶,“你說你啥也不會,成天坐那兒幹啥,光知道吃飯嗎?”

欣鑫坐在沙發上不敢吭聲,低着頭嗚嗚哽咽。

淚滴晶瑩,如粒粒珍珠落盤,滴落到她蜷縮的大腿上。擎在頭頂的馬尾辮左右搖曳,伴着欣鑫抽泣的“樂律”,胸脯也“歡騰跳躍”起來。

東哥居高臨下。

不知是梨花帶雨的“嬌美”打動了他,還是東哥自己也罵累了,他咽了口茶水,反安慰道,“行了,你別哭了……我給你安排個活吧。”

欣鑫一下子抬起頭,含淚的大眼珠子瞪着東哥,好像在仰望着一尊救苦救難的“神像”。

“晚上一塊去吃飯吧,有個客戶”,東哥含糊其辭的說道,“你回住的地方,換件像樣點的衣服,我開車去接你……快點呀,還愣着幹啥?”

還沒從委屈中蘇緩過來的欣鑫,嚇得扭頭就往住處跑。

3

“你這穿的什麼呀,姑奶奶?你這是要去健身房嗎?我這一身西服,你這一身運動裝,咱倆這樣像是一起的嗎?”東哥叼着煙捲,搖下車窗,指着欣鑫吼着。

“這在我們老家是名牌……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欣鑫爭辯道。

“哎呀我去……去去去,上樓去,找你同屋的小劉,她那麼多衣服,借她身職業裝穿……你倆身材差不多……快點啊!”

沒多會兒,欣鑫下樓來。

緊身收腰的白色豎紋襯衫,整齊的裹進黑色五分短裙內,外套着件開胸黑色短款西服,剛好露出她細長的脖頸和高突的鎖骨,油亮的肉色絲襪,裹住倒梯形的長腿,黑色亮皮高跟把整個人托舉起來,玲瓏身形一覽無餘。

東哥咽了口唾沫,沒再多說什麼,招手讓她上車。

“我跟你說說,咱今晚上請的這個客戶和你一姓,也姓王,五十來歲,他們公司要拍個宣傳片,接近十萬塊錢啊,這對咱公司很重要,今晚上你主要的工作就是端茶倒水,服務好王總他們幾個。”

欣鑫心裏苦笑,“怎麼又讓我端茶倒水?難道我在端茶倒水這方面比較有天賦?”

東哥抽了口煙接著說,“咳,說是給公司拍宣傳片,王總其實就是給他那個小三兒拍個片兒,他那個小三兒成天纏着要拍電影、當明星……他那個小三兒我見過,長的那叫啥啊……哼,還沒你好看呢……”,東哥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眼睛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往副駕這邊撇。

欣鑫卻虛心好學,一字一句的認真記着。

很快,車停到飯店門前,欣鑫抬頭看着這座高聳的仿古建築,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着招牌大字:“後宮佳宴”,“魚翅、鮑魚、海參、佛跳牆……”

一個身材挺拔,面目清俊,西裝革履的服務生,引着二人往裏走。

欣鑫左顧右盼,又生怕露怯,亦步亦趨的跟着東哥。長長的走廊上,空曠得讓人發慌,只能聽到欣鑫高跟鞋蹩腳的“噠噠”聲。

4

“哎呀,王總啊……來晚了,來晚了”,東哥推門進了包間,靜肅的氣氛立馬熱鬧起來。

東哥的頭低到與桌面平齊,遠遠地伸出雙手,小碎步趕過去想要與主座上的王總握手,目光不時還照顧到四周賓客,向他們頻頻點頭示好。

王總下意識的伸出一隻大手,等待着東哥,而眼神卻繞過東哥,鬼魅的在欣鑫身上瞟來瞟去,“這位美女是?”

