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娘子
馬車上燈籠透着幽幽的光,懸於華蓋之上輕搖淺晃。
微弱的光影時而晃過阿咸酣睡的臉。
嬌嫩如花瓣般的小臉略顯蒼白,長長濃密的羽睫如小扇子般覆下,一頭烏髮用黃楊木簪盤成抓髻扣於頭頂,即便是扮做男裝也難掩那清麗容貌。
一縷秀髮悄無聲息地從髮髻中散落下來,掛到了臉邊,似是一縷青煙將喬聲瑞的心兒某處慢慢點燃,暖暖的,柔柔的,讓他不由地心頭髮顫。
他,很想伸手將那縷頭髮盤上,然後輕輕地撫摸那鴉羽般的青絲。
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握緊,終是強忍着沒有伸出手去。
他是朝廷七品官員,她是待字閨中的小娘子,這樣女扮男裝在他身邊查案已是不妥,若是有朝一日被世人知曉,那麼於她、於他都是名節俱損。
父親因治水有功,升工部尚書兼侍讀。后也因為治水,積勞成疾,去世前上遺表得一子以世恩蔭。他是家中獨子,已到弱冠之年,之前兩次科考落榜,倒也有些心灰意冷,得了此機會,便去了吏部參加銓試,差遣至這秀州樂溪縣任職。
然後就在到了樂溪的第二個月,遇見了阿咸。
喬聲瑞怕驚醒了阿咸,不敢妄動,僵直着身子坐着,在這靜謐溫香的夜色中回憶當初遇見她的情景。
那是初夏時節,上任月余的喬聲瑞領着縣尉、主簿到郊外查訪民情。
忽逢一村莊田埂邊兩婦人在那爭執,上前查問得知是為了一枚金指環。
見來了官,名喚張二娘的婦人二話不說,跪地哭訴:“縣令您可得為奴家做主,這指環是奴家出嫁時的嫁妝,平日裏都不捨得戴,一直用絨布包着收在樟木箱子裏。今日家中無米下鍋,這才拿出準備去城裏當了換些銀錢,卻不想半路掉了。奴家回身便尋,卻見這孫婆子彎腰拾了,奴家上前要回,她卻說是她的。
縣令,奴家夫君不爭氣,身子骨弱,幹不了重活,現在家裏已窮得叮噹響,還請您做主將這指環還於奴家。”
不等喬聲瑞發話,另一邊人稱孫婆子的老婦人便喊了起來:“哎呦喂,張家娘子真慣會裝可憐求同情的,這指環分明是我老婆子的,我可是日日戴着,今日出門不慎掉了,剛撿起來你這潑才便來搶,你可憐就說是你的,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許是天熱,孫婆子說完已是滿頭大汗,她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將那粗大厚實的大手往前一伸,衝著喬聲瑞道:“縣令,您瞧瞧,我老婆子戴着指環的痕迹還在呢。”
喬聲瑞瞅了瞅,無名手指指根處還真有一小節發白,似是長年戴着指環的緣故。
想了想,喬聲瑞讓兩人都試着戴了指環,張家娘子手指細長,指環很大,壓根戴不牢。而孫婆子戴着倒是剛好。
眼看這案子已十分明了,喬聲瑞便要將這指環判給孫婆子。
就在這時,忽覺袍角微動,側臉低頭一瞧,就見一穿着月牙色交領羅衫的小娘子正仰頭瞅着他。
小娘子十三四歲的樣子,頭上的雙丫髻有一個已經散下,身上髒兮兮的沾滿了泥濘,小臉更是沾了泥,黃一塊白一塊,樣子頗為狼狽。
喬聲瑞以為是哪兒逃難來的難民前來求助,想先辦了此案再細問於她。但見小娘子一雙眼睛透着晶亮光芒,黑漆漆的眸子如同兩顆黑珍珠,讓人情不自禁被吸引,不忍拒絕。
“小娘子可是有什麼事?”喬聲瑞溫和問道。
“還請縣令借一步說話。”小娘子低聲懇求。
喬聲瑞隨她走到一邊。
“縣令可是覺得那指環是孫婆子的?”小娘子問道。
喬聲瑞道:”孫婆子指上有指環戴過留下的痕迹,試戴了也正好,不是她的還會是誰的?”
小娘子搖搖頭道:“縣令可曾仔細瞧過那指環?這指環色澤光亮,猶如新的一般,定是保管得當。孫婆子剛說了她是常年日夜戴着,瞧她雙手粗糙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婦人,指環怎會一點瑕疵都無?且孫婆子愛出汗,又慣喜歡用手直接抹臉,這金指環常被汗漬浸着,時間長了定會變暗變黑。”
頓了頓,小娘子又說道:“那張家娘子家境貧寒,少衣少食的,整個人已是皮包骨頭,這指環戴着自然寬大,何況娘子說著指環是陪嫁之物,平日裏都用絨布包着放在樟木箱子裏,自然能保得這顏色光亮。”
“縣令若覺得不放心,可派人前去張二娘、孫婆子家中查問一番,看看張二娘是否今日要去當鋪,而孫婆子是否丟了指環。”
喬聲瑞聽了覺得極有道理,便遣人去兩人家中鄰里查問一番。
查問結果張二娘今日確實是要去當鋪典當嫁妝換米,出門前她還與鄰居陳大娘哭訴了一番。而孫婆子也確實丟了指環,只是這已是七日前的事了。而且孫婆子家在隔壁村,七日前根本沒來過此處,指環根本不可能丟在這。
事實已經查清,這指環是張二娘的。
喬聲瑞將指環判給了張二娘。孫婆子錯認財務,拾得遺失物想要據為己有,按律當以笞刑處罰。
判了這個案子,喬聲瑞自是要謝過這位小娘子,便問她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姑娘。
小娘子只說自己是孤女,叫阿咸,早間出來想去秀州,卻走叉了道迷了路。
返回途中又在山上跌了一跤,這才弄得如此狼狽。現已近午時,她是又餓又累,只求喬聲瑞尋個騾子驢子之類的讓她代步回去。
喬聲瑞見她不願多言,也不再追問。
尋了一些吃食,又雇了一輛驢車親自送她回去。
她家住的偏遠,裏頭只有一位腳有殘疾的老媽媽和兩位婢女,日子過得清苦。
自那以後阿咸便女扮男裝幫着斷案與喬聲瑞換些銀錢,喬聲瑞也時常送些衣食貼補於她。
日子久了,女扮男裝的阿咸便成了頗有名氣的小神斷“咸郎君”。
想着想着,馬車就到阿咸家附近。
悄無聲息地移動身子回到原位,阿鹹的腦袋忽然失了倚靠,陡然就驚醒了。
“已經到了嗎?”阿咸睡眼惺忪地問。
“到了。”喬聲瑞微笑說道,“回去喝碗熱薑湯去去寒氣再歇。”
阿咸一邊答“好”,一邊就掀了車帘子躬身下車。
“阿咸,我在朱娘子鋪子裏給你定了兩件冬衣,你明日可讓丫鬟去取。”
阿鹹的腳剛落地,就聽喬聲瑞從車窗處探出頭說道。
“謝謝聲瑞哥哥。”阿咸回身行禮,甜笑着謝過,一轉身便朝屋子疾步而去。
她又冷又累,現在只想趕緊進屋喝口熱薑湯,然後好好睡上一覺。
而聽到她喊他“聲瑞哥哥”,看到甜甜的笑容,喬聲瑞只覺整顆心都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