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直到掌燈時分,秦王才回來。
冬日天黑的格外快,淺淺的燈暈打在地面上,隨着他大步踏進來,地上捲起渺渺的沙霧。大手攥着一條鋤頭,下衣擺捲起來扎在腰間,好像誰家荷鋤晚歸的俏郎君。
桃夭夭躲在廚房邊盯着他的肩頭,要是靠在上面抱着他取暖,就不用整日縮在廚房裏了。
那雙曾經握劍的大手,此刻握了鋤頭,依然有力,青筋凸起,象徵男人的力量,要是被他的大手抱抱...
咦咦咦,桃夭夭自己受不了打個哆嗦,大晚上,綺念太多了....
“所有的燈,都點上。”秦王吩咐鐵鷹。
不多會兒,院子裏多了好幾盞燈,所有黑暗的犄角旮旯處都點亮了。他的卧房西廂房也多點了數盞油燈,一剎那間,院子便明晃晃的。
“哪裏多了這麼多燈?得費多少油?秦王,您怕不是把這裏當您的寢宮了吧。”桃夭夭從廚房裏冒出來,她剛才數了一下,連院子裏的加上足有十二盞燈了,一個時辰就得燃掉一兩銀子的油。
剛要脫掉外衫沖涼的秦王,立刻警覺的看向她,眉目瞬時清冷,“你在這裏做什麼?”
“這是我家啊,為何不能出現在這裏?”
桃夭夭見他將敞開的衣衫又系了回去,噗嗤一笑,“別怕,本姑娘受了傷,不能把你怎麼樣。”
秦王輕哼一聲,裹緊衣衫,大步往自己屋裏走去,一面揚聲道,“本王在屋裏用膳,閑雜人等不準進來。”
鐵鷹得了令,仗劍,瞪着銅鈴似的眼,守在西廂房門口,活脫脫一個門神。
桃夭夭見他防備她至此,不服氣的撅着嘴,氣哼哼道,“我能把你怎麼樣嘛,你一個大男人還怕我?想聊聊天都不行,這一天把我悶的...”
屋裏沒有動靜,靜悄悄的,只他的身影經亮亮的燭火打出來,映在窗上。
“哎,博淵同學,真不跟本小姐聊聊了?好歹我是這兩百畝地的主人好不好,地面上什麼情況啊?”
屋裏還是沒有動靜,他的影子正坐在羅漢榻上,拿起一本書。
到這裏務農還帶着書?佩服,佩服。
“不說算了,告訴你哦,一會兒睡覺,把燈都熄了,省得浪費油,我們鄉下人不容易的,那銀子,記得讓鐵鷹記着賬,您臨走的時候結一下啊。”桃夭夭抻着脖子朝西廂房喊完,由花丫扶着上木樓而去。
她躺着,前院的動靜斷斷續續傳來,一會兒秦王練劍,一會兒鐵鷹練劍,一會兒郭大寶巡邏般走來走去....,聽着聽着,迷迷糊糊睡了。
夜漸漸深了,微風起于山林,嘎嘎,背後的梧桐山傳來兩聲鳥的怪叫,驚的桃夭夭一瞬睜開了眼睛。
朦朦朧朧燈火的暈黃從前院透過來,灑在床前的木地板上。
往日她睡覺,屋子裏的燈需是全黑的,有光亮她會睡不着,今夜怎麼還有燈呢?她欠起身子,從枕下摸出火摺子點上油燈。
花丫在旁邊的小榻上,揉揉眼醒來,帶着濃厚的睡音,“小姐,要起夜么?”
“不,前院是誰還在點燈?”桃夭夭裹上棉裙,下了榻。
出屋,站在木樓處看,前院各處還燃着燈火,雖不及傍晚時明亮,四處也點了四盞燈,西廂房裏也亮着。
“秦王竟現在還沒睡么?”依着時辰看,怎麼也得半夜了。
他在幹什麼呢?在處理公事?
信步下木樓,出後院。吱呀,推開前院木門,往西廂房張望。
鐵鷹正守在門前活動手腳,看到她出來,收勢站在廊下,盯着。
桃夭夭款款走過去,往窗子邊看看,並無剪影,壓低聲音問,“秦王睡了么?”
“睡了。”
“哦,為何不息燈?這麼亮能睡着么?”桃夭夭不懂,難道大戶人家睡覺都不滅燈么?
“王寢時從不滅燈。”
“為何?就算為了警醒也不該如此,深夜裏只你這裏燃着燈火,豈不非常明顯?”
鐵鷹有些不耐解釋,只說道,“若關燈,王爺才睡不着。姑娘不必多問,且退下吧。”
關燈以後反而睡不着,是怕黑,還是....
