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十四 蒼老的少年

第16章 番外十四 蒼老的少年

“投資西藏,贏在高考。”

——狼台城區牆面廣告(2020)

梁續從三中的考場裏面走出來。

他考完了。

考的很好,除了對不起最看好他的語文老師,作文的論據有些強詞奪理之外,其他科目自出來便自覺發揮的不錯。他的不錯與好學生們的當然仍有差距,但也對得起這三個月的努力,心中踏實了幾分。

他倒也不急於想表述出這份自信,畢竟分數線還不知道。給人期望便有失敗的風險,他終於學會了這個道理。

考場安排在自己並不熟悉的三中,他只知道這學校升學率一般,“騷俊答案”也曾被賣到這裏。現在要結束這三天之旅,才有心情仔細的端詳一下。

細細看來,也與其他的普通中學沒有什麼不同,牆上也依舊寫的是“奮發自強”,而不是梁續心中的“安逸放棄”。校門口的宣傳欄里也貼滿了戴紅花的學生,一個個也說著自己的人生座右銘。

此刻校門口的家長們一個個把頭探得如同景區池塘里的鯉魚,他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竟都是微張着嘴的表情。梁續走在隊伍中間的位置,還沒看完這圍牆裏的風景,便從遠遠的瞅見了仰着頭看向自己的母親和父親。

他看向他們,又把頭低下來接着走,他不想像那些姑娘們一樣向父母狂奔而去,只是時不時碰下眼神,擺出一個能讓他們安心的微笑。

“怎麼樣啊?”父親接過梁續手裏面透明的文件夾。

“還——”梁續早想好了準備的答覆。

“不要問!”

母親皺着眉頭打斷,聽語氣,若不是怕丟人就打父親兩下了。梁續愣了一下望向母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她的皺紋還是深了好多,特別是皺眉的時候,似乎練成一秒鐘便滿臉寫滿嫌棄的能力。

“不能問。”母親強調到,梁續和父親這才諾諾的點頭,這怕是有忌諱有講究的。

“嗯嗯,”父親趕忙癟着嘴又撐出來一張笑臉。“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他大手一揮。“走,回家,哈哈。”

其實梁續這最後的小綜合考的還尤其不錯,挺想講出來讓他們寬寬心的,見如此情形只好閉上了嘴。可能是介於這種對青少年心理健康方面的顧慮,回家時車裏的氣氛變得愈發壓抑。

那沉默中好像有人在默默的說著:已經砸了,別想別的了。待到回到家樓下,一家三口已變得似剛吵完一架般的沉默,說不出的彆扭。

家裏的大部分東西都被包裹裝了箱子,幾個平日常來家裏幫忙的叔叔們正在打理着,一趟一趟向下運着。

“咱們明天就搬家。”媽媽指着來來回回上下樓的隊伍說。

“搬家?”梁續一愣。

“沒敢告訴你,家裏萊山區的大房子早就裝修好了,怕你分心,也是怕你離學校太遠,一直都沒搬,明天,咱們就過去!”母親大手一揮。

這個肢體語言應該是想喚起驚喜的氣氛,但梁續卻實在沒什麼心情慶祝,只是笑着點點頭,隨後走入自己已經搬空的小房間,躺倒在床上。也沒人做飯,聽意思是晚上要去慶祝一下吃大餐。

媽媽隨便找了些冰箱裏懶得搬的東西放到了梁續的桌上,梁續沒有胃口。曾經想過一百種考完了慶祝的方法,現在卻只感到疲勞,什麼都不想做。

電話響起,是韋方俊,梁續偷眼看向客廳,好在父母都在忙活,於是偷掩上房門。

“第四題呢,咋看出來畫家站哪的?”

“選C。你把自己想像到位置上就行了。”

“不能吧,”電話里韋方俊的聲音又小了一些,“我選的B——你確定么?”

