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陽

第一章 殘陽

1

天邊橘紅色的夕陽,將半個身子偷藏起來。

半遮半掩,透着嫵媚性感,彷彿初夜來臨前的誘惑。

今夜的華金村,註定與平日裏不同。

欣鑫的母親叫王小巧。

王小巧肩扛一桿長竹梯,一手拎着兩束折起的燈籠罩,一手抱着一卷藍粉色麻花兒電線,吃力地疾步往村西頭趕。

“小……巧,啊不,欣鑫她媽啊,你……幹啥去啊?”

村長在自家門口等候多時。

他本想快步迎上去,但腳上就像是綁着一串銹透了的鐵秤砣子,邁不出半步。正如他口中呼之欲出那個“巧”字,剛到嘴邊就咽了回去。

“掛……燈籠……”,王小巧氣喘吁吁,頭也不回的從村長眼前掠過。此刻,王小巧的眼睛裏除了村西頭的老槐樹,再也容不下半點餘光。

村長目送着殘陽下的背影,拉長、變細、模糊不見。

2

四十幾年前,王小巧十六歲,從小沒見過幾面的舅舅給說了門子親事。經媒人介紹,她從很遠的地方嫁到了華金村。她聽母親說,舅舅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華金村盛產“金子”,嫁過去一輩子不受窮。

不經世事的小姑娘,不懂什麼愛與不愛的,只知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王小巧將自己的餘生托寄在了華金村的這個男人身上。

男人膚色黝黑,憨厚老實,對王小巧也不錯。

待的日子久了,王小巧終於明白,舅舅嘴裏說的“金子”,其實就是“黑金”,一種黑色固體可燃有機岩。那個年代,城裏人家家戶戶用“黑金”燒水做飯、冬天取暖。

聽人說“黑金”還能發電。

男人白天下礦井挖“黑金”,晚上帶回一天的工錢和二兩玉米燒,一併遞交到王小巧手裏。

王小巧熱上酒,來在裏屋。把牆角的大瓮一點一點轉開,露出一個頭大的地洞,從地洞裏取出一個生鏽的鐵盒子。那還是她結婚那年,不知誰送來的點心盒子。她小心翼翼打開,生怕有人聽到蓋子起開時的咯吱咯吱聲。

鐵盒裏整齊的馬放着一沓錢,大票在下,小票在上。王小巧將男人帶回來的錢合進去,又重新點一遍。

蓋上蓋子前,她總是會將盒底的一枚纏着紅線的溜光金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仔細打量一番。

戒指就是個金鎦子,省去了那些矯揉造作的龍鳳圖案,溜光鋥亮的,套在那個年代妙齡少女纖細白皙的手指上,卻是相得益彰。

這戒指是男人的“婚後彩禮”,是結婚後不久,男人特地到鎮上金匠家給她打的。那個年代,臨時工不同於正式工,男人的工資是日結的,錢不好攢。

小巧小心翼翼地脫下戒指,放到鐵盒最底下,再用錢蓋好,輕輕合上蓋子,悄悄放回洞裏。

每次把瓮轉回原位,她總要圍着大瓮轉上幾圈、敲上幾下,檢查洞口掩蓋的是否嚴絲合縫。

那股子認真勁兒,像極了礦上的安檢員。

她從裏屋出來,酒熱得剛剛好。

夫妻二人面對而坐,笑而無語。

男人笑望對桌小口抿酒,女人含羞偷笑小口吃菜。

男人喝不完,女人就一直陪着,每日如此,踏實得很。

3

二十一歲那年,小巧懷孕了。

六七個月的時候,男人托關係給看了看,說是個男娃子。

男人高興壞了,晚上買了成瓶的好酒和整隻燒雞。粗大的手指頭長滿了黃白色的老繭,笨拙的將雞腿、雞翅撕吧下來,亂七八糟的往小巧碗裏塞,自己啃着雞頭邊喝邊笑。

喝完酒,男人晃晃悠悠的就出門了。

第二天一早,礦上來人,說男人夜裏獨自下井,壓在下面出不來了。王小巧挺着肚子趕到礦上。

男人被人挖出來時已經沒氣了。

晚上,礦領導來家找小巧,說事故還在調查,可能是男人夜裏一個人去釘樁,身邊也沒個幫襯,頂板脫落,人就壓在下面了,男人又喝了不少酒,就爬不出來了。酒後下井,違反安全規定,補償是不可能了。領導偷偷塞給王小巧一點錢,說是工友們湊的心意。

王小巧也沒推讓,收下錢存進了盒子裏,順手就戴上了那枚裹着紅繩的金戒指。

不多久,孩子早產,沒保住。

男人沒了,王小巧忍着不吭聲。

孩子沒了,她連本帶利,哭嚎得厲害。

村裡人怕她出個三長兩短,安排王小巧搬去李寡婦家住,說相互也有個照應。

被小巧拒絕了。

4

又過四五年,王小巧經人介紹,嫁給了第二個男人。

這個男人個子不高,白胖白胖的,聽說在南方大城市做皮貨生意。

他上身西服、下身半褲,右手金錶、左手夾包,走到哪裏大家都認得他——“老龐”。

小巧雖不是老龐的唯一,但婚禮辦得比上次熱鬧一些,往日裏不怎麼來往的鄉里鄉親們,來吃流水席的人不少。

不同的是,上次結婚在白天,婚禮上用的燈籠是大紅色的,而這次是傍晚,燈籠是粉紅色的。

結婚不到一年,小巧就懷孕了。

懷胎四五個月的時候,男人帶小巧去了一趟鎮衛生院。

第二天,男人就人間蒸發了。

不久,小巧果真生了個女兒。

小巧打心眼裏不喜歡這個女兒,女兒來了,男人卻走了。

她時常跟人理論,“我第一胎就是個兒子,我本來應該是生兒子的命”。

村長給小巧送來三十元錢,三推兩推地,說是代表村裡給的。

小巧托村長給孩子起個名字,村長說叫“欣鑫”,女孩子快樂又多金。

5

村長叫苗方喜,從小在村裡長大,成年了到村裏的礦上上班。

起初經人說了個對象,方喜待那女的也挺好,可那女的平白無故給方喜頭上添了點色。方喜知道后,便與她吵,三吵兩吵的,那女人便跟着人跑了。之後又談了幾個,始終沒找着合適的,一拖再拖,村長就打了光棍。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裏有點本事的人,要麼“下海”了,要麼在礦上幹得好好的,都各忙各的,沒人有閑工夫去管村裏的事兒。老村長年紀大幹不動了,苗方喜是老村長的小兒子,哥哥姐姐們考學的考學,下海的下海,都走了,就留下苗方喜守着家。苗方喜經不住村裡人幾句勸,年紀輕輕就當上村長。

那年,苗方喜三十齣頭,王小巧也不過二十六七歲。

村長對村裏的事兒很上心,誰家有啥事,他都當自己的事兒。正趕上王小巧家出了這檔子事兒,村長就拿個鐵皮桶大喇叭挨家挨戶宣傳“時代變了,男女一樣”的生育口號,拿“老龐”當反面典型,大罵“老龐”不是個東西,號召全村人去找,誰發現“老龐”第一時間告訴他。

沒多少天,“老龐”託人給小巧寄回來五百元錢,小巧一下子成了村裏的“暴發戶”。村長也老牛大憋氣——不吭聲了。

王小巧執意不去南方尋“老龐”,更放不下面子去鎮上鬧,但她也絕不允許孩子跟着“老龐”姓,於是村裡人都將女孩兒喚作——王欣鑫。

王欣鑫成了王小巧唯一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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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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