聽說很多行伍之人都有越不過去的心裏的坎兒,莫非秦王也是?他年紀輕輕就成了領軍大將,征戰南北,親眼目睹一場場血腥,親手砍掉一顆顆頭顱,久處黑暗中,自然渴望光明。肯定是這樣的。桃夭夭已自行腦補了他點燈才能睡着的原因。
鐵鷹一副不想理人的樣子。桃夭夭不耐天寒,惦記被窩的溫暖,回去了。
終於回去了,鐵鷹輕舒口氣,繼續運氣練功。
卻見前方裊裊而行的人,突然一個猛回身,像個兔子似的,提着裙擺,毫無形象的跑回來。
桃夭夭提着裙擺,大步往回跳,跳的高,落地輕,躬着身子像個蝦婆子,跳到窗戶下,兩手攏成喇叭抵在窗紙上,紅唇撅起來,像哄個孩子,“博淵乖乖,不怕,不怕,姐姐在呢,姐姐在呢,好好睡覺覺哦,明日起來玩耍。”
一語說完,嘻嘻一笑,回身,又像個大蝦似的,躬身跳走了。
屋內,和衣而睡的俊眸,緩緩揚起長睫,側目聽她縷縷囈語,什麼乖乖,什麼姐姐。唇角勾起一笑,復閉上眼。
指尖彈起,屋內四盞燈,滅了三盞。
光線迅速暗下來,鐵鷹一驚,忙立正候在窗前聽動靜,便聽裏面傳出略帶沙啞的慵懶的聲音,“院子裏的燈,留一盞吧。”
“是。”鐵鷹大感意外,王爺睡覺從來不許滅燈,即便在野外埋伏,也必須伏在那最光亮處,且身邊必須有人陪伴。今夜在這荒村,竟能安然滅燈了。
果然是剛才那一聲哄勸管用了么?
次日清晨,桃夭夭醒來響亮的打了個噴嚏,驚的花丫忙活活的遞上薑湯來,“小姐定是昨夜起來吹風了,快喝上,發發汗。”
桃夭夭灌了一大杯薑湯,身上熱乎了,舒服的一嘆,“給那秦王的侍衛也送去一碗喝喝,他昨夜辛苦守夜,咱不能虧待客人。”
“有呢,張婆婆早就給他端去了,連秦王都有,快下樓吃飯吧。”花丫給她扎了玉蘭髻,披肩長發,穿一身石榴紅襖子,在這冬日裏,明艷不可方物。桃夭夭怕冷,又扯快紅色紗巾,將頭臉纏住,才下了樓。
秦王早在廚房裏坐好了。因桃夭夭起的頭,大家都在廚房用餐了,張婆和李婆乾脆收拾出一塊地方,將餐桌搬過來。
桃夭夭縮手縮腳的進來,噓噓哈哈不止,搓着手,看秦王還是一身黑黑的玄衣,似乎也沒穿棉襖,腰間繫着那塊墨玉,雙腿大開,身姿筆直,眉目嚴厲肅正,正看向她。
扯下臉上面巾,咧嘴一笑,小碎步跑到他面前,腦門幾乎伸到他臉上去,瞅着他。
秦王皺眉,側開頭,伸手一指身邊的座位,“離遠些。”
桃夭夭小碎步往旁邊蹭了蹭,仍盯着他,嘴裏咂摸有聲,“嗯,不錯不錯,睡的還行,聽姐姐的話了?”
“噗!”
什麼聲音?
桃夭夭尋着方向,看平日裏老同秦王一樣板著臉的鐵鷹憋笑憋的臉通紅。
秦王似笑非笑看着她,搖搖頭,不予理她。
桃夭夭扯過錦凳,坐到他旁邊挨着,笑的酣甜,“人都有怕的東西,比如我,我就怕村東頭的城隍廟,裏面的神龕,不知工匠沒塑好還是咋的,看起來猙獰恐怖,看一眼都打哆嗦。你雖是男人,還是一國皇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終究是個人不是?怕黑也在所難免。我也怕黑,你想想,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把你扔城隍廟去....”說著說著,禁不住打哆嗦。
秦王挑着眉頭斜眼看她一眼,伸長指點點桌面,“食不言,明白么?”
“明白,明白,吃飯吧。”桃夭夭殷勤的分了筷子給他,將菜盤都往他面前推一推,竟帶着哄的成分,好像自己真是他的長姐,“好好吃,吃飽飽,身體棒棒。”
聽這語氣,秦王低垂的眼眸,挑起一線,看了她一眼。
卻見她面色溫婉端正,看着他,柔聲說道,“我聽郭大寶說你下地的時候,真的有在認真勘察土地,民情,不是做做樣子,可見你是個好人,我桃夭夭自幼喪母,無依無靠,你既成了我的哥哥,你好,我自然也會好。”
秦王停下咀嚼,抬目看着她。
桃夭夭擺手,“吃飯吧。”埋頭往嘴裏塞菜。
花丫很是奇怪,小姐怎麼說自己自幼喪母呢,夫人還好好活着呢。
秦王看了她一眼,也垂下頭,無聲而優雅的吃飯了。
他的理解是,她大概說的是自幼被關起來便少了人倫親情吧。在那樣的環境裏待十年,若是他,得瘋了吧。
菜盤被一隻大手推回來,堆都她面前。
桃夭夭抬起頭。
秦王面色無波,平靜的一口一口穩還快的吃飯,心無旁騖的樣子。
復低下頭,不再說話,也一口一口的吃起來。
吃過飯,秦王照例出去了,他不止看了這兩百畝地,連梧桐縣周邊村寨都去跑,多偏僻的地方都去看,並不在家耽擱。
桃夭夭傷還沒好,吃過飯,就縮回房間待着,百無聊賴之際,就讓花丫攤開紙墨,“花丫,本小姐畫小話本給你看。”挑了一隻細筆尖毛筆,蘸墨,在紙上歪歪扭扭的畫著。
花丫好奇在旁邊辨認許久,“小姐,你畫的是一群男人提着一個關在籠子裏的女人么?”
“什麼籠子,你什麼眼神?那是屋子,一個女人因為長得太美遭了嫉妒被關在黑屋子裏嚇她,她的騎士來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