“騷俊,”梁續不知道還要不要說下去,雖說這最後的小綜合佔分不多,可是前面四道題韋方俊都錯了,“別對了。別對了。”

“嗨——”韋方俊輕輕嘆了口氣,“行吧,沒事兒,本來今年也沒啥用。”

電話兩端沉默了片刻,不知該如何繼續。

“你還來不?”梁續又問道。

“明天吧。”

“要是時間太緊,也不是一定要來。”

那頭似有過細微的遲疑,但還是篤定的應道:“看看你們,不差這一天。”

梁續揣着手在屋裏晃蕩半天,似已找不到家原來的樣子。只剩電視還沒有被搬走,於是打開后在沙發上坐下,捏了塊兒桌上塑封的老婆餅吃起來。

大約換了兩圈兒,都是些無聊的都市愛情電視劇和電視購物,心中有些煩躁,還是又站起身。

“我出去玩兒了啊。”

“去哪兒啊!”父親習慣性的阻攔。

“嘖,都考完了,你讓他去!”母親在一旁擺擺手,顯然是父親還沒明白梁續身份的轉變,“我就說等一天再搬,這亂糟糟的——唉你等下樑續。”

“嗯?”梁續關門的手遲疑了一下。

“這給你的。”她走回客廳里,在一個彩色塑料兜中翻找起來,“特意叫你姑給你從國外帶回來的,獎勵,不管怎麼樣,考完了啊!”她將一個黑色磚頭大小的東西遞給梁續,梁續拿起端詳,是個“PSP”。他把機器塞進自己的挎包,轉身出了家門。

“回來吃晚飯啊——”母親在身後喊道。

梁續站在這座即將告別的小區花園裏,看着小時候攀爬過的石頭雕刻,想着自己到底要去哪。

即便是紀念意義重大,可事情過完了總是過完了,總不可能繼續幾個小時的歡呼和蹦跳,他也沒那個心情。

他在小區口踱了幾圈,還是給吳越打了電話。吳越對於他要出去玩兒的想法表示相當驚訝。

“要不幹啥啊?”梁續問道。

“出去幹啥啊?”吳越問道。

“那要不幹啥啊?”梁續問道。

“幹啥也出不去啊。”吳越問道。

“為啥出不去啊?”梁續問道。

“出去幹啥啊?”吳越問道

“不幹啥還不能出去么?”梁續問道。

“不幹啥你出去幹啥啊?”吳越問道。

梁續沒了心情,想想也對,吳越的家裏,此刻應該是高朋滿座,勝友如雲,不會似自己一般亂糟糟。

最後他去了成功路,在那裏打了一下午的桌球,一個人。打累了,便坐在皮座上無聊的抖着腿抽着煙,看着周一的清凈暗淡。

期間很多人都給他打來電話,紛紛都對他的“還行”表示了欣慰,提前道出了各種祝願。也都對梁續這天下午出來玩兒有些詫異。

梁續陪着笑,陪着解釋,解釋完反倒更加頹喪。是啊,預感不錯的話,個月時間便要離開這裏了。熟悉的一切都像是在對他道別,其中有些暗淡,卻也無處訴說。

他一個人在傍晚時分溜達到了海邊的小廣場上,那裏有孩子們滑着旱冰,老太太們整齊劃一的跳着舞。下班了的青年男女們,早早換上了涼快的裝扮。

海面上星星點點,船隻靠岸,再出發。映襯着小城的夜色,略顯憂傷,也壓抑,卻又難得的溫柔。

他突然就懂了海,懂了這裏。水分升騰,降落,黑漆漆廣無邊際。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過是現世存在中的小循環。同這些靠水而居,繁衍生息的種群一樣,面對宇宙洪荒,半點不由人。

然後便被接去了飯局,高考完去打桌球的事情,從那天的飯桌上開始,被親戚們笑了很多年。

他卻依舊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在長輩的自眼裏,梁續總是被冠以一堆“傻裏傻氣”的形容詞。他大體能猜測到這“傻”的原因在於,他總是不按照大家的期待做“合乎邏輯”的事情,可這是如何牽動笑點的呢,他不知道。

就像母親經常誇張的模仿着梁續小時候說話軟綿綿的樣子,說:“我就不愛吃菜和睡覺。”每當這時親戚們都會把手抱在膝蓋上笑的前仰後合。他卻想不通,因為即便再回到那混沌的幾年,他依舊不會拒絕雞腿和熬夜。

