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飯
薛南喬幫着在醫院跑上跑下,但始終避開何慧不見。
那個女人如此憔悴虛弱,不能再受一點刺激,薛南喬遠遠看着她,想起同樣是婚姻不幸,許藝雯卻能瀟洒一生,忽然就覺得其實有時候人多為自己想一點,是沒有壞處的。
何慧的檢查結果很不樂觀,她四年前剛發現的時候就做過手術,現在屬於複發,基本已經沒有手術根治的可能了,同時放療、化療效果也不會太好,醫生也建議去大城市再看看,或者帶回家去,用昂貴的進口葯拖着,大概也就剩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了。
方思攥着化驗單在病房門口坐了很久,薛南喬交完費上來,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沒事的,我已經託人在越江醫院定床位了,咱們請名醫,用最好的葯,肯定能治好的。”
薛南喬摸着他的臉,觸手一片冰涼,方思坐在那裏,慘白的燈光在他腳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像極了曾經坐在便利店門口,無家可歸又茫然失措的小男孩。
他已經跑得很快了,卻還是抓不住時間從他身邊帶走的那些人。
“南哥……”方思無力地問:“為什麼厄運總是降臨在苦命的人身上?”
身邊是長久的沉默,薛南喬不知作何回答,他拉着方思的手,良久才說:“大概……對好命的人來說,我們認為的厄運都不足以被稱為厄運吧。”
不得不承認,同樣是一根稻草,有些人用小指就能勾起來,有些人卻被它壓彎了脊樑。
生活推着人們不斷往前走,卻又在地上不停地放石頭,有些人把石頭踢開了、踩碎了、抄起來扔到了天邊,還有些人被絆倒了,才剛站起來,又被一下顆絆倒。
從前他看電視劇,看到主人公在手術室外祈禱,不由感動得紅了眼眶,後來當他自己站到手術室外的時候,卻只覺得真實。
無影燈是一道聖光,人人到了這裏都會變成最虔誠的信徒。
方思在酒店睡了四個小時,夢裏他很不安穩,眉頭始終緊蹙,每當呼吸急促起來的時候薛南喬都會輕柔地吻他,一直吻到他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再次沉沉睡去,才會停下來良久地注視着他。
命運欠他們無數個這樣相擁的時刻,過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他無法去追溯什麼,但好在這些年他們的身軀相隔萬里,他們的靈魂從未遠離。
他們又回到了彼此身邊,雖然跋山涉水、雖然千難萬阻,但至少仍然相愛。
方思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動了一下胳膊,發現自己抱着一個人。
薛南喬坐在旁邊用手機處理公事,方思抱着他的腰,稍微一動,搭在背上的手就會輕輕拍一拍,如同以前每一次醒來,都會被坐在床邊看書的薛南喬這樣拍着背哄一哄一樣。
大家都變了很多,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醒了?”薛南喬拍着他:“餓了沒?”
“還好。”方思貼近他躺了一會,忽然摸到他手腕上的紅繩,語氣澀然:“你還留着……繩子都褪沒了顏色,不好看了……”
“你送我的,當然要一直帶着。”
薛南喬把他眼角的髮絲挑開,輕笑着說:“你不是也一直帶着我送你的耳釘嗎?”
方思把頭埋在他懷裏,手指不老實地溜進了他衣擺里,小聲說:“居然還有腹肌。”
“不喜歡嗎?”薛南喬放下手機也鑽進被子裏,面對面問方思:“難不成你喜歡胖一點的?”
“就喜歡你這樣的。”方思兩隻手都伸了進去,把薛南喬當成了人形暖水袋。
“我就是在想你都當老闆了,哪來的時間鍛煉保持身材?”
“我就是做健身行業的啊,總不能讓別人看見健身房老闆是個胖子吧?”薛南喬笑着一翻身把方思壓住,撥弄着他的頭髮說:“那我怎麼掙錢娶媳婦?”