“哦,王總,沒來得及給您介紹”,東哥清了清嗓子,“這位是我們公司新聘的公關部經理,王欣鑫,王經理……還跟您一個姓呢,王總,您說巧不巧,哈哈哈……”。

欣鑫還沒從“公關部經理”的梗中反應過來,便趕忙學着東哥的樣子,低頭迎面的伸出手去,“王總,您好,我叫王欣鑫”。

王總一把拉住欣鑫的手,把她拽到了身邊的座位上,欣鑫趕快抽回手來。

東哥見狀,趕忙挨着欣鑫也坐下。

欣鑫一側坐着王總,一側坐着東哥,小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兒,咚咚咚的撞。

東哥拿出自帶的“茅台”,給王總等一桌人滿上了酒。

“哎,給美女也到上啊!”王總指了指欣鑫的杯子,眼神卻怎麼也離不開欣鑫的身子。

“我不會喝酒啊!”欣鑫細軟純凈的聲音,水蓮般不勝涼風。可她越是嬌羞,就越是刺激着勸酒者的神經。

酒桌上的女人,會讓男人不受控制的興奮,他們“群狼環伺”般的吹捧着欣鑫。

“謙虛了吧王經理,上次你東哥帶來個美女,小劉,差點把我們都喝挺了,哈哈哈”,“頭狼”一把奪過酒瓶,說笑間悄然給欣鑫倒滿了酒。

“王總,我真不會喝”,欣鑫趕忙去攔。

“嗯?”王總把臉一沉,“看來我說話不好使啊”,他兩隻大手抱在自己圓鼓鼓的大肚子上,“來,東子,你的人,你說咋辦吧。”

“哎,王哥,她小姑娘,還是學生,啥也不懂……”,東哥陪着笑臉。

“啪”,王總厚實的大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拿粗短的手指頭點晃着東哥,“從來沒有我勸不動的酒!你說吧,這個合同你還要不要了?你讓她給我喝,喝一杯我給你加一萬!”

東哥先是一愣,立馬變臉陪笑。他斜眼盯着欣鑫,用手戳了戳欣鑫的腿,示意讓她別再推脫。

欣鑫面露難色,“我,我……”

東哥眼一瞪,“讓你喝你就喝,鄉下來的咋這麼不懂規矩!”

欣鑫見推脫不過,便橫下心,硬着頭皮,一仰脖子,將苦酒下肚。

她只覺得從咽喉到胃,一陣熱辣辣的疼,臉頰、嘴角不自覺的抽搐着、扭曲着,想必是丑極了。男人們不約而同的“哎”了一聲,鼓掌祝賀。

王總原本板著臉,也滿意的點頭笑起來,“看看看,我們老王家人就是實在,還沒上菜呢,自己先幹了一杯……來,咱們也干拔一個。”

5

那個年代的生意,多半是在飯桌上討價還價,在KTV包廂里簽合同的。買賣是靠“實在”、“仗義”換來的,而“實不實在、仗不仗義”,往往又以“杯”為計量單位。

三巡過後,欣鑫喝了不少酒,雖尚有些許意識,但身體已不受控了。王總親自攙扶着癱軟的欣鑫,一眾人邊說邊唱進了KTV包間。

“上啤酒,解解酒”,王總吩咐着屬下,“東子,第一場你的,第二場算老哥的。”

“今天高興,我要為這個王經理……叫欣鑫對吧?”王總左手掐腰挺着肚子,右手接過話筒,“我要為欣鑫姑娘獻上一首,給我點首《好人一生平安》”。

包廂內的五彩燈球,伴着刺耳的中年男聲瘋狂的旋轉着,欣鑫只感覺天旋地轉,一口熱流從胃部衝到喉頭,她下意識的彎下腰,一捂嘴,熱流衝破指縫,噴濺出來,傾泄一地,又回濺到了背對着身子正深情歌唱的王總腿上。

“服務員,快快快,收拾一下”,東哥招呼着。

王總一時興起倒也沒察覺。包間內音樂聲、嘶吼聲、鼓掌聲、尖叫聲、口哨聲、摔酒瓶子聲,全都混雜在一起,亂成一團。看似毫無章法,但只要是王總唱歌卡殼兒的地方,必定有掌聲填補。

“獻醜了、獻醜了。來來來,你們也唱啊!”王總滿意的放下話筒,坐回欣鑫身邊,順手攬住欣鑫的腰,“欣鑫姑娘,你也唱一首吧?”