似乎人在了解什麼對自己好之後,真的會忘記自己本來要的,這該開心么。這種詭異的幽默方式始終包裹着他,讓他費解,直到長大也沒逃脫掉。

第二天上午,梁續去參觀了自己的新家,二層的小洋房,裏面屬於自己的房間有了一張雙人床,寬敞又明亮,深色的木地板,掏進牆裏的衣櫃,畫著山水兒的推拉隔斷,有些像時髦酒店的構造。

他面兒上很懂事的誇讚了一番父親的選購標準,心裏暗自打定主意,在北京買了房子一定要自己裝修。

中午飯準備的依舊倉促,母親落座之後才吞吞吐吐的說出來一個有些難過的信息:半身不遂了幾年的姥爺,今年入夏之後身體每況日下,就在家不遠的一處醫院住着。梁續考完了,這兩天也可以去看看了。

梁續一口米飯堵在了嗓子裏,姥爺半身不遂之後還是很疼愛自己的,拄着拐杖那幾年,經常將姥姥買菜回來剩的零錢偷偷的掖在袖筒中,等梁續來了再抖愣出來。

那些十五二十的票子其實從來也沒有讓梁續改變什麼生活的狀態,還不夠他在華威大廈里砍價時能省下來的多。但是他還是偷偷珍藏了好久,直到再也找不到了。

他詫異於今天之前家裏的安寧和睦,一切掩蓋的那麼好,這時再說出來,可能是真的‘不大好’了。這是他第一次將面對親人的離開,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下午班會,明天去吧。”他看着滿桌反着光的新餐具,嘆了口氣。

他人生最後一次站在這校園內,鋪滿黃瓷磚的逸夫樓,鋪滿白瓷磚的實驗樓,鋪滿藍白馬賽克瓷磚的高中部,都進入了倒計時之中。

“來啦?”一個久違了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梁續轉過身,是韋方俊。他有些羞愧的站在門外,梁續笑着盯了他好半天。

“誒,給你看個傻逼,”韋方俊沖旁邊兒擺了擺手,又拉過來一個人。那男孩兒剪着個半長不短的乾淨髮型,身上也是清爽的籃球服,有些不好意思的淺淺笑着,把手裝在褲兜里。

“怎麼樣啊?”梁續問道。

“差不多吧,”原斌說,“你咋樣?”

梁續踏實的點了點頭。

“走,走,”他用手指了指校園裏教學樓的方向,“進去啊?”

“算了吧,聊會兒天撤了。”原斌說。

“嘖,”梁續找回了一絲當年混不吝的的感覺,搓着腳尖催促起來,“趕緊的。”

三個人在門衛警惕的注視中走了進來,在這裏的過去確實不算光彩,但總歸是要好好道別的。

他們像風一般穿過校園,作為此刻這裏最有資歷的存在。梁續又將外套搭到了肩膀上,走到了第一個的位置。

他看到角落裏,又有叼着煙的學生虎視眈眈的仔細打量他們,那一瞬間他覺得曾經的自己很可笑。原來這困獸的籠子到了時間就會打開,在外面的世界裏,誰也不是勝者。

梁續拿起手機給吳越打電話,他知道這種事情吳越是不會缺席,可一直都打不通。

到了教學樓下,原斌和韋方俊還是決定不上去了,去廁所後面抽支煙。梁續理解他們心中的苦處,也不逼迫,自己轉身上了台階,看看這“最後一課”是怎麼個么蛾子。

上樓便碰見了吳越,吳越穿的正式了一些,正在和各位老師們合影。遠遠的見梁續來了,吳越眉毛挑了挑,卻也沒能從班主任搭着的肩膀下逃出。

這是歷年來的傳統,專門給那些“前途無量”的好學生們合兩張影,日後給孩子找工作辦事時,多個人脈多條路。吳越雖不算尖子生,但老師們都從他的選擇中料定是要子承父業的,不願放過機會。

班主任拍完轉過身子,一見梁續又露出微笑,抬起肥肉顫動的胳膊,瞬間便聞見了摻了薄荷的香粉氣。

“啊,最後一天還遲到啊,咋樣,挺好的啊?”