“你哪來的媳婦?”方思臉色一變:“你跟別人好了?”
“嘖,你以前語文成績這麼差嗎?”薛南喬捏着他的臉:“怎麼連話都不會聽了?”
他就着這個姿勢親上去,壓得方思腿都麻了,哼了好幾聲他才換了個姿勢,改成跪坐在方思身上。
“你好重。”方思拍着他的胳膊:“肱二頭肌都有五十斤。”
“太誇張了,你當我是銅像嗎?”薛南喬不肯從他身上下去,俯下身吻他的耳垂,方思偏着頭想躲,卻連五指都被人扣住了。
“思思,我們繼續在一起吧,好不好?”
方思半邊身體都被他弄得酥麻,小喘着問:“我們以前是分手嗎?”
“不是。”薛南喬堅定道:“我從沒跟你說過分手,除非你單方面把我甩了。”
“那我要真的把你甩了呢?”方思耿耿於懷:“你就去娶媳婦?”
“我就把你綁回家,關在家裏哪也不許去,只能給我一個人看、讓我一個人抱、一個人親。”
人都是有佔有欲的,愛是可以為他犧牲一切,也瘋狂的想佔有他的一切。
薛南喬重新吻住他,問題順着舌尖直接推進了方思的身體裏。
“思思,從今以後,都別再離開我了,行嗎?”
他不敢去回想當初在機場裏看着方思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他的寶貝背着他抹眼淚,淚水灑了長長一條路,可他只能追到咖啡廳門口,看着方思肩頭顫抖着往前走,卻連追上去抱一抱他的能力都沒有。
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國外,公寓對面就是唐人街,每到農曆新年的時候整條街都是喜慶的,煙花順着他的視線衝上天空,將他的心炸得四分五裂,在那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他總會去買一根煙花,就着異國朦朧的月色遠遠地放給方思,然後抱着那個翻過無數次的日記本說:“思思,新年快樂。”
分別之後他們不過新年也不過生日,都在拚命逃避觸景生情,卻又隔着半個地球,在對方生日和農曆新年的時候,遙遙說一句祝你快樂。
可是誰又能真正快樂得起來?
方思渾身抖得厲害,眼眶裏溢滿了淚水,卻怎麼也不肯落下來。
他早就明白哭是最沒用的東西了,要是哭能換回薛南喬,他早就去把長城都給哭倒了,在慢慢的成長中他逐漸學會把眼淚往心裏流,哪怕當初何慧被推進手術室,他也只是坐在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眼圈紅了又紅,被煙氣一熏,沒來得及落下的淚又給生生忍了回去。
“南哥……”
他哽咽着問:“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你,一輩子都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
薛南喬吻着他的眼睛,一閉眼,淚水就落了下來。
這是方思十一年來第一次落淚,為薛南喬、也為他自己。
這世間最值得慶幸的事或許就是,我用盡全力奔向你,而你就在原地,從未遠離。
“不哭了。”薛南喬把他的淚水吻去:“每次你一哭,南哥心裏就跟着掉眼淚。”
方思把眼淚都擦到他衣服上,抱着他悶聲說:“我餓了。”
這兩天薛南喬就沒見過方思吃東西,還以為他連吃貨的屬性都給拋棄了,現在才終於放下心,還好,獅子飼養手冊的餵食篇暫時不用更新了。
“吃什麼?”薛南喬給他把外套拿過來:“我第一次來津口,也不知道哪有吃的。”
“我帶你去吧。”方思眼睛一轉:“你請客。”
別說請客了,薛南喬恨不得連工資卡都交上去,哪怕今天方思洋參燕窩按斤造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這些年沒給方思花的錢早都在荷包里蠢蠢欲動,就想買方思一笑。
誰知道方思帶着他七拐八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吃街。
都不能算街,最多算巷子吧,比他們走的小黑巷寬那麼一丁點,頂上的雨蓬太矮了,進去的時候差點撞到頭。
薛南喬站在飄着油煙、充斥着叫賣聲的巷子裏有些茫然,就算把他倆都給撐死,也花不了一張紅票子吧?