欣鑫無力地擺擺手。

王總輕輕趴到欣鑫耳邊,喘着粗氣,“欣鑫姑娘,你長得真漂亮,有沒有想過當演員啊?我最近投了一部劇……”王總的另一隻手很自然的搭在欣鑫的大腿上。

欣鑫本能的用力撥開王總肥厚碩大的手,可王總卻又撲了上來……

反覆幾次,欣鑫酒勁上了頭,迷迷糊糊的癱軟在王總懷裏,睡著了。

6

“啊……”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劃破天際。

噩夢初醒的欣鑫瞪大了眼睛,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坐在公司出租屋的床上。她趕緊掀開被單看,身體仍被那一套職業女裝包裹着。

“這不就是昨天晚上赴宴時穿的那身衣服嗎?”

她趕忙下床,發現屋內無人,她跑到衛生間插上門,小心翼翼的檢查着自己的身體。

“啊……”

又是一聲女人的尖叫。

鏡子中,她看到自己的勃頸上多了一道暗紅色的“小草莓”。

“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門,“王欣鑫,王欣鑫,你醒了嗎?開門啊!”

是東哥。

她趕緊整理一下衣服去開門。

東哥提着一袋子水果、零食,奪門而入,“這都下午了,你要睡到幾點啊?整整一上午,也不去上班。”

欣鑫一見東哥,就像公園裏走丟了的孩子又找回父母一樣,摟住東哥的脖子,嚎啕大哭。

“哎呀,你,你哭啥啊?”

東哥抓住欣鑫的胳膊,把她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來。

欣鑫還是咧着大嘴哭個不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上的傷痕,“他,他……扭……我”。

東哥差點沒笑出聲,忍笑解釋道,“沒事,人家就是抱了抱、親了親,你啥事兒也沒有。”

欣鑫半信半疑的看着東哥。

“哎呀,最後老王也喝多了,他在KTV摟着你睡著了。我先把他送回家,就又把你送回來了”,東哥推了欣鑫的頭一下,“你個小丫頭啊,也太實在,不會跟那個王總說個軟話兒,撒個嬌啥的,不就不用喝那麼多酒了?咳,這假茅台就是上頭,我今天也頭沉得要命。”

“假茅台?”欣鑫抽着鼻子,哭着問道。

“廢話,昨晚上喝了一箱,真茅台咱不就賠死了?”東哥話鋒一轉,“不管怎麼著,你也幫咱公司拿下了這個大單,還多賺了好幾萬,這個給你”,東哥從一個牛皮紙信封里抽出了幾張錢,遞給了欣鑫。

欣鑫只顧着哭,沒伸手接。

“怎麼還哭?”東哥頓了頓,“哎呀算了,都給你吧”,東哥把抽出來的錢摞在信封上,將整個信封一併交到欣鑫手上。

欣鑫拿着錢,還是一個勁兒的哭。

“哭哭哭,哭個卵?”東哥一下子火了,“這年頭黃花大閨女才多錢?你又啥也沒損失,白賺三千還好意思哭?”

“多,多少錢?”欣鑫的哭聲戛然而止。

“你看不見啊,還是不識數啊?”東哥用食指點了點欣鑫手裏的錢,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小姑娘還挺貪的,三千塊還嫌少,給你買的水果不是錢啊……你趕緊吃上點,下午別忘了去上班啊,哪有那麼多時間跟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閑扯……”

東哥剛要出門又撇回頭來,“錢的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啊,別和他們說”,說完他扭頭走了。

欣鑫愣在原地,好長時間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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