梁續笑笑點點頭,班主任到梁續這裏似乎就忘記了拍照的事情。等着其他幾科老師和吳越拍完,又把吳越圍在了中間補了個全家福。

梁續在人群外揣着手看着,沖吳越的笑容中有些戲謔,可這一幫聰明的老師們卻似乎沒看的出來。

他確實遲到了,教室里的學生已經陸陸續續走了出來。自從那天說了自己要考北京,他的人緣兒便又好了很多,這臨別了還有幾個主動來找他要手機號。

吳越解脫桎梏后,便向梁續講解起了班會的場景,也無非就是喊了幾遍“今天我以二中為驕傲,明天二中以我為驕傲”。還是有些眼窩子淺的姑娘們哭的稀里嘩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考砸了。

最後的一項活動,是要去到樓下,照畢業照了。

“走了走了,”吳越催促道。走廊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這個教室,很快便要進來新的學生了。

兩人走到操場上,那已經擺好了由低到高的檯子。學生們呼呼的喧鬧着,一撥上去喊個口號,又下來,再換一撥上去。

吳越看見了遠處靠着欄杆抽煙的韋方俊和原斌,墊着腳招了招手,兩個人卻只是遠遠回應了一下,搖了搖腦袋,沒有過來的意思。眼看就要輪到了,吳越思忖再三,還是跑過去與二人商商議。

梁續遠遠的看着,韋方俊擰過了身子,原斌最終還是被拉拉扯扯的領進了隊伍。

全員站定了位置,梁續抬頭看看,下午兩點鐘,已經是一天最明媚的時刻了,可上面依舊是白蒙蒙的。低頭看看,身邊很多的陌生臉孔,依舊叫不上名字。

正這時,快門聲響了,他的高中生涯,結束了。

悵然若失后,梁續還是決定趁着教室空了,帶幾個老夥計回去看看。穿過熟悉的走廊,曾經的“實驗班老大”始終低着頭,略有些臊眉耷眼的,提防着熟悉的目光,似那晚一樣。

好在門果真沒鎖,垃圾還在陽台和最後一排堆砌着,只是桌面上已經沒了書。梁續挨個溜達了一圈,總算找到了他那張殘破的桌子。那桌洞裏空蕩蕩的,只剩倆個口香糖包裝的錫紙團。

他將屁股斜靠在上面,腦海中不禁浮現起好多場景,看看其他三個人,也是差不多的神色。黑板上的那句“高三八班沒有一個逃兵”還沒被擦掉,有些扎眼。

“都別動啊。”他喊道,一直身跳下桌子,站到黑板前。伸展手臂暴力的擦掉了那條如同噩夢一般的橫幅,而後用幾根彩色粉筆在黑板上塗畫起來。

中心的位置用並不算漂亮的英文書法,寫了一個當下比較流行的“FOREVER”和一個數字“8”。他轉過頭,對着還在不停點評中的三個人“噓”了一聲,仔細看了看他們的臉。那是四張少年的臉,曾經在這裏嬉笑怒罵的四張面孔。

當然了,粉筆用的沒那麼熟練,背後不久便響起了因嫌丑而罵街的聲音。梁續倒也不在乎,隨便兒又勾了兩筆彩色的輪廓,便拍拍手,站到了台下。

“這哪個是我?”

梁續無奈的笑笑,轉身拿起了座位上的書包,“管呢,下個進來這教室的,也認不得咱們,給他們個驚喜。”

出校門的途中,吳越拿出家裏給準備的相機,攔住了一個低年級的學生。

“小伙兒,給我們照張相。”他的語氣里沒有絲毫商量,梁續看着想笑,那好像是吳越最像混混兒的一回。

四個人在寬闊的樓梯上依次坐好,各自擺了個自認為帥氣的姿勢,吳越和韋方俊一大一小在中間,梁續和原斌在兩側。

吳越偷眼看向韋方俊,他這一天,第一次笑了出來。

“來,一二三,傻逼——”原斌吼道。

別出心裁的口號有些用力過猛,但真的就定格住了四張最開心的笑臉。

剛剛熱起來的午後,他們最後一次來到學校門前的小賣店裏面,拿了四個玻璃瓶的可樂,插着吸管兒嘬了起來。

“對了,”梁續從包里摸出來PSP。“這個給你。”

“嗯?”原斌接過盒子來看了看,“卧槽真的假的,”他將盒子搖了搖,確定裏面有東西。

“唉,別尼瑪搖壞了。”梁續皺着眉頭,用拿煙的手點了點。

“還是日版的。”原斌笑着說,“破解了么?”