他那些跳腳的錢,還真是花不出去。
“豪華炒飯,全料再加一根鹵鴨腿。”方思往牆上一指:“你吃什麼?”
“呃……”薛南喬看着那些五花八門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原來炒飯還有這麼多種類,眼角抽搐着:“就跟你一樣吧。”
“不行。”方思看着他無助的表情發笑:“我那份裏面有章魚jio,你不能吃。”
“那你幫我點吧。”薛南喬學着他說話:“除了章魚jio之外還有什麼好吃的?”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方思想了一下:“玉米臘腸的吧,臘腸是甜的,挺好吃的,我把鴨腿分你一半。”
“以前經常來嗎?”薛南喬高處不勝寒,頂棚漏風的豁口正對着他脖子吹。
“不經常,初中在附近讀的,自己沒錢,總看別人來。”方思伸手把他衣領豎起來,又拉着他去隔壁攤位買熱騰騰的燕麥牛奶。
“你信嗎,我初中時的夢想就是以後能吃全料豪華炒飯。”
方思把自己逗笑了,用被牛奶焐熱的手貼着薛南喬的脖子,很快冰涼的皮膚也溫熱起來。
“沒想到這個願望奔三了才實現,人生還真是失敗吶。”
誰也不會想到兩個身家能買下這裏幾條街的老闆會縮着脖子坐在四面漏風的小簡易棚里吃炒飯,連鴨腿都要分一隻,薛南喬咬了一口,方思啃了剩下的全部。
他們聊了很多,從薛南喬在大學裏兼職創業聊到連鎖店突破千家業務範圍拓展,從方思屢獲大獎聊到公司成功上市擁有自己的辦公樓。
他們在低谷分離,終於在頂峰重聚。
可是,關於薛南喬在異國他鄉遭受的白眼、創業過程中資金窘迫、對方思抓心撓肝的思念,和關於方思一個人去醫院取鋼釘,忍着頭疼通宵與甲方溝通、把手機里那些照片、視頻翻看上萬回的那些事,他們卻一個字都沒有提過。
不約而同地,他們都想讓對方覺得自己這些年過的很好,但又從不肯相信,對方真的過的很好。
“沒想到這麼多年,這裏的味道一點都沒變。”方思有些感慨:“不過以後應該也吃不到了。”
“以後我給你炒。”薛南喬給他擦着嘴,說:“我把菜單拍下來,回家每天不重樣給你做。”
“你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方思嘬着牛奶,非要把最後一顆燕麥吸上來。
“不適應國外的口味,就自己學着做了。”薛南喬把他咬了半天的吸管拿下來:“不過僅限炒飯和煮麵條。”
“那還是算了,聽着就不好吃。”
方思打趣他:“不如薛老闆把這裏盤下來,開個餐飲店給我。”
薛南喬信以為真,居然真的打算去問老闆轉不轉讓。
“怎麼出國一趟還變傻了?”方思忍着笑錘他:“別瞎想!快去把賬結了。”
兩碗炒飯一根鴨腿總共四十二塊,薛老闆連半張紅票子都沒花出去,就換回了方老闆一整晚的笑容。
方思真是太好哄了。
他不由琢磨,不如真在越江開家餐飲店吧,把方思愛吃的都放在一家店裏,隨點隨做的那種。
方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兩人並肩走了一會,突然說:“手有點冷。”
薛南喬腦海中的餐飲店已經選好址開始裝修了,頭也沒抬“嗯”了一聲,熟門熟路地拉着方思的手揣進了自己口袋裏。
他的側臉在模糊的路燈光線中與十一年前重疊,方思跟着他,彷彿牽着南哥的手,正走在放學回家的小黑巷裏。
“南哥。”
方思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聲說。
“有你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