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之風雪
彼時的周衡,只覺無比的心滿意足。
卻不料,還未等到來年春暖花開,在江南橙黃橘綠的秋日裏,沈復忽然染上了咳疾。
且一發不可收,一開始還只是斷斷續續的咳嗽,那會兒周衡還笑他:
“哎喲,到了江南,我還沒來得及學那些水做的美人兒呢,你倒是要開始蹙眉捧心了!”
沈復喝口水緩一緩,一如既往地溫聲回答妻子:
“許是秋日乾燥,多吃點秋梨就好了!”
周衡聽了,便每日裏從集市上挑了水分充足的鴨梨回來給他燉湯。
可吃了一陣子,咳嗽倒是止住了,沈復卻變得不如往常那般精神,胃口也下去了。等到了冬日,更是卧床起不來了。
把個周衡給嚇得,眼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一邊趕緊差遣跟着來的侍衛往京城皇帝那邊送信求助、讓他速速派幾個太醫過來,一邊忙不迭地開始收拾行李打算帶着沈復回京城。
最不濟,這邊小鎮上沒什麼好的大夫,往江南道的主城去也好,那邊的大夫技術肯定好很多。
沈復見狀卻制止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表示:
“江南冬日濕冷,你在屋裏多備個火盆便好。阿衡,別擔心,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我又不是七八十的老頭子。”
周衡點頭應下,心裏卻更害怕。屋裏火盆放了好幾個,床前都放了足足三個,別說幾個侍衛,便是自己,穿着夾衣也是一身的汗,可沈復卻依舊覺得冷…
不敢再想下去,只暗下決心,也別收拾什麼行李了,等到侍衛們找到舒適又能適應長途的馬車就走。唉,說起來,當初就不該貪圖原生態風景而找這麼個江邊的冷僻小鎮,路遠不說,連像樣的馬車也一時找不到。
就這麼又眼巴巴地等了兩日,侍衛們終於從外頭不知何處高價買了輛豪華馬車來。本想着即刻就出發,可惜天公不作美,本來就是陰雨連綿的天氣,午後竟然下起了雪籽。連過來開方子的大夫也搖搖頭勸她:
“看樣子晚上要下雪了,要麼就是雨夾雪。沈夫人,我們江南這邊的雪,雖則沒有京城那邊大,也不一定積起來。可一旦下了雪,最受影響的便是出行了,道路泥濘,濕滑難走。對病人更是不利,要是再颳風,馬車再舒適,終歸不如家中。唉,要麼你就再等兩天?”
周衡咬牙不做聲,心裏一團亂麻。旁邊的侍衛見狀,便也猶豫着勸她:
“夫人,要麼等過了今晚再看看?屬下們也好去外頭探探路況。”
行吧,周衡嘆口氣,這般惡劣寒冷的天氣,也不知沈復如今的身子骨經不經得起。
好在回屋后見沈復的精神倒是不錯,還意外地讓周衡撤走了床前的兩個火盆,晚飯也多喝了小半碗粥,把個周衡給高興得,連帶俏皮話也敢再次當他面說了:
“哎呀呀,看來是知道下雪了,明兒咱倆出門賞雪去?”
“好。”沈復雖然聲音微弱,卻依舊如往日那般一口答應妻子。
待到半夜,周衡忽然從夢中驚醒,眼睛還閉着,嘴裏已經下意識地問了句:
“怎麼了阿復?”
手則往他那邊自動摸去,想給他掖被子。
“阿衡、阿衡…”耳邊是沈復輕聲的呼喚,猶如無數個夜晚纏綿時的呢喃。
哪怕已經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周衡依舊覺得臉紅心跳,乾脆依舊閉着眼睛往他那邊靠過去,只嘴裏的聲音不自覺地黏糊起來:
“怎麼啦?”
“回去…阿衡…回去!”沈復喘息着說了句。
聽到這話周衡霍然睜眼。因着這些日子沈復生病,為了方便照顧他,夜裏屋裏也是留了盞燈的。這會兒燈光隔着帳子透進來,周衡側身看去,卻見沈複本來蠟黃的臉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紅,眼睛則亮得出奇。
再一摸他被面上的手,更是熱得很。
“好,等過了今夜,咱們明早就動身回去!”周衡一邊捉了他的手想放回被子裏,一邊輕聲應他,心裏暗自決定,無論如何明早也要動身。
“不,阿衡,回去…你回去!”沈復卻依舊喘着粗氣很是堅持,又一把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我回去幹什麼?阿蠻她們都好好的,”周衡見狀乾脆半坐起身,故作輕鬆地笑着俯身親他一口:
“如今你身子好轉了,咱倆就在這江南過年得了,管他們幹嘛!”
“阿衡,”沈復的眼裏忽的湧出了一大顆淚,喉結滾動兩下,才努力迸出一句:
“我…好捨不得你!”
這話一說,猶如一道閃電伴着驚雷,周衡只覺周身發冷,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眼淚更是控制不住地滾落:
“阿復,你、你在說什麼?”
穩一穩神,一邊大聲喊叫外頭值夜的侍衛趕緊去叫大夫,一邊泣不成聲地把沈復抱起來不斷地親他:
“阿復,你會好起來的,咱們還有很長的日子要一起過呢,你不能拋下我一個人…”
“阿衡,”沈復費力地抬頭伸手撫摸她的臉,一一撫過她的眉眼:“對不起,沒讓你過…什麼好日子…回去吧,忘了我…繼續過你…原來的生活吧…”
…漫長的一個夜晚,周衡獃獃地抱着懷裏已然無聲無息的沈復,看着窗戶紙漸漸地泛白。
第二日果然是雨雪天氣,在侍衛們的跪請之下,周衡終於親手給沈復凈身更衣,夜晚卻又依舊與他一道同床入眠。
之後三日風雪交加,侍衛們眼看她水米未進只一直與已過世的靖王爺待在一起,束手無策之餘,只得焦急地盼着那些收信之人能早日到來。
好在等到風雪過後太陽出來,還未等到各路人馬過來,靖王妃便自己下了地,神色如常地指揮着眾人祭拜之後把靖王爺給火化了。
等到後來某日匆匆趕到的原王府侍衛隊長暮雲疲憊不堪地從馬背上摔落下來,靖王妃甚至還能及時迎上去扶一把:
“阿雲,累到你啦!”
之後便是漫漫回京路,連帶除夕那日也是在路上過的。鞭炮聲鋪天蓋地,侍衛們想着馬車裏一直懷抱着靖王爺骨灰罈子不撒手枯坐着的靖王妃,一時間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心裏只覺說不出的難受。
途中倒是在中南道稍作了停留。
靖王妃抱着骨灰罈子說是要去桃花江邊走走。
侍衛們怕有什麼不測,亦步亦趨地跟着,等到看到暮雲去雇船,更是嚇得全體跪下勸阻。靖王妃卻微笑着說自己只是想要去吹個江風,中午便回來找家酒樓吃頓桃花魚。
雖說彼時也已經快要立夏了,但沒事吹什麼江風啊!侍衛們惶恐不安,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被再三保證的暮雲給說服了。
好在之後靖王妃按時無虞地回來了,且下船后真的讓暮雲陪着去吃了頓桃花魚。
午後又去了江邊某處宅子,在宅子後門江邊處默然站了半晌。
之後再無停留,往京城去。
到了京畿道時,靖王妃所出的大長公主沈鳳馨和駙馬虎賁衛指揮使謝倞已經在那裏一身孝服、跪地泣迎;等到了京城外頭三十里處,更是有皇帝親自帶着皇后和謝貴妃及諸皇子並文武百官迎候。此等哀榮,讓一路跟隨的侍衛們也覺得與有榮焉,心痛靖王早逝之餘,又暗自替靖王妃覺得可惜。
靖王妃先是抱着骨灰罈子下了馬車,不顧皇帝勸阻堅持下跪叩謝皇恩。皇帝見此泣涕幾不能語,一邊當眾喊着“娘”,一邊請求她住進宮裏以便讓人好好照顧。
大長公主、賀皇后、謝貴妃等人也在旁邊請求,說如今靖王妃形單影隻,又經了長途跋涉,她們不放心。靖王妃卻搖頭堅拒了,說自己以後還是住在靖王府里,又當眾口述了據說是靖王爺的遺囑,說是喪事簡辦,回頭等自己身體好一些了,便會帶着王爺的骨灰去西北把它灑在那裏。
因着是在城外,最後大家都沒再堅持,一道回了城。中間侍衛們還聽了幾耳朵閑言碎語,大意是靖王妃看着並沒有想像中的哀痛。
男人家不好為此跟人爭辯,何況暮雲老隊長也聽到了,卻也只對着那些人淡淡地說了句:
“難道只有捶胸頓足方能顯出足夠哀痛么?”
侍衛們深以為然。別的不說,靖王妃跟王爺的感情至深,他們可是實打實看到的。靖王妃在王府里休整了不過半個月,便再次不遠千里地抱着靖王爺的骨灰去了西北。
一路馬車顛簸,出發時先是酷暑,之後卻是一路漸行漸冷,到了西北更是風雪漫天,老實說,比江南那等雨雪可是要冷百倍。
靖王妃卻坦然受之似無所覺,只在見到寧國夫人時忽然嚎啕大哭不已直至昏闕,之後便病倒了。撒骨灰那天也是強撐着病體由承繼了靖王爵位的寧國夫人兒子給背上山的。
說起來,靖王妃與寧國夫人也是姑嫂情深,那位承繼爵位的原威遠侯之子沈鳳榮也是頗為孝順,讓侍衛們不得不再次惋惜,靖王爺一生只留了大長公主這麼點血脈。畢竟是嬌養的女兒家,連帶護送母妃和父王骨灰往西北來這件事,也終是因為天高路遠、家有幼子而不得不作罷。
侍衛們一邊惋惜着一邊又再次護送靖王妃回了京城,這是皇帝之前給他們的口諭,說無論如何都得把靖王妃毫髮無損地接回京城,想到此,侍衛們又再次替早逝的靖王爺感到遺憾。
好在靖王妃自完成王爺的遺願后又在西北休養了一陣,中間雖然因着寧國夫人的過世又病了一場,後來卻很快就好了起來。
如此,在經過了又快要一年的時間后,侍衛們無比感慨地再次看到了巍峨的京城門,覺得自己和靖王妃的長途奔波總算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