“什麼玩意?”梁續沒聽懂這句的意思,“你咋啥都窮講究。”

“你給我幹啥啊,”原斌將盒子重新放在裝滿可樂的冰箱上,推回給梁續,“自己留着玩兒唄。”

“我他媽也不會玩兒啊。”梁續說。“你們誰要?”

眾人還都謙遜了起來,擺擺手,都沒有拿過去的意思。

“唉,”梁續嘆了口氣,“應該挺好的吧,以前天天求着盼着想要個玩玩兒,要了五六年。現在到手了,倒沒那麼大勁了。”

“自己留着唄,”吳越嘬了一口手中的可樂,他能明白些梁續的心思,可事實已是事實,沒什麼可說的。

四個人又沉默下來,梁續轉過頭,將手撐在柜子上,點了根煙。

“唉我考完才知道,我姥爺快不行了。真有意思這幫人,你們說這人,嘖——”他抿了抿嘴唇,“人怎麼才算活着呢,躺在病床上,神志都已經沒有了,”他沖自己的腦袋比劃了一下,“就是個殼子了,一天一萬多塊錢在那續着氧氣,算活着么?”

“我姥姥也不大行了,yi腺癌,”原斌將最後一口倒進嘴裏,又伸手進冰箱拿了一個。

“我姥爺是腦溢血的後遺症,都ICU了。”梁續補充道,其實心裏也不知道哪一種病更痛苦更嚴重。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十幾歲的男孩兒們,連骨肉至親的病都想拿來比一比,實在無聊。

“續哥啊,快成北京人了,別整天臊眉搭眼的。”吳越嘆了口氣,“對了北京呢,走起啊?”

“走個□□,”梁續將易拉罐兒往韋方俊大腦袋上一擱,壞笑着走了出去。

“明年啊,只給你一年時間。”

他轉過身,將挎包的肩帶兒往上聳聳,手重新揣進屁股兜里,“說准了了啊,明年今天,我在北京找齊了姑娘等你們。你個傻逼爭點兒氣。”

他轉過身子,將手舉得老高,擺了擺。

“我走嘍——”

在那個夏天的另一個悶熱夜晚,梁續被叫了起來。媽媽說姥爺快要不行了,一行人急匆匆地上了車,梁續想證明一下自己剛剛獲得的駕駛能力,卻被父親及時制止了。

即便父親開的更快了一些,那天他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姥爺還是走了。

梁續看着老人身上裹着的陀螺經被,和用手背抹眼淚的姥姥,才發現這個病房看起來陌生而冰冷。

“續兒摸摸姥爺的腳吧,姥爺最疼的就是你。”

姥姥的聲音顫顫巍巍的,抑制住胸口的情緒,指向那裏的手,血管鼓的老高。

對於床上這具不再健碩的軀體,梁續本能的有些遲疑,慢慢慢慢,才將手指放在姥爺露出的腳趾上面,輕輕觸了觸。兩個姨哭嚎着對着那遺體說,這小續回來看你了,你咋就不能多挺一會兒。

這讓他感到沉重。

很奇怪,在那一刻,他突然猜想,會不會姥爺去的那個世界,才是幸福,而這個世界只是狗血的磨難。他有些懷疑為何自己並不特殊,卻總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無論如何,還是要在接下來的北京生活里混好一些,可以的話,留在那裏,光宗耀祖。這樣會給天上的姥爺些慰藉吧,讓他九泉之下看看自己光榮的樣子。

他又想起兒時抱着姥爺的腰坐摩托的時光,那時的陽光總是很好,映在海面上,路很長,風吹着頭髮,總也停不下來。

那天回去的時候,他倒在車後排睡著了,也許是因為張開的嘴正好衝著空調的原因,他一直在放屁。震的爸媽懷疑他由於過度的傷心,腸道出了問題。

他現在還能想起來那天不實的睡夢中不停放屁的痛快感覺。

似乎有什麼東西真的從自己身體裏離開了,而那之後,他彷彿真的變聰明了一點。

也成熟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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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情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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