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傾覆(六十五)和貴人 白家繼室
鎮撫司的動作極是迅捷,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壽安宮裏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與潔凈。
唯有空氣里殘留的血腥氣提醒着一眾神思,方才經歷了一場生死一瞬的變動。
靜女官到底也是經歷過進禁宮裏權勢更迭巨浪的,身上有着與周太后相似的氣韻寧和,沉着而溫和的吩咐了上茶,又着內侍換了新的冰雕上來。
深夜的暑氣被夜風慢慢衝散,缸子裏的冰雕緩緩散着新一輪的涼意,透骨而來。
驅散了對峙的劍拔弩張,卻驅不散殿內低低的氣壓,似陰雲壓頂。
靜女官一臂拔出射在隔扇上的箭矢,丟去宮女的手中道:“輪值的去偏殿廊下候着,其餘的都回廡房去安置,無太後娘娘召見,誰也不準靠近正殿。”溫沉的眉目緩緩掠過宮人面孔,“做好自己的悶嘴葫蘆,但凡有閑言出去,自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宮人戰戰兢兢上了茶水,應了“是”,又垂首急急退出去。
墨色山水紋的玉盞里是上好的雙龍銀針,醒過的茶葉在滾燙的茶水裏將翠綠的身姿盡情的舒展開來,薄薄的杯盞在淡黃的光線里是半透明的溫,襯得茶湯的色澤更加的碧清綠潤。
皇帝暗暗驚詫,周太后深居簡出,二十多年來不問世事,卻不想身邊的女官依然是剔透玲瓏人,一如當年機敏!
他漆黑的眸幾乎與殿外的昏暗融為一色,嘴角的紋路里有薄薄的笑意:“陶源的疑問,朕也着實好奇,還請岳父大人解惑。”
沈禎擱在膝頭的指輕輕點了點,淡淡道:“皇帝的多疑,倒是從未變過。”
皇帝的笑影寡淡的就好像陽光擦過塵埃落在樹蔭下的光影:“朕富有四海,野心之輩妄圖竊取朕的天下之心又何曾湮滅過。朕要穩坐江山,不被人算計,便只能靠自己小心防備了。”
沈禎看了他一眼,卻忽然喚了一聲“彧哥兒”:“防備之餘,你該斬草除根。”
皇帝的臉色倏然一沉,不知是為了那聲大不敬的稱呼,還是那句淡淡“斬草除根”背下的微諷與不明的深意:“因為朕的一時不察,害了阿寧,岳父終究還是恨朕的。”
沈禎淡漠的面上有荒原斜風的冷意,細細品咂了那一“恨”字的滋味,半晌后卻是道:“彧哥兒子嗣凋零,深陷困境,難道不恨沈緹?不恨白氏?”
似忽如其來的一記拳砸在心底,叫皇帝握着玉璽的手驟然一緊。
一雙狼眸緊緊盯住沈禎的面孔,似要看穿他歲月里積起每一條紋理下的深意:“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朕是天下臣民的表率,豈會對已逝之人的所作所為有任何的怨言。終究,不是誰都能撼動朕的天下的!”
夜色溫然,月色越發清越,薄薄的月光擦過琉璃瓦,斜斜投在殿門口燭火暗淡之處,冷白的寧靜與昏黃的搖曳碰撞在一處,激起別樣的驚天浪潮。
周太後端了茶盞,緩緩啜了一口,方慢慢道:“李岩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這樣的大逆之事有一便有二。野心終究沒那麼容易被鎮壓。立儲之事,皇帝有什麼想法?”
皇帝的口吻是溫和而孝謹,然則掀起長翹睫毛卻有冷硬的弧度,唇線和緩道:“何朝何代沒有野心之人!若叫此等奸佞成事,是江山的不幸,而這樣的不幸絕不會在朕的手裏發生!”
周太后溫然道:“皇帝有這樣的自信是好。但他們若在宮外還有部署,只怕來日這座皇城是要不太平了。”
皇帝微微一笑,一字一句溫和而不容置疑道:“先帝與朕的生母已經薨逝,朕能孝順的也不過您一人了。母后便安安穩穩頤養天年便是。儲君之事,事關朕的江山萬代,朕自會細細斟酌,母后就不要操心了。”
周太后沒有急着再說什麼,只是垂眸盯着茶葉舒展沉浮。
皇帝又道:“亂臣賊子想對朕下手,朕如何不知,又如何會不防備着?不過是讓太醫院的人順水推舟,讓李岩之流原形畢露罷了。朕雖年過五十,但高宗便是高祖晚年所得之子,朕的江山終將會有自己的兒子來繼承。”
微微默了須臾。
皇帝意態閑閑的撫了撫讓他被掣肘了二十多年的寶物,舒然道:“何況和貴人的胎,確確實實懷在腹中呢!”
周太后眉梢微微動了動,捏着杯蓋,輕輕撥了撥茶麵上銀毫滿披的茶葉,露出清亮而無雜質的清新茶水,溫熱的氤氳持續不斷的騰升而起,將沉穩的面孔攏得越發朦朧而潤澤。
開口卻是漫漫然彷彿沒有邊際的話:“聽說白氏娘家的兄長休了繼室夫人,如今正在徐州的一座莊子裏安養着。有孕已然五個月了。”輕輕吹了吹茶水,將一蘊氤氳吹得縹緲難定:“倒是與和貴人對外宣稱的預產期不過前後數日。”
皇帝的眸中立時有星火極速掠過,輕道:“母后耳聰目明,深居後宮,對宮外之事竟也洞若觀火。”
“閑來無事,聽聽閑言罷了。”周太後手中烏色的珠子慢慢的撥動着,碰撞出的聲音輕而脆,是懂得的一聲輕吁:“這女人有孕生產啊,提前個十來日,推后個三五日的都是正常。”
在不斷跳動的燭火下,皇帝臉色的肌肉微微抽搐一下。
彷彿是以示自己對嫡母的敬重,皇帝微微垂了垂眸,口吻愈發的恭敬:“母后說的極是,女子生育是極不易的,所以老祖宗即便沒有定下規矩,但凡妃嬪生產,總是要晉一晉位份,以示做主子的對其看重與獎賞。”
周太後點頭:“能為皇家誕育子嗣,是大功一件,自然是要賞賜的。”旋即朝跪在廊外的一抹暗紫色的官服衣角看了眼:“似劉太醫這樣的本事,想是已經能看出五個月的肚子是兒是女了吧?”
暗紫色的衣角隨着膝行,慢慢落在月色里。
劉太醫一把年紀,跪了半夜,又看了一場生死殺戮,動作不免有幾分凍壞了的僵硬,顫巍巍叩拜了,方回道:“回太后的話,五個月已經能看出男女了。”
周太后“哦”了一聲,冷淡的目光與她此刻庄和寧靜的笑意卻極是不符:“那位娘子的胎,大抵是男孩兒